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工作实习教育研究的反身性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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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由一个做研究的学者亲自说明其研究工作是如何进行的,比起一个很少或根本不做研究的专家所编造出来的一打“程序手册”,来得更有价值。

——C.赖特·米尔斯

一次有挑战的书写

2012年10月,北方已经进入深秋季节了,而中国的西南部成都却还是那么春意盎然、繁花似锦。此刻,在华南石油大学的一间教室里,我站在熟悉的讲台上,向社会工作硕士(中国)课程的老师和同学分享我在北京某青少年服务中心的实习感悟:“这次实习让我学会了看见。第一次看见,是看见了被贴上了‘闲散青少年’标签的群体,所以实习初期,眼里看见的全是问题,他们‘闲散、叛逆、消极、不思进取、游手好闲’。而通过和他们深入接触,聆听他们内心深处的声音,我学会了第二次看见:我看见了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个内心充满了焦虑、迷茫、无助且理想尚未破灭的人。这次实习使我明白了,对闲散青少年群体先做一个判断,就是一个服务障碍。大导演李安的爸爸等了多久,李安才拍了第一部片子,不安分的孩子才有潜力,我们不给孩子一个机会,这个世界就不会进步。”

我的分享被同学们的掌声打断。我清晰地记得,我们的课程主任,香港理工大学古学斌老师坐在下面静静地听着,不断地点头,且若有所思。下课后,古老师找到我,以他的专业敏感,让我把这次实习经历和感想整理出来。古老师那柔软且充满力量的话语至今还回响在耳畔:“你敢不敢对自己来一次挑战?对你的实习经历进行一次反身性的书写?”古老师娓娓道来:“实习生对自己实习过程的一个研究,通过实习过程来描写社工老师成长的过程,目前很少有人做,这是社工教育领域里一项很重要的研究。社会工作实习教育有什么理论、模式?背后要达到什么目标?作为一个实习生,如何进入现场和案主建立关系?背后的训练、专业技巧、价值观是什么?当你进入时,整个实习过程是怎么做的?怎样安排的?老师是怎么一套要求?你是怎么做的?困惑是什么?这一困惑又是如何被超越的?作为一个实习者,自己在实习过程中发现了什么?要求学生掌握实习的目标,这是在理论上的,是否能达到?怎么达到?”

古老师一连串的发问促使我开始思考,在古老师的启发和鼓励下,我开始了艰难且有挑战性的研究与书写。我尝试着用一种自我叙事的方法,不断地梳理自己在实习过程中的困惑和成长,不断地去找寻自己的能量,于是才有了今天这部书稿。

一次有温度的书写

长期以来,科学-实证主义的认识和分析理路在学术研究中占据着主导性地位。从更严格的意义上来说,是占据着“统治”地位。这一状况让学人们觉得除了科学-实证分析、归纳乃至演绎之外,人类获取知识、理解世界似乎别无他法。因此,在科学研究中,我们毫无表情地采集着一串串冰冷的数字,在教育教学过程中,我们板着面孔讲着科学的、正确的道理。正是在这种认知的主导下,质性研究在定量研究的“科学”光环下往往显得暗淡无光,甚至在学术研究中越来越处于边缘化境地。

学者成虹飞指出:“对从事教育工作与助人工作的人,我们最需要的是什么样的知识?关于这个问题,我有非常强烈的感受。因为我们极为缺乏能帮助我们了解自己与相互了解的知识,尤其是学术社团和教育机构,常常只把抽象的、旁观的、去脉络的冷知识当知识,而不把活在情境中的熟知识当作知识。我强烈认为,目前我们制式的知识生产模式与此模式下所生产的知识,需要革命性的改造。”(成虹飞,2013)因此,成虹飞呼吁教育工作者“呼唤一种从泪水交织中产出的知识”。正如社会学大师C.赖特·米尔斯给我们的建议:先反思你的个人经历,再把个人经历同社会变迁结合起来。所谓“价值无涉”的学术研究,不仅仅回避了学者应有的社会担当,更抽离了学术灵感的重要来源,如果一个研究者对其所做的研究并无亲身体验,甚至没有个人兴趣,他又怎么能指望吸引甚至影响读者呢?(李钧鹏、闻翔,2017)

就社会工作研究来说,有相当多的学者开始注意到叙述的力量,并尝试“在田野中书写”。田野为我们走近服务对象、理解服务对象提供了最佳切入点。只有在田野中去接触服务对象,才能真正发挥我们的想象力,才能在社会工作理论与实务研究中做到既有理论又有实务,顾此而不失彼。

田野调查,让严谨的学术研究有了温度。在我的书写里,服务对象不再是一串串冰冷的数字,而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不再是被“测量”的对象,而是被“理解”的主体;不再是属于一类,而是被还原为一个个真实的人。

这是一次自我觉醒的书写,书写的过程,时刻提醒我自然地成为服务对象真正的倾听者、知音、精神旅行的同伴、个人修行的教练,提醒我谨慎使用教育者的权力与权威,做一个好的听者。这也是一次有温度的书写,使我在积淀的人生中遇见未知的自己,感受生命的丰富多彩。

一次有意义的书写

2018年的阳春三月,“两会”刚刚结束,又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社会工作”连续四年被写入《政府工作报告》。李克强总理在报告中指出:“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社会治理格局。完善基层群众自治制度,加强社区治理。发挥好工会、共青团、妇联等群团组织作用。促进社会组织、专业社会工作、志愿服务健康发展。”时隔不久,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印发《关于下达2017年审核增列的博士、硕士学位授权点名单的通知》,公布了批准的授权学科和专业学位类别名单。其中,2017年审核增列的社会工作硕士学位授权点共有43个,另外2个为动态增列,至此,全国高等院校中开设社会工作硕士院校已增加至150个。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绘制宏伟蓝图的历史时刻,专业社会工作教育和发展再次迎来了春天。

长期以来,社会工作理论和社会工作实务之间一直存在“间隙”。“在大陆社会工作教育界,很少有老师自发组织来关注和研究社会工作教师的教育实践活动,即便是中国社会工作教育协会,自成立以来,也将重点放在争取社会工作在社会科学中的学术地位上,重视社会工作理论的研究以及社会工作课程设置的多于重视社会工作实务教育的,较少关注教师应用怎样的教育理念指导其教学。另一方面,中国社会工作服务已经广泛开展起来,人们在社会工作服务过程中积累了大量的经验,但人们在社会服务实践中积累的知识没有机会、缺少渠道进入大学课堂。”(齐小玉,2013)“大学所学的知识实用性不强,授课老师大多为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专业,既没有社会工作专业教育背景,也没有实务背景,老师们也是照本宣科地教我们来自西方的理论和方法。学了四年社会工作,我既不懂得社工三大方法如何使用,也不知道如何用理论知识去探析中国的社会问题,背知识点就可以通过考试,从而顺利毕业。”(李春燕,2017)相信很多的社工专业毕业生都有李春燕这番感受。正如北京大学王思斌老师所说:社会工作的发展更需要那些针对社会工作服务实践和社会工作发展而开展的、具有一定科学意义以总结经验的研究,这种研究能从众多社会服务经验(包括教训)中发现一般的规律,进而指导相似的社会服务实践,也能促进社会工作的共享。

作为一个高校教师,在社会工作专业的课堂上,我已经有十多年的理论教学经历。而在香港理工大学学习社会工作的过程中,我又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实习生。我的双重角色为这次书写赋予了一定的意义。这次书写,也可以说是“展示的语境”的一种尝试。“首先,你把自己的想法‘展示’给自己,这往往是被叫作‘想清楚’。然后,当你觉得已经理顺了,就把它展示给别人,并往往会发现,你并没有搞清楚。这时,你就处在‘展示的语境’中,有时候,你会注意到,当你努力展示自己的想法时,会有所调整,不仅是调整其陈述形式,而且往往还调整其内容。当你在展示的语境中工作时,会获得新的想法。”(米尔斯,2017)

这种反身性书写,正是社会工作教育与研究里的一朵小花,或许在学术大师看来,它有点奇葩,有点青涩,但对社会工作理论与实务的融合、对社会工作实习教育的发展,将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同时也期望能够吸引社工界同人参与社会工作实践教育的思考和讨论。

一次有希望的书写

时至今日,在政府的政策推动下,社会工作教育以及社会工作服务机构的建立呈现一片欣欣向荣的繁荣景象。但与此同时,社工却有一种“想说爱你不容易”的迷茫和困惑。最近一些报道显示,一线社工流失率居高不下,一些社工机构面临有项目没“人”用的尴尬。例如,深圳市社工流失率高达22.2%,超出行业20%流失率的警戒线。最近,一个关于社会工作者职业问题的报告显示:岗位社工往往成了政府部门的“杂工”,常常花很多时间做项目范围以外的事情,很多服务并非真的以回应需求为出发点,而更多地契合购买方的需要,社工在中间不能发挥自主性。

面对社会工作严重的行政化,社工只是处于一种被动接受的地位,很多社工觉得没有力量改变。“30岁这年,遇上很多事,我心怀梦想,满怀希望从四川灾区回到城市,却丢了内心的喜悦,我所认同、拥抱、坚信的专业及专业自我遇到质疑、陷在服务语境里失语、失声、失能,感到自己一无是处,甚至严重怀疑自己。”(王志丽,2017)“社工成了功利主义者,社会工作专业训练了对‘术’的专攻,而没有遇到‘道’的修炼,过于追求专业表现而失去了对人的关怀、改变的动力,而在我们面前却有许多的弱势人群亟待帮助,社工帮不到服务对象,但是又制造了大量的社会福利需求数据。社工被评估话语体系驯化,在社会问题面前胆怯,成了社会福利服务的提供者……我曾惶恐不安,我曾焦虑万分,我也曾迷茫困顿,我曾认为社会工作专业虚无缥缈,社工的自我认同崩塌,我觉得我没法往前走,我看不到自己。”(李春燕,2017)

而反身性书写是唤起社工的希望的一种很好的方式。在书写过程中,通过与自我对话,能够处理积压的伤痛和问题,找到生命中的出口,更加有力量地往前走,从而认回自己。社工王志丽通过书写,“更加看清自我,明白今天我的形成和未来如何更好地践行专业”;李春燕通过书写,“已经找到重新出发的方向,也做好了重新出发的准备”,“召回了自己的生命礼物”。而李明华通过书写领悟道:“并不是说这样的书写是多么神奇玄妙的东西,写了就一定让你幡然醒悟,它的作用在于让人于匆忙中停下来去回望、去思考,能够有机会去想想人生,理解自己为何走上这条路。不然就真的一生雁过无痕,迷茫混沌。”(李明华,2017)

回顾是为了更好地前行!在研究中“沉浸”已久,就会使我们改变研究中的经验问题和理论问题……研究人员应该像对待一面多棱镜那样对待一个详细而曲折的故事:他应该反复把玩(有时可能离开现场已经数年了),以期得到更多的收获(O’Brien,2012)。就我个人而言,这段经历已经过去五年了。五年来,由最初的感受到认知,从浅薄到内化,慢慢地由内化到内省,然后不断地和自己对话,开始以新的观点、新的角度理解过去发生的很多事情,由此带出了多元的而非单一的新的感受,使我在面临工作中的困难和挫折时,能够看到希望,找到生活中前进的动力。

希望我的书写,给一线社工带来启迪,让他们看到自己另一个成长空间,唤起主动改变的力量,形成批判反省的习惯,至此,可以说,我的书写也是一次“有希望的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