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二虎离巢
却说黄九岳到了田家寨,正遇着田理富长子田克申在蓝河河畔的坝上指挥家丁晾晒白茶。
蓝河是唐崖河在北方的一条支流。河水一年四季幽蓝宁静,在群峰间玉带一般穿行,似有隐者般的闲适气质,又有仙子般的缥缈之感。在当地人的记忆之中,哪怕是连降暴雨这样的恶劣天气,河水暴涨,都不曾见河水浑浊过。
在蓝河上流峡谷,有一条溪流与之交汇,蓝河亦在此处绕了一个大弯,臂弯似的抱了一个大平坝。坝上有千年古槐一株,伞盖一般罩了方圆数丈,围绕着古槐,有房舍数处,建得错落有致,大体是以正中一处大屋为中心,朝两翼延展开去,构成一个古寨——这就是田家寨。自从田理富在龙潭官寨为官之后,田氏三兄弟便悉心打理此寨,把一个寨子治理得欣欣向荣,其生产的白茶、油漆质量尤好,每到春夏之季,便有外地客商不畏艰险跋涉而至,运到外地贩卖。
那黄九岳一身家政官服出现在田家寨寨口,田克申老远便望见了,心下大惑,连忙上前迎接,“家政大人亲至敝地,克申有失远迎!”
“恭贺克申!”黄九岳老远便笑着道贺,“爵爷要擢升你三兄弟。”
田克申大感意外:“家父尚囚在狱中,田某心中忧忧,何敢奢望其他。”便引着黄九岳入寨。
不到半个时辰,家政大人亲至田家寨的消息便传遍了寨子,又因众寨民皆知德高望重的田理富尚囚在官寨狱中,所以黄九岳此来,就更令人生疑。因此纷纷前来田克申家观望,都立在院子外面,远远望着大屋厅堂里面。有的寨民腰里竟暗藏腰刀。
厅堂正中摆着一张深红透亮的瘿木八仙桌,桌上摆放着一个紫檀木匣子。匣子雕花精制,被桐油漆得光彩照人。
黄九岳坐在上首,面上微微笑着,把目光望着坐于下首的田氏三兄弟。
田克申为长,坐在左边案桌后,他神情恭顺地坐在那里,脸上隐有喜色。
右边案桌后坐着另外两个男子,其中一个石像一般坐在那里,面若古潭般沉静,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但案下的手却拳头紧攥,他便是田克用。另一人身形壮硕,似巨塔一般,一直拿眼望着上首的官员,眼睛瞪得如铜铃般,简直要冒出火来,他便是田克星。
黄九岳几乎不把目光望向右边的田克用与田克星二人,他缓缓起身,把紫檀木匣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三副方方正正的官印和崭新的绶带,一件一件摆在桌上:“恭贺你们三兄弟。你们的父亲虽然囚在狱中,但是他犯颜直谏,也是一片忠心体国,爵爷深感后悔,对内羞惭于错怪忠臣,对外愧怍于诸土司耻笑,因此封你们三兄弟为土司官员,授田克用为舍把,补父之缺,授田克申为右营总兵,授田克星为右营副总兵,特派我来送上印绶。你们三兄弟赴官寨为官之时,便是你们的父亲回乡安度晚年之时。”
田克用的脸色凝重了,眼里隐隐有泪光:“父亲被囚期间,我昼夜感思,食不甘味,夜不成寐,担忧父亲活不成了。既然爵爷不加罪连坐于我们三兄弟,有幸免死,已是天恩,何敢贪念印绶?”
黄九岳立刻把话接了过去:“克申此言差矣,爵爷有惜才之心,故特赦你们兄弟三人。唐诗人李颀有诗曰:‘男儿立身当自强,十年闭户颍水阳。业就功成见明主,击钟鼎食坐华堂。’又有诗曰:‘男儿在世无功业,行子出门如转蓬。’这是三兄弟效命爵爷、立功受业的大好机会,岂能轻易错过。就黄某私人而言,也期待与你们三兄弟这样的人中之杰同事,齐匡国事。”
田克用连连摆手:“我们三兄弟无德无能,哪里配叨享禄位,与家政大人共事。”
黄九岳呵呵一笑:“克申不必过谦,受了印绶,就是舍把,与黄某就是同僚了。”
田克申突然抬起了头,冷冷地盯着黄九岳:“只怕我们三兄弟有去无回,同僚做不成。”
黄九岳脸色倏忽一变,正颜道:“我是龙潭家政,以项上人头担保,如有意外,我愿搭上这条老命。”
田克申沉默半晌,突然长身而起,朝黄九岳一拱手:“既然家政大人如此抬爱,我兄弟三人就恭敬不如从命,收拾行李,明日启程,请家政大人稍事歇息,品尝品尝咱三兄弟前日在山中猎获的一样奇物。”说完目光灼灼地望着黄九岳,亮得似刀锋一般。
黄九岳静默了片刻,也缓声开口了:“这个当然无妨,只是黄某必须速速回去交差,勿得迁延时日,下午我们就启程罢。”又把话锋一转:“山中野物,无非飞禽走兽,有何奇物可言?”
田克用笑着接言道:“家政大人有所不知,以往在山中,多猎获獐、麋鹿、野猪等野物,但前日我们三兄弟在后山僻静峡谷里竟猎获了狼狈各一只,你道奇不奇?”
黄九岳脸色微微一变,却又朗声笑道,捋着长髯,假意温言而道:“这倒是有几分奇。”
恰是正午时分,田克申便将各种山中野物招待黄九岳,又招呼寨民就在自己家吃午饭。如此一来,田家便热闹非常,大有同贺田氏三兄弟高升之喜的气氛。
外面酒席热闹,在田家后院,田氏三兄弟聚在一处,神情凝肃地坐在石凳上。后面便是巍巍人头山。
田克申:“此行是入虎穴狼窝,凶多吉少,我三兄弟决不能行。”
田克星疑惑地问道:“二哥的意思是家政大人在诳我们?既然黄九逵定要赶尽杀绝,也不必这样大费周章,直接派兵来杀了我们便是。”
田克申:“三弟有所不知,强龙难压地头蛇,这是黄九逵有所忌讳,使的引蛇出洞之计,想不负任何代价地将我们一网打尽。”
田克用在那里沉吟不语,面色却更加凝重。
田克星急得从石凳上倾直了上身,伸长了脖子:“二哥,连家政大人也要害我们兄弟?”
田克申叹了一口气,慢慢说道:“别忘龙潭真正的土司是谁?是我们田家人!黄九逵篡位土司,是不得名分的。当今之世,奸人炙手可热,势力如日中天,视我们田家人如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一网打尽啊。”又长叹一声,“少土司在施州卫为人质,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况且他性子冲动,也不是成大事的人,田姑娘虽然是女中豪杰,然而自从老土司不知所踪之后,她也没了消息!”其声变得恼怒,“黄九逵城府极深,一面全面篡夺土司及其家族之权,一面又以好言安抚我等这样的田氏远族,封以高官,再徐徐寻隙除掉我们。”
田克用肃然地看着田克申:“二弟所虑不无道理,只是妄自揣测爵爷的意思,是杀头大罪。”
田克申:“大哥和三弟安坐,我来为此事算个卦,今日甲子,时加于巳,支伤日下,气不相受,是君欺臣,上欺下之象。今日若往,必然被害,哪里会有封官这样的事?”
田克星虎头虎脑,激愤地说道:“我们三兄弟这就去砍了这个砍脑壳死的家政。”
田克用忙摆手阻止:“三弟不可贸然行事,虽然我们明知是死,却无计可以脱身,若是公然抗命,是授人以柄。但是父仇深似海,不可不报。”
田克申:“大哥所言极是,我们必须逃走,徐图复仇大计。”
田克星:“逃什么逃?舍掉我这条命,也要先杀了这个家政,再去官寨杀了黄九逵老贼,为父报仇。”
田克申:“三弟不可冲动,此事一定要深谋远虑,为今之计,只有出奔唐崖,投靠唐崖少土司覃鼎,极力辅佐他,借力打力,方能报父之仇。”
田克用眼里突然闪着精光,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目光灼灼地望着田克申和田克星:“我有一计,既可戳穿奸人阴谋,还可让二弟和三弟逃走。”
田克申和田克星:“什么计?”
田克用:“我随家政大人前往官寨,若是真的封官,是天佑田家,若是被害,也是我所愿,陪父上黄泉路,二弟文韬武略,勇于策谋,三弟孔武有力,是员虎将,父兄之仇,都在你们身上。”
田克申和田克星脸色陡变,田克申突然站起来,在院中来回疾走,眼里闪着激动的光:“大哥不用去,我和三弟能报父仇,奸人害怕我与三弟勇武,势必不敢轻举妄动,如果大哥去那边,一定被杀,无可逃脱。”
田克星紫涨着脸:“大哥不能白白去送死,要死也是三兄弟一起死。”
田克用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喃喃说道:“先世孔圣人有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为父仇杀身成仁,有什么后悔的?但是父仇必报,否则必遭天下耻笑。”突然须眉贲张,猛地在石案上一拍,长身而起,在眼里要冒出火来,灼灼地望着田克申和田克星,“二弟三弟不可再多说,否则断绝兄弟关系,从此两不相认。”
田克星顿时哑在那里,巨塔一样的汉子眼里竟闪着泪花,手足无措,竟嘭的一声,双膝跪地,把头伏在地上:“大哥。”声音哽咽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田克申也跟着跪在田克用面前,双眸之中涌起盈盈泪光。
风从北方吹来,一阵紧似一阵。庭院中的古槐怪枝嶙峋,苍劲挺拔,在寒风中呼啸作响。
田家大院前的大坪上,站满了青壮汉子,个个脸上洋溢着激动和喜悦之情。
从庭院到路口那里,近十匹骏马一顺溜儿站着,在喷鼻踏蹄。
马上是黄九岳和田克用三兄弟,以及黄九岳随从。
田克用朝众寨民一拱手,朗然说道:“我三兄弟承蒙爵爷厚爱赏识,封了高官,此去官寨,必大展宏图,俗语有云:‘苟富贵,勿相忘’,我兄弟三人定不会忘了田家寨的兄弟们,后会有期。”说罢,挥鞭打马,先行风驰电掣般出了寨门。
后面数骑紧随其后,紧紧跟了上去。
沿着蓝光闪闪的蓝河行了一段,一条深邃的幽暗峡谷出现在眼前,四骑径直朝峡谷奔去。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远传来高呼声:“三位大哥请留步。”
田克用三兄弟连忙回头,脸上顿时露出惊诧感激之色,忙勒住缰绳,原来是寨民们倾寨而出,风急火燎地追了过来,一边高喊:“容兄弟们护送三位大哥一程。”
黄九岳脸色一变,跟着勒住了缰绳。
田克用早瞥见了黄九岳脸上的难看之色,感激地对寨民们说道:“兄弟们好意,我三兄弟心领了,但此去官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众兄弟请回吧。”
寨民们只是不动,执意要送。
田克申:“听大哥的,兄弟们请回吧。”
黄九岳催促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驿站,否则流落在荒野之地,还有猛兽出没,出了事,谁也担待不起。”
田克星把眼睛一瞪,又要发作。
田克申啪的一鞭,打在马上,鞭梢却从田克星臂上抽过。
田克星负痛,瞪着眼回过头,却发现田克申拿眼神在阻止他。
田克用又一打马,骏马发出一声长嘶,往前疾驰而去,倏忽间就消失在幽暗峡谷之中。
另外三骑紧跟了上去。
峡谷隐遁在崇山峻岭的中心地带,许多地方阳光终年没有照耀,在远方的山中,能依稀看见一座孤峰挺立在山谷的出口处,关口那边就是清坪重镇地界,是唐崖辖地。若能过关,三兄弟便是自由之身。
时间慢慢地流逝,他们依然马不停蹄赶路,月亮从多云的东方升起,月光冰冷无情,夜空中寒意越来越浓,天光化成灰色,光亮渐渐消失,黑暗像瘟疫一样,开始悄无声息地笼罩大地。
峡谷这时候变得异常宽阔,蓝河又从某个谷口转入这里,湍急地往南方流去,河岸边生满了低垂的柳树。河对岸那边是一片杉木林,树高冠阔,从河谷一直延伸到山腰。
黄九岳:“天色将晚,我们紧赶一程,酉时可达石人坪。”他决定天黑之前赶到石人坪镇,打算一入石人坪,就把田氏三兄弟锁了。
田克用突然一勒缰绳,停住不再往前走:“家政大人,我有一句话要讲,讲完这句话,我们再赶路不迟。”那口气冷得像刀子一样。
田克申和田克星立刻打马上前,从两翼把黄九岳逼住,迫使他停住,一边一个,用刀架住他脖子。
黄九岳立刻赶到大事不妙,不禁有些惊慌,忙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讲?”
黄九岳随从立刻拔出腰刀,把三兄弟围在核心。
田克用:“二弟三弟不得对家政大人无礼。”又把话锋一转,“咱兄弟早已看穿了爵爷之谋,此去必然死路一条……”
黄九岳大惊,连忙激动地打断田克用:“无凭无据,不可妄自揣测爵爷之意。”
田克用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意:“咱兄弟都是明白人,知道家政大人定是受爵爷胁迫,才来到北方,诱使咱兄弟去官寨,这是使的借刀杀人之计。我也不会让家政大人为难,自会随大人前去官寨领死,只是我兄弟二人,身负杀父之仇,他日必报,不能随同前往,还望大人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生路,日后也好相见。”
田克申和田克星二人紧盯着黄九岳,作拔刀之势,等他的话。
话既挑明,黄九岳反倒平静了,在那里沉默半晌,一声长叹:“你们田家食爵爷数年俸禄,君臣之分已定,奈何以臣仇君?”
田克申勃然大怒:“昔桀纣见诛其臣,也是因为无道,黄九逵软禁爵爷,迫使田姑娘不知所踪,又以少土司为质,残害田氏一族,信谗言,诛贤臣,废忠良,我一定要杀他。”又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道,“若今日家政大人不放我兄弟二人走,我就先杀大人祭我父亲。”
黄九岳脸色变得煞白,勉强正颜道:“理富被囚,我也深感痛惜,我也曾极力劝解爵爷放归理富,怎奈他执意不听,我区区家政,力之所限,深以为憾,既然两位公子志在复仇,我也乐意成全,放你们走,以弥补我以前的遗憾。”
田克申就在马上向黄九岳一拱手:“多谢家政大人,日后定当厚报。”又朝田克用深深一拱手,声音哽咽道:“大哥就此别过。”又朝田克星催促道,“三弟,咱们走罢。”说罢,猛一挥鞭。
骏马嘶鸣,腾身而起,朝河下跃去,三步两步,跨过蓝河,消失在杉木林中,田克星粗着嗓子,痛苦地说声:“大哥,三弟从此去了。”亦挥鞭打马,紧紧跟了上去。
田克用看着河对岸那边的杉木林,脸色异常平静,一如大海,仿佛能够容纳一切后果。
黄九岳满脸阴沉,语气冷硬地说道:“田克申、田克星不忠不义,狷狂无礼,爵爷定然雷霆震怒,等着他们的,怕是极刑。”
天色将黑,风一阵一阵紧。
石人坪镇上的那条长街一片寂静,但是在田瓒府上,却热闹喧天,长案上摆着菜蔬酒肉。
那田瓒虽是田氏族人,却一心为黄九逵卖命,保住了自己的总兵之职。
田瓒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络腮胡须,体型壮硕,身着虎皮大衣,在那里和一个左首的牙将掳拳奋臂:“平拳对,一条龙,哥俩好,三星照,四喜财,五魁首,六六六,七个巧,八匹马,九连环,全来了。哈哈!输了,喝!喝!”
厅堂两边一顺儿长案上一片狼藉,军士们叫号喧争,热火朝天地掳拳奋臂行酒令,有掷骰的,有抽签的,有划拳的,有猜数的。
在田瓒身旁,还有两个妖娆的女子在嘻嘻哈哈的,跟着行酒令。
数骑马在昏黑的夜色中穿过长街,径直朝田府而来。
刚到府门前,马犹未停稳,其中一人便从马上翻身而下,把门擂得轰天价响:“开门,开门!速速迎接家政大人。”
守门的军士忙却没有立刻打开大门,而是飞奔入内:“田总兵,家政大人现在门外。”
田瓒正搂着其中一个妖娆女子,作势要亲,听得守门军士一声喊,顿时大惊,不禁骂道:“怎么这么快就到啦!”立刻起身,对众军士催促道,“快,快,收拾收拾。”又对身边那个醉醺醺的牙将命道,“速去准备三副锁链,要锁人了。”然后高喝一声,“开门,迎接家政大人。”
黄九岳正纳闷怎的许久不开门,忽见大门轰然而开,田瓒张大双臂大步而出:“家政大人真是快人快事,我估摸着明日才到石人坪呢,不曾想今夜就到了。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大人大量,多多担待在下则个。”
黄九岳声调急促:“速到议事厅议事。”
田瓒一愣怔:“怎么了?出了什么意外?”
黄九岳没有理会他,指着田克用,斩钉截铁地抛了一句:“先把他锁起来。”头也不回地一径往厅堂内疾走。
厅堂内这时候变得空荡荡的,两侧站满了军士,个个神情严肃,手执竹竿长枪,候在那里。
黄九岳脸如生铁,径直坐上帅位。随从紧随其后,两翼排开站着。
田瓒着人锁了田克用,随后跟了进来,站在那里不敢坐。
黄九岳把目光望向田瓒:“立刻调精兵,去沙子坡捉拿逃犯田克申、田克星。”
田瓒诧异道:“二贼跑了?”
黄九岳没有回他,而是面色铁青地问道:“不要多问,只说如何抓捕?”
田瓒思忖片刻,梗着脖子道:“如果他们在沙子坡逃脱,我们需把守住东面、北面和东北面的三处路口,南面路口通往唐崖土司,北面路口通往忠路土司,西北通往金峒土司,只要对这三个路口进行全面封锁,即可关门捉贼。”
天色渐渐灰暗,灰色的太阳在东方的迷雾中泛出光亮,天空中飘落着冰雾颗粒。凛冬将至,天气骤然变冷,一场夜雪竟把大地铺了个白茫茫真干净。
龙潭安抚司东方边境森林边缘的草地上,两行马蹄印从西边过来,一直延伸到林中小径的阴暗之处。越深入丛林,两行马蹄印越来越清晰。两骑马在往东边疾驰。
太阳刚刚升起不久,似乎就黯淡下来了,世界变得十分遥远灰暗。田克申在马上往四周看去,除了连绵不绝的群山之外还是群山。
他们出了丛林,来到一处河岸边。此时,两匹骏马受惊发出嘶鸣。田克申和田克星感觉身后有些不寻常的动静,两人把目光一碰,会意地点了点头,继续策马前行。
一队骑兵出现在森林边缘的草原上,个个身着黑色劲装,飞马而来。
为首的赫然是田瓒,他把眼睛死死盯着地面,这时候看见了地上被新雪覆盖的马蹄印,冷笑了一声,猛一挥鞭。鞭子打在马背上。战马负痛疾奔,闪电般奔入丛林。
田克申田克星二人亦打马疾驰,突然,田克申感到背后传来尖利的破空声,连忙把身子往前一伏,一支冷箭嗖地从头顶飞过。紧接着,羽箭接二连三破空而来,其势极凌厉。
田克申田克星二人一个镫里藏身,惊险避开了第一轮飞箭袭击,在翻身上马的那一刹那,两人已执弓在手,以极快的速度反身回射一箭。后面顿时传来两声惨叫。
却说追兵反而逼得更紧,田克申田克用二人抽矢控弦,例无虚发,逼近者辄射杀之,田瓒不敢逼,看看到了旷野之地,于是打了一个呼哨,追兵立刻把马散开,羽箭便从四面八方射来。
田克申田克星二人坐骑登时受伤,一个趔趄,轰然倒地,两人飞身下马,抵背持盾,应对来犯之敌。
追兵一面发射飞箭,一面抽出竹竿长枪逼拢过来。
田瓒在马上一脸不屑地笑道:“两位还是随我去见家政大人罢,或许家政大人看在二位乖乖就擒的份上,在爵爷面前美言几句,给你们求求情,兴许还有一条生路,死也死得好看,否则,龙潭没有你们立锥之地。”
田克申目光猝然灼亮地盯着田瓒,狂热得令人感到恐惧:“黄九逵杀我父亲,囚我兄长,罪恶滔天,人神共愤,我兄弟二人与他不共戴天,必报此仇。你也是田家人,为什么卖族求荣。”
田瓒哈哈大笑,声音却是冰冷,把目光望着田克申:“听闻你饱读诗书,难道君臣之道都不明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田克申胸中腾起熊熊烈火,激动地说道:“杀我父,囚我兄,我兄弟二人又何必当其为君?”
田瓒气恼不已:“不消说了,给我拿下这两个冥顽不化的叛贼。”
骑兵们便呈扇形围拢过来,如林的竹竿长枪便朝田克申田克星二人刺来。
田克申田克星二人奋力突围,下砍马腿,上砍人头,一番激战,田瓒的人渐渐不支,显出退败迹象。
田瓒看看势头不对,打马要跑,田克星早已瞅见,把手中长刀一掷,长刀破空,不偏不倚,恰好中了田瓒坐骑的马前腿。那马发出一声悲惨的嘶鸣,扑地倒地。田瓒一个狗啃屎,摔在了雪地里。
田瓒还未有来得及抬头,田克申田克星兄弟二人就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了。
田瓒立刻软了下来,偌大的汉子竟磕头告饶道:“小的我知道二位爷是条汉子,打心底佩服,小的我也是田家人,奉命行事,讨口饭吃,实是无奈,还希望二位爷大人大量,放小的一马。”
田克星鄙夷地呸道:“你也配做田家人。”提起长刀,就要发作。
田克申阻止道:“不急,着他带个话回去,若有人再敢追上来,这就是下场。”说罢,把刀一挥。
田瓒顿时感到左耳一凉,把手朝左耳一摸,再拿到眼前一看,满手是血,不由得又把手捂住左耳,惨叫道:“你们割了我耳朵!你们割了我耳朵!”一边惨叫,一边连滚带爬地逃了。
田克星粗声粗气地呵呵大笑道:“派了些棒老二来抓我兄弟。”
田克申面色一肃:“三弟不可轻敌,后面定有大批追兵,我们只有过了青岗岭,进入唐崖土司地界,方能逃过一劫。”
不说田克申兄弟二人一路逃亡,昼伏夜行,担惊受怕,非止一日。
再说在唐崖官寨这边,覃鼎新即位,却数月不理政事,不出号令,自称年幼不知事,一任大小事务,皆由总理覃文忠打理。自己则日事田猎,及在宫中,唯日夜与妃嫔宫女饮酒为乐,听南戏,赏花鼓子,又招募少年十余人,在宫中跳摆手舞。
内中单说摆手舞。这是为何?因那摆手舞多在广场大坪而跳,也有围着普舍树而跳,歌时男女相携,蹁跹进退,其举行亦有定日:正月初三日至十七日的社巴日举行。覃鼎却将摆手舞般到内宫,而且舞者都是少年,虽有贪图享乐,不敬祖先之嫌,但覃鼎全不忌讳。太夫人容氏苦口婆心劝过几回,覃鼎就是不听,倒笑说自己就两项喜好,南戏与摆手舞,当了土司,当好好品享。容氏无奈,只得罢休,对少土司的失望之情又增加了几分,便一心把希望寄托在总理覃文忠身上,心思也渐渐向他靠拢。
家政覃文靖亦是苦劝不已,覃鼎只是不听。又因其子覃蜡,与覃文忠、秦邦普更加交好,时常并车出猎,骚扰民居。覃文靖虽曾将覃蜡鞭责一百,锁禁空房,不许出门达三月之久,覃蜡假意认错,骗得其父解除禁闭。从此之后,覃蜡竟对其父阳奉阴违,照旧与覃文忠秦邦普二人来往,府上人大多知道,但是畏于覃蜡淫威,竟无人敢明言。覃文靖也有所察觉,但是覃文忠秦邦普二人在司中如日中天,又见少土司不思进取,覃文靖心念便有些失落。覃蜡也看出父亲管束不住自己,愈加有恃无恐,竟未把父亲放在眼里,在家中培植起党羽来。那覃文靖的亲信,覃蜡也暗中拉拢了十之一二到覃文忠那边。
覃文靖忧愤成疾,竟卧床不起。覃鼎知道以后,竟只派了一个内侍前来探视,自己却不出宫前来。
这一日,覃鼎又在宫中演摆手舞,宴饮取乐。只见那身着土家男子装束的十二少年围绕着舞池正中大鼓,龙行虎步,顺拐屈膝,时而似蛤蟆突跃,时而似磨鹰闪翅,时而似野鸡拖尾,时而似猎手赶猴,时而又似军士练武,披甲列队一般,原来这些少年所跳者,是摆手舞中的军前舞。
覃文忠初时还忧心覃鼎要夺回官寨之权,及见他不思进取,耽于享乐,便渐渐把心放下,公然培植党羽,在土司王宫大殿处理政务之时,也是带刀上殿。那正直的官员却是敢怒不敢言。
唐崖官寨大有黑白颠倒之势,但有两个人却浑然不知,只把唐崖的覃鼎当成自己复仇的全部希望,使尽浑身解数要投奔覃鼎。这两个人此时正在不分昼夜地逃亡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