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酒醉的神鹰(3)
国际海员俱乐部设在市北区,是岛城工会为接待各国海员设立的服务性场所,升中学那年夏天小叔曾带他去过一次。那时的俱乐部仅限海员出入,尚未对社会开放。为了掩人耳目,小叔特意给他做了一番功课。穿一身白色礼服,戴一顶立马牌休闲帽,把帽檐压低,双手插在裤兜里,教他如何像那些外国海员一样用慢节拍大步幅走路,最终帮他成功地蒙混过关。
每个周末,放映厅里都放外国电影。他大概看了有上百部,种类繁多,西语电影只占了一小部分,大都以文艺片为主,其中几部比如《鲑鱼》、《蜂巢精灵》、《未完的必修课》,令他记忆深刻。和其他观众不同,通常他会忽略剧情而只专注于人物对话,双语字幕有助于他更好地理解西语的语法和谚语。最值得一提的应该是费尔南多·索拉纳斯的纪录片。《菲耶罗的子孙们》他看了若干遍,还有那部声名赫赫的《探戈,加德尔的放逐》,他也看了,对于探戈是一种音乐的印象就是在那时种下的。他通过镜头下的人物了解阿根廷,认真捕捉每一个可能唤醒遥远记忆的微小细节。
海员们对电影的兴致不高,总是瞌睡连连,只有弗拉明戈舞剧三部曲能让他们振作起来。当熟悉的旋律响起时,他们会从座位上一跃而起,高举着双手,带着对安东尼奥·加德斯的崇敬之爱齐声高唱出那句撕人心肺的誓言——“让新娘醒来吧!”然后就是那曲让他瞠目结舌的合唱。他无法理解他们的热情从何而来。微妙暴露的着装,极度狂热的舞姿,无比激烈的拍打和踢踏,对于那一切,他既无法忍受又无法拒绝,只能用手捏住喉咙不让心脏跳出来。时隔多年,电影的情节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他记住了卡洛斯·绍拉的名字,认为他确实拍出了一些叫人为之疯狂的东西——至少《魔法师之恋》给他的感觉是那样的。
俱乐部二楼的餐厅里,他安静地坐在东北角上,对于往事的记忆忽隐忽现,仿佛月亮在静止的海上化为无形。
他看了看手表。六点一刻。时间刚刚过去半小时。餐厅的门半开着,他向门外张望。楼道里光线很暗,说笑声此起彼伏。一个戴金边眼镜穿毛呢大衣的中年男人在四五个年轻女人的簇拥下上了楼,双手娴熟地比划着交际舞的旋转要领,配合双脚轻松活泼的跳跃动作,俨然把楼道当成了舞池。
三楼就是舞厅,能听到组合音响中流淌着轻快的圆舞曲。在BJ生活时,他经常听那种风格的曲子。在圆明园,在北海舞厅,在改造前的西城文化馆,有圆形广场的地方就有圆舞曲,有圆舞曲的地方就有人跳交际舞。那时他就已经意识到了,音乐和舞蹈是一对密不可分的搭档,就像对于华尔兹而言《蓝色多瑙河》永远都不会过时。而在半个月之后,他将在这里有一个新的发现——一支对于探戈而言永远都不会过时的旋律。
思绪除了打断思绪本身打不断任何东西。音乐还在继续,包含在音乐中的一切还在继续,位于一切的核心之上——命运还在继续。
他向服务员打了招呼,预留了位子,出了门,蹑着脚上楼,站在楼道与走廊的拐角处,看着舞厅里的男男女女在旋转的彩灯下翩翩起舞。
曲子是循环播放的。蓝色河水循回往复,柔情的尽头也是柔情的源头。音乐听上去恰到好处,而音乐又引领着舞蹈,所以舞蹈也是恰到好处的。舞池中的舞者正当盛年,精力充沛,感情奔放,脚步紧密地和着青春的拍子,让自己置身于激情的主导之下——自然,激情也是恰到好处的。不缺不盈,既不失于内又不溢于外,这大概就是华尔兹与探戈的区别所在。
有一瞬间,他的脑海里生出了一点跃跃欲试的念头,想要上去尝试一下,想要弄清楚那种连绵不断的高低起伏究竟会给年轻的身体带来什么样的感觉冲击。然后,在下一个瞬间,元旦舞会上的狼狈一幕涌上脑海,记忆的创伤随之发作,他像个影子似的退回暗处,纳罕自己为什么会兴起那样的念头。
作为观众和作为舞者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矫捷滑熟的舞步让他大开眼界,觉得实在不可思议。他们的眼睛分明在同伴身上,却总能巧妙地游走在人群的空隙之间,免于与他人的碰撞,像无数个齿轮啮合在一起高速旋转有序运行,单是这一种严密的秩序就足以令人叹为观止。
很快,他就在那架旋转的机器里发现了阿隆索。他的老朋友早就已经到了。也许比他还要早。他的舞伴是一个披着齐肩金色卷发的女人,发式竟然与阿隆索出奇的一致,很难说不是出自同一个理发师的手艺。
巴黎女郎,他想。只和巴黎女郎跳舞是阿隆索的人生信条。他看着女人飘曳的金发,仿佛阳光下卷起的波浪,心里想着安第斯的雄鹰掠过塞纳河银光闪闪的水面。
他很早就听阿隆索说过自己的身世。他的父亲是法裔智利人,是一个事业有成的葡萄酒经销商,生意鼎盛时期业务覆盖了中央山谷的大部分酒庄。经销商有自己的家室,妻子是圣地亚哥的名流出身,夫妻恩爱,家庭和顺,但是没有孩子。与他母亲的露水情缘——根据当事人的说辞——完全是出于安第斯山风和太平洋海风共同催发的酒精的作用。享受激情而规避责任,正是他们那种人的一贯做派。对于整件事情,自始至终他母亲都只字未提,连那个人的名字也没有提起过——阿隆索的姓氏是取自那本著名的马普切人的民族史诗《阿劳卡尼亚人》的作者。
他一直跟着母亲生活在中央山谷的保留地,身上长出气力后就在庄园里做工,白天看庄园主的小姐独自在大厅里跳华尔兹,入夜后就在无人的葡萄园里重复那些令人着迷的动作,直到完全掌握。少年人老成持重又善解人意,从不在人前打听他父亲的消息,不过他听人说他的故乡在法兰西岛,他猜测应该是在巴黎。
他就那样一直瞒着他母亲,终日做着他的浪漫巴黎梦,直到他成了穿越四大洋的海上舞蹈家。青年舞蹈家幻想着一个自己管他叫父亲的男人的形象,带着那份幻想走遍了大巴黎地区,结果一无所获,却意外收获了一段青涩的恋情。浪漫激情弥补了血缘缺憾,而所有的一切都始于一支圆舞曲。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怀疑过自己在华尔兹上的天分,他把那归功于自己的法兰西血统。自始至终他都认为他的父亲是一个浪漫的巴黎人,从来没有在道义或者别的层面上谴责过他一次。
那一切都是阿隆索在一次醉酒后告诉他的。老朋友喜欢喝波尔多红酒,喜欢在酒后侃侃而谈。那时他刚刚经历了一段失意的恋情,短暂地告别了航海生涯,和一个德国朋友从香港飞来岛城度假。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阅览室里听到了这个异乡人在读聂鲁达的情诗,内心有所感触,在酒精的作用下,对他毫无保留地倾吐了那一切。那时他只是个懵懂少年,而他恰好就需要那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倾听者。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不必顾忌。让他没想到的是,少年人不仅用心听了,也用心记住了;他记得老朋友说过的一切。
多年以来,他不止一次地在脑海里翻阅那本关于安第斯神鹰的彼岸之书,提醒自己在他的少年时代曾有过那么一位纯真的老朋友。海风和诗,啤酒和可乐,军港之夜和友谊地久天长,再没有比那个时候更惬意的时光了。也正是因为好时光一去不回头,老朋友的重逢才变得格外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