栈桥上的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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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酒醉的神鹰(4)

巴黎女郎看上去已经不算年轻,但容貌姣好,风韵犹存,鲜亮的妆容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岁月的痕迹。因为喝了酒,她的脸上浮漾着一种赤霞珠的红,眼中的柔情像流动的酒液一样丰满圆润。

相比之下,阿隆索就显得暗淡多了。老朋友穿着一身略显宽绰的戗驳领双排扣黑礼服,是十几年前流行过的那种老毛料。着装虽然过时,但并没有影响兴致。那种从男人天性里带出来的对女人的隐秘的窥探,灵魂对灵魂的循序渐进的触碰,全部包含在智利人温柔的眼神中。一切男女之间的情愫在灯光的裹挟里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白雾被划开了,迷离中开始出现一种绿色的慌乱。慌乱着,并且悸动着,绿色河流上同时洋溢着焦灼热情与和煦柔情。那是独自走过荏苒岁月后回首旧梦的温馨感情,是对业已逝去的遥远青春的追溯和眷念之情。还不到四十岁,鬓角就已经染成了灰白色。有谁能逃过思乡之情的折磨?更别说还有聂鲁达的诗。现在,在那一切之上,现实又增加了更重的一种:与旧爱重逢的痛苦的渴望。

阿隆索沉浸在痛苦的渴望之中,情意缱绻,不愿自拔。智利人心里非常明白,让隔阂消失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跳舞,把时间留住的最好的办法也是跳舞,他要同时消除隔阂并且留住时间,就像挑着一副无比沉重的担子穿过一片没有边际的浓雾,对他而言那显然是过于异想天开了。

他对舞蹈一窍不通,但还是看出了老朋友的窘迫,并且清楚那窘迫是从何而来。早年间他的腿曾在一次从欧洲去往阿拉伯的航行中受过伤,因为耽误治疗落下了轻微的跛疾,平日走路很难发现,但一进入舞池就暴露无遗。跟不上节奏,无法自由旋转,身体因为脚步的拖曳而显得笨拙不堪,越努力克服就越慌乱,时间越长就越明显。

舞蹈家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困境,但并没有放弃,他乐观地认为还有机会,只要继续跳下去,迟早会出现转机。

转机没有出现。在一次前进右转九十度的移步中,他的脚尖踢到了女郎的白色高跟鞋上。女郎瞬时间失去了平衡,阿隆索在她倒下去之前及时抱住了她。女郎并不领情,一把推开了他,一瘸一拐地出了舞厅,脸上的神情表明她已经受够了那一切。

他听着高跟鞋的声音渐渐远去,心里泛起莫名的惆怅,回头却发现舞会并没有被刚才的插曲打乱,音乐还在继续,舞蹈也是,两颗流星的陨落并未妨碍到整个宇宙的运行。

阿隆索脸上写满了疲倦,拖曳着脚步从方格舞池里退出来,恍惚的视线在灯光人影间游离不定。他看着自己溶解又凝固,变成一块水晶落入时间的水里。他渴望着补救的办法,想要挽回看似可以挽回的一切。他对着虚空反复恳求,好像有人知道那样的办法却不告诉他。

餐厅里,两个人面对面对着。他向服务员要了一瓶人头马。他记得阿隆索说过巴黎人都喜欢人头马,尤其是巴黎女人。巴黎女人已经走了,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心里想着巴黎女人的智利男人。

他给老朋友倒了满满的一杯,给自己倒了小半杯。阿隆索一口喝了大半杯,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只啜了一小口,一来没有兴致,二来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有一个人保持清醒的好。

糟糕透顶。当他问起老朋友的近况时,阿隆索直截了当地说,事情就是那样。你以为会天长地久,好运气会一直伴随左右,但除了好运气之外还有别的,还有坏运气。你以为坏运气只找坏家伙,可是恰恰相反,越是干净的桌布越容易被弄脏。

在酒精的刺激下,安第斯神鹰又恢复了原来的风采,双手交叉着托住后仰的脑袋,戏谑的笑容看上去就像心里再没有什么可挂念的事一样。

战争和运力过剩让油运市场陷入了大萧条,船东债务缠身,唯一的办法就是变卖油轮偿还债务。一些船员拿着遣散费回到故乡,计划新的人生,他选择留在那艘几乎和他同龄的单壳油轮上,一来无处可去,二来他清楚自己适应不了都市生活。

接下去的几年里,因为运费回升,情况有所好转。在那期间他干成了两件大事。一是他在地中海的大雾里发现了一条遭到鲨鱼攻击的渔船,及时上报了船长,拯救了七个意大利渔民的性命。二是船在大西洋上遇到了飓风,他冒着暴风雨完成了轮机的维修工作,从而避免了一场漏油事故,那之后他就从甲板部调去了轮机部。他从十八岁上船,从未受过专业的教育培训,从苦力到技工完全是靠自己摸索。在轮机部工作的那段时光是他人生中最闪耀的时刻,他形容那感觉就像是乘直升飞机登上了阿空加瓜山。

其间他回过智利两次。他们的族人都是阿连德政府的拥趸,为了躲避军政府迫害大都逃到了阿根廷。他母亲坚持留下来,成了中央山谷少有的几家马普切人。对她儿子擅自离开那片土地——主要是离开她——老人始终不能原谅。两年前的夏天,庄园因为高温气候发生了火灾,那个马普切女人笔直地站在那片老藤葡萄园里,在她生活的土地上完成了她的一生,她践行了她在祖先的墓碑前立下的誓言:像祖辈和父辈那样生活。而他也失去了最后的避风港,头也不回地奔向海洋,从此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海上浪子。

那之后他一直在大西洋航线上漂泊。在上岸前的最后几年里,受经济衰退的影响,海运公司的生意每况愈下,运费仅够支付船员的薪水和船体的维修保养。精明如希腊人自然不甘白忙一场。他们那位船长,一个来自皮立翁山自诩为佩琉斯转世的农夫,在船上有着绝对权威,为了让公司盈利,也让他自己有利可图,他开始伪造薪水单。事情做得并不隐秘,但船员们为了生计只能乖乖在上面签字。

直到后来,转世佩琉斯和承运人一起谋划了一场近乎完美的海事欺诈阴谋,故意凿沉货船骗取保险公司的赔偿金,结果却并未如他们所愿。事情败露,包括阿隆索在内的所有船员都被卷入其中,最后公司不得不卖掉那条“波塞冬”号油轮,遣散了全部船员。对船员们而言,那可以说是一种解脱,他们终于结束了每天值班十六小时和被高级船员关禁闭的苦日子。除此之外,他们还得到了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遣散费,而他得到的比别人还要多一些,其中包括保险公司私下给他的线索费。

阿隆索没有详细说明他是如何向保险公司提供线索的,也没有透露他为什么那么做,总之那是他二十年航海生涯中仅有的一次通过法律途径获得的公平权利。在那之后,他彻底离开了那份他曾经立誓要干到死的工作,只身来到岛城,希望在这个距离故乡最遥远的城市忘却一切前尘往事。

说到这里,阿隆索用手把一绺逃逸的鬓发挽到耳后,土灰色的手掌像一把橡木梳掠过发梢,眼神扑朔,嘴唇翕动,细腻的情感在粗犷的脸上毕露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