明清小说名著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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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水浒传》的结构和主题

《水浒传》的结构和主题不是两个问题,而是一个问题,换句话说,这部小说的主题表达与其结构的安排之间,关系极为密切。

一、在情节安排上突出“官逼民反”

《水浒传》的结构,其特点之一是,在情节安排上突出“官逼民反”,以表达批判现实政治的立场。这一特点的形成,与宋元以来士大夫文人对水浒故事的加工有关。

水浒故事在其漫长的演化过程中,不断为士大夫文人所改造或更新,因而必然增强对社会问题的关心。产生于南宋末年的《宣和遗事》将“梁山泺纪事本末”作为该书的一部分,虽然也直接记叙了宋江等人的绿林好汉行径,但已明显地烙印上了文人加工的痕迹:一方面经由结构的安排寓“乱自上作”之意,先写宋徽宗的荒淫,再写方腊造反;先写皇帝重用童贯等人,再写宋江等人落草;另一方面反复说明宋江等乃“不得已而落草”,是“广行忠义,殄灭奸邪”“助行忠义,卫护国家”的仁义之盗,无疑是借以批判现实政治。

士大夫文人批判现实政治的动机,使他们像厌恶盗贼一样地厌恶贪官污吏,甚至对贪官污吏的厌恶超过了对盗贼的厌恶,于是,“官即盗”“官不如盗”的命题应运而生。水浒故事在此后的演变表明这一命题持续地发挥着作用。例如,宋末遗民龚圣与作《宋江三十六人赞并序》,就显然别有寄托:

余尝以江之所为,虽不得自齿,然其识性超卓,有过人者。立号既不僭侈,名称俨然,犹循轨辙,虽托之记载可也。古称柳盗跖为盗贼之圣,以其守壹至于极处,能出类而拔萃。若江者,其殆庶几乎!虽然,彼跖与江,与之盗名而不辞,躬履盗迹而无讳者也。岂若世之乱臣贼子,畏影而自走,所为近在一身,而其祸未尝不流四海。呜呼!与其逢圣公之徒,孰若跖与江也!……

周密《癸辛杂识续集》卷上在收录了龚圣与的赞、序后,也评议道:

此皆群盗之靡耳。圣与既各为之赞,又从而序论之,何哉?太史公序游侠而进奸雄,不免异世之讥;然其首著胜、广于列传,且为项籍作本纪,其意亦深矣!识者当自能辨之云。

那么,龚圣与的深意究竟何在呢?胡适《水浒传考证》举出了两点:“南宋偏安,中原失陷在异族手里,故当时人有想望英雄的心理”;“南宋政治腐败,奸臣暴政使百姓怨恨,北方在异族统治下受的痛苦更深,故南北民间都养成一种痛恨恶政治恶官吏的心理,由这种心理上生出崇拜草泽英雄的心理” 。胡适又分析龚圣与的序说:“这明明是说‘奸人政客不如强盗’了!再看他那些赞的口气,都有希望草泽英雄出来重扶宋室的意思。如九纹龙史进赞:‘龙数肖九,汝有九文,盍从东皇,驾五色云!’如小李广花荣赞:‘中心慕汉,夺马而归;汝能慕广,何忧数奇?’这都是当时宋遗民的故国之思的表现。”周密的跋语同样“是老实希望当时的草泽英雄出来推翻异族政府的话” 。这样一来,水浒故事便有了借题发挥的意味,不再是单纯描写绿林好汉的传奇。

元代的水浒故事大体上是沿着周密、龚圣与的思路发展的。在现存的几本有关的元杂剧如《黑旋风双献功》《李逵负荆》《燕青博鱼》《还牢末》《三虎下山》以及《黄花峪》中,梁山好汉已被塑造为“替天行道救生民”的英雄,如康进之《李逵负荆》说:“杏花旗上七个字,替天行道宋公明。”无名氏《三虎下山》正旦说:“这济州是贴近梁山泊的,我一向闻得宋江一伙,只杀滥官污吏,并不杀孝子节妇,以此天下驰名,都叫他做呼保义宋公明。”梁山泊似乎还是一个惩处恶棍的相当于法庭的所在,比如《黄花峪》中秀才刘庆甫在妻子被蔡衙内抢走后说:“我别处告,近不的他,直往梁山上告宋江哥哥走一遭去。”宋江抓获蔡衙内,在将之处以死刑时,还特别昭告地方:“虽落草替天行道,明罪犯斩首街前。”《还牢末》中宋江下令将赵令史和萧娥两个歹人“剖腹剜心”,后有词云:“俺梁山泊远近驰名,要替天行道公平。”《双献功》宋江也说:“白衙内倚势挟权,泼贼妇暗合团圆,孙孔目反遭缧绁,有口也怎得伸冤。黑旋风拔刀相助,双献头号令山前。宋公明替天行道,到今日庆赏开筵。”这样来写梁山泊,所倾注的就不只是同情而是赞美了。

从宋到元的水浒故事,一方面写了本来意义上的绿林好汉,另一方面又借以表达了对社会政治的批判。《水浒传》成书时也照此办理,兼容二者,但加强了社会政治批判的意味。《水浒传》开篇即写高俅对王进和林冲的迫害,正是从社会批判的角度,强调“乱自上作”“官逼民反”。其中林冲的经历尤其震撼人心。

在水浒英雄中,林冲是少数几个有家室的成员之一。他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他的父亲做过提辖,他的岳父也是教头。较高的社会地位和美满的家庭生活,使他养成了谨慎怕事的性格:只要能维持现状,他宁可逆来顺受。但就是这样一个人,最终也忍无可忍上了梁山。林冲的经历特别有力地说明:造成民反的主要原因是官府之逼。《水浒传》细致而真实地展示了林冲被逼上梁山的过程。

他的妻子无端遭到高衙内调戏是他被逼的开始。林冲最初听到这个消息,也和常人一样,顿时满腔愤怒。他赶到案发现场,“把那后生肩胛一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读到这里,一般人可能产生的预期是,高衙内这个淫荡子弟,一定要受到拳头的教训了。然而结果却是 “林冲扳将过来,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手软了”。为什么手软呢?原来林冲心存顾虑:如果“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第七回)在这种逆来顺受的忍让态度里,我们看到了林冲的软弱和可怜。高衙内敢于继续欺负他,原因之一是吃准了他的这一弱点。高衙内的走卒富安就说,“衙内怕林冲是个好汉,不敢欺他”,其实这个无妨,“他见在帐下听使唤,大请大受,怎敢恶了太尉?轻则便刺配了他,重则害了他性命” 。(第七回)

《水浒志传评林》

果然林冲不久就受到了高衙内明目张胆的欺侮。如果说高衙内初次调戏林冲的妻子,还可解释为不知道被调戏者与林冲的关系。那么,现在他是明知那是林冲妻子,仍不放弃邪念。而且,配合他实施阴谋以诱骗林冲妻子的,竟是和林冲“称兄道弟”的“朋友”陆谦。被出卖和被凌辱的林冲确实怒不可遏了,然而,他却只敢将愤怒向陆谦发泄:先是“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又“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径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虞候,也不见了。却回来他门前等了一晚,不见回家”。至于对高衙内,林冲是没有胆量加以报复的。几天后,连杀陆谦的事也放下了。这是林冲第二次“权且让步”了。

对林冲的欺侮和迫害没有因为林冲的忍让而停止,反而变本加厉了:高太尉亲自出马,将林冲骗入白虎节堂,企图藉此施以极刑,只因几位正直官员的干预,才改为刺配沧州。这时林冲已经知道,处心积虑陷害他的,正是他的本管高太尉。但他仍然不打算豁出去拼了。他向开封府诉说被诬陷的经过,只是为了听凭官断;逃脱死罪而发配到沧州,这是他偶然的幸运。在和亲友离别时,他虽然留给妻子一纸休书,但当岳父郑重表示:“今日权且去沧州躲灾避难,早晚天可怜见,放你回来时,依旧夫妻完聚。”(第八回)他也就期待着刑满释放,重新回到夫妻团圆的日子。他就这样踏上了服刑之路。

林冲没有想到两个公人会在野猪林谋害他。这是高俅的“钧旨”,两个公人急着取他脸上的金印回去领赏。算林冲幸运,他忠心耿耿的朋友鲁智深,在危急时刻救了他一命。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办呢?林冲的表现与武松适成对照。武松被刺配恩州,途经飞云浦,他孤身一人,身戴刑具,竟凭着机智和勇力制服了两个解差,把蒋门神的两个徒弟也干掉了。武松还不解恨,又赶回孟州城,使张都监等仇人血溅鸳鸯楼。武松之所以敢作敢为,自与其性格有关,但他不抱幻想、敢于舍得一身剐也是重要原因。至于林冲,由于他总存有“挣扎着回来”的想法,仍以委曲求全为宗旨:他反过来阻止鲁智深杀掉两个谋害他的公人,然后由鲁智深护送去沧州服罪。王望如回末总评曾就林冲和武松对比说:“林冲野猪林有智深,武松飞云浦只有武松;林冲之于公人也,劝智深勿杀之;武松之于公人也,杀之且必尽杀之。此何以故?林冲安心配沧州,武松定计入孟州;配沧州则公人不可杀,入孟州则公人不可不杀。”这一对比是恰当的。林冲期待着总有一天大赦回家,这样他只能安于现状,忍受凌辱。

高俅却没有给林冲留下退路。为了干掉林冲,高俅派了陆谦和富安,一直追赶到林冲服刑的沧州。陆、富贿赂管营、差拨,命林冲看守大军草料场,而就在林冲赴任的当晚,他们一把火将这座草料场烧了。这一招是够狠毒的:林冲即使不被当场烧死,作为看守人,草料场被烧也是死罪。林冲已经无路可走了,他的大赦还家的希望破灭了。这时,只有这时,林冲才不再逆来顺受、委曲求全。他一反常态,手刃陆谦、富安,雪夜上了梁山。

《水浒传》所着力描写的几个梁山英雄,上山最早,却又看起来最没有豪侠气概的,非林冲莫属。让林冲最先上山,是《水浒传》的精心安排。因为林冲本不应上山,或者说在他身上基本没有梁山好汉共有的绿林气息,更没有做绿林好汉的念头;他的上山,完全是被高俅等赃官污吏逼迫、走投无路的结果。这种安排所体现的意义是:假如像林冲这样一个安分守己的人都无法立足,那么这个社会确实出了问题。

按照结构主义语言学的看法,一个句子可作为一段相当长的叙述的提要或梗概,它不仅抓住了与作品内容密切相关的语义角色,而且以其从句和短语的次序反映了时间和因果顺序。“官逼民反”就与《水浒传》中的几组情节(如林冲、杨志的故事)对应,而且将“反”的原因明确、直接地归结到“官”的头上,“官”是“施事者”,民是“受事者”。《水浒传》这样一个语义结构,给了读者一个强烈印象:世上的动乱(“反”)是坏“官”胡作非为的结果。《水浒传》偶尔还借人物之口传达作者的这一意思,比如第二回,朱武说:“小人等三个,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第十一回,林冲仰天长叹:“谁想今日被高俅这贼坑陷了我这一场,文了面,直断送到这里,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受此寂寞。”这类笔墨,意在批判现实政治,并且获得了诸多读者的认同,比如钱湘《续刻〈荡寇志〉序》就说:“且夫为盗者诚有罪矣,而迫之使盗,不尤重乎?”王韬《〈水浒传〉序》也说:“试观一百八人中,谁是甘心为盗者?必至于途穷势迫,甚不得已,无可如何乃出于此。盖于时宋室不纲,政以贿成,君子在野,小人在位,赏善罚恶,倒持其柄。贤人才士,困踣流离,至无地以容其身,其上者隐遁以自全,其下者遂至失身于盗贼。呜呼!谁使之然?当轴者固不得不任其咎。能以此意读《水浒传》,方谓善读《水浒传》者也。”诸如此类的议论,可大体上视为对“乱自上作”“官逼民反”这一主旨的阐发。

“官逼民反”这一语义结构其实概括不了所有梁山好汉的命运。事实是:林冲等少量好汉可以算是被官府逼上梁山,但卢俊义等人却是被梁山逼反的。另有一些好汉更是自愿反、主动反,目的是求得“一世快活”,如阮氏三兄弟。张青、石勇等人则是因触犯刑律而流亡江湖。《水浒传》经由人物出场顺序的安排,巧妙地确立了“乱自上作”“官逼民反”的叙事基调,这才展开张青诸人图快活而杀人,卢俊义等人被梁山逼反的故事,在写张青等人时又多用简介,少作渲染,以免给读者留下太深的印象。这些地方都显示了《水浒传》作者的匠心和用意。

二、完整地展现了宋江义军的兴衰历程和悲剧结局

《水浒传》的结构,其特点之二是,完整地写出了宋江义军从星星之火到燎原之势直至“魂聚蓼儿洼”的全过程,并以强烈的悲剧性渲染了这支义军的结局。《水浒传》的“忠”“义”理念,就是围绕着宋江义军的兴盛、衰亡而展开的。

宋江形象的塑造应该放在这一结构中来理解。第十八回,宋江出场:

这宋江自在郓城县做押司。他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霍,视金似土。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如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的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

《水浒传》给宋江确定的社会身份是吏。在中唐以降的社会结构中,居于主导地位的是文官阶层——他们基本上是经由科举考试选拔出来的,少部分是举人出身,大部分是进士出身。这一阶层,其标准的称呼是“官”。主流社会中居于从属地位的是吏——他们不是经由科举考试选拔出来的官,而是替官处理公务的低级办事人员。他们也许非常精明强干,但因受教育的程度较低,不太可能进入文官阶层即权力中心。所以,吏是主流社会中处于边缘的一群。他们一方面因为办理具体事务的缘故,常与非主流社会发生交往,另一方面,即使在感情上,他们也易于和非主流社会产生共鸣——他们同样怀有对“官”的不满。

《水浒传》推崇宋江“吏道纯熟”,并在第二十二回为吏打抱不平说:

原来故宋时为官容易,做吏最难。为甚的为官容易?皆因只是那时朝廷奸臣当道,谗佞专权,非亲不用,非财不取。为甚做吏最难?那时做押司的,但犯罪责,轻则刺配远恶军州,重则抄扎家产,结果了残生性命。

扬吏而抑官,这与多数读书人的看法迥异。比如清初的蒲松龄就对胥吏深恶痛绝。《聊斋志异》卷四《伍秋月》里写王鼎屡杀公役,蒲松龄眉飞色舞地为之叫好说:“余欲上言定律:‘凡杀公役者,罪减平人三等。’盖此辈未有不可杀者也。故能诛锄蠹役者,即为循良;即稍苛之,不可为虐。”《聊斋文集》卷十《循良政要》有“制衙役”条:“凡为衙役者,人人有舞文弄法之才,人人有欺官害民之志。”又有“禁衙役下乡”条:“往往有甚不相干之事,衙役一到,势如虎狼,罗织乡村,肆行贪虐,因之挨户攒钱,迄无宁晷。”蒲松龄的话代表了多数读书人的态度。可见,吏虽跻身于主流社会,却是主流社会中的另类。《水浒传》扬吏而抑官,采取了非主流社会的视角。《水浒传》对读书人的厌恶,表达的其实是对官或官府的厌恶。

杀阎婆惜使宋江失去了在主流社会继续发展的可能。本来,宋江的事业在主流社会,他虽然在感情上亲近“江湖好汉”,却不愿与对抗官府的人保持密切联系。迫不得已杀了阎婆惜之后,宋江只想暂时流亡避难,丝毫没有投奔梁山的念头;以武装与朝廷对抗,这样的事宋江是不愿干的。花荣因宋江而大闹清风寨,导致了宋江境遇的又一次变化。大闹清风寨以后,官军步步紧逼,迫于无奈,宋江只好带了花荣、秦明等人投奔梁山。路上,接到弟弟宋清的信,说:“父亲于今年正月初头,因病身故,现今停丧在家,专等哥哥来家迁葬。”宋江看了信,自骂是“不孝逆子”,毫不迟疑地抛下大队赴梁山的人马,“恨不得一步跨到家门,飞也似独自一个去了”。而真实的情形却是:他父亲听得人说,“白虎山地面多有强人”,怕他“一时被人撺掇,落草去了,做个不忠不孝的人”而骗他回家。

回到郓城老家,宋江当即被捕,他服服帖帖地被官府断配江州。宋江宁可被判刑,也不愿放弃“忠”“孝”。临行前,父亲叮嘱他:“你如今此去,正从梁山泊过,倘或他们下山来劫夺你入伙,切不可依随他,叫人骂做不忠不孝。”因此,刺配途中,宋江宁可多走几里,也要抄小路,为的是怕遇上梁山好汉拉他入伙。然而,好汉们早已在路上等着接他了。刘唐要杀两个押解公人,救他上山,宋江当下急了,忙说:“这个不是你们弟兄抬举宋江,倒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之地……我自不如死了!”说着,就要自刎。花荣要给他打开枷锁,宋江却说:“贤弟,是甚么话!此是国家法度,如何敢擅动!”众人请他上山,苦苦挽留。宋江拒人于千里之外,振振有词地说:“小可不争随顺了哥哥,便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虽生何益。”已到刺配入狱的地步,宋江还口口声声讲“忠孝”,这正是他后来企盼招安的根源所在。(第三十六回)

宋江在浔阳楼醉后题诗,其中有“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和“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的句子。他因而被人告发,以谋反罪判刑当斩。梁山英雄冒死劫法场,把宋江救了出来,宋江实在无路可走,才说:“今日不由宋江不上梁山泊,投托哥哥去……”上梁山不久,晁盖身亡,他接任山寨首领。作为梁山的第三任寨主,宋江极力倡导“全忠全义”。他牢记九天玄女授予的“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的法旨,把“聚义厅”改成了“忠义堂”。“义”,是他连接李逵一类人物的纽带;“忠”,是他沟通关胜一类人物的桥梁。“义”,是他深得人心的基础;“忠”,是他团结英雄于梁山的目的。

作为义军首领,宋江表现出了卓越的组织领导才能及军事指挥才能。智取无为军,他的组织才能初露锋芒;三打祝家庄,踏平曾头市,攻打东平府、东昌府、高唐州等一系列战役,尤其是三打祝家庄,宋江的领导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由于宋江卓越的组织能力和号召力,梁山事业兴旺发达,蒸蒸日上。从零星地打击豪绅恶霸、贪官酷吏,到大规模地与官军作战,两赢童贯,三败高俅,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作为首领,在义军发展壮大的过程中,宋江的作用是别的好汉所不能取代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宋江上梁山是英雄们由个人反抗发展为大规模武装割据的标志。

宋江身在水浒,心系朝廷,念念不忘早日招安、报效皇帝。这是宋江与多数梁山好汉不同的地方:他尽管成了梁山的领袖,但依然渴望为朝廷建功立业。他在上梁山前给武松的临别箴言是:“入伙之后,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杨志投降了,日后但是去边上,一枪一刀,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得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第三十三回)在梁山英雄大聚义时,他所郑重声明的心愿是:“一则祈保众兄弟身心安乐;二则惟愿朝廷早降恩光,赦免逆天大罪,众当竭力捐躯,尽忠报国,死而后已。”只要一有机会,不论是对前来招安的朝廷官员,还是对作战被俘的官军将领,宋江都要不失时机地向他们表白“心迹”。直至派燕青、戴宗到东京走名妓李师师的后门,宋徽宗亲手草诏,派宿太尉前往梁山招安,宋江梦寐以求的愿望才最终得以实现。

梁山好汉接受招安之后,以惨重牺牲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却备受猜疑和迫害。在征方腊的战场上,梁山英雄不断有伤亡发生。班师回朝时,“止剩得三十六员回军”。途中又有杨志、林冲、杨雄、时迁死亡及鲁智深坐化、武松出家、燕青漫游江湖、李俊等三人自投化外国等事。这一连串的悲剧,都是在尽忠于国家、尽忠于朝廷的前提下发生的。宋江内心当然弥漫着凄凉之感,但名节所在,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背离朝廷。衣锦还乡,梁山好汉仅剩正偏将佐二十七员。“除先锋使另封外,正将十员,各授武节将军,诸州统制。偏将十五员,各授武奕郎,诸路都统领。管军管民,省院听调。女将一员顾大嫂,封授东源县君。”(第九十九回)这样的结局,表面看来还差强人意。然而,对这些来自梁山的英雄好汉,朝廷重臣或朝中奸臣无论如何是不会放心的。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种事情迟早要发生。戴宗看透了这一点,于是他纳还官诰,“去到泰安州岳庙里”陪堂出家;柴进看透了这一点,“辞别众官,再回沧州横海郡为民,自在过活”;李应看透了这一点,“缴纳官诰,复还故乡独龙冈村中过活。后与杜兴一处作富豪,俱得善终”;阮小七也回到梁山泊石碣村,“依旧打鱼为生”;“朱武自来投授樊瑞道法,两个做了全真先生,云游江湖,去投公孙胜出家,以终天年。”只有宋江、卢俊义等依旧在任,而他们的结局是被朝廷送来的毒酒毒死。宋江被毒死的情形是这样的:

宋江自饮御酒之后,觉道肚腹疼痛,心中疑虑,想被下药在酒里。却自急令从人打听那来使时,于路馆驿却又饮酒。宋江已知中了奸计,必是贼臣们下了药酒,乃叹曰:“我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失身于罪人,并不曾行半点异心之事。今日天子信听谗佞,赐我药酒,得罪何辜!我死不争,只有李逵见在润州都统制,他若闻知朝廷行此奸弊,必然再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义之事坏了。只除是如此行方可。”……连夜使人往润州唤取李逵星夜到楚州,别有商议。(第一百回)

宋江之所以骗李逵来喝毒酒,是怕李逵重上梁山。待李逵喝下毒酒后,宋江推心置腹地对他说:“兄弟,你休怪我!前日朝廷差天使赐药酒与我服了,死在旦夕。我为人一世,只主张忠义二字,不肯半点欺心。今日朝廷赐死无辜,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我死之后,恐怕你造反,坏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义之名。因此请将你来,相见一面。昨日酒中已与了你慢药服了,回至润州必死。你死之后,可来此处楚州南门外,有个蓼儿洼,风景尽与梁山泊无异,和你阴魂相聚。我死之后,尸首定葬于此处,我已看定了也!”说完,泪落如雨。梁山英雄为朝廷建功立业,却落得这样的结局,其浓郁的悲剧性令人震撼。

《水浒志传评林》(辽兵捉李逵)

晚明李贽《忠义水浒传序》将《水浒传》解读为发愤之作,确信这部小说是围绕儒家的两个伦理政治原则而展开的:第一,在用人问题上,应该“大贤处上,不肖处下”,即所谓“举贤而授能”,如果颠倒贤不肖的位置,就会导致社会的不稳定。李贽序从这条原则入手,阐明《水浒传》的主旨之一即在揭示贤不肖位置不当所造成的恶果:

今夫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理也。若以小贤役人,而以大贤役于人,其肯甘心服役而不耻乎?是犹以小力缚人,而使大力者缚于人,其肯束手就缚而不辞乎,其势必至驱天下大贤而尽纳之水浒矣。

从李贽的论述看,这第一条原则与林冲等人被逼上梁山的故事极为吻合。儒家伦理政治原则还有第二条,即:一个具有忠孝之心的“君子”,即使在政治生活中遭受不公平待遇,仍当忍辱负重,不能犯上作乱。这与第一条原则是互为补充、互相制约的。前者主要用于对帝王的约束控制,因为用人的权力在他手上,后者主要用于对臣民的约束控制,希望他们用忠君的伦理责任感节制因怀才不遇产生的各种愤懑,不致演变成与帝王的对抗性矛盾。李贽以他特有的雄辩风格指出,《水浒传》的内容非但没有违背第二条原则,恰恰相反,这正好是一部宣扬忠义的作品:

然未有忠义如宋公明者也。今观一百八人者,同功同过,同死同生,其忠义之心,犹之乎宋公明也。独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卒至于犯大难,成大功,服毒自缢,同死而不辞,则忠义之烈也,真足以服一百单八人者之心,故能结义梁山,为一百单八人之主耳。最后南征方腊,一百单八人者阵亡已过半矣,又智深坐化于六和,燕青涕泣而辞主,二童就计于混江。宋公明非不知也,以为见几明哲,不过小丈夫自完之计,决非忠于君、义于友者所忍屑矣。是之谓宋公明也。是以谓之忠义也。

既然《水浒传》如此完美地体现了儒家的伦理政治原则,李贽也就顺理成章地得出结论,《水浒传》是一部朝廷君臣必读的“发愤”之作:一百单八人之上梁山,责任全在于“有国者”“宰相”“兵部”“督府”没有合理地使用这些“大贤”,“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之前的情节与这一论述相对应;这些为朝廷建立了丰功伟业的英雄,最终受到残酷迫害,更显出了梁山好汉的“忠义”和朝廷奸臣的卑劣,“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之后的情节与这一论述相对应。明人称《水浒传》的百回繁本为《忠义水浒传》,不是没有原因的。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宋江形象和梁山英雄的悲剧结局,可以获得更有深度的认识。

三、以列传体浓墨重彩地描写豪侠

《水浒传》的结构,其特点之三是,对绿林好汉尤其是那些堪称豪侠的绿林好汉,多用列传体予以浓墨重彩的描写,并在描写中致力于豪侠精神的渲染。豪侠形象的描写和豪侠精神的渲染是《水浒传》分量最重也最富魅力的部分。

春秋战国时代,侠客极受尊重。秦汉以后,大一统的专制国家建立,侠客失去了其依托的社会背景。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大抵有三条:或成为武装反抗朝廷的绿林好汉,或沦为地方上恃强凌弱的土豪,或成为朝廷的爪牙。侠这一社会阶层,实际上已不存在。但侠的精神、侠的气概,却作为一种人生境界进入文学作品中,唐诗中的《侠客行》,唐人传奇中的黄衫客等,都已不是生活的写照,而主要是一种精神、一种气概的表达,是一种浪漫情怀和少年壮志的呈现。《水浒传》对豪侠气象和豪侠精神的渲染,亦可作如是观。比如,鲁智深狂放不羁的意气、摧枯拉朽的气概和他自然纯朴的生命形态,一句话,鲁智深的豪侠精神,不是有一种超越庸常的特殊魅力吗?

司马迁曾在《史记》中把侠分为“卿相之侠”与“闾里之侠”。前者如孟尝君、信陵君、春申君之流,他们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和雄厚的经济实力,一方面“藏活豪杰”,一方面“振人不赡”,能够驱遣豪侠为他们所用,因而成为游侠领袖。在《水浒传》中,柴进、晁盖、宋江是比照“卿相之侠”来写的,其中宋江尤为出色。司马迁所心仪的是“闾里之侠”,其特点是仗义除恶,打抱不平,“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在《水浒传》中,鲁智深、武松等就是比照“闾里之侠”来写的。

“义气”和“功夫”是豪侠的两个特征,“义气”又更重要些。武松说过:“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鲁智深的人生由八个大字组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为“闾里之侠”赢得了崇高的声誉。

鲁智深在第三回出场。这时他还是一个军官,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人们都叫他鲁提辖。他命运的变化从请史进饮酒开始。饮酒中间,听说郑屠欺负金老汉父女的事情,鲁智深“呸”了一声,“这个腌臜泼才,投托在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却原来这等欺负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当时就对史进、李忠说了一声:“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再来!”被史进、李忠死命劝住之后,鲁智深当场就拿出身上所有的银子,加上史进的银子,交给金老汉,让他准备好动身回家,并约定次日一早由他亲自护送,以防有人阻拦。

在安顿好金老父女之后,鲁智深转身来找郑屠算账。他没有像读者预想的那样上前就给郑屠一顿痛打,那样远不能解他的心头之恨。他要好好地消遣这厮一番。他借口小种经略相公的“钧旨”,叫郑屠亲自动手,把十斤精肉切成肉末,“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又叫郑屠把十斤肥肉切成肉末,“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两项下来,郑屠已经整整忙了一个早晨。他还要继续消遣郑屠,刁钻古怪地叫郑屠切十斤“寸金软骨”,不要一点肉在上面。他的目的就是要折腾郑屠,出一口恶气。郑屠终于被激怒,从肉案上拿了一把剔骨尖刀跟鲁智深拼命,这正合鲁智深之意,遂趁势拳打郑屠。

自古以来,“侠”的品类一直极为复杂。就《水浒传》而言,其中的人物更多半亦侠亦盗,可指责之处不少。为人出力的好汉不少,动机却有差异。或从个人恩怨出发,为报恩复仇犯法亡命;或从江湖道义出发,为周全江湖同道舍生忘死。而鲁智深的为人出力,是把同情给予无辜的受害者,为受恶势力欺压的弱势群体打抱不平。他的侠义,既超出了狭隘的个人恩怨,也超出了江湖同道的范围,在他眼里没有太多的人与我的界限,没有太多的同道与非同道的界限,而更看重是非曲直。他的同情在弱者一方,他的爱是广博的,他所秉持的义可以称为大义。金圣叹曾笔飞墨舞地赞叹说:“写鲁达为人处,一片热血直喷出来,令人读之深愧虚生世上,不曾为人出力。”那种仗义疏财、打抱不平的人生气象,带给读者的是一种超越凡俗的心理愉悦。

《礼记》是儒家的五部经典之一。其《儒行》篇明确地把“侠”作为与“儒”相对立的概念来用。儒崇尚理性,侠看重感情。儒以理性为基点,希望建立规范化的社会秩序,故提倡克制感情的欲望;侠从感情出发,热爱无拘无束的欢乐生活,甚至不惜破坏社会秩序。因此,侠的生活中不能没有声色享受的位置。《水浒传》中的好汉热衷于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生活,应当从这个角度来理解。有趣的是,《水浒传》对好色极为反感。这或许因为,饮酒助长豪气,好色却只能消磨豪气,“怜香惜玉”与侠的雄健粗犷的格调很难协调。《水浒传》第三十八回有这样一个细节:李逵等四人正在琵琶亭饮酒,“各叙胸中之事。正说得入耳,只见一个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纱衣,来到跟前,深深的道了四个万福……顿开喉音便唱。李逵正待要卖弄胸中许多豪杰的事务,却被他唱起来一搅……李逵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跳起身来,把两个指头去那女娘子额上一点,那女子大叫一声,蓦然倒地”。这一情节,绝妙地写出了“豪杰事务”对“怜香惜玉”的书生美德的排斥。梁山是一个豪侠的世界,而不是一个常人的世界。林冲等人的妻子之所以无缘上山,原因在此;而所有上山的女人,如母夜叉、一丈青,几乎毫无例外地好汉化了,原因也在此。在豪侠圈子里,生命力的恣肆、豪宕是备受崇拜的。

《水浒传》对生命力的崇拜经由鲁智深、武松得到热情洋溢的表达。这两位好汉都具有好酒而不好色的性格。对于他们来说,酒是生命力的催化剂。其作用呈现为两个方面:一、酒使他们摆脱了日常生活的束缚。所谓“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即指他两番使酒。诚如《水浒传》第四回所说:“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便是胆小的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高的人!”平日的鲁智深,虽也粗卤、豪爽,“到晚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鼻如雷响,如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搅得五台山失去了往日的宁静,但毕竟有所节制;而一旦喝醉了酒,他便浩浩落落,打摊亭子,损坏金刚,无所不为,无所不做,刚心猛气,随意发泄。二、生命力在酒的作用下更加恣肆不羁,富于传奇色彩。鲁智深说过:“洒家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气力!”他倒拔垂杨柳亦是“乘着酒兴”,否则怕没有那分豪气。武松醉打蒋门神,痛饮是必要的铺垫:“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若不是酒醉后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那时节,我须烂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势。”(第二十九回)金圣叹评点《水浒传》,曾将诸如此类的情形提炼为一组对句:“鲁达打周通,越醉越有本事;武松打蒋门神,亦越醉越有本事。”以此为出发点,《水浒传》以铺张的笔墨极力渲染“武松醉打蒋门神”之前饮酒的兴会,以至于金圣叹在回前总评中感慨:其事如依史法,只须大书“施恩领却武松去打蒋门神,一路吃了三十五六碗酒”足矣;其文却将“酒人”“酒场”“酒时”“酒令”“酒监”“酒筹”“行酒人”“下酒物”“酒怀”“酒风”“酒赞”“酒题”一一写透,充分显示出生命力的恣肆、豪宕。

《水浒传》第四回,写鲁智深醉打山门,带有戏谑意味:

智深抢到山门下,见关了门,把拳头擂鼓也似敲门,两个门子那里敢开。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敲门,却拿着拳头吓洒家,俺须不怕你。”跳上台基,把栅剌子只一拔,却似撧葱般拔开了,拿起一根折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簌簌的泥和颜色都脱下来。……智深等了一回,调转身来看着右边金刚,喝一声道:“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洒家。”便跳过右边台基上,把那金刚脚上打了两下,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尊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智深提着折木头大笑。

据说金刚是伏魔的,而醉后的鲁智深却连金刚也敢打坏,这不是无法无天吗?豪侠的行为,大约就是这种醉打山门的行为。没有这种气概,鲁智深能对着董超、薛霸二人说:“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甚么?莫不去教高俅做甚么奈何洒家?别人怕他,俺不怕他。洒家若撞着那厮,教他吃三百禅杖。”中国文化对酒的推崇,很大程度上即是对这种豪侠气概的推崇。

对豪侠的热情洋溢的赞美、对宋江义军兴衰历程的完整叙述和对官逼民反的入木三分的描写,共同构成了《水浒传》的主要内容。三者之间自然有衔接和统一之处,比如,鲁智深、林冲都曾是主流社会的一员,后来成为豪侠,沦落水泊,正是与现实政治中邪恶势力冲突或受其迫害的结果,他们的人生归宿也与义军的悲剧结局息息相关。但是,三者之间存在不能衔接和统一之处也是不容否认的。我们应该承认这种矛盾,并予以合理和深入的阐释。题材的多元与意义的多元是《水浒传》的显著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