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期之论宋明理学
不过在讨论章太炎后期的宋明理学观点之前,先简要回顾一下其前期对于宋明理学的基本看法。其实前期相关的文献并不多,较为典型而笼统地论及儒学的文章有《论诸子学》:
盖中国学说,其病多在汗漫,春秋以上,学说未兴,汉武以后,定一尊于孔子,虽欲放言高论,犹必以无碍孔子为宗,强相援引,妄为皮傅。愈调和者,愈失其本真;愈附会者,愈违其解故。故中国之学,失不在支离,而在汗漫。自宋以后,理学肇兴。明世推崇朱氏过于素王;阳明起而相抗,其言致良知也,犹云“朱子晚年定论”;孙奇逢辈遂以调和朱陆为能,此皆汗漫之失也。(6)
孔子思想对于中国最大的影响,莫过于汉武帝以后“定一尊”,而到了明代则又推崇朱子超过了孔子,后来就引起了王阳明的“起而相抗”,因为朱子的影响太大,故阳明的抗争也就不得不打着“朱子晚年定论”的旗帜。章太炎特别反对的,其实就是汉代、明代的两次“定一尊”,因为尊孔、尊朱,方才导致了后世的思想趋于“调和”与“附会”,这也就是所谓的“汗漫”,也即漫无标准,混淆失真,这是比“支离”更为严重的问题。简而言之,不但孔子被“定一尊”是“祸本”,明清时期的朱子被推崇太过更是“祸本”,即便有王阳明、孙奇逢的奋起,也无力挽回思想学说的汗漫之病。这些看法虽然有所偏激,但也有其价值所在。
章太炎发表于1910年的讲演录《教育的根本要从自国自心发出来》则是另一以批判色彩来看待宋明理学的重要文章。此时的章太炎与陈寅恪等人不同,他对于宋代的文化整体评价不高,比如他说考据、经世二派时说:
宋朝人分做几派:一派是琐碎考据的人,像沈括、陆佃、吴曾、陆游、洪适、洪迈都是。王应麟算略略完全些,也不能见得大体,在六艺里面,不能成就得那一种;一派是好讲经世的人,像苏轼、王安石、陈亮、陈傅良、叶适、马端临都是。陈、马还算着实,其余不过长许多浮夸的习气,在历史既没有真见,在当时也没有实用。
历史只有司马光、范祖禹两家,司马光也还懂得书学。……像宋祁、刘放、刘奉世、曾巩又是长于校勘,原是有津逮后学的功,但自己到底不能成就小学家。(7)
考据一派中对王应麟评价最高,但还是以为他“不能见得大体”,原因是“六艺”也即经学上没有成就;经世一派陈亮、马端临比较实在,其他的都有“浮夸的习气”,而关键则是对于历史没有真见、对当时没有实用。史学则司马光评价不错,则是因为他懂得书学,校勘则宋祁等有功后学,又认为他们不能成就为小学家而有不足。由此可知,章太炎评论学术的底线为经史、小学,如不通经史、小学则考据、经世二学也不能真正做好,故而还是站在古文经学家的立场上。评论理学家则说:
一派是专求心性的人,就是理学家了。比那两家,总算成就。除了邵雍的鬼话,其余比魏、晋、宋、齐、梁、陈的学者,也将就攀得上。
大概宋朝人还算没有偏胜,只为不懂得礼,所以大体比不上魏、晋几朝。……宋朝的理学先生,都说服膺儒术,规行矩步,到得说礼,不是胡涂,就是谬妄。也从不见有守礼的事,只是有一个杨简……(8)
对于宋代的理学家,评价比考据、经世二派稍高,则是因为以章太炎在佛学、玄学立场来看,他们“将就攀得上”魏晋,但在懂礼、守礼上又是“大体比不上”魏晋,礼学上的糊涂、缪妄,其实也是从古文经学来看得出的结论,其中只有一个杨简例外。此外,章太炎许可宋儒还因为佛学:“宋儒是看过佛书了,固然有许多人谤佛,也有许多人直用佛书的话,没有讳饰。本来宋儒的学说,是从禅宗脱化。”(9)能够从佛学中脱出的二程、朱子、陆九渊,也是他所欣赏的;邵雍也是因为近道而远佛,故被认为是“鬼家”了。再说明代,章太炎说:
明朝时候,一切学问,都昏天黑地,理学只袭宋儒的唾余。王守仁出来,略略改变些儿,不过是沟中没有蛟龙,鲵来做雄长,连宋朝人的琐碎考据、字学校勘都没有了。……到明末顾炎武,就渐渐成个气候。(10)
对整个明朝理学的评价比宋朝又低了许多,因为没有蛟龙只有泥鳅(鲵),也即除了王阳明(守仁),其他都是“袭宋儒的唾余”,原因则还是考据、小学的功夫没有,直到顾炎武方才入得其法眼。
此外,《訄书》重订本中也有论及宋明理学的,《学蛊》中对于欧阳修、苏轼有较多的批判,而对于程、朱则多有维护:
宋之余烈,蛊民之学者,程、朱亡咎焉,欧阳修、苏轼其孟也。……夫程、朱虽未竟竘眇,犹审己求是,夸不若修。
世言尊君卑臣,小忠为教,至程、朱始甚,此则未是。……吾不谓程、朱绝无瑕疵,然即小忠为教一言,其祸首亦非程、朱也。(11)
综合来看,则章太炎认为宋代士风的责任在于欧阳修与苏轼,程、朱因为能够“审己求是”,故而并未蛊惑士人,即便是后人争议较多的“尊君卑臣,小忠为教”,程、朱虽然逃不了干系,但其祸首“亦非程、朱”,这显然有着维护之意。然而《訄书》重订本之《王学》,却对王阳明的评价比较低:
王守仁南昌、桶冈之功,职其才气过人,而不本于学术。……观守仁诸说,独“致良知”为自得,其他皆采自旧闻,工为集合,而无组织经纬。(12)
王阳明的“学”只有“致良知”为其自得,其他如“知行合一”都是采自程颐等前人,还有其南昌、桶冈的事功,也与其学术无关,只是才气过人而已。
另有《思乡原》一文则虽也肯定洛、闽诸师对于唐代以来“风纪陵迟”以及“言亦愈庄,辞亦愈不得诚”之风,有着“塞其流溢”之力,但还是说程颐、杨时、李侗、朱熹等“可谓乡原之秀,中行则未也”,因为他们“谨敕寡过,事君以诚”而不能化奸佻,至于王阳明则“又益巧,足以取世资”。(13)故而可知其对程、朱、王等都只有部分的肯定。
前期的章太炎,对于宋明理学论断并不多,且比较杂乱,不同文献的指向也不一致,总的来说则是以经史考据、小学,以及佛学、玄学的立场来看儒学,特别反对调和附会的汗漫学风,故而对以“朱子晚年定论”调和朱陆的王阳明评价不高;而程、朱、陆等人能够吸收佛学而转出儒家的心性之学,使得宋代理学攀得上魏晋玄学,故而特别对程、朱有所维护,然亦评价不高,还对朱子被定于一尊多有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