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工作实习教育研究的反身性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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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转化的实践教育、行动的研究与反身的书写

古学斌

这本专著改写于权福军的论文,我当时是她的论文导师,这样的研究和书写当然与我这个导师脱不了干系。

权福军是香港理工大学与北京大学合办的社会工作硕士(中国)课程的第六届学员,她当时报读我们这个课程时我都有点惊讶:一个高校的教授,而且是得过各种教学奖项的老师,也是青少年研究的专家,怎么还愿意受教于我们的门下呢?按道理在学院职业生涯中走到这个位置,应该无所求了。我带着疑问,一路观察着这位年长的学生。

很奇妙的是,我发现这位学生虽然是大学教授,却没有架子,而且特别好学。对于新的知识,她都非常渴慕,不耻下问。还记得上完我讲授的质性研究方法课时,她就对我说:“古老师,我很喜欢行动研究的方法,对行动研究方法很感兴趣。”这句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我们这个硕士课程基本上按照香港社会工作硕士课程体系,要求学生必须有严格的800小时实习,实习安排有三次,尤其是实习二,要求学生连续八周驻点实习。当时,权福军被安排在北京实习,督导她们这次实习的同事是叶嘉宝。她们实习的内容主要是青少年服务。实习二对学生的考验很大:一来需要离家八周;二来在老师的严格督导下,必须认真地完成密集的实习操练并书写实习报告。虽然我们的很多学生是来自高校的社会工作专业教师,有的已经在其他学科担任博导,有的已经是资深教授,但是坦白地说,她们的实践经验是不足的。我经常发现内地社会工作教育者常常把研究、教育与专业实践分开,很少考虑、关注自己的教育与实务其实就是研究的对象。因此,在教学中,我一直不断地告诫学生实践的重要性,希望学生们的研究能够跟自己的实践(包括教育与实务)结合,明白社会工作知识的本质,其知识生产的目标是为了改善实务和更好地服务民众。于是,在跟学生商讨论文选题的时候,我会鼓励她们尝试用行动研究或实践研究的方法去完成论文。

还记得权福军在跟我见面的时候,谈到她在北京实习的经历,说是一种“痛并快乐着”的感觉,我于是对她说,“要不你把你北京实习的经历写成论文吧”。根据我对权福军的了解,她肯定会接受这项挑战。果然,权福军欣然接受了这一挑战。她愿意把自己在专业实习过程中的体验与困惑、经验与收获和大家分享。因此,她开启了行动者(实习者)对自我行动(实习)进行自主探究(研究)的历程。

权福军采用的是行动研究中第一人称行动研究的方法(first person action research)——行动者研究自己的行动。从社会工作实践研究的角度看,也是一种实践者研究(practitioner research),是实践者对自我,对自己所处社会位置、情境、社会经济政治的环境结构,对自己在某一社会情境下的行动或实践,以及/或对自己行动和实践所产生的影响进行的自主研究(古学斌,2015)。在这种研究中,研究者就是实践者,角色很难分开。这种研究的取向也是我们最期待的,但也是最难做到的。权福军以自我叙事的方式,重新梳理自己两次专业实习的历程,对社会工作的教育实践如何使社会工作学生发生转化的过程进行记录、分析、思考与反思。作为一项研究,她要回答的研究问题主要是:社会工作专业实习在真实的场域里是如何进行的?教育者(督导老师)与实习者(学生)是如何互动的?当中实习者经历了什么?学生在过程中如何被转化?遇到哪些困惑?这些困惑如何被超越的?要求学生掌握的实习目标在实践中能否达到?这样的实习经历对社会工作教育的知识建构有何贡献?

《社会工作实习教育研究的反身性书写》一书,其初稿是权福军的MSW硕士毕业论文《社会工作实习教育探索——一个实习生的经验与反思》。坦白地说,作为她的论文指导教师,权福军接受这样一次挑战,完成这样一次书写,起初我还是有点担心的。因为这样的行动研究和反身性书写,对于一个在内地实证主义学术熏陶下成长的学者而言,无疑会经历艰难的挣扎。30年的教学生涯和学术训练,已经足以让她的思维方式和研究取向形成定式,且不说理论和学术上解构与重构的困难,更重要的是,她还将面临完全开放自己、体无完肤地剖析自己、勇敢地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世界等诸多的拷问与挑战。而今,当这本书稿摆在我面前时,我是欣慰的。

社会工作实践教育的目标是希望学生能够进入真实的实践现场,在实做的过程中理解理论与实践的关系,内化社会工作的价值理念。我常常提醒学生,社会工作教育最艰难的部分就是如何从里到外地自我改造。脑子明白的理论(道理),不等于身体能够实践出来,实习最重要的不仅仅是学技巧,更重要的是通过实践(行动)反思,看见理论与实践之间的距离、看见自己价值理念的缺失、看见脑袋与身体的分裂,在经过实践的洗礼之后,能够成为一个新造的人。社会工作专业化的发展,最大的问题是理论、技术跟实践脱离,就像资深的社会工作教育者曾乃明(1996)所言,“在整个主流社会工作发展里头,我觉得有一个很大的失误,就是整个社会工作理论发展里头,有意无意强调了知识、技巧及理论,似乎将社会工作者抽离了实务的本身。背后有一个假设:我们掌握了一些知识、理论就够了,有意无意地将社会工作者抽离了实务”(转引自朱志强,2000:98)。“价值”不是知识,但主流社会工作教育常常把“价值”看成价值陈述,以为讲出“价值”是什么、“案主自决”是什么、“尊重”是什么、“公义”是什么、“平等”是什么……就等于拥有了这些价值。理性上明白、知道这些价值是什么不等于拥抱和内化这些价值,更不代表我们愿意去持守和捍卫这些价值。这种断裂常常反映在我们日常生活的教育和实践场域。社会工作实践教育就是希望我们的学生进入实践、深入民众的生活世界,真正明白我们的服务对象,让他们在真实的生活实践中,理解专业上琅琅上口的这些价值观在真实世界的意义,看清自己知识上的价值是否形成于“我”与“他人”的关系中(古学斌,2017a:70)。

目前,在内地,关于社会工作实践教育的研究非常缺失,有些关于社会工作实习的论文内容也是非常空泛和教条,无法让读者真正理解实习过程是怎样的,学生在过程中如何被转化。鲜有人系统地研究自己的专业实习过程,而一个社工教育者、一个大学社工教师以实习生的身份来系统研究自己实习过程更为鲜见。而这种实践取向的研究和反身性的书写,正是社会工作教育领域非常需要的。阅读这样的书,才能让我们明白社会工作实习是怎么回事,如何从中得到启发。今天,摆在我们面前的《社会工作实习教育研究的反身性书写》一书,就是这样一种实践者的研究。因此,尽管它还有许多不成熟的地方,比如,资料积累比较粗陋,方法运用比较简单,理论提炼也较不成熟,但却给社会工作专业实践取向的研究带来一缕清风。

《社会工作实习教育研究的反身性书写》的出版,对权福军来说,是一次“看见”的过程。

看见自己:作者详细剖析了自己进入实习场域的心态、期待,面临的困惑、冲击。“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相信反思的力量”,“消解自己的权力与权威”,“在‘自我’与‘角色’之间反复修炼”,作者在不断梳理的过程中,发现了自己的盲点、找到了自己的能力并很好地实现了超越。

看见他人:作者深刻反思了进入实习现场时,如何看待服务对象,如何和服务对象建立专业关系。“我来了,你在哪儿”,“服务对象需要‘技巧’,更需要‘拥抱’”,“从‘问题视角’到‘优势视角’”,这些段落的叙事和反思,使作者重新“看见”了自己和服务对象的关系,“看见”了他人。

看见社会:实习不是在真空中进行的,而是在社会脉络下进行的。“生命视角:生活世界的解读”,“人文世界,处处是田野”,“社工需要具备社会学的想像力”,这样的一些思考和反思,使作者“看见”了不同的文化背景,“看见”了社会。

《社会工作实习教育研究的反身性书写》的出版,对社会工作研究来说,是一次“跨越”的过程。作者作为高校社会工作专业教师,承载着教育者、实践者和研究者三重角色,因此,可以说这项研究跨越了学院与实务的界限,跨越了研究与实践的界限,跨越了学者与民众的界限,走出了一条高校教师专业探索之路,在当前社会工作理论与社会工作实务充满张力的窘况下,可以说是难能可贵的。

回归本源,寻探初心。社会工作专业的出现从一开始就带着很深的社会关怀,承载着道德的重量,社会工作教育者,承担着生产社会工作专业知识和传递社会工作价值观的使命。期待更多的专业社会工作者,以更加民主的研究方法,生产出带有温度的、充满人文关怀的研究成果。

像我在一篇关于叙事的文章里讲到的,每个故事是个人的,也是社会的(古学斌,2017b)。期待每个社会工作者都能分享这个故事,在作者的故事里,看见自己,看见他人,看见社会。更重要的是看见我们的社会工作教育如何转化个人、转化社会。

参考文献

古学斌,2015,《为何做社会工作实践研究?》《浙江工商大学学报》第4期。

古学斌,2017a,《道德的重量:论行动研究与社会工作实践》,《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34卷第3期。

古学斌,2017b,《生命叙事、疗愈与培力》,载古学斌主编《凝视:生命与公益交融之旅》,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朱志强,2000,《社会工作的本质:道德实践与政治实践》,载何国良、王思斌主编《华人社会社会工作本质的初探》,香港:八方文化企业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