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所有的欢愉,皆是一晌之贪。”
这是我刚上大学时在某日饭后散步中所感慨的一句闲话。
当时觉得这便是生活的真理。
人们永远得不到永恒的快乐,就好像浪潮终将退回大海里,即使是一位天生伟力的拔河手也无法将其留下。我们能做到的,仅是记录下它所触及的最高处——将来当它冲破那条陈旧的标记线时,自己兴许能够得到双倍的欣喜。
然而后来我发现,这个世间其实是存在有近乎永恒的快乐的,但那必将一直伴随不可磨灭的痛苦——乐与悲,在行路上交相辉映。
这种状态,也许只能在“求而未达”中实现。
比如求知。
人在求知过程中,往往会遭受那些伟大事物所带来的打击,比如学术中学海无涯的挫折,比如生活中无人问津的苦果,诸如此类的种种困难,仿佛是旧时代的国王向百姓发动的压迫那样不可违逆。但求知中我们得到的欢愉,通常与苦闷对等,因此并不令人颓败。知识永无止境,人永远无法抵达终点,便一直在路上。
可是求爱不太一样。
人们在追求自己所爱的途中,长久不自控地处于跃跃欲试与欢欣鼓舞的心境下,仿佛入魔般坚信自己的奔跑会有结果,并且不断地为自己的努力冠以高尚的意义。
这并不客观。
有些人总是讥笑少时听见的寓言中那些愚昧无知的动物,对井底之蛙,狐假虎威等等不以为然。然而当他们长大些许,恰如成年而未成人时,彼等年轻而拥有的视野,却似乎比坐井的青蛙所能窥见的天空广阔不了多少。最后才知道,原来过去自己一直在大人的臂膀下对现实狐假虎威罢了。
人们最终都要面对现实,就像是年少时对自己的高看一步一步地跌落尘埃。
可是有些人却是幸运的,他们对自己的热爱从始至终有着极为深刻的了解,并且能未卜先知般在分岔路口中做出最不会后悔的选择,头也不回地行走于无可质疑的道路上。
他们挪去了求爱之路上那些累赘般的装饰——使得求爱如求知一般朴素直白。
这仿佛是梦想的眷顾。
但很可惜的是,我属于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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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初中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对一件事物这般情有独钟。年幼时自己总爱坐在靠着窗的长桌上,把脸怼着透明的玻璃面儿,往外观望,那时房屋还很矮,能看见一片洁白无瑕的晴空,几条街道外呜鸣而过的火车,和隔壁纺织厂楼顶那些闲来无事抽着烟的人们。
到了晚上,厂里的机器仍轰隆地运作,夜再深一些,还有野狗惹人心烦的吠声。
那么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间,却日夜不停地酝酿出我的孤独。
而当有一天我尝试将它们记录在纸上时,虽然字如歪瓜裂枣,句似断壁残垣,但我却突然发现,原来孤独也是可以被排解的。
敏感是我无法释脱的积郁,而写作——是我情不自禁的深爱。
可我并不算是得天独厚的人。我向来不自认我所好正是我所善,我能写得出文章,那仅仅是因为我有写出来的想法罢了,并非我有什么高超的写作技巧与深邃的思想。
诚如我所言,无论我在写作中能一晌贪欢般得到多少的欢愉,而后总会有悲楚像是回浪的海啸般将我吞噬,因此我几度颓废。
然而这种颓废远远无法将我击败。
热爱这种东西,就像是兴奋剂,清醒时会不由自主地感到艰难与渺小,会痛心疾首地反思所谓的价值,甚至……有时会情愿背道而驰。可它在人的心中扎根下来的那天,后者脸上情不由主地绽放出的微笑——是人终其一生都回避不了的。所以当我意识到,写作必将伴随我的余生,或者说,我必将用我的余生去追寻写作中更为崇高的境界时,无可讳言,我感到不可置信的惊愕。
在青春时期,我们每次对人生的质疑都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挑战,然而幸运的是我们还年轻,我们什么都来得及。
正因如此,我们有无限的本钱去追求那些可谓之永恒的事物。
包括知识,包括梦想,包括爱。
即使这类近乎永恒的欢愉终究会因为人们得到“达”或“未达”的结果而走向衰败,即使在长久的人生中它也仅能被称作“转瞬即逝地消耗一空”,我们也仍终得到了这个世上“最美妙的东西”。
斑驳的船舷会告诉我们不虚此行,过往会为我们的未来作证,让我们不可阻挡地成长。
也许。
所有的欢愉,都是转瞬即逝的贪图,都会退回沉默的大海。
反而落寞总如一枚不朽的勋章,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