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真诠(普及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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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41)章 闻道

上士闻道,勤能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弗笑,不足以为道。是以建言有之,曰:明道如昧,进道如退,夷道如颣;上德如谷,广德如不足,建德如偷;质真如渝,大白如辱;大方无隅;大器免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褒无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


【参考译文】

上士闻道,勤苦竭力地践行。中士闻道,有时候记得,也可能践行,但有时候不知不觉就忘了。下士闻道,不以为然,还要哈哈大笑以嘲讽之。如果不为下士所笑,道就不足以为道了。因此,我要立几句话,如下:合乎道的显明好像是昏暗幽昧的,合乎道的前进好像是在后退,合乎道的平坦好像是不平的;高上的品德好像川谷一样虚空卑下,广阔的德行不会盈满好似永不满足,真正勤于立德之人反而好似在偷懒懈怠一样。有德之人那种自然而然的朴素质性是恒定不变的,但好像是经常在变;有德之人品行是纯洁的,但好像是污浊脏黑的;极大的方形是没有棱角的,极大的器物是无须合成的,极大的音乐是无声的,极大的象状是无形的。道太大太大,没有任何名号能表示她、概括她。只有道,才能善始善终啊(万事万物只有合乎道,才能善始善终)!


【诠言】

本章对应普世本《道德经》的第41章。普世本《道德经》的第41章和第40章当属错简,次序颠倒,致使第39章与第41章的紧密承接关系被割裂,当据帛书乙本调正(帛书甲本本章经文全部残毁)。

各种版本的《道德经》,本章都有残损或讹误,花样百出,这里不全赘述,只说最重要的三点:

第一,“大白如辱”的位置,基本上所有《老子》文本,包括帛书乙本(甲本残毁)、郭店楚简本、北大汉简本以及各普世本《道德经》,都在“上德如谷”的后面,这是明显的错简,应该大胆移到“质真如渝”的后面。这样的话,“明道”“进道”“夷道”和“上德”“广德”“建德”各三句连读,句式排比整齐;“如渝”“如辱”“无隅”三句连读谐韵。“大方无隅”既以“无隅”上韵“如辱”,又以“大方”下接“大器”。后面“免成”“希声”“无形”和“无名”四句也排比谐韵。这是明显的修辞运用,体道,成德,再广誉以赞之,逻辑清晰,章法严谨。

第二,普世本《道德经》基本上都把“大器免成”搞成了“大器晚成”,这是非常严重的错误。“免成”就是无成、自然而然不需要成的意思,而“晚成”呢?是需要成,只不过成得迟一些罢了。这完全和老聃的原意背道而驰。郭店楚简本作“大器曼成”,曼是无的意思,也与免意近。

第三,“善始且善成”这一句,普世本《道德经》除了敦煌戊本外,其他都写成了“善贷且成”。由于这个“贷”字放在这里,与《老子》大义不合,所以历来有各式各样牵强附会的解释,最常见的就是:善于施与并且善于成就,把“贷”释为施与,把“成”释为成就,这是很严重的错误。其实这个“善始且善成”就是善始善终的意思。在先秦文献中,“成”和“终”互训的例子比比皆是。古时候,凡乐一终即为一成,比如《尚书•益稷》“箫韶九成,凤凰来仪”。

本章还是老聃承接第二(39)章的大义在苦口婆心地讽喻那些侯王。他根据人的领悟能力、智慧水平和听闻道后的不同反应,用上士、中士和下士把人分了一个类。

上士闻道,勤能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弗笑,不足以为道。

这几句话,很好理解,用河上公那段话就能讲得很透彻:

上士闻道,自勤苦竭力而行之。中士闻道,治身以长存,治国以太平,欣然而存之。退见财色荣誉,或于情欲而复亡之也。下士贪狠多欲,见道柔弱谓之恐惧,见道质朴谓之鄙陋,故大笑之。不为下士所笑,不足以名为道。

“若存若亡”的“亡”,同“忘”,就是说,中士闻道,有时记在心上,有时又忘了。

接下来的话,都是老聃所立的言论(也有学者认为“建言”为古谚格言,或者为当时社会上流传的书籍)。

“明道如昧,进道如退,夷道如颣”这三句呢,重点是要理解“道”是关键词,还是前面的“明”“进”和“夷”是关键词。通常有两种解释,比如:一、明显的道好像是昏暗幽昧的;二、合乎道的明显好像是昏暗幽昧的。我们认为第二种解释更切合《老子》大义一些。同样,合乎道的前进好像是在后退,合乎道的平坦好像是不平的。这个“颣”,古音立对切,原意是织布时布上的小丝结、线疙瘩,表示“不平”的意思,与“夷”字义反。

“上德如谷,广德如不足”,是说上德和广德如同川谷一样虚空卑下,不可盈满,总表现出不足的样子。王弼注云:

广德不盈,廓然无形,不可满也。

北宋吕惠卿《道德真经传》云:

广德者,廓乎其无不容也。

有容乃大,至大者则无所不容,无所不容则无形无限,无形无限则不可盈满,不可盈满则似永不满足也。

建德如偷

“建德如偷”的“建”字呢,有人认为同强健的“健”(如俞樾),就是刚健的意思,说具有刚健之德的人看起来反而像小偷那样隐柔。这种解释是为了迎合上德和广德,才把建解释成形容词“刚健”,是不符合《老子》大义的。这里的“建”就是动词,建立、积累之意。仅从字面意思理解,“建德如偷”犹言:真正立德之人,反而好似在懈怠偷懒一样,或者说建德的方法好比“偷”。我们结合整部《老子》的大义和社会历史的实际情况,适当阐发一下“建德如偷”。

在《老子》中,老聃在技术的层面给出了三条悟道修道、建德立功的途径,其一是“损”,其二是“予”,其三就是“偷”。这三条途径须三位一体,缺一不可,否则不能建立大德大功。他对“损”和“予”都有较详细的直接论述,唯独对“偷”就只有本章的“建德如偷”,没有直接论述。

先看老聃对“损”的论述。第十一(48)章:“为学者日益,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损的对象除了“学”,也就是政教礼乐之类的人类后天造作的知识,还有“自是”“自见”“自伐”“自衿”等。第六十七(22)章:“不自是故彰,不自见故明,不自伐故有功,弗矜故能长。”“损”的过程是从“万”到“一”,终极目的是达到“一”,达到“无为”。“损”是内向的,着重强调自身的修养。

再看他对“予”的论述。第三十一(81)章:“圣人无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予人己愈多。”老聃所论的“予”,基于“损有余而益不足”的天之道,以及“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和“退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的圣人成私之道,并非世俗之人日常所讲的施舍、慈善资助。“予”是外向的,更强调对身外环境的营造。

要真切理解“建德如偷”,关键是要感悟这个“偷”字的意味儿。偷,意味着悄悄地、暗暗地通过非暴力的方式把原本不属于自己创造、自己所有的东西为己所用。真正善于建德立功之人,都善于悄悄地利用好现成的资源,善于凭借身外之物,并非什么都要自己去创造出来。万物皆由道生养成就,真正建大德立大功之人都善于顺应道生养之万物,或者说善于凭借天生天成之物,善于顺势而为、借势而为。所以,“如偷”指的是因顺、凭借道之德、天地之德,用老聃的话说就是“能辅万物之自然,而弗敢为”。天生天成之物,非人自身所有,人人都常用而不自知,我们未经天地允许而用之,岂非偷盗乎?若乖其自然、违其本性而用之,则会遭受天殃;若顺其自然、因其本性,则无殃而建功。《黄帝四经•经法•君正》云:

因天之生也以养生,谓之文;因天之杀也以伐死,谓之武。文武并行,则天下从矣。

要建立“天下从矣”这样的功德,就要因顺、凭借天之生死,也就是如同“偷”天之生死。世俗社会中,偷窃他人财物的小偷小摸,会遭到罪罚,但是善于偷窃天生天成之物、善于因顺自然、善于凭借成势的“大偷大盗”往往能成王侯之功。这正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晚唐诗人章碣诗云:“尘土十分归举子,乾坤大半属偷儿。”抛开世俗的肤浅看法,从这句诗里我们应该感知到,能“偷”善“偷”是多么的重要,否则一辈子也只能在尘土里纠缠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列子•天瑞》中有一段国氏和向氏两个人关于偷盗的故事,能够帮助我们非常深刻地理解“偷”、理解“建德如偷”:

齐之国氏大富。宋之向氏大贫,自宋之齐,请其术。

国氏告之曰:“吾善为盗。始吾为盗也,一年而给,二年而足,三年大壤。自此以往,施及州闾。”向氏大喜,喻其为盗之言,而不喻其为盗之道,遂逾垣凿室,手目所及,亡不探也。未及时,以赃获罪,没其先居之财。

向氏以国氏之谬己也,往而怨之。国氏曰:“若为盗若何?”向氏言其状。国氏曰:“嘻!若失为盗之道至此乎!今将告若矣。吾闻天有时,地有利。吾盗天地之时利、云雨之滂润、山泽之产育,以生吾禾、殖吾稼、筑吾垣、建吾舍;陆盗禽兽,水盗鱼鳖,亡非盗也。夫禾稼、土木、禽兽、鱼鳖,皆天之所生,岂吾之所有?然吾盗天而亡殃。夫金玉珍宝谷帛财货,人之所聚,岂天之所与?若盗之而获罪,孰怨哉?”

向氏大惑,以为国氏之重罔己也,遇东郭先生问焉。东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盗乎?盗阴阳之和以成若生、载若形,况外物而非盗哉?诚然,天地万物不相离也。仞而有之,皆惑也。国氏之盗,公道也,故亡殃;若之盗,私心也,故得罪。有公私者,亦盗也;亡公私者,亦盗也。公公私私,天地之德。知天地之德者,孰为盗邪?孰为不盗邪?”

质真如渝

“质真如渝”这一句历来也争议颇多,主要是这个“真”字,有的学者怀疑是“惪”字之误。这样的观点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若是“质德”,能和前面的“上德”“广德”和“建德”保持一律,意思也可以解释为“质朴之德,好像是污浊的”。这个“渝”本意为“水变污浊”。可是,这一观点没有证据,帛书甲乙本、郭店楚简本和北大汉简本这一句都是残损的,普世本《道德经》这一句全部是“质真”。那么,如果是“质真如渝”的话,又该怎么解释呢?有的把“真”训为“不变”,把“渝”训为“变”。《淮南子•本经训》“质真而朴素”,高诱注曰:“真,不变也。”也就是说,此“真”意为:自然而然的、未受他物影响的、未经人为造作的原本性状。如此,“质真如渝”可解释为:有德之人那种自然而然的朴素品质是恒定不变的,但好像是经常在变,因为有德者任凭万物自成而随应万物,所以看起来是随万物在变的。

在《老子》书中,一共有三处用了“真”字,另外两处是第十七(54)章的“修之身,其德乃真”和第六十五(21)章的“幽呵冥呵,中有情呵,其情甚真,其中有信”。这两处的“真”字,指客观实际的、能真切体验到的存在,与“假”“伪”相对。

“大白如辱”这一句,重点在于要理解“辱”字意义。

《仪礼》注曰:

以白造缁曰辱。

也就是说把白布染成黑布叫做“辱”,所以这里“辱”表示污浊、脏黑的意思。这句可以解释成:有德者品行是纯洁的,但好像是污浊脏黑的,因为他们和光同尘,不自异于庶物俗人。

“质真如渝,大白如辱”这两句,虽然不直接含“德”字,却是形容大德的品性,描述大德者的外在表象。

“大方无隅”这一句,重点要理解“大方”的含义,有两种意思。第一,方就是指方形。一般的方形都是有棱角的,但是大到无边的方形,是没有棱边和角落的。这一点应当联想到古人“天圆地方”的朴素认知,像大地这么大的方形,哪里才是棱边、哪里才是角落呢?第二,“方”指“方家”,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某一领域里的行家和学识渊博的人;“大方”的意思同《庄子•秋水》“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的“大方”,指掌握了最大学识和极致规范(也就是“道”)、具有大德的人。这样的人往往表现得圆融平和,没有棱角,没有偏见,不露锋芒,所以是“大方无隅”。

“大器免成”这一句,我前面已经讲了,普世本《道德经》多写作“晚成”,这是错的,请大家务必注意,用心体悟,这里就不赘述了。再来讲讲什么是“器”。《易经•系辞》:“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通常我们讲的器,是指各种具体的事物,是有形有状的,是用途有限的。既然有形有状,就一定有限,不是什么都能装得下容得下。正如卢育三教授所言:

器,一用之才……大器,非一用之才,而是全才,或大用之才。

那么,什么又是“大器”呢?在第七十二(28)章中老聃说“朴散则为器”,这个“朴”指的是道的那种混混沌沌无所辨识的状态,就代指“道”。换个角度理解,“朴”包容了所有的“器”,是成万器之终器。所以“朴”(也就是“道”)可以称为大器。“道”这个“大器”是没办法合成的,也是自然而然无须合成的。这个“成”字,意思就是造作、合成的意思。正如王弼所言:“器,合成也。”老聃在这里说“大器免成”,也表达了一个意思:合道之人,具备大德之人,是不会故意做作、刻意展现自己的。

“大音希声”。在整部《老子》中,老聃几次用了“音”和“声”,除本章的“大音希声”外,还有“鸡狗之声相闻”“音,声之相和也”“五音使人之耳聋”等语句。要理解透彻“大音希声”这一句话呢,不得不先了解一些关于“声”“音”和“音乐”的区别,以及古时候音乐和政治的紧密联系。

《礼记•乐记》中有一句话可以直接说明“声”和“音”的区别,是这么说的:

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

通俗地讲,不是什么“声”都能叫做“音”的,“声”必须要按照一定的规则和法度应和演变,才能成为“音”,“声”是组成“音”的材料和部件;再由“音”依据一定的规律和方式,演变为“乐”,也就是“音乐”。在古时候,尤其是商周时期,音乐和政治是有直接紧密联系的。《礼记•乐记》云:

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

正是由于“声音之道,与政通矣”,老聃才用声与音来说事儿。那么“大音希声”就很好理解了:通常的音都是由声组成的,但是真正与国泰民安相通,能使天下太平的音乐,是清静无声的。世间凡是能被动物耳朵听到的音,都是有声的,而大音就如同老聃在第五十八(14)章所说的那样:“听之而弗闻,名之曰希。”

我们还可以从现代科学的角度感受一下“大音希声”。老聃虽然不是科学家,但是《老子》中的很多话,却可以用现代科学研究来解释。比如说,宇宙中存在太多太多的电波声波,是凡胎肉体听不见的,只有借助特殊手段才能听到。但是,这些听不见的声波,却比任何一种听得见的声音都广大。这也算是“大音希声”的科学解释吧?我们后面论述“道”的时候,也会讲到,老聃对“道”的论述,和现在宇宙学的研究也多有契合之处。

同时,我们也可从“天籁之音”的角度去理解“大音希声”,参见《庄子•齐物论》里子游和他老师的对话。

子游曰:“地簌则众窍是已,人簌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簌。”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子綦说的那句话,历来聚讼太多,难有定论。但是,表示的意思就是,天籁自己无声,却使得万事万物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万物皆仗“天籁”而得声却不自知,还认为是自己的本事。“天籁”如若“大音”,“大音”即是“道”之音。

“大象无形”。在《老子》书中,这个“象”字出现了多次,除了本章的“大象无形”外,还有第四十八(4)章的“象帝之先”、第五十八(14)章用来描述“一”的“无物之象”、第六十五(21)章用来描述“道”的“忽呵恍呵,中有象呵”、第七十九(35)章的“执大象,天下往”。我们结合这几处老聃对“象”的使用语境,可以勉强把它训为“形状”“模样”“样子”“表征”“法式”“榜样”,等等。万事万物都是有自己的形状和模样的,或者都有自己效仿的法式和榜样(当然,各式各样的“形状”本身也是万事万物之一)。所以,通常可用“象”来表示有形状、有样子的各种具体事物,和上面的“器”字本质上有同样的内涵。那么“大象”呢?它是生万象之终象,是在形而上的,没有任何形状和样子,无穷无尽地大,就是“道”之象了。

讲到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按照老聃的方式,任何具体的事物,只要在其前面加上“大”字,都表示和其表征特性相反的存在,还有如第七十三(29)章的“大制无割”,我们日常喜欢说的“大爱无言”“大羹不和”,等等。大家一定要领会这一点。

老聃在分述完“大方”“大器”“大音”和“大象”等内容后,就总结说“道褒无名”。“道”包容了一切大而化之的具体事物[所以老聃才在第六十九(25)章中,干脆给道取了一个字叫“大”],能生发万事万物。普世本《道德经》对这句也有不同的写法。这个“褒”字呢,是盛大之意,比如“褒衣博带”。“道”太大太大,不能从任何一方面、用任何特征、以任何方式给它命名,因为任何一个具体的名字都没办法准确表述它、概括它。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形和名,可是道却没有,这正是“大名无名”!“无名”才是恒名,才是终极的名字,正如第四十五(1)章言“名可名也,非恒名也”。

最后,老聃说:“夫唯道,善始且善成。”这话怎么讲呢?万事万物,只有遵守道,只有合乎道,才会善始善终啊。或者说,只有道才能使万事万物善始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