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春梦呓
2019年高考结束后,我被一间二本的应用型理工科公办大学录取了。
记得在填志愿前,我曾特意查了一下中文类的专业,可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我不想浪费自己的分数,也不愿意出省远走高飞,挑来选去,好像只有这所大学对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我甚至没有对这所学校进行全面的了解,只是想着凭自己这个分数能上个本地的大学算是很不错了。而且据同学说这所学校很有前景,已经被政府看重培养,未来也许会成为一流的大学。
如果我能被计算机专业录取,学到一些专业的知识,未来的生活也多少有些保障了。
成绩公布后不久,我顺利被这所大学录取,与此同时,我的一个好友也收到了一样的录取通知书。
只是可惜,他被其第三志愿专业录取,我却因分数原因被调剂。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的脑海里闪过许许多多的念头,可都没能被我抓住。它们就像转瞬即逝的流星,来自过去,奔向未来,留给人的只有语焉不详的暗示。
我这位好友体型偏胖而矮,平常诙谐又像个皮小孩,因此我们都很亲切地唤他作“猪皮”。记得他约我一起去新学校参观的那一日,天有些阴沉,一副将雨未雨的样子,下了交通,路上行人稀少,放眼望去是一排门可罗雀的商家店铺,与琳琅满目的共享单车。
我们沿着地图上的指示前行,翻越过被数辆车违规停放的长桥,途经过正在休市等待夜晚的小吃店,避绕过荒无人烟的施工地区,不知走了多久,我们终于来到了多年以来心心念念的“大学”。
猪皮礼貌地与保安交涉了两句,后者欣然同意了我们的进入参观。
那时正值暑假,整间大学空荡而无声,唯有偶尔树梢上的灵动鸟鸣在校园上空徘徊。走进大学正门,坐镇中央迎客的还是一尊雕像与喷泉,后方是有好几座篮球场大小的宽阔广场,它由石砖与抛光砖间隔着铺满。两侧不仅植树,还有一些杂乱的草蔓延上来,像是攻占领地般爬上了广场边缘。视野最宽处是两条长长的柏油马路,临马路边还有供人树下乘凉的几张石凳;视野最远处的广场尽头,是一栋略显老旧的教学楼。
我们满怀新奇,却又有些未同设想的失落,仿佛大学并不应该是眼前这副模样的,可又不得不接受现实与理想的落差。
我们当然要进那栋教学楼里看一看。这是一座很有历史的建筑了,外观老式而规矩,像一本方正的古书,里面有些墙面已经老旧泛黄,失了颜色;有些瓷砖已经凹凸不平,横七竖八,虽然四周仿佛都暮气沉沉,可总体上还算整洁。
教学楼很静,落针可闻。我们原本随意地漫步参观,却在惊诧地发现有些课室居然还有人在默默地学习后,不得不换以蹑手蹑脚的方式径自朝这座老楼摸索。
几圈下来,我们有些沮丧地发现,所谓大学的教学楼,其实除了那几间大课室以外,其余也和高中的课室差不了多少。反而桌子更小,储物的空间也没有多少,似乎和高中的课桌相比,它们只是应付客人的工具,学生使用完了它们,就会立刻离开,下次再见也不会凭借熟悉的面目了。
猪皮踩了踩某块如跷跷板般浮动的地砖,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树燊,我们以后不会就在这里上课了吧?”
我耸了耸肩。
他似乎在来前做了不少功课,拉着我从教学楼后门出去,入目是一片干净的草坪,古树垂荫,草木葳蕤,一片祥和。
草坪的尽头是一栋比教学楼小上两分的行政楼,它拥有着和教学楼相差不多的色调,呈现出一种不属于这个年代的灰白。沿着柏油马路右转,走出几十米,榕树联排而去,路上的一切几乎一直晒不到炎灼的日光,原本闷热难耐的夏日反而一片阴凉。
我一边左右观望一边问身旁的猪皮说:“你后来被什么专业录取了?”
“录到第三志愿去了,计算机专业今年缩招,分数线有点高了,够不太着。”他正正经经地回答说,“我现在这个专业好像是学机械来着。唉,我在暑假买的关于编程的课本可惜是白买了。”
“你到时候可以卖给计算机专业的那些人嘛。”
“那必须。你呢?你被调剂去什么专业了?”
“好像是港岸工程,”专业的名称特别长,全称是“港口航道与海岸工程”,在进这个专业之前,我甚至连这个名称都没听说过,“以后要去工地干活喽。”
“那也不一定的,还可以去搞房地产呀。”
他可真是什么都知道些。
“也许吧。”我摊了摊手说。
突然间,前方马路传来一阵嘈杂的笑声,我们抬头望去,只见有两个骑着单车的青年疾驰而来,他们手中提着两个外卖模样的餐盒,一边卖力踩踏一边放声大笑。
他们飞速经过,一阵清凉的风朝我们扑面而来。
我们随之停步。
我笑着对猪皮说:“我仿佛看见了我们以后的样子。”
我们对视一眼,随即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在柏油马路的第二个转角处有一排一层楼高的楼梯,看上去新建不久,它的新石砖踩上去稳固而舒服,同时楼梯也很宽敞,甚至能容下十几人并排行走。楼梯下方是大学的学生宿舍区,有五栋同样矮而老旧的宿舍楼,抬头望去,目测高度不超过七层,而它们的顶层有一圈看上去像刚涂上去的蓝色,配合着天上的云,好看得仿佛是将动画里的滤镜拉到了现实中。窄小的阳台上仍然挂了不少衣物,但是否里面还留有此等数量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这几栋都是老校区的宿舍楼,很旧,放在外边给人看,不说都不知道这是大学宿舍。”猪皮说。
“嗯?你的意思是还有新校区的宿舍?”
猪皮给了我一个白眼,说道:“你来之前都不搜集些资料的吗?新校区就建在学校后边,气派的很,一栋新宿舍楼几乎是这儿的两三栋大小。”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问:“那要是我们被分到这儿了,咋办?”
“那就得过苦日子啦,兄弟。”猪皮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
“希望留在这的是你。”我开玩笑说。
他笑骂了一句。
“那我干脆从上面跳下来算了。”
我俩大笑着,又再一次抬头观察,这一栋模样如供婴儿学坐的矮凳的宿舍楼,它跟外面那些气派的大楼——那些典雅的“高椅”相比,委实显得矮小又磕碜,它就像地图上的一块土疙瘩,若以鸟瞰视角观察这片校园,甚至根本找不出它的存在。
“如果说我的身材像是那栋行政楼的话,你就和眼前这栋宿舍楼差不了多少。”
“我可去你的吧。”
我一把搂过猪皮那略显臃肿的身躯,将双臂都搭在他的肩上,我们穿行过宿舍区,在老校区饶了一个大圈子,看过了恢宏大气的体育馆,看过了绿草如茵的操场与不见老板的小卖部,看过了许许多多不同学院的研究用楼,最后走回到了刚开始进来时的大门处。
我们回头望去,新校园的阔景在我们面前铺展而开,仿佛一条灿然的道路从我们脚下延伸至无穷远的未来,一时间令我们目眩神摇。
“大学你有什么一定想要达到的目标么?”我问。
“如果真要说的话,那必须是找到一个女朋友!”猪皮嘿嘿一笑。
我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天昏沉沉的,还未下雨,但我们都知道下起暴雨来往往是毫无预兆的一瞬之间,然后避无可避。
我们决定就此打道回府,那个尚未参观的新校区,被约定好届时规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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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参观那天之前,即使是录取通知书遥寄而来摆在我的面前,我都不愿意相信往后的四年我会就此就读于这样的一所理工科大学。不是因为它陈旧暮老,也不是因为它二本的普通地位,只是单纯地因为它是一所理工科院校而已。
我不只一次地后悔选择理科。每当这种时候,我的内心只好以当初父母和我所说的——理科就业好这个理由聊以自慰。
在高一那个学期的尾声中,在那张洁白无瑕的A4纸上,我犹豫得最久,甚至匆忙地跑到厕所给父母偷偷打电话,可惜当时他们正忙,电话无人接听。
文科。理科。如今已然没有此等明确的分别,可在当初那个年代,又是每个人都无法绕开的课题,是每个人都需要做出的取舍。
我最终还是选择了理科,选择了自己远远谈不上喜爱的物理、化学与生物,并咬着牙硬着头皮坚持了两年。在这两年时间里,我尝试过很多方法,让自己不再对它们如同极的磁铁一般排斥,可大多徒劳无功。
现如今,我居然又要开始和它们打交道了,而且可能这一来就是一辈子。
真是让人头疼。
可我并不是一个冥顽不灵的人,我很擅长为自己画饼充饥。这间大学有太多我非它不选的理由,而我排斥它的原因却只有一个。我想,试试看吧,这一切也许并没有那么难熬,也许我一样可以在理工科的大学中如鱼得水,和那些当年的讨厌鬼们化敌为友,也许我可以尝试先学一学这非我本意的港岸工程再考虑转专业的事儿,如果一切都不行,那就考研嘛!
方法总比困难多。
对于写作,我不觉得它是什么需要很大成本的事,也许它并不在乎我选择什么样的路,即使南辕北辙它也会同我相伴而行。
也许在将来,我会在施工地区边上的休息室里,独自创作着我的小说,自顾自地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吧。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刚刚成年的我的想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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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不幸运的是,我被分到了旧校区的宿舍,正好就是那天参观时所调笑的那一栋建筑。我那朋友倒像是踩了狗屎运,他住的是新校区最新最高的宿舍楼。
我气坏了,但又没有什么办法。猪皮足足在我面前捧腹大笑了十分钟,见我不理他才稍有收敛。
“好啦别生气了,我请你吃饭。”
吃完饭后我们同行去参观新校区,他早就逛了个遍,于是基本是他带着我走。
新校区才像是我想象中大学的样子,巍峨富丽的牌坊,巨大的地球模型,整齐划一的绿树,还有树下串联在一起的四条洁白石凳,干净而宽阔的走道,和新潮漂亮的教学楼。
老教学楼像是小时候画房子那样的四四方方,中间有对齐排列的窗户,委实毫无特点。而新教学楼则不同,它很时髦地在一楼中央开辟了非常大的空间,没有设计拥挤而麻烦的大门和多余的落地玻璃窗,只配备了四条光滑锃亮的石圆柱以支撑,看上去开放且宽敞。从远处看去,它像是一个侧卧的长方形,很宽,并在朝外的那一面微微有些凹入,有点像是敞开着胸膛想要拥抱远方的人。
“新校区的宿舍楼你可能享受不到,但这个新教学楼你绝对能随心所欲地撒野四年。”猪皮的笑不无幸灾乐祸的意思。
我白眼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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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宿舍,用力推开那一扇老旧的门,使其弹到洗浴间的台阶上发出咣咣的声响,果不其然一股厕所的恶臭味扑面而来。我捂着鼻子关上宿舍门,再顺手将入门处厕所的门给掩上,可惜这种胶质塑料门光滑而毫无摩擦,根本关不紧。
不幸中的万幸是我的床位是靠近洗浴间这边,最多只能闻到厕所一丝丝的味道。这栋宿舍楼没有配备上床下桌,都是上下铺,而且这方管铁床很是简陋,连标准的梯子都没有,我需要踩着像公交车上扶手的手环一样的铁玩意儿才能爬上自己的床。还好这铁箍上面铺有软垫子,不然一定把脚硌得惨。
宿舍里加上我一共有六个人,三张方管铁床占据了绝大多数的空间,剩余的空间用来摆放悬空的六只木柜子、及其下方的六张普通课桌椅和一台饮水机。阳台对于六个人来说不算宽敞,只有一个能同时容得下两个人洗漱的大洗手台,剩余的都是摆放洗衣桶的空间。站在阳台最外边时,能望见对面宿舍楼或明或暗的窗,与学校围墙外那一片郁郁葱葱的草树。阳台门和宿舍门恰好相对,两边都打开可以很爽快地对流,可平时大都紧闭,只开副窗。
大家都是初来乍到的陌生人,谁也不知该如何挑起话题,就算知道也不愿在此时尝试。此时正值中午,我们躺在各自的床上,宿舍里是死一般的寂静,人与人之间仿佛隔有无比坚硬的钢化玻璃,将情绪、语言、兴趣等等之类的东西全都阻绝掉。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床位靠着厕所的舍友终于出声打破了隔膜:“要不,我们一起把厕所清洁一下吧。”
我们自然出声表示同意。
“可是我们没有清洁工具,有谁愿意和我一起出去买么?”
有三名舍友即刻响应,我想到四人前往应该足够,便沉默着看着他们出去了。
宿舍里只剩下我和下铺两个,一时间仿若无人。
我忐忑地下床,因为平衡实在难以保持,踩到了下铺的床沿上,等我踉跄站好抬眼望去,见他躺在床上看手机并没有留意,只好无奈地径自歉意一笑。
等我解手之后从厕所出来,正好听见我那下铺开始和家里人打起了电话。
他操着一口间于粤语和客家话之间的方言,恰恰使我听不太明白,而且他的声音尖锐而沙哑,像是冰天雪地里拔地而起的风,干燥又刺骨。
实话实说,他的声音远远称不上悦耳,既缺少男性的雄浑也匮乏女性的轻灵,然而整体偏女声。当它第一次响起在宿舍里的时候,每个人都多少产生了一种进错宿舍的错觉。
我坐在木柜下的椅子上,闲得无聊开始辨听他所说的方言,听着听着,我发现他的语气轻柔又宠溺,并且呈现出一种随意而雀跃的姿态。我慢慢地意识到这可能并不是他的亲人在对他嘘寒问暖,而是他在向他的女朋友汇报这一日的见闻。
我挠挠头,不由得想低下头来细看他的模样。
他半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在烈夏不合常理的棉被,两只手搂着手机在聊电话。他留着半过额头的头发,脸庞黝黑,手臂粗壮,只是声音轻弱而细如蚊吟。
他的方言我渐渐听懂了一些,讲的大概是些生活的琐碎。他与电话那头还常常拌嘴,好像两人只是关系很好的闺蜜,并不是整天将情与爱挂在嘴边的情侣。这让我不得不开始怀疑起他们之间的关系,他说话的内容和语气,就像小时候男生们和关系比较好的女生插科打诨,互相想办法捉弄对方,以得见彼此的笑容。
青涩的男女在田埂间步履如飞而嬉笑,男孩折下狗尾巴草编成戒指,圈在女孩的手指上郑重地说些不知多少年才能兑现的话,女孩也天真地认为那就是永远。
阡陌间尽是单纯的风。
“你不要吃那么多垃圾食品嘞,能不能多向健康的我学习呀。”他温和地轻笑说,我大概听得出是这个意思。
我不由得有些笑意。只是我背对着他,他并没有瞧见。
我想起我那呆头呆脑的初中年代,自己也曾和一个女生有过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可如今我早已记不清她具体的容颜,只记得在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双方稚嫩地在朋友与恋人的界限上互相试探,最后浅尝辄止,无疾而终。
她是一个那么健康的女孩儿,每天早上六点四十分准能看见她出现在通往学校的小巷口,站在转角处的早餐店前娴静地等待她的早餐。接着她提着那个装着糯米饼或玉米饺的小袋子,步履轻盈地走在盛满晨光的小巷里。
有时清晨的日光穿过树缝和檐隙,就这样洒落在她的身上,照耀得她露在校服外的手臂和小腿反射着美好的晖光——那一瞬间,她仿佛洁净得藏匿了影子。
蒸笼冒出来的白烟,零落在老地砖上的细榕树叶,树梢上鸟儿清脆的叽喳,隔壁马路自行车嘹亮的叮当响,那玫红色的书包恍惚的轮廓和遥远的她,逐渐浮出记忆的水面,即使时隔多年,仍是一瞬间便怦然心动。
她完美无缺,我却是个劣迹斑斑的不良青年。在认识到我们之间仿若天使与恶魔一般的不可磨合之后,我们渐行渐远,直至如今,不再联系。
记得当年那个日色如橙的夏天,她坐在我身边,低眼写作业时睫毛轻轻地颤动,我的座位靠墙,被桌、椅、桌拥挤地封锁在里面。每次想要出去,都得打断她的奋笔疾书,而她头也不抬,自觉地前拉椅子让我通过。
经过她时我总是恶作剧般地摆弄她的短发,嬉笑着说:“你怎么喜欢留着这样不长不短不男不女的发型啊?”
她没有计较我的毛手毛脚,只是白了我一眼说道:“我乐意啊,你管得着吗?”
我轻轻低头,嗅着她秀发上那阵清新的洗发水味儿,仿佛有阵淡淡的花香,一下子熏沁过我的整个夏日。
我站起身,走出阳台,俯视宿舍楼下栽种的两棵绿中有金黄的杧果树,四下很静,我开始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
有人曾说,青春即象征着美好;也有人曾说,青春代表着遗憾。可若要其说出究竟何处生美好,何处留遗憾,他们大多都会结结巴巴地难以启齿。
与花柳青春衔接着的,毕竟是荆棘密布的残酷现实,它能磨损掉青春的棱角,最后只留下一面光洁的圆镜供人们怀念——所以当人们脱离青春好些年月之后,再回首望去,青春的那些回忆早已经过滤掉一片坎坷的峥嵘,无论人们再如何进行故意的雕刻,它也不会再为他们展现出矛盾的模样了。
所以我从不愿刻意地忘记青春的往事。
我抬头眺望一碧如洗的晴空,不由得想:远方的你,此刻还好吗。我也读上大学了,只是肯定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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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友们出去买完工具很快就回来了,我们分工合作整理了一下宿舍的卫生,耗费了不少时间,总算使得宿舍还算整洁,异味也大都处理干净。
到了晚上,助班给我们发通知说集合开会,会上的内容大概是学校安排与须知等等,辅导员亲临发表了一通讲话就走了,其余手续都是大我们一届的助班学长来指挥完成。我们沉默着去,最后又沉默着回来。
深夜,我躺在陌生的床上,久久凝视着上方漆黑一片的天花板,身体仿佛被狭窄的床囚禁一般动弹不得。我已经分不清此时此刻自己是否已在梦里,或是——自己一直希望这如今正经历的一切,实则不过是一场梦境?
如果当真恍然一梦罢,那么那个被自己笃定地相信的一定会让自己过得更好的选择,是不是真的会如逆天改命般重塑我的生活?
这一觉梦梦相叠,始终睡不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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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下铺名叫阿鹏,的确有一个女朋友,他们是在高考完后的暑假确定的关系。可惜的是,他女朋友高考失利选择复读,并没有和他来到同一所大学。
阿鹏身高一米六五左右,身材有些微胖,或说是另一种形式的壮实。他的头发经常剪的板寸,聊胜于无的刘海下是一张五官称得上端正的圆脸,只是嘴巴处有点突出,若观其侧脸,有点像一只年幼的猿。
阿鹏来自农村,是一个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的精神小伙儿,平时基本不碰游戏和运动,爱看言情小说和偶像剧,男生之间那些浑梗他也大都不懂。所以他和班上的男生几乎都玩不来,没课的时间里都在床上裹着棉被看手机,只有吃饭和洗澡能让他离开其心爱的床。我和他之间虽然话题少得可怜,但由于是上下铺而且他的人也比较好相处的原因,我们一直关系不错。
他很自恋,宿舍相熟了以后,他成天在宿舍里吹嘘自己是六人中最帅的男子,常常使得众人扶额无语。我总是想从他口中撬出他如何和他女朋友在一起的秘密,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扬起眉毛,撅起嘴唇,还左右摆晃他的脑袋,得意地说:
“因为我帅得不行嘞。”
和阿鹏关系尤为亲近的,是我对面床的上铺。他叫姜阳林,身高一米五几,体重更轻,整个人瘦小得有些病态。姜阳林的面庞比阿鹏方正许多,颧颊上留有没消退干净的青春痘,是个很青涩的少年。他和阿鹏戴着几乎同款的黑框眼镜,有一头神似《倚天屠龙记》里的金毛狮王谢逊的短发,只是没有后者那么浓密。令人觉得有趣的是,有时他瞪大眼睛作佯怒状,却不像狮子般威严,反而像只炸毛的小猫。
姜阳林同样来自农村,然而他的家境比阿鹏好上不少。他是个手机迷,酷爱打王者荣耀和刷短视频,平时也偶尔跑步健身,或者独自出校去寻找美食。可是姜阳林不擅交际,除了宿舍里的阿鹏,他几乎没有朋友。社团报名了又退,仿佛早早决定要窝在宿舍和手机待一辈子。
这一对好朋友的性格和爱好明明相差甚远,除了喜欢捧着手机这一点以外几乎没有任何重叠,可他们就是成为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姜阳林的下铺是一个网瘾少年,叫做李武隆。刚来的第一个晚上,他率先提议我们建立一个宿舍群方便日后沟通,于是当时我看到了他的社交头像,是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只看得见下巴的男人,整体黑白色调,有点像嘻哈的风格。当时我的第一印象便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很高冷很酷的人吧,偶尔穿着长及小腿的披风,走起路来张扬而潇洒。
然而后来证明我的想象实在是谬之千里。
李武隆的确中了我设想中的“高”字。他是我们宿舍里最高的男生,将近一米八,也是我们宿舍里唯一一个不需要成日戴着眼镜的人。他留着长长的刘海,略显臃肿的脸上生满了红色的青春痘与反复的痘印,当他呈现出各种表情时,面庞就像一块打了孔的海绵般伸缩,展露出不太自然的模样。
李武隆对手机的依赖程度是我生平仅见,他无时无刻不在低头点弄他那赖以生存的掌中宝,小小的手机屏幕里仿佛蕴藏着对他而言数之不尽的乐趣。他平日里走路的姿势散漫,肩头左摇右晃的,在他的想象中也许像极了电影里那些醉玉颓山的男人们,然而当他低头点起手机时,他那低着头驼着背弯着腰的走路姿态,却又摇身一变成了古时候的名门望族里那些低声下气、点头哈腰的佣人。
剩余的两位舍友,都是资深宅男,下铺是我们摇骰子而当选的舍长,上铺是一个几乎所有时间沉浸在电脑中的沉默寡言的长发男生,叫做方植奇。舍长和李武隆的身材差不多,是我们宿舍里唯二的高个子,他的头发稀松,短短的齐刘海微微铺盖下来,脸庞显小而方正,有点像《神偷奶爸》里的主人公格鲁——与之对应,舍长像是那一类人畜无害的单纯男生,可是后来我发现他并不单纯,他既腹黑又毒舌,对男女情事也有很深的了解,的确像极了格鲁这个“超级混蛋”。而方值奇这位有些孤僻的舍友,却显得有些不修边幅,他身高和我相差不多,也是一米七左右,然而身材有些臃肿,是那种长期不曾运动的虚胖,走起路来像一只滑稽的企鹅。他的头发浓密而稀碎,斜斜地搭挂在他的黑框眼镜上方,应该是很久没有剪过了。方值奇的脸型显得有些长,这使得他的五官有些扭曲——以我的角度上看,他离“英俊”这两个字实在相差太远了。
舍长和方值奇都是宁愿在宿舍玩一天的单机游戏都不愿出去走走的游戏宅,一天天地在宿舍里讨论我们其他人根本听不懂的专业术语,仿佛与其他人都格格不入。
我的宿舍,好像从一开始就注定难以团结,我们之间的兴趣爱好与价值观都没有多少重叠,共同话题也寥寥无几。大家都有自己最聊得来而各异的某一位,最终导致我们六人很自然地分成了三组人——当然了这是后话。
而除了我和李武隆以外,其余四人都自闭地不愿和外界交往,他们窝在宿舍里,对宿舍外的一切事物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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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初中那个女生那天的晚上,我在QQ上主动联系了她。她换了头像也更改了昵称,似乎除了我给她的备注,她已经没有和过去相匹配的部分了。
[Hello?你还记得我吗?]
[啊哈。‘杨书生’,当然记得。我们好久没见了。]
刚开始双方还有些相敬如宾的尴尬,直到逐渐聊开,我们开始无话不谈。她说她考上了省内最好的大学,读的是管理学的专业。
她在手机那头似乎是如释重负地说这么多年来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她如愿以偿地进入了梦想的高校。我恭贺她,也坦然告之我的现状,我们谈天论地,不无唏嘘,她俏皮的聊天方式,仿佛让我回到了那个遥远的青涩年代。
聊着聊着,她突然毫无头绪地问出一句:[你的小说写的怎么样啦?]
我愣了一下,回道:[还是和以前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写的文章写了开头写不到结尾,总是要么搁置要么半途而废。]
她回了一个无语的表情包:[你怎能这样呢?以前我可是很佩服你的。]
[真的?佩服我这一个成绩常年吊车尾的学生?]
[真的啊,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从开始就有一个伟大的目标,提起写作,你的眼里会有光。你和那些只知道坐在教室里死读书的人不同,你比他们都看得清楚未来。]
我沉默了一会,一时间竟有些不识措辞。
她又发来:[你的文章我是由衷地欣赏……我难以想象,一个成绩常年班上倒数的学生,能有那样的思考,能写出那样的文章。]
我有些赧颜:[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怎么会没有呢?]
她不管不顾地言过其实,我有心无力地回应着,不得否认的是,她说的话,在某一刻,就如同一记重捶倾泻在我心上,使得它怦然震颤不已。
我想起初中那时,我有两本正在创作的小说,一本属于玄幻类型,一本属于现代的科幻。我总是把两个写满字的活页本摆在她面前,询问她今天想看哪一本?
她总是选择那一本玄幻类型的小说,因为里面的女主角的名字和她很像。
她的名字里有一个“桦”字,而书中的女主角名叫“木华”。
我解释为“水木清华”,可其中的心思却不言而喻。现在想来,那直白的“巧合”,简直将隐约的倾慕显露无疑。
后来渐渐地,我甚至将另一本现代科幻类型的小说给搁置,专心创作她所钟爱的那一本——我称它作“心知肚明的浪漫”。
只是啊,直到现在,我也没将那本小说写完,我也没有将早已计划好的——男主角为了女主角公然与全世界为敌的狗血剧情展现给她。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和那本小说一样,浸泡在过去的时间里,慢慢褪色、慢慢无疾而终了。
她最后说:[你要加油啊,我想,以后能看见我的名字出现在那一本最畅销的玄幻小说里。]
我捧着手机不禁微笑。
[我一定尽力。]
[我希望,未来的一切皆如你的设想。]
她发来的最后一句是:
[愿你前程似锦。]
我关掉手机,躺在床上,这晚居然愣是默然两个小时也没有睡着。最后我悄悄下床,走出宿舍外,夜幕寥廓,却云雾重重,我低下头,不由得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