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洲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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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中美洲的古老文字

西班牙人在抵达尤卡坦半岛不久后便知道岛上散落着大量手写书籍。这些书籍有不少都是年代久远的宝贝,一些当地人拥有这些书籍却并不知道它们的珍贵性。这些书籍是用树皮做成的纸缝制而成,玛雅人在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其中还夹杂着各种生动的插图和表格,即便是不懂玛雅文字的人,只要看上一眼,都能够明晰其内容一定产自能够进行复杂思考的大脑。

在西班牙人到达后的几个世纪,也就是在差不多1500年的时候,这些玛雅人旧时写成的“树皮书”仍然可以寻到,只是数量已然不多,总共加起来不过50本,又或者至多大概100本的样子。它们中的大部分应该是被收藏在当时特诺奇提特兰城的图书馆里。对,在特诺奇提特兰城没被西班牙人摧毁前,那儿一定有一座图书馆是专门用来存放这些古书的。

迭戈·德·兰达在1541年抵达墨西哥的梅里达时,曾经如此描述他所遇到的玛雅人:“这些人懂得使用文字和字母,凭着这些文字,他们在自己的书中记下有关古物以及科学的一些知识。除去文字和字母,他们还依靠数字以及一些符号来整理和判断事情。这一切都是极为复杂且成体系的。”

那么在发觉这一切后,迭戈·德·兰达做了些什么?是将玛雅人的书收集起来妥善保存,然后留给他们的后人吗?

他没有这么做,答案由他自己揭晓:“说到底,这些书上不过是写了些当地人对于鬼神的迷信以及一些胡编乱造的谎言,所以我们把这些东西全都烧掉了。对于我们的行为,当地人看上去显得极为痛心,因为他们将那些书籍视若珍宝。”

德·兰达抵达便将玛雅人的书籍付之一炬,这是何等混账之人才会做出的事情,据说就连当时同行的传教士都认为这种行为太过分了。或许我们可以从德·兰达的视角出发,来揣测一下他做出这种偏激行为的动机。在到达尤卡坦的第一天,兰达就在丛林中看到了血淋淋的人祭仪式,他被眼前的一切吓到了,所以认定当地人全部是迷信鬼神的乌合之众。只有他或许能够充当解救其于蒙昧的“神”。于是,烧书便成了其“解救行动”的第一步。

现今留存于世的玛雅书应该是3本,哦不,如果我记得真切的话,应该是4本。准确来说,我所提及的所谓“玛雅书”实际上是一种手抄本。而之所以把它们归类为手抄本而非书,主要还是依据其装订的方式。这4本仅存的玛雅人手抄本均是以其被挖掘或是收藏的地点来命名的,它们分别是《德累斯顿刻本》《马德里刻本》《巴黎刻本》和《格罗里埃刻本》。在这里可能需要解释一下《格罗里埃刻本》名字的由来:格罗里埃是位于曼哈顿的一家藏书俱乐部,《格罗里埃刻本》在被考古学家发现后,恰好就是在格罗里埃被展览的。该刻本于20世纪70年代在一处洞穴中被发现。

这些手抄本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然而现代人有机会能够读懂这些手抄本的原因说来有些讽刺——有赖于迭戈·德·兰达。根据他在墨西哥的见闻,兰达写了一本叫作《尤卡坦纪事》[1]的史书,该书记录了玛雅人使用的历法、其崇拜的宇宙之神,以及他烧毁玛雅人手抄本的经过。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他提供了由其亲自抄写的玛雅人的字母表,这对于后世学者解读玛雅文字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说到为什么兰达要花时间写下玛雅人的历法、字母表还有其他种种,没人知道原因。或许是因为他烧掉那些古抄本后略微感到良心不安,故以此来作为弥补?又或者他想要借此来进一步了解玛雅人,好让他们尽快皈依天主教?谁知道呢。兰达之所以能够了解这一切,得益于一个玛雅人,这位玛雅人扮演着类似老师一样的角色。可在这个玛雅人死后,德·兰达竟然将他的尸骨挖出,然后把它们分成小块撒在田里。传说他这么做是因为担心若是按照玛雅人的下葬方法,死后他的这个“师傅”可能会在阴间皈依先前的宗教,背叛天主教。

至于《尤卡坦纪事》,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并没有把它当回事,也并没有意识到可以利用其中玛雅人的字母表来解析玛雅文字。人们对于玛雅文字开始感兴趣是在大约19世纪,1822年,时年32岁的法国科学家让-弗朗索瓦·商博良宣称自己破译了阅读古埃及象形文字的方法,在这之后欧美的学者便对包括玛雅文字这样的古代文字产生了浓厚兴趣。想想这怪让人兴奋的,能够读懂4000年前人类的文字,要知道那大约跟《圣经》诞生的年代一样久远。

总归,玛雅文字的研究一时间成为学术界、收藏界以及艺术界的香饽饽,不少人花费大量精力来研究这一至今仍未被完全破解的象形文字。

来自爱尔兰的金斯伯勒子爵爱德华·金就对玛雅文明十分着迷,他几乎耗尽了毕生精力来研究该文明。金斯伯勒子爵十分富有,他花费了大量财富汇编并出版了一本《墨西哥的古迹》[2],书中收录了大量古墨西哥绘画作品的摹本。这些绘画作品收藏于世界各地的图书馆及博物馆,包括巴黎、柏林、德累斯顿宫廷图书馆、维也纳帝国图书馆、梵蒂冈图书馆、罗马的博尔吉亚博物馆、博洛尼亚研究所图书馆、牛津博德利图书馆。

《墨西哥的古迹》一书共有9卷。其中2卷是我之前提到的那些玛雅手抄本,此外还包括阿兹特克以及米斯特克文字的手卷。这是一套十足的大部头,9卷加起来大约有30磅那么重。然而当时的行情并不好,似乎没那么多读者有意愿来阅读这本有关墨西哥古文明的书,而印刷费用又贵得要命。即便当时首版印刷的数量只有9本,其对于任何一个家庭也是极大一笔支出。事实上金斯伯勒的家族并不如他想象中来得殷实,在他投身出版他的鸿篇巨制后,家里的经济状况更是大不如前了。金斯伯勒最终死在都柏林的一座监狱里,结局凄惨。不过唯一令金斯伯勒感到欣慰的应该是在他死后,一本记载了特佩特劳兹托克文明的玛雅古抄本最终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说到德·兰达整理的玛雅文字母表,事实上并没有多复杂。德·兰达只不过是把西班牙文中的每一个字母和玛雅文的每个字母或者象形文字对应起来。值得说明的是,相比于只有二十几个字母的西班牙文,玛雅文字加起来有300—500个字母(当然我不确定我给出的数字是否完全准确)。所以在制作西班牙语和玛雅文的字母对照表时,德·兰达将1个西班牙字母和2—3个玛雅象形字对应起来,可由于后者的数量实在太多,所以还有很多剩余的玛雅象形字没有被配以对应的西班牙字母。这么看来,德·兰达字母表的功用并不像有些人形容的那么不可替代。要知道,我们如今所看到的德·兰达的《尤卡坦纪事》只是这本书的一部分,当初成书时或许那张字母表要比现在留存于世的版本更加完备,谁知道呢?

另一位致力于研究玛雅文字的学者是苏联的语言学家尤里·科诺罗索夫。究竟是不是尤里·科诺罗索夫在柏林国家图书馆的废墟中找到三大玛雅古抄本其中一部的稀世摹本,人们对此是有很大争议的,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认为该摹本的发现人并不是尤里·科诺罗索夫。我也不确定。但可以确定的是,在战后的莫斯科,尤里·科诺罗索夫将其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解读玛雅象形文字中,他所依靠的主要就是一本玛雅古抄本的摹本。

如果你在网上搜索科诺罗索夫的名字,那么八成你会看到一张他抱着猫的照片。在开始研究玛雅文字前,科诺罗索夫已经具备了解读数种语言文字的能力,这其中包括俄语、汉语、阿拉伯语、古埃及象形文字,还有乌兹别克语。据说他甚至对古印度文字也有所涉猎。作为一个出色的语言学家,科诺罗索夫将研究兴趣转向玛雅语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他首先自学了西班牙语,然后深入阅读了德·兰达的著述。

科诺罗索夫认为德·兰达所谓的字母表应该是如此完成的:一名玛雅人作为抄录员负责听写和记录兰达念出的每一个字母,比方说德·兰达读出西班牙语中“bay”这个音节(即西班牙语中的b),玛雅人便按照其发音在玛雅文字中找到一个发音相近的象形文字或其偏旁部首记录下来。

科诺罗索夫的这个结论为研究人员破解玛雅文字提供了新思路。他们试图将一个个玛雅文字拆分成不同部分,逐一破解,确定每一部分的意思。学者们当然会有意见分歧的时候,所以在学术期刊的文章中,和他们写给对方的信件中,我们常常看得到他们就某一个字的解读产生争论。也正是在科诺罗索夫时期,考古学家在中美洲又发现了新的玛雅文明遗址,这也为学者们破解玛雅文字提供了更多线索。

科诺罗索夫破解玛雅文字的进度并不快,可不管怎么说,得益于科诺罗索夫这样的学者的努力,玛雅文字这个原本对于现代人密不透风的语言体系开始一点点瓦解了。

真正系统性破解玛雅文字的是以迈克尔·道格拉斯·科伊为代表的一批学者,科伊还在《破解玛雅密码》[3]一书中详细叙述了他是如何和他的同事们一起完成这项工作的。我个人强烈推荐这本书,在我看来科的叙述充满热情,他常常能够让读者也感同身受地体验到他们成功破解某个文字后的喜悦。科也是个十足的绅士,他在书中时常提及他的同事们所做出的贡献,不过在此之余,科伊也会打趣地将这些和他一起参与破解工作的学者们形容成不折不扣的“疯子们”。总之,虽然这本书的实质内容并不容易,但科伊的叙述并不让人觉得枯燥。科伊在书中试图使用英语来解释玛雅语中类似及物动词用法、动宾结构、主谓宾结构的使用规则。要知道,想讲明白这一切可并不容易。我想科伊并不会真正计较是否每个读者都能够弄明白这本书讲的每一个结构,其真正作用在于展现了想要彻底破解某种古文字是一项多么复杂以及困难的工作。从这个意义上讲,科伊所做的工作是十分了不起的。

即便我已经读过两遍科伊的《破解玛雅密码》,我也必须向你们坦白,我仍旧没有具备阅读哪怕是一丁点玛雅文字的能力。这事实上令我感到有些沮丧,毕竟我自认自己对于古文字的兴趣绝对是要超越大多数人的,如果我不去试着学习阅读玛雅文字,那这对我个人来说绝对是个莫大的遗憾。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这世界上有着比我更加聪明的人已经掌握了解读玛雅文字的技巧,通过阅读玛雅人的文献,他们发掘了更多也更令人感到惊喜的,关于这个古老文明的过往。


[1] 《尤卡坦纪事》(Relación de las cosas de Yucatán)是迭戈·德·兰达在从由尤卡坦返回西班牙途中写成的,成书于1566年。

[2] 《墨西哥的古迹》英文全名为Antiquities of Mexico:Comprising Fac-similes of Ancient Mexican Paintings and Hieroglyphics,Preserved in the Royal Libraries of Paris,Berlin and Dresden,in the Imperial Library of Vienna,in the Vatican Library;in the Borgian Museum at Rome;in the Library of the Institute at Bologna;and in the Bodleian Library at Oxford. Together with the Monuments of New Spain,by M. Dupaix:With Their Respective Scales of Measurement and Accompanying Descriptions. The Whole Illustrated by Many Valuable Inedited Manuscripts,by Augustine Aglio,出版于19世纪,本书原本计划是包含10卷内容,但金斯伯勒子爵生前只汇编完成9卷。

[3] 《破解玛雅密码》英文原版名称为Breaking the Maya Code,作者为上文所提到的美国考古学家迈克尔·道格拉斯·科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