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统治的艺术”
由平等面和不平等面构成的复合性是人类本性吗?为了绕开人性论的陷阱,格雷伯和温格罗回避了这个问题,但他们强调,复合性自古而然,倘若复合的两面可以用来概括人类历史中此消彼长的“一切”(这正是“Everything”一词之所指),那么,它们在这部历史的已知开端便同时存在了。即使是在“城市革命”爆发之后,这种有些像合二为一的“性格”,也持续相互竞赛,在社会中此起彼伏,构成历史的动态特征。
长期以来,人们深信,“城市革命”是“农业革命”的自然结果,后者导致了人口聚居和社会复杂化,是不平等及其合法化的关键阶段。然而,格雷伯和温格罗在其著的后半部分中指出,有大量考古学证据表明,南北半球诸古文明中的城市,有的是为季节性集会(礼仪)的需要而建立的,含有大量仪式典礼(祭祀)成分,有的确是为了维系和展演不平等的阶级秩序而建设的,但即使这些也很快被平等主义空间格局所替代。
也有大量民族志记述表明,在所谓“原始民族”中,存在着许多充满政治意识的智者。他们具有高超的智力,用以思考被误以为是卢梭们才能感知和“解答”的问题。他们更早地提出了于21世纪到来之前不久才被杰出的美国政治人类学家詹姆斯·斯科特(James Scott)形容为“不被统治的艺术”的哲学[12]。
格雷伯和温格罗以科学研究的准则要求自身,他们不满足于戏说,而用专章引用大量证据证实,17世纪中叶起欧洲法律和政治思想家之所以能开始琢磨“平等”一词的含义,并将之与没有“一切”(如政府机构、文字、宗教、私有财产或其他区分阶级的手段)的社会联系在一起,并不是因为他们是这个词的发明者。他们本来争论的焦点是“自由”与“互助”到底哪个重要,他们之所以能想到“平等”,是因为他们中有一些人直接或间接接触到了美洲原住民为了确保其自由意志不屈服于其他人而创设的哲学和制度。包括卢梭在内的思想家,有相当多便正是在印第安哲学家的影响下才提出他们的观点的。
在“原始社会”中,既然有深入思考着政治的哲学家存在,那么,这些社会便必然有可能发展出相应的机制。莫斯笔下家长制和集体利他主义在因纽特人中季节性的轮替,可能正是这类机制的原型。有这样的机制,人类即使到了被旧史界定为“奴隶制”的时期,也有可能干预文明进程,比如,废止奴隶制和战争。这不仅在部落社会发生过,在城市革命之后也有节奏地涌现着。它没有一劳永逸地带来和平,但足以表明,我们既往对历史的想象与原始人的神话(这正是“原始哲学”的主要内容)差不多。
思索卢梭的启迪,列维—斯特劳斯早就言表了以下心得:
如果可以相信《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的论述,即随着社会的出现而发生一个三重的过程(从自然到文化,从感觉到认识,从兽性到人性),那也只能是通过把一种促使人(即使在其原始的状态下)去克服这三个障碍的基本能力归因于人。[13]
在其后半生,列氏致力于印第安神话研究,他暗示,这些神话含有一种“野性思维”,在文化、认识、人性从自然、感觉、兽性分离出来之后,它会将文明进程转述成“障碍”,并持续以艺术等形式,展现其所拥有的克服障碍的“基本能力”。
对格雷伯和温格罗而言,这一“能力”在人类史中表现为“不被统治的艺术”,它的存在表明,文明并没有使不平等变得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