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崖:一曲武陵唐崖土司的慷慨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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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未约而逢

老土司灵堂便设在土司王宫大殿之内,按照土家习俗,百姓丧礼举行三天,夭折者不举行丧礼,死于他乡者千里赶尸回乡,丧礼不在室内举行,土司王丧礼则与此大不同,要举行七天之久。

这几天,不断有各处土司派使者前来奔丧。其中金峒土司覃善长,施南土司覃圭,散毛土司、忠路土司因与唐崖同支同脉,皆派了亲族子弟前来奔丧,远者如剑南土司、石柱土司、容美土司等,皆派了舍把前来奔丧。

只有龙潭土司田穰,因国内出了变故,未派使者前来。

丧礼之上,覃文忠请了数十路巫师不分日夜为老土司举行法事祭祀,打绕棺,跳丧舞。其中单说打绕棺。那打绕棺是土家族特有的祭祀,源自上古“绕尸而走”的原始习俗,以七人为一组,围绕棺木跳唱,歌词内容广泛,可唱亡灵生平,可唱神语传说,曲调多变,伴之以鼓、锣、镲、钹等打击乐,气氛热闹非凡。

出殡之日凌晨,有傩戏为老土司还愿。

只见土司大殿外边大坪之上,坐着十多个和尚。众和尚手里拿着小锣、中锣、鼓、磬、铙、钹、金鼓、金刚铃、金刚杵、法螺等法器。

舍把覃文恭趋疾步而来,压低声音问那主持:“都准备好了吗?”

那主持恭敬地答道:“属下都安排好了!”

覃文恭:“开始吧!”

覃鼎、覃昇、覃星、覃文忠、覃文靖等人披麻戴孝,神情凝肃,守在棺材那里。

那主持站在大坪那里,清了清喉咙,大声喝道:“开坛!”

立刻便有人点燃了大坪中心的那堆柴火,四周也突然点亮了无数火把。大殿立刻笼罩在一片明晃晃的光亮之中。

一时间土司王宫竟显得十分寂静,仿佛处在幽潭之中。那轮新月在无垠的夜空显得出奇的遥远。

一记鼓响,在夜色中显得十分寂寥和悲怆,紧接着,一记清脆的锣声跟着响起,紧接着就锣鼓喧天了。

先是一个带着婆婆脸子壳的人跳出来,手上做着按诀手势,用一种称之为走罡的奇怪步伐,从边缘绕到神案桌几前的空场上,随着锣鼓的点子舞蹈起来。紧接着,更多带着奇纹怪绘的脸子壳的人出场了。他们穿着奇特,身上挂着牛角、铜铃和司刀,腰上的束带扣着牌带,头戴花冠,身穿袍裙,舞步怪异,不仅腾空跳跃,旋转自如,动作非常豪放粗犷,甚至隐形匿影,神出鬼没,这就给人一种鬼影重重,阴森恐怖的感觉。

这就是后来举世闻名的原始艺术形式——傩戏,刚刚从湘西柳城传入唐崖的时候。

一众巫师在巫师头领的带领下,在一番气氛诡异的表演之后,有的开始表演捞油锅、捧炽石、过火炕、跺火砖、踩刀梯等险象环生的节目,有的耍起了柳巾、司刀和师棍。

曙光初起,傩戏亦随之结束。老土司灵柩亦正式出殡。

卯时刚过,整个官寨还笼罩在黑暗之中,出殡路上,便有无数灯笼照亮。在官寨那条主街两边,早有无数百姓为之送行。令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过了一支送殡队伍之后,不消片刻,又有一支送殡队伍护着一具棺木出城,前前后后一共有三十六支送殡队伍,这三十六具棺木都毫无二致。到了城外,三十六具棺木便朝三十六个方向而去,令人不辨真假。

及至天明,三十六路抬棺者皆回城复命。

覃鼎便传令大摆筵席招待这三十六路抬棺者。

覃文忠与秦邦普早已买通了那送酒的店家,在包谷老烧里下了毒。一众抬棺者只道少土司赐宴,在那里放开了吃喝,却不料几杯酒下肚,皆腹痛如绞,面色惨白,口吐白沫,倒地不起,有喝得少的,便凄惨高呼,土司害人!

覃鼎闻说抬棺者皆在宴席上被酒毒死,大怒,命立刻彻查。

那送酒的店家,得了重金,早已关了店铺,藏匿无踪,哪里寻他得着。官寨里却渐起流言,说老土司坟墓之中埋有许多奇珍异宝,少土司为了保密,毒杀了全部抬棺者。少土司初继位,便大行杀戮,抬棺者何其无辜,少土司行事未免太过。

不知不觉之间,老土司头七已过,少土司继位大典吉日又至。

东方天色泛出鱼肚白色,曙光从山的豁口倾泻而出,唐崖官寨的城墙缓缓从灰色变成耀眼的白色。太阳突然从东方的暗雾中一跃而出,官寨沐浴在一片金色光线之中。

王宫大殿,禁军排列在承明殿外大坪东西两侧,威风凛凛。

南门外旌旗猎猎,仪仗森严。丹陛东西也列有仪仗。东西两边的文武二楼之南安放礼仪车格。

典牧官在车格南陈设仗马。

丹陛南祭坛之上,梯玛面涂浓重油彩,头戴七彩鸟羽,挥舞着司刀,迎着东方,口中念念有词,阳光从天空中倾泻而下,梯玛便高呼一声:吉时已到!

丹陛南摆列着盛大乐队。和声郎闻声便拉长声调喝了一声起乐。钟鼓齐鸣,庄严肃穆。

南门外,一队虎豹缓缓而来,虎豹后面,竟有数头大象,上面架有小亭一般的木座,里面坐着驯兽师,以腕臂粗细的缰绳束住象牙,引着大象前行。土司王宫有万寿园,位于宫后苑之后,内有豺狼虎豹等猛兽,还有南国大象,北国黑熊,东方民鸟,西方钩蛇,各种珍禽异兽,不一而足。

覃文靖引领的仪仗马格紧随其后,迎送册宝至东宫,迎候少土司。

文武百官身穿官服,分不同品级,齐集于南门外。

覃文忠、覃文恭立于百官之首,以下依次为覃昇、覃星、秦邦普、覃蜡等文武官员。覃文忠面色沉稳,不露声色。

突然,三声鞭响,大殿内外肃静。

一支仪仗马格从玉安宫那里缓缓驶出。

容氏着土司夫人礼服冠冕,坐于翣羽盖辇车之上,侍仪导引着凤驾,庄严地朝大殿而来。

她身边的女侍手里捧着爵爷虎符银印。

辇车至大殿之外,容氏在女侍拥簇下起身离座,下辇车,登上大殿,庄严地坐于王座之侧的凤椅之上。

只在须臾之间,东宫方向,少土司仪仗马格缓缓驶出,覃鼎一身盛装冕服,立于车上,只见他面容敦厚和善,恍若一泓幽深的清泉,稳重而又沉静。

雅乐再次响起,其音清越舒缓,从容不迫。

容氏早已看见覃鼎,脸上便露出微微笑意,起身离座,去迎少土司。

仪仗马格到了殿门,容氏扶覃鼎下辇车。四个服侍庄严的内侍引少土司进入大殿,侍立于丹陛前。

乐止,赞礼官覃文靖立于覃鼎之右,高声喊道:“鞠躬土司一拜再拜。”

覃鼎朝空空的王座跪下。

礼毕之后,覃鼎起身,再拜鞠躬起身。

覃文靖再宣行册礼。

读册官打开手里的朱红典册,宣读继位册书,读毕,将册交给覃文靖,覃文靖跪下,郑重将册书跪授覃鼎。

覃鼎接过,交给册宝内侍保管。

容氏扶着覃鼎登上王座。

覃鼎坐上王座。

大殿门外,覃文靖喊道:“有制!唐崖新土司已立,百官跪拜!”

覃文忠、覃文恭领头,百官齐刷刷跪拜于地。

覃鼎朗声而道:“鼎少不更事,因王位不可以暂虚。遂以群议,恭膺大典。猥以寡薄,托于万民之上,虽天威在颜,咫尺无远,循躬自省,实怀祗惕。敬简元辰,升坛受禅,肆类白虎上帝,以答万民之心,永隆嘉祉,保佑有齐。但是国不可以以一人之力而立,需百官万民同心合力方能享无穷之祚。鼎年不过弱冠,烦请二叔不辞劳苦,遵先爵遗愿,继续总理唐崖。”

覃文忠匍匐在地,三次叩头,口称年迈老朽,不堪大任,再三推辞。

覃鼎坚执不允。

覃文忠不得已而接受。

覃鼎:“南方险恶,地近苗疆,北方清坪,与金峒、龙潭交界,地势复杂,都是边境要地,不可无人驻守。须由重要人物镇守,苗民与金峒、龙潭二土司才有畏威之心,尤其龙潭安抚司,居心叵测,有窥伺之意。二弟覃昇镇守北方的清坪镇,三弟覃星镇守四洞峡,方可保四境无虞。唐崖可享磐石之安。”

覃文忠愕然,犹疑良久,才慢慢问道:“唐崖祖制,未闻宗亲子弟外出戍守,望土司王三思!”

覃鼎:“总爷,是辅国栋梁。四洞峡,是唐崖第一要地。不由总爷驻守,谁还有资格驻守?”

覃文忠叹了一声,站了起来:“四洞峡总爷可以去戍守,但是清坪镇是荒凉的地方,二总爷去,合适吗?”

覃鼎:“关隘不牢,戍守的兵员不够,那肯定是不毛之地,要是加固关隘,修建市集,增派兵员,迁徙乡民,清坪镇就是个重要的寨子了。”

秦邦普奏道:“南北皆重兵把守,内可以屏蔽封内,外可开拓疆域,唐崖自此强盛!”

覃文忠心里暗自得意,脸上却异常严肃:“属下以为此事万万不可……”

覃鼎长长的眉毛不禁抖动了一下,把大手一挥:“此事就此决定,不可再议!”

覃文忠只得罢休。

于是,覃鼎派覃星守四洞峡,增派兵员一千;派覃昇守清坪镇,增派兵员八百。

覃鼎又使舍把覃文恭为覃星筑城,要求比旧城更加高固。同时,覃鼎还使人为覃昇筑关,因为清坪镇把守北疆,战略位置十分重要,所以覃昇尽心尽力筑关,把个清平镇修建得固若金汤,飞鸟难渡。

其时,覃昇十八岁,覃星十六岁,如此年龄,就担起如此重任,众人皆以为覃鼎忌惮二位总爷,故此遣至边境地区。

覃鼎此举,把覃文忠也瞒过了,以为覃鼎果然少不更事,胡乱调遣,自此野心欲炽,欲架空覃鼎,谋夺官寨之权。

龙潭安抚司。

正午的太阳是如此耀眼,让人恍惚觉得是在炎炎夏日。

一座巨石砌成的金字形高台伫立在阳光下。高台的石阶上,钉子般站着两排腰挎弯刀的兵士。高台前,有一个两丈见方的大坪,站着许多乡民,远远地望着高台顶端,不敢出声。

一个被取下头帕披头散发的老者抬着头,目光痛苦地望着深蓝色的天空,他被反绑着,脖颈上插着一根草标。草标上赫然写着“罪臣田理富”几个大字。刺目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似乎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他就是龙潭安抚司的舍把田理富。

在他的前面,立着一个高达三尺、鼎口粗细的千年古木桩。木桩上赫然沾满已然发黑的斑斑血迹。

这就是龙潭安抚司令人恐惧的杀人台!

在他的左边,站立着一个身材粗壮的行刑人。行刑人臂弯里抱着一把刀柄处雕着鬼头、背厚面阔的大刀。大刀的刀面反射着寒冷的光。

行刑人两侧的不远处也钉子般站着一圈腰挎弯刀的兵士。

“最后问你一次。”冰冷的声音从田理富身后不远处传来,“奎星越位白虎走,这句谣言是不是你编造,然后在官寨散播的?”

“这不是谣言,这是人人皆知,而且痛心不已的事实啊!外戚黄九逵干政,龙潭纲纪紊乱,民怨沸腾,国将亡之,我田理富是龙潭舍把,匡社稷于危难,扶大厦于将倾,是分内之事,自当明言,而且,我不明言,也自会有人明言。”田理富神情决然地望着天空,眼里闪着光亮,毫无畏惧之色。

“唉!”那个声音发出一声叹息,“你还有一大家子人呢?就不能改个说法?”

“要杀便杀。”田理富说,“我是龙潭的官员,尽自己的职责。”

那名行刑人心头一颤,把目光望向高台的正中央。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在那里,有一个巨大座椅。座椅两边的扶手雕着两个张着大嘴露着獠牙的虎头,上面铺着一整张虎皮。家政黄九岳坐在上面,目光冰冷地看着田理富。

田理富没有看黄九岳,他慢慢闭上了眼睛,两滴泪珠从眼角冒了出来。

黄九岳失望了,他神情漠然地抬头看了看天空,然后又收回目光:“午时三刻到!行刑!”从长案上的竹筒里抽出一根签,往前面的地上一扔。

行刑人立刻动了,一把拔出田理富后颈上的草签,粗鲁地把田理富的头往宰头桩按去,然后用双手举起鬼头大刀。

广场上的人群立刻起了一阵骚动,大多数人的目光都露出悲悯和无奈。

随着鬼头刀的猛然落下,一股鲜血像离弦的箭一样朝太阳飞溅,一颗人头从高台的阶梯上滚落了下来。广场上的乡民都闭上了眼睛,不忍看这悲惨的一幕。

“通知他的家人收尸吧!”黄九岳从座位上站起来,快步走下阶梯,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大坪。那些腰挎弯刀的兵士皆神情凛然地紧随其后,排成两行鱼贯离开了。

龙潭安抚司,在宋朝时是施州南寨地,元为龙潭抚司。元朝末年,农民义军明玉珍据蜀时,占领其地,改为宣抚司。明洪武四年,龙潭安抚司田起喇归顺,被授以安抚职,领上、下支罗二洞。洪武二十二年,施州各土司叛服无常,相继被废,龙潭司亦在其列。后虽于洪武二十五年复置,但又因支罗峒叛乱再次被废,其地并入散毛宣抚司。永乐四年,田起喇上奏曰其父祖自宋元以来俱为安抚,现并其地入散毛,隔远难治,请复旧职。大明朝廷认为驭蛮当顺其情,故授田起喇龙潭安抚职。正德年间,外戚黄氏图谋篡位,于万历十四年执掌龙潭司,至天启元年,于今十年有余。

唐崖河在武陵群山中蜿蜒前行,从遥远的东北方向旖旎而来,不仅从金峒土司和唐崖土司的城墙脚下经过,还在河流中段绕了龙潭安抚司官寨大半个圈。

龙潭官寨是以独特方式兴建的,城池倚靠着青山岭,宫殿竟修建在一个巨大的岩腔之中,一条宽约两丈的大道从宫殿那里像怪兽的舌头那样伸出来,一直延伸到唐崖河南岸。

主城墙的正门位于整座城半圆的东北方。进入主城的道路蜿蜒曲折地绕着河岸的山丘铺设。每一条道路都会到达一个拱形的隧道,然后到达宫殿垂直正门的入口。

这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除非有敌人跨越踢踏沟,翻越青山岭,从后方来袭。不过,那边有龙潭安抚司的秦家营更是易守难攻。那秦家营位在鬼斧神工的奇峰之顶,可以俯瞰百尺之下的踢踏沟,石级是凿穿坚硬的岩石所雕凿出来的,仅用箭阵,即可抵御来犯之敌。

这是一座石头造的城池,强悍而美丽。可是,它却是一座逐渐衰落的城寨。

人口也比全盛时期减少了一半。街上的石头房子门楣上雕刻着姿态万千的凤凰和威风凛凛的老虎。可是,这个时候,在街上,却显得空荡荡的,不再有喧闹和欢声笑语。

龙潭土司宫殿大殿相当宽广,光线来自两旁成列高大石柱边的凿壁石窗。

大厅还陈列着许多灰色石灰岩雕像,多是凤凰与老虎之雕像。大殿之顶隐约可现,闪烁着银色光芒。墙壁上雕刻着冰冷的浮雕。

这是一座庄严肃穆的大殿,可以从中看出龙潭官寨一代又一代土司的辛勤努力和心血结晶。

“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一个娇媚之极的唱腔在大殿里缭绕,使得肃穆的大殿有一种轻佻的柔和之感。

这赫然是南剧的南路声腔!

在大殿中央,一个旦角在那里拿捏着云手,一忽儿转眼,一忽儿媚眼,以眼领神,形随眼行,姿态万千,那身段、动作说不出的和谐美观,而且其体态纤秾合度,肌肤细腻,面似桃花带露,指若春葱凝唇,头上青丝梳成华丽繁复的堆云髻。真真丽质天成,美艳不可方物。

那伴奏的吹鼓手们坐在西南角,在神情投入地吹奏。他们显然处于物我两忘的境界,对演出之地兀自不在乎。

土司王座上,一个体态臃肿的中年人坐在那里,身着狐裘大髦,脸上泛着红光,目不转睛地望着一颦一笑皆万千风情的旦角,在轻浮地笑着。不消说,此人就是黄九逵了。

两名颇有姿色的侍女一人站着,一人跪着,在小心翼翼地揉着黄九逵的肩与腿。

一张大理石方案立在王座一侧,上面摆放着一壶怀仁茅台。

大殿东西两侧摆放着长长的石案,上面摆满了酒肉瓜果。案前坐着近百号人,皆身着官服,人人有美人伴坐,在那里胡吃海喝,嘻嘻哈哈地笑,一听到旦角唱到精彩地方就颠三倒四地叫好。

这时,一名厨师用紫檀木托盘端着一盘唐崖烤乳猪从大殿左侧之门趋步而入,直趋至王座那里。那烤乳猪用红绸盖着,只露出一个通红的猪嘴。他身后紧跟着数十个厨师,皆用托盘端着一盘烤乳猪,从上首往下,一个一个地送到众官案前。

那烤乳猪皆以唐崖仔猪所烤制,通体大红,色同琥珀,又类真金,光滑如镜,堪堪是皮脆肉嫩,壮若凌雪,含浆膏润,香而不腻的上乘佳品。

厨师把托盘放在方案上,揭开红绸,熟练揭开烤乳猪面皮。

一阵诱人的奇异香味顿时弥漫在王座四周。

那厨师切下一块前腿肉,盛在青花陶瓷盘里,跪着呈在黄九逵面前。

黄九逵举箸夹了一块烤乳猪肉就往嘴里塞,预备大嚼之。突然,黄九岳急匆匆走了进来,俯身在王座面前,似有要紧事要说。

众官见黄九岳入内,便都安静了下来,黄九岳便奏道:“禀爵爷,罪臣田理富已经问宰。”

“好!”黄九逵哈哈大笑道,把手往四周扫了一圈,“随我者,可日日享此生活,逆我者,田理富那厮便是下场!”

众官员:“我等忠于爵爷,无有二心,天地可鉴。”

黄九逵哈哈大笑,喝令继续奏乐唱戏。

黄九岳又似有顾虑地说道:“属下有机密事要奏。”

黄九逵面色一肃,把手一挥,吹鼓手们立刻停止吹奏,众官也慢慢地静了下来,那旦角便也停止唱剧,作势欲退下。“你留在这里。”黄九逵脸上笑嘻嘻的,口气却不容置疑。

那旦角面露难色,望了班头一眼。

班头递了一个眼色,就退了下去。

那旦角便委委屈屈地往大殿角落的一个石座走去。

“到这边来。”黄九逵指着王座旁边的后座,温温和和地命令道。

那旦角脸色一变,欲要拒绝,却见黄九逵那好色的眼神似笑非笑,透着不可捉摸的乖戾,便乖乖地走了过去,犹犹豫豫地坐了下去。

黄九逵的心情显然很好,他胃口大开,他从烤乳猪身上撕下一块肉,塞到最里面狠嚼,又撕下一块上好的肉,笑嘻嘻地朝那旦角胸前一递,“来,吃!这可是香而不腻,入口化渣的好东西!外面吃不到的!”

那旦角勉强笑着接过肉片……

黄九逵:“田理富临死前说了什么特别的话没有?”

黄九岳缓缓说道:“阶下死囚,还有什么话可说?”

黄九逵笑着接言道:“得罪本爵,以下犯上,而且案子由家政亲自审理,亲自监宰,谅他田理富也无话可说。”他话锋一转,望着黄九岳,说道:“你说这个田理富有没有同谋?听说谣言流传得极快,这岂是一个人一张嘴能办到的?”

黄九岳:“流丸止于瓯臾,谣言止于智者,更何况谣言如林中风,如果无所凭据,自会悄然止息,爵爷不必多虑。”

黄九逵缓缓点了点头:“家政所言极是!只怕田理富的几个儿子会心怀怨恨!这是后患啊!”那口气里隐隐含着杀气。

黄九岳:“田理富的几个儿子皆饱读诗书,不会不明白‘被谮获全,亦恩由君父’这个道理,他们畏惧天威还来不及,岂敢轻举妄动,密谋作乱!”

黄九逵干咳了一声,说道:“除草务尽,还是不得不防啊!”

黄九岳:“爵爷的意思是?”

黄九逵眼里突显杀机:“要保住我们黄家,田家人全都要死!”

“爵爷的意思是田理富的几个儿子全都要除掉?”黄九岳紧紧望着黄九逵,“一下杀太多,恐怕会引起非议?”

“田理富居心叵测,散布阴险毒辣的谣言,损毁本爵声望。”黄九逵敛色沉声道,“再说,父子一体,他的三个儿子有没有牵涉其中,很难说啊!”随即又阴恻恻地笑着把话锋一转,“对这田氏三兄弟,家政有何良策?”

黄九岳:“田理富三个儿子,老大田克用、老二田克申、老三田克星,皆人中豪杰。若出奔唐崖,必为大患。何不以令其承袭父职召见他们,他们必定不敢违命,必应召而来:来则全杀掉,可免后患。”

黄九逵听得连连颔首,脸上顿时露出笑意,立刻命左右拿纸笔来。

黄九岳又面露忧虑之色:“只是属下还有一虑,向来听闻田理富长子克用,慈温仁信,依我之见,招之必来。二儿子克申,少好于武,长习于文,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蒙垢忍辱,能成大事,此前知之士!三儿子克星,虎背熊腰,猿臂豹眼,擅射之人,是一员虎将,而且性甚冲动,报仇心切,这两个人恐怕招不来!”

黄九逵冷笑道:“要是不来,就是抗命,本爵可立刻治他死罪!笔墨伺候。”

立刻便有侍女端着宣纸、徽墨、湖笔、端砚,端端正正地铺在紫檀木长案上,磨好墨后,低眉垂首地退了下去。

黄九逵拂起袖子,提笔书道:“汝父散布谣言,诋毁爵爷,触犯禁忌,该当死罪,然尔兄弟二人之父犯颜直谏,亦是一片忠心为国,本爵亦有所悔之,俗语有云‘人死不能复生’,尔等父亲既已死,其职须即刻补之。听闻尔等皆人中之杰,才智过人,乃可用之才。本爵求贤若渴,特授田氏克用为舍把,补尔父之缺,授田氏克申为右营总兵,授田氏克星为右营副总兵。尔兄弟可星夜前来。若违命迁延,必至获罪。书到速速!”

黄九岳便携了密函去田家寨,欲诱田氏三兄弟至龙潭官寨擒杀。

这日,天气晴好。驻守东旗清坪的覃昇闲来无事,便率了从人狩猎。土司建制属于武职,是军政合一政体,是寓兵于民、全民皆兵的社会。覃昇自幼好文,不仅深谙儒学、孙吴兵法等汉学,在训兵练武上也是好手,常出猎郊野,以训练军士。

这日,覃昇大集军士,一路往东,直达唐崖、龙潭交界地界,猎于七峰岩。各军士击狐伐兔,无不各逞其能,以邀总爷之心,打围良久,校尉覃越禀报:“时已正午。”覃昇传令撤回,诸将各献猎物,所获良多。覃昇大悦,以猎物厚赏诸将,就叫埋锅造饭。

午饭之后,覃昇便策马上了七峰岩最高峰,俯瞰唐崖河。阳光穿透云层,从天空照射下来,万里江山便在紫烟笼罩中如梦如幻。唐崖河亦像一条深蓝色玉带,从东边群山蜿蜒而来,从七峰岩下经过,又优雅地延伸到西边的群山之中。覃昇神清气爽,顿起荡胸生层云的阔大苍茫之感。

“总爷胸襟万里。”随从部将覃越慨然说道,“我等追随总爷,也有一番开疆拓土、建功立业之心。”又疑惑良久,“只是有一事,属下不甚明了,为何爵爷初即位,便调遣总爷戍守边境?这里面有何玄机?还望总爷明示一二。”

覃昇呵呵长笑一声:“爵爷如此安排,自有其妙处。”把目光望着龙潭土司那边的群山,“那边虽无动静,但出了那么大的事,迟早会移祸唐崖的!爵爷派我戍守清坪,就是为了震慑黄九逵那厮的。”

覃越恍然大悟,连声赞叹不绝:“爵爷英明,神龙不见首尾!”又突然惊呼了一声,“总爷,那不是竹节人参吗?”

只见七峰岩一处陡崖缝隙之中,赫然生着一株竹节人参,兀自在风中摇曳。那竹节人参是百草药之王,是极稀有的东西,往往生长在悬崖峭壁之中,极难获得。

二人正在称奇,却见一条绳子从半山直垂而下,恰搭在竹节人参之旁,未几,一个人影便拽绳而下。不消说,那人如此冒险,就是要摘这株竹节人参了。只是下面便是万丈悬崖,若有半点差池,掉了下去,怕是尸首难寻。覃昇二人便不免为那人捏了一把冷汗。覃昇再定睛一看,发现那人腰肢纤细,大开襟的紧身服裹着凹凸有致的身子,赫然是一个女的。只见她一心只在那竹节人参上,浑然不觉自己的绳子与尖利的岩石摩擦,有数缕小绳已然断裂。

覃昇轻声唤道:“姑娘,小心些,那绳子要断了。”

那姑娘听见有人呼唤自己,便抬起头来,顺着覃昇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自己的绳子卡在一处尖利的岩石上,情势十分危急,便不由得脸色煞白:“阿巴!你的命好苦!女儿为你采到了药,却不能熬了给您喝。”

覃昇一听,便知此女是个孝子,心下一酸,便说道:“姑娘不要慌,我这里有绳子,扔下来,你仔细拽住,我拉你上来。”便急忙下到山坳之中,解下套马的缰绳,飞奔上峰,瞅准方位,扔下绳子,与覃越合力拉了那姑娘上来。

过了半晌,那姑娘方才定住心神,连声道谢不迭。

不知怎的,覃昇心里突突地跳得厉害,客套了几句,便不敢再正眼看那姑娘。

这却是为何,只因那姑娘虽然一身素服,只是一般土家姑娘装扮,头发梳成独辫,垂于脑后,辫梢系着绛紫色棉布条。胸襟和袖口贴丝绦花条。但身上却散发着一种恍惚迷人的气质。眼睛深邃,似不见底的幽潭,又澄澈似崖壁之上青苔覆盖之下的泉水。头发浓密,睫毛长而细,嘴唇鲜亮柔腻,轮廓清晰。尤其令覃昇意外的是,那温柔的眼神里有一种倔强的神色,而且见到覃昇一身总爷打扮,却毫无吃惊意外之色。总而言之,姑娘绝非寻常人等,覃昇十分确信这一点,只是为何一个姑娘家在深山老林独自采药,也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却又不便多问。

那姑娘谢过覃昇,便匆匆离去。从离去的方向来看,她赫然是龙潭人。

姑娘离去了许久,覃星还发痴般盯着她消失的方向,良久才怏怏而归。自此以后,覃昇便陷入了一种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之中,又因那姑娘是龙潭人,无法遣人前去打听,倒是后悔自己不曾问得姑娘姓名。其后又去了七峰岩狩猎了几回,却再没有见得那姑娘半点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