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式死亡:修订版(译文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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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美国式死亡

我要问,还要让我们承受风俗和殡葬师多长时间的折磨?一点不假,那是彻头彻尾的虚荣心,同时让人大伤脑筋——纯粹是对悲伤的嘲讽,所有人都觉得费用昂贵,远超其实用价值。很多人无法承受,所有人憎恨和厌恶。但所有人都屈服于它,因为谁都没有批驳它、违抗它的道德勇气。

——埃塞克斯爵士

啊,死亡,你的毒刺在哪里?啊,坟墓,你的胜利在哪里?究竟在哪里?很多被严重伤害的健在者,在面对亲人殡葬的后续事务时,悲伤地得出结论,在这场极其不对等的战争中,殡葬机构轻而易举就成了赢家。

有很多玩笑,专门调侃某些不理智的“身份象征”,因为它像一只只金丝笼,布置在每一道拐弯处,等那些不够谨慎的消费者上钩。及至最近,都很少有人谈论整个事项中最不理智最荒唐的部分,它埋伏在道路尽头,等着我们所有人——现代的美国式葬礼。

如果说自古以来文学作品就把这位沉闷交易者(18世纪一个英国作家就是这么称呼他们的)描述成一个滑稽角色的话——从莎士比亚到狄更斯再到伊夫林·沃,都是一个广为认可的幽默符号——近些年他们已经成功翻盘,与美国公众开了一个天大的恐怖又昂贵的现实玩笑。当然,没有人刻意把它当成玩笑,相反,出于崇敬而形成的人为合理化把它保护起来。

多年来,殡葬师逐渐且几乎不为人察觉地建立了自己光怪荒唐的虚幻国度,如同一场噩梦,高雅生活的种种陷阱被改成高雅死亡的陷阱。我们熟悉的麦迪逊大街话语体系披着一种全新而奇异的伪装,逐渐渗透殡葬业,它大量使用独创的形容词,对人们就各种产品形成的销售阻力产生麻醉作用。它强调的重点,同样是人人渴望的各种特质,如舒适、耐用、美观、精致,因为我们受过教育,无时无刻不追求最优。灵敏的耳朵还能识别那套有说服力的准科学话语体系,因为它是如此让人心悦诚服,即便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

为了让这相当相当坚硬的肉体不至于融化,有人给了我们“坚硬的黄铜——这是一种高质量的棺材,它为追求永久性保护的客户提供了无与伦比的价值”,或是“殖民风格的古典美——它是一种18#镀铅钢铁棺材,顶盖无缝,箱体为搭接焊接”。有些装配了泡沫橡胶,或是弹簧床垫。贝茨维尔供应“升降和倾斜式睡床”。不是每一口棺材都需要银色内衬,因为人们可以在种类丰富的渐变色软质织物中选择。不再使用裹尸布。相反,你可以光顾墓地装裁缝铺,她承诺提供“手工制作的原创服饰——样式来自现世的最好产品,可制作最后的追忆装、男西装、女便装、配饰等”。最后的完美性修饰:“自然之光——遗体美容的终极选择”。我们之前在哪里听过“保护内心安宁”这类术语?不要紧。在殡葬广告中,它指的是威尔伯特棺材,除了加厚加强型混凝土,还内带10厘米厚的预浇沥青衬垫——而这一切“都由好管家公司提供保证”。这又关系到凯迪拉克这个熠熠发光、卓尔不群的身份符号,这一次它变成了一辆光彩照人的葬礼灵车。现在,尽管用来收运尸体和办理许可证的都是小型车辆,但为了挚爱亲人前往墓地的最后一趟旅程,人们依然选择凯迪拉克作为运输工具。

你,作为上述所有奢侈品的潜在顾客,不大可能会读到前文引述的诗意描述,因为那都是我从《殡葬管理》和本行业的其他商业杂志中挑选出来的。你可以在本地报纸上看到广告,一般刊登在讣告版,主要强调其高贵、精致、高水准的专业服务,以及真挚这一无法捉摸的品质。然而,商业广告具有启发性,对殡葬业自我催眠进入的状态而言,它们是一道重要的线索。

在20世纪的美国丧葬习俗中一种不可或缺的新型神话已臻于成熟——不如说是一步步被确立下来——足以让我们围绕遗体防腐处理形成的种种奇特习俗变得合情合理。正如巫医为了维持对主顾的掌控权而必须坚信自己绝对可靠,殡葬业在向公众传递信条的过程中,同样不得不基于信条而“推销自己”。

第一个信条是,当今的殡葬程序建基于“美国传统”。这个故事让人想起中西部某所新建大学里新修草坪上的告示牌:“本校传统,学生从不踩踏此块草坪。该传统自下周二起生效。”哪怕对过去的美国殡葬做一番最粗略的查看,也能确立一条平行线。截至19世纪末期,几近寒酸的简葬,简朴的松木棺,由朋友和家人安放遗体并将棺材抬往墓地——都是传统美国殡葬的特征。

第二,存在一种迷思,即现在提供给美国公众的正是他们想要的——一个可以将阔气比到最后一刻的机会。“为了与我们生活的高标准保持一致,理应有同样的死亡高标准,”一位行业领袖说道,“根据个人品位和死者家属适应的生活舒适度,葬礼的费用各不相同。”的确,一般而言,当普通人第一次面对购买自己一无所知的某种产品且无法辩驳时,根本不存在选择。实际上,葬礼的花费几乎总是各不相同,根据的“不是个人品位”,而是预算上限。

第三,有一类迷思,以一知半解的精神病学理论为依据。它着力强调“记忆图景”的重要——也就是接受了最新的遗体防腐处理技术并被涂上一层化妆品的死者躺在敞开的棺材里,让大家看上最后一眼。另一种听起来特别振振有词,宣称需要接受“悲伤治疗”,目前在殡葬圈很受欢迎。一位美国殡葬历史学家在谈及殡葬师的这一新型角色时,间接提到了悲伤治疗师的概念——“一个戏剧型角色,殡葬师变身为舞台监督,创造出一种恰如其分的氛围,并以戏剧手法推动殡葬聚会的进行,其中社会关系是重点,同时通过仪式提供一种情感宣泄。”

最后,为了取代过去直接而管用的词汇,殡葬业发明了一套全新的专用术语,其华而不实的程度完全不亚于人造缎子做的棺材衬垫。“殡葬师”或“殡仪承办者”取代了“殡葬业者”。(就连电话号码簿也对其类别予以了认可,页面上印着“殡葬业者——参见殡葬师”。)棺材被叫做“入殓箱”,运尸车成了“灵车”或“专用车”,花束称为“供花”,尸体通常被叫做“挚爱”。但殡葬礼仪规定,一具特定的遗体只能以名字相称——如“约翰先生”,火葬后得到的灰烬叫“骨灰”。殡葬业的委婉语比比皆是,如“灵堂”“太平间”“焚化——仁慈之热”等。

如果殡葬业者是现代美国葬礼这部精彩作品的舞台监督,那么名角就是敞开棺材的主人。装饰、舞台工作人员和配角,都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展示死者。没有死者,其他的就会失去价值,就像没有丹麦王子身份的哈姆雷特。为了这一目的,一系列昂贵的商品和服务堆叠如山,让哀悼者眼花缭乱,让亲属们大笔花钱。

悲伤治疗,有人做吗?只是要价越来越贵。根据殡葬业自己的统计数据,殡葬师账单的平均数——1961年为750美元,含棺材和“全套服务”——目前是4 700美元,必须外加棺材费、供花费、服装费、牧师费和乐师费,以及墓地费。当这些费用都计入殡葬师的账单后,成人葬礼现在的平均花费为7 800美元。

问题自然出现,这是大多数人愿意自己和家人承受的吗?出于多种原因,直至最近这个问题一直难以回答。很少有人讨论这个话题。那些很少安排葬礼的人羞于谈论其影响,宁愿用“车到山前必有路”的想法来宽慰自己。那些对这一话题有亲身痛苦认知的人,往往愿意忘得一干二净。从全国范围看,确实存在一些致力于殡葬价格公道原则的首创性“殡葬社团”或“追思协会”,但直到最近,其会员资格局限于更高端的人群——大学教师、自由知识分子等——以及为自己的主顾操持葬礼时遇到问题的人,如医生和律师。 参见第二十章“对死者的新希望”及后文查看非营利社团名称,他们可向会员及非会员提供建议和信息。

1961年,鲁尔·唐莱发表在《星期六晚邮报》上的文章引发惊天反响,由此指向了众多人对殡葬利润未曾表达的反感情绪。犹如堤坝溃决,全国各地纷纷给殡葬协会和当地报纸写信。写信的有神职人员、专业人士、领退休金的、工会会员等。文章发表三个月后,估计有六千人拿起笔对死亡成本高企的某一阶段发表看法。很多人讲述了自己在殡葬师那里遭受的辛酸经历。就如何在空白地区建立消费者组织,数百人希望得到建议。也有人打听预售计划方面的信息。三十年过去了,情况似乎变得更加糟糕。1993年,我写了一篇鼓励殡葬从简的文章,刊登在《亲爱的艾比》专栏。有三万多人写信咨询殡葬计划团体信息。殡葬业发现自己受到公众聚光灯的照射,继续就自己的未来路径进行严肃讨论——无所谓。

有些企业家已在试水,推出形式简单、价格低廉的葬礼服务。其中一家自称“教堂殡葬服务公司”,与传统的殡葬公司签订合同,为降低价格而提供了难以想象的服务——将殡仪场所从殡仪馆搬至教堂、陵园礼拜堂,甚至养老院。

1994年,罗斯·哈曼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的郊区发起平价殡葬服务计划。他将低价手段运用到极致,不使用任何设施设备,就在自家门外举行葬礼。他可以使用私人居所、教堂,或者——如果需要瞻仰遗容——租用殡仪馆。据罗恩·哈斯特的《殡葬管理》报道,维持低廉费用是其基本策略。不带标志的白色货车取代了灵车。没有豪华轿车。生意很兴隆,三辆货车巡游在首都各地,另外五座城市各有一辆。哈曼的下一个项目是在全国范围开展业务。平价殡葬服务计划能做到吗?有可能,因为最近有消息说,它已经冲入国际服务公司的网络。第十六章将讨论后者在全世界开展业务的情况。

殡葬费用高涨这个泡泡大到将要破裂的地步了?回首1960年代,美国公众突然对汽车产业迈向炫耀型轿车,即纷纷装上惹人注目却没有实用价值的鲨鱼鳍的趋势表示反感,同时形成一种需求,即仿照欧洲车型生产紧凑型轿车。叱咤风云的美国汽车协会习惯了告诉消费者需要什么车型,突然间被迫倾听这一变化。一夜间,数百万人把小型轿车作为一种新的身份象征。有可能在尘归尘的态度上出现同样的循环吗?美国公众有可能对更华丽而费钱的殡葬表示反感吗?未来的身份象征有可能真的变成“不用花钱的最简葬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