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2章 周蓉下乡
九月。
吉春市歌舞团来了一位新的团长,大刀阔斧的对歌舞团的工作进行调整。
取消了演出活动,每天只有两个小时的专业练习,剩余的时间都待在大礼堂里,集中学习。
郑娟对周秉昆说,她现在看见字就头晕脑胀。
周秉昆哈哈笑道,“娟姐,这多好。每天往那一坐,工资就到手了。”
郑娟突然捂嘴偷笑,说道:“邱师傅上课老睡觉,已经被团长批评好几次了。”
“哈哈,那我得去安慰一下,老邱受伤的心灵。”
十月下旬,天气变冷。
大家渐渐开始习惯,工厂也陆陆续续的恢复生产。
小学还好一点,初中和高中的学校还不能正常上课。
为啥?
大部分的老师都下基层了,没有老师,谁来上课?
十一月末,北省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
下雪不久后,周秉昆偷偷的去了一趟延州,找到了北兴人民公社。
当他到了这个位于大山脚下的村庄外时,一眼便看到了郝父。
大雪覆盖的世界,只有郝父一人,蹲在雪地里,手里拿着工具,一点点翻动土地。
白茫茫的雪原上,孤零零的身影,异常显眼。
这么冷的天气,别人都躲在屋子里取暖,正常人谁会这时候在地里干活。
一种莫名的滋味在周秉昆的心头泛起,有点激动。
并非高兴,或者生气。
是一种明知却无力改变什么的滋味。
郝父的现状是当前背景下,万千人中的一个缩影。
郝冬梅的父母都是经历过动荡年代的人,为了崇高理想,他们流过血负过伤,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苦生活。
在郝母的体内,至今还留有没有取出的弹片。
郝父的一只脚失去了全部的脚趾,那是在冰天雪地里被冻坏了皮肉和神经,春天开始腐烂,郝父自己用刺刀把五个脚趾全部切掉。
即使没有鲜花和荣耀,也不应如此折辱他们。
有些人,有些事,应该永远被后人铭记,而不是践踏。
“郝叔!”
周秉昆走到老人身边,低声喊道,声音有点哽咽。
他为老人难过。
郝父身子停顿,缓慢的回过头,看着面前的青年,脸上依然是温和的笑容,问道:“你是?”
“我叫周秉昆,周秉义是我大哥,是冬梅姐的同学。”
“哦,”郝父缓缓点了点头,似在回想,又问道:“冬梅现在还好吧?”
“她现在住我家,您不用担心。”
“那就好。”郝父欣慰的笑笑,“你能从吉春来这里,很不容易。你看前面村外的那个小屋,冬梅的妈妈在家,你先去家里喝点热水,我把这一垄翻完就回去。”
周秉昆把肩上的袋子放在地上,伸手把郝父手里的铁钎拿过去,埋头翻起了地。
“孩子,我自己慢慢干就好。”
“没事,郝叔,你歇会,我力气大,一会就能干完。”
地面已经上冻,不过冻的还不深,只有表层的十几厘米。
一百多米长的垄沟,周秉昆没有停歇,一铲接着一铲,快速的往前翻着土地。
不到半个小时,这一垄沟就翻完了。
周秉昆又走回到郝父身前,一手拎起袋子,说道:“郝叔,走吧。”
郝父笑着说:“谢谢你啊,秉昆。”
路上,郝父告诉周秉昆,这块荒地就他和郝母未来的口粮地,趁着现在地还没有冻透,先翻一部分,闲着也闲着。
北方的地,每年冬天冻透后,一般要到来年的四月底五月初才能化开。
五月,是播种的季节。
以郝父的身体,等五月把荒地都翻好,开垦出来,播种的时候肯定就错过去了。
周秉昆带来了五十斤面,两斤豆油还有一块腊肉。
他在这里多住了两天,帮着郝父把剩下的地全部翻了一遍,劈了足够一个月烧的柴火。
临走时他告诉郝母,以后每隔一两个月他就来一趟,要是缺什么就告诉他,下次他带过来。
“婶,冬梅姐那你们就放心吧,你们把自己身体照顾好,我得赶紧回了。”
郝母金月姬握住周秉昆的手,眼泪直流。
周秉昆没有把郝父的消息告诉郝冬梅,这是两位老人的意思。
......
建国十八年,三月。
人口井喷的年代,城镇人口出生率居高不下。城镇的工作岗位供不应求,上级下文号召广大知识青年,投入基层。
周秉义原本要考大学的,但“凛冬时期”的来临,让大学梦成了泡影。
有志青年变成逍遥散人,不是在活动中混人头,就是躲在家里看闲书。
唯一的收获,或许是和郝冬梅的爱情更进一步了,现在两人在家,都敢当着周母的面手拉手了。
对于大儿子与郝冬梅的恋爱,周母没有发表意见,顺其自然。
当街道办的乔婶到周家动员的时候,周秉义第二天就做出了决定。
周秉义对母亲说,他的人生不能就这么毫无意义的虚度下去。周母只是舍不得儿子离家,但并没有阻拦他。
周秉义和郝冬梅报了名,第一批离开了城市。
遗憾的是,郝冬梅由于父亲的问题去不了兵团,只得去农场,好在她去的农场离周秉义分到的兵团不远。
刚把大哥送走不久,街道办的乔婶再次来到了周家。
周秉昆和母亲、周蓉一家三口,刚吃完饭,桌子还没有收拾。
“乔婶来了?”周秉昆大声招呼,从炕上下来,给乔婶腾地方。
周蓉拿起茶缸,倒了杯水放到乔婶跟前。
乔婶上炕坐下,看着周秉昆和周蓉都在家,对周母笑着说:“啊呀,这姐弟俩都在,我呀,这事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周蓉见乔婶进门,已经猜到来意,不等母亲开口,主动说道:“婶,你是来动员我俩下乡的吧?”
乔婶点头对周母夸赞道:“你瞧周蓉,不愧是高材生,料事如神。”
周母只能应付的笑笑。
周秉昆问道:“乔婶,我大哥这不刚去建设兵团么,怎么又来动员了?”
“一家啊,只能留一个。你看我家,三个姑娘,现在就只剩下老姑娘春燕一个了。”
周母没有接乔婶的话,而是转头对着两个孩子说:“蓉儿,昆儿,你婶说的这个事,跟你俩有点关系,你俩都听听。”
两人点点头。
乔婶接着说道:“上级的政策很明确,城市多子女的家庭,一户只能一个人留城,其余的无论早晚,都得走下乡这条路。秉昆今年虚岁也十五了,符合下乡条件了。我看啊,早走比晚走好,早走……”
周蓉打断乔婶,说道:“婶,不用说了,我去!”
“姐,我去吧,你在家陪着妈。我找个离家近点地下乡,有啥事也能回来帮忙。”
周母心烦意乱的说道:“你俩争什么争啊?我还没表态呢,我这个当妈的是什么态度,就一点都不重要么?”
“是呀是呀,你俩先别争。这么重大的事,搁谁家都是当妈的意见很重要!你俩究竟谁走、谁留城,娘儿仨好好商量商量,过几天给我个准话儿。我呢,还得到前趟街去继续动员,就不多待了。”
乔婶儿是很识相的人,见机行事地边说边站了起来。
周母坐在炕上,抬眼看看女儿,再看看儿子,哪个都舍不得,只能默默无语的流泪。
周蓉劝道:“妈,我这成天往乡下跑,也没见你伤心过。”
“那能一样么?以前是一个月去个四五天。这下乡了,就得长住那了,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得来,乡下条件又差,……”
“妈,去乡下咋不能回来?我想你了,骑个自行车就回来了。乡下可比咱家宽敞多了,要是缺啥,我再回来拿不就行了。而且,我的理想是当一名老师,在城里你看还有机会么?”
周母说道:“你这一走,你和晓光的关系不就吹了?”
周蓉洒脱一笑,“那不一定。”
“他要敢对不起我姐,我第一个不饶他。”周秉昆补了一句。
周秉昆看着周蓉,认真的说道:“姐,从心里讲,我希望你留在家里。下乡去农村插队,不管怎么说,肯定比在家里苦。以后你得自己做饭,洗衣服,还要带学生。想买点啥东西,也不像在城里方便。而我,你是知道的,从小到现在,啥时候吃过亏?”
转过头他又看向周母,说道:“可是,妈,我姐刚才有句话我赞同。现在城里中学都停课了,小学的岗位超编,我姐要是分配到厂里上班,她心里也不高兴。在乡下教书,也算是实现了她的人生理想。”
“那你的意思是,让你姐去?”周母眼窝里含着泪水。
“我倒是想让她留在家里,我姐也得听我的才行啊!”
“你个没大没小的昆儿,你还想管我?”周蓉说着便伸手拍打周秉昆。
“妈,你看她!”
周母被这俩儿女气笑了,又叹气道:“姑娘啊,姑娘家的好年华就那几年,你懂不?”
周蓉握住母亲的手,轻声说道:“妈,你别操那么多心了,好人生比好年华更重要。”
后来,周蓉陪着周母去街道办,问了离吉春市近点的农村,没想到吉春市周边五十公里以内,能插队的农村都被定满了。
最后还是蔡晓光找他爸,把周蓉安置到了小柳沟。
小柳沟在吉春往南不到二十里地,这一年多,周蓉经常带着同学去那里支教,对那里也比较熟悉。
蔡晓光去了拖拉机厂上班,有他爸的面子,他被安排到办公室当通讯员,平时就写点稿子,工作非常清闲。
周秉昆又托涂志强弄了张自行车票,买了一辆女士自行车给周蓉,高兴的周蓉抱着周秉昆直夸“小昆真有本事,以后姐就指望你了”。
四月末,蔡晓光、周秉昆、周蓉,三个人,骑着三辆自行车,带着行礼,去小柳沟报到。
住的房子原来是村委会的库房,后来周蓉来小柳沟支教,便腾出来当教室用。房子是早些年打仗时候盖的,大青砖砌的墙,比土坯墙还结实,就是房顶有点破损。
因为周蓉要来这里插队,蔡晓光和村支书打了招呼,提前带人来修整了一番,离墙四米处打了一道隔墙,里屋砌了火炕和灶台可以住宿,外屋用来当教室。
当周秉昆和蔡晓光陪着周蓉到了小柳沟的时候,另外两个来小柳沟下乡支教的姑娘已经到了,住进去了。
这两个姑娘,一个董丽华,一个叫蒋慧云,都是吉春市人,也是家里托了关系,才来的小柳沟插队。
周蓉性格外向,爽朗,三个姑娘几句话便熟络了,她俩也非常感激周蓉,没想到住的环境,和家里比也差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