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时代的文明
因受旧史的持续影响,当下仍有不少人相信,至公元前15000年,世界仍停滞在无继承权的状态中。而格雷伯和温格罗则在其著第三、四章引用不少考古发现纠正了这个看法。
据两位才俊,一项在俄罗斯境内展开的考古学发现表明,早在冰河时代,亡者的随葬品已包含显示身份地位的宝物。在西欧旧石器时代晚期的许多墓葬中,也出土了标识死者“伟大性”的燧石、鹿角、贝壳制饰品。这些宝物和饰品的材料来自远方,死者可能生前已对之长期占有,过世后,仍拥有它们。
冰河时代宝石、贝壳或其他装饰品远距离流动的事实,必然被受亚当·斯密思想影响的学者解释为人之市场交换本性的显现。而如两位才俊指出的,纠结市场经济在“自然人”那里是不是存在毫无意义。应认识到,在没有市场的社会,有突出价值的物品也已长途跋涉,其流动构成了某种“远距离交互作用圈”。在这类“作用圈”中,我们所理解的“不平等”也在起着作用。不过,这类作用与产权和司法关系不大,而是社会性的。此社会性含有利他性这重要的一面。但与此同时,它也含有亲属性和超亲属性的差序。旧石器时代晚期墓葬考古证实,很早以前,宝物继承权和“大人物”发挥社会作用的时间起点,都比我们想象的要早很多。由于他们用来自远方的珍品为象征,“装饰”自己的“伟大性”,因而,客观上他们对于社会性的视野拓展也起到了重要作用。
另外,有考古学证据表明,迟至旧石器时代晚期,已经有不少具有纪念性的公共建筑被建造起来。例如,1995年在土耳其安纳托利亚发现的哥贝克力石阵,断代为12000年前冰河时代临结束之时。这些石阵中有T型石碑,高达数米,刻有人类、动物和其他图案。它们显然是公共纪念性的,在等级上超越了个人和小群体。而据分析,它们是为大规模节日庆典建造的,它们一用完,便失去公共纪念性,其间隙处随即新添建了民居,这些民居似乎扮演了私侵略公的角色。
不愿割舍旧史的人一定会以为,冰河时期壮观的墓葬和纪念性建筑的存在,说明那时已出现了源于农业革命的等级社会。格雷伯和温格罗则引用证据指出,这些墓葬和建筑的主人,并不是农人或牧人。它们分布极为零散,显然与狩猎采集者群体的定期集会有关。在两位才俊看来,这进而表明,人类的冰河时代祖先确以小游群为单位觅食,但他们在野生食物丰盛的季节,也会汇集起来,在一些像后来的城市那样的地方聚会,并借机与远方来客交换矿物、海贝、动物皮毛等。
此情此景令人不禁想起20世纪初法国大师莫斯(Marcel Mauss)在其弟子的配合下对爱斯基摩人(因纽特人)展开的季节社会形态学研究。[11]如格雷伯和温格罗在其著第五章重点讨论的,据莫斯,因纽特人生活在冬夏两季构成的年度周期中。冬天冰天雪地,夏天春暖花开,两季可觅得的食物在质和量上都各有不同。顺其自然,因纽特人的社会结构也随季节的变化而变化:夏季,他们生活在家长制的小游群下,实行等级制;冬季,他们则共同居住的新建的大房子里,形成大群体,并实行利他集体主义制度。
格雷伯和温格罗引用了莫斯,并举出众多民族志证据证实这位前辈的判断:所谓“最早”的人类社会,形态并不单一,若说它有结构,那么,结构必定有两种,而不是一种。社会结构总是随着季节变化而摇摆于等级与利他平等之间。如果觅食或不生产食物是人类最早的生活方式,那么,在这种生活方式下,也是存在等级的(尽管这也只是早期社会生活的一面)。
也就是说,不平等与农业革命本无关,在此之前,它早已作为构成因素存在于原始游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