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论宋明理学
——以程朱陆王之辨为中心的检视
张天杰
章太炎一生的治学,始于古文经学,转而佛学、西学,再以道家之庄学融会贯通,而建构其独特的“齐物”哲学。至于儒学,则到了辛亥革命之后方才渐渐由批判转而部分接受,晚年倡导读经读史,所谓“粹然儒宗”,有一个逐步重新评价儒学的过程。对于宋明理学的认识,也不例外。这也就是其所谓:“自揣平生学术,始则转俗成真,终乃回真向俗,世固有见谛转胜者邪?”(1)其前期“转俗成真”,至《齐物论释》而止;后期“回真向俗”,虽不废小学之类,然重点则转向儒家经史,从而重新评判宋明诸儒。
首先可以看一下章太炎的两次学术自述。在1914年的《自述学术次第》之中说:
余既解《齐物》,于老氏亦能推明。佛法虽高,不应用于政治社会,此则惟待老庄也;儒家比之,邈焉不相逮矣。然自此亦兼许宋儒,颇以二程为善,惟朱陆无取焉。二程之于玄学,间隔甚多,要之未尝不下宜民物,参以戴氏,则在夷、惠之间矣。(2)
此时正是他重新认识儒学的开始阶段,经过了一番《齐物论》新释之后,章太炎认为佛法虽然很高明,但不适用于政治社会,故而需要重新解释老庄玄学;也需要“兼许宋儒”,即使与佛法相比则“邈焉不相逮矣”。他主要还是从老庄玄学的角度来看宋儒之学,则认为二程还不错,而朱熹、陆九渊则依旧多不可取;而二程可取之处还在于“下宜民物”,也即可应用于政治社会,如结合清代戴震的新思想则可到达“在夷、惠之间”,也就是说宋儒之学中当加入伯夷、柳下惠之节操。
到了1916年,章太炎在《菿汉微言》中重新叙述“思想迁变之迹”,概括而言则分为三个阶段,分别对于程朱、陆王有不同的态度:其一,“少时治经”,“继阅佛藏”,此阶段则以为“释迦玄言,出过晚周诸子不可计数,程朱以下,尤不足论”;其二,等到“释齐物”“玩爻象”,开启“以庄证孔”的阶段,尚依旧认为“程、朱、陆、王诸儒,终未足以厌望”;其三,也当是学术的成熟阶段,即被袁世凯禁锢两年之间,“重绎庄书”,“操齐物以解纷”,然后方才认为“程、朱、陆、王之俦,盖与王弼、蔡谟、孙绰、李充伯仲”,“主静、主敬,皆足澄心”。章太炎说:
余则操齐物以解纷,明天倪以为量,割制大理,莫不孙顺。程、朱、陆、王之俦,盖与王弼、蔡谟、孙绰、李充伯仲。今若窥其内心,通其名相,虽不见全象,而谓其所见之非象,则过矣。世故有疏通知远、好为玄谈者,亦有文理密察、实事求是者,及夫主静主敬,皆足澄心,欲当为理,宜于宰世,苟外能利物,内以遣忧,亦各从其志尔。汉宋争执,焉用调人,喻以四民,各勤其业,瑕衅何为而不息乎?(3)
深研佛学与《齐物论》之后的章太炎,方能做到“割制大理,莫不孙顺”,也就可以更好地评说与应用宋明理学了,认为程朱、陆王其实与王弼、蔡谟等魏晋玄学家,也处于伯仲之间,但就名相而言,则还是在“见全象”与“所见之非象”之间,尚不能得其真,然而皆为有用之学。进一步来看,儒学有好玄谈的,也有好实事求是的,有主静也有主敬,都可以实现“澄心”,都可以实现外在的“利物”与内在的“遣忧”,那么可以让程朱、陆王“各从其志”。“汉宋争执,焉用调人”,则是说汉宋之争,也是没有什么必要多纠结的,其实这也是其一生的态度。
此外,还有马叙伦自传中的一段可以作为参照。1915年下半年,马叙伦在北京大学任教,此时章太炎被袁世凯软禁,一开始只有朱希祖可以进去看望,后来马裕藻、钱玄同、吴承仕以及马叙伦等都可以进去,马叙伦便提到章太炎此时刚开始用功于理学:
他是九流三教无所不通的,寻常言语,休想打动他,幸而我还有几套,忽然谈孔孟,忽然谈老庄,忽然谈佛学,忽然谈理学;谈到理学,他倒感觉兴趣,原来他对这门,以往还缺少深刻的研究,这时他正在用功,所以谈上劲了。(4)
故再结合章太炎的两篇自述,则可知章太炎在其自身的哲学建构完成之后,具体时间就是在1914年前后,方才重新钻研宋明理学,并对程朱、陆王之异同等问题,都作了较多的辨析,从而形成其重构儒学的新理念。(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