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家书(中华经典藏书·升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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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

诸位老弟足下:

正月十五日接到四弟、六弟、九弟十二月初五日所发家信。

四弟之信三叶,语语平实,责我待人不恕[1],甚为切当。谓月月书信徒以空言责弟辈,却又不能实有好消息,令堂上阅兄之书,疑弟辈粗俗庸碌,使弟辈无地可容云云。此数语,兄读之不觉汗下。我去年曾与九弟闲谈,云:“为人子者,若使父母见得我好些,谓诸兄弟俱不及我,这便是不孝;若使族党称道我好些[2],谓诸兄弟俱不如我,这便是不弟[3]。”何也?盖使父母心中有贤愚之分,使族党口中有贤愚之分,则必其平日有讨好底意思,暗用机计,使自己得好名声,而使其兄弟得坏名声,必其后日之嫌隙由此而生也。刘大爷、刘三爷兄弟皆想做好人,卒至视如仇雠[4]。因刘三爷得好名声于父母族党之间,而刘大爷得坏名声故也。今四弟之所责我者,正是此道理,我所以读之汗下。但愿兄弟五人,各各明白这道理,彼此互相原谅。兄以弟得坏名为忧,弟以兄得好名为快。兄不能使弟尽道得令名,是兄之罪;弟不能使兄尽道得令名,是弟之罪。若各各如此存心,则亿万年无纤芥之嫌矣[5]

至于家塾读书之说,我亦知其甚难,曾与九弟面谈及数十次矣。但四弟前次来书,言欲找馆出外教书。兄意教馆之荒功误事,较之家塾为尤甚。与其出而教馆,不如静坐家塾。若云一出家塾便有明师益友,则我境之所谓明师益友者我皆知之,且已夙夜熟筹之矣[6]。惟汪觉庵师及阳沧溟先生是兄意中所信为可师者[7]。然衡阳风俗,只有冬学要紧[8],自五月以后,师弟皆奉行故事而已。同学之人,类皆庸鄙无志者,又最好讪笑人(其笑法不一,总之不离乎轻薄而已。四弟若到衡阳去,必以翰林之弟相笑。薄俗可恶)[9]。乡间无朋友,实是第一恨事[10]。不惟无益,且大有损。习俗染人,所谓与鲍鱼处亦与之俱化也[11]。兄尝与九弟道及,谓衡阳不可以读书,涟滨不可以读书,为损友太多故也[12]

【注释】

[1]恕:恕道,待人宽容,体谅他人。

[2]族党:聚居的同族亲属。

[3]弟:通“悌”,指弟弟敬爱哥哥。

[4]仇雠:冤家,对头。雠,同“仇”。

[5]纤芥:细微。

[6]夙夜:早晚,日夜。筹:筹划,谋划。

[7]阳沧溟:欧阳沧溟(1786—1869),字凝祉。廪生,颇负才名,生性孤傲。道光四年(1824),见少年曾国藩所作八股文稿和诗作,大加赞赏,收其为徒,并将女儿许配给他。曾国藩入仕后,欧阳沧溟出任衡阳莲湖书院山长。著有诗文多卷,均佚。

[8]冬学:农村在冬闲时开办的季节性学校。陆游《冬日郊居》诗:“儿童冬学闹比邻,据案愚儒却自珍。”自注:“农家十月,乃遣子弟入学,谓之冬学。”

[9]讪笑:讥笑。

[10]恨事:遗憾的事情。

[11]鲍鱼:盐渍鱼,干鱼。其气腥臭。刘向《说苑·杂言》:“孔子曰:‘不知其子,视其所友;不知其君,视其所使。’又曰:‘与善人居,如入兰芷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则与之化矣。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故曰:丹之所藏者赤,乌之所藏者黑。君子慎所藏。’”

[12]损友:于修身有害的朋友。《论语·季氏》“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ft

【译文】

诸位老弟足下:

正月十五日接到四弟、六弟、九弟十二月初五日所发的家信。

四弟的信写了三页,句句都很平实,责备我对人不够宽容,四弟说得很是切当。四弟说我每个月写的家信,只是用空洞的言语责备弟弟们,却又不能有实实在在的好消息,让父母大人看见兄长写的信,怀疑弟弟们是举止粗俗、庸碌无为之辈,使弟弟们无地自容。四弟的这几句话,为兄我看了,有些惶恐惭愧,不觉汗颜。我去年和九弟闲谈,曾经说过:“为人子的,如果让父母看到我一个人好些,觉得其他兄弟都不如我,这便是不孝;如果让族人、乡党称赞我一个人好些,觉得其他兄弟都不如我,这便不悌。”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让父母心里对弟兄几个有好坏之分,让族人、乡党的舆论对弟兄几个有好坏之分,想必这人平日里便有讨好的念头,在暗地里用心机和诡计,使自己得好名声,而使他的弟兄得坏名声。以后弟兄之间的嫌疑和摩擦,必定从这里滋生。刘大爷、刘三爷,兄弟两个都想做好人,最后变为仇敌,将对方看作眼中钉。这是因刘三爷在父母和族人、乡党那里得到好名声,而刘大爷得到的却是坏名声的缘故。而今四弟之所以责备我,正是因为这个道理。因此我读了之后,觉得汗颜。但愿我们兄弟五个,每个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彼此之间互相原谅。兄长因弟弟得坏名声而忧虑,弟弟因兄长得好名声而快乐。兄长不能使弟弟在道义上完善并因此得到好名声,是兄长的罪过;弟弟不能使兄长在道义上完善并因此得到好名声,是弟弟的罪过。如果弟兄们每个人都能这样想,哪怕是一万年、一亿年,彼此之间也不会有丝毫的嫌隙。

至于说到在家里的私塾读书,我也知道是很难的事情。关于这件事,我曾经和九弟当面谈及数十次。但是四弟上次来信说,准备到外面找一个书馆教书。为兄我以为在外面的书馆教书,最容易荒废学业、耽误正事,比在家里的私塾更为严重。与其到外面的书馆任教,还不如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的私塾。如果说一走出家里的私塾,就能碰到良师益友,但我们家乡一带的所谓良师益友,我都知道,而且早就日夜考虑过,心里筹划已久。只有汪觉庵老师和欧阳沧溟先生,是为兄我心目中所确信可以做老师的人。但是衡阳地方的风俗,只有冬学要紧。自五月以后,老师和学生都是遵循习惯敷衍了事罢了。一同念书的,基本是庸碌粗鄙、没有志向的人,又最喜欢讥笑、讽刺人(他们取笑人的方法不一而足,但总而言之,不外乎轻薄罢了。四弟如果到衡阳去,他们必定会笑你是翰林的弟弟。真是轻薄鄙俗,可恶至极)。乡间没有可以讨论学问的朋友,实在是最遗憾的事情。(在家乡一带求学),不但没有益处,并且大大的有害。习俗能熏染和改变人,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慢慢地就和环境同化了。为兄我曾经和九弟提到过,说衡阳不可以读书,涟滨不可以读书,便是因为不好的朋友太多的缘故。

今四弟意必从觉庵师游,则千万听兄嘱咐,但取明师之益,无受损友之损也。接到此信,立即率厚二到觉庵师处受业。其束脩[13],今年谨具钱十挂。兄于八月准付回,不至累及家中。非不欲从丰,实不能耳。兄所最虑者,同学之人无志嬉游,端节以后放散不事事,恐弟与厚二效尤耳[14],切戒切戒!凡从师,必久而后可以获益。四弟与季弟今年从觉庵师,若地方相安,则明年仍可从游。若一年换一处,是即无恒者见异思迁也,欲求长进难矣。

此以上答四弟信之大略也。

【注释】

[13]束脩:学费。古代儿童入学必用束脩(捆在一起的十条干肉)作为拜师的礼物,后指老师的酬金。

[14]效尤:仿效坏的行为。ft

【译文】

现在四弟想一定要追随觉庵老师求学,那可千万要听为兄我的嘱咐,只学良师的好处,不受那些不好的朋友的坏影响。四弟你接到这封信,立即带着厚二,到觉庵老师处接受教育。学费今年谨准备十挂钱。为兄我在八月准定寄回,不至于给家里添麻烦。不是不想送得丰厚一点儿,但实在是做不到。为兄我最忧虑的是,一起念书的人,胸无大志,只知嬉游。端午节之后,懒散放任,不务正业,生怕弟弟你和厚二也跟着学他们的坏样子。千万牢记啊!千万牢记!凡是跟从老师读书,定然是要经历过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可以获益。四弟与季弟,今年跟从觉庵老师,如果觉得那地方不错,那么明年还可以跟着觉庵老师读书。如果一年换一个地方,那便是没有恒心、见异思迁,想要进步,可就难了。

(这以上是对四弟来信的大致答复。)

六弟之信,乃一篇绝妙古文。排戛似昌黎[15],拗很似半山[16]。予论古文,总须有倔强不驯之气、愈拗愈深之意,故于太史公外,独取昌黎、半山两家。论诗亦取傲兀不群者[17],论字亦然。每蓄此意而不轻谈,近得何子贞,意见极相合,偶谈一二句,两人相视而笑。不知六弟乃生成有此一枝妙笔。往时见弟文,亦无大奇特者。今观此信,然后知吾弟真不羁才也[18]。欢喜无极!欢喜无极!凡兄所有志而力不能为者,吾弟皆可为之矣。

信中言兄与诸君子讲学,恐其渐成朋党[19],所见甚是。然弟尽可放心。兄最怕标榜,常存暗然尚䌹之意[20],断不至有所谓门户自表者也[21]。信中言四弟浮躁不虚心,亦切中四弟之病。四弟当视为良友药石之言[22]

信中又有“荒芜已久,甚无纪律”二语。此甚不是。臣子于君亲,但当称扬善美,不可道及过错;但当谕亲于道,不可疵议细节[23]。兄从前常犯此大恶,但尚是腹诽[24],未曾形之笔墨,如今思之,不孝孰大乎是?常与阳牧云并九弟言及之,以后愿与诸弟痛惩此大罪。六弟接到此信,立即至父亲前磕头,并代我磕头请罪。

信中又言“弟之牢骚,非小人之热中[25],乃志士之惜阴”。读至此,不胜惘然,恨不得生两翅忽飞到家,将老弟劝慰一番,纵谈数日乃快。然向使诸弟已入学,则谣言必谓学院做情[26]。众口铄金[27],何从辨起?所谓塞翁失马[28],安知非福。科名迟早,实有前定,虽惜阴念切,正不必以虚名萦怀耳。

【注释】

[15]排戛:形容文章风格沉雄、矫健。昌黎:指唐人韩愈。韩愈世居颍川,常据先世郡望自称昌黎(今河北省昌黎县)人。宋熙宁年间诏封其为昌黎伯,后世因尊称他为“昌黎先生”。

[16]拗很:形容文风深沉变幻。半山:指王安石。王安石在钟山的故宅称“半山”,故别号“半山”。宋·陆游《入蜀记》卷二:“归途过半山,少留。半山者,王文公旧宅,所谓报宁禅院也。自城中上钟山,此为中途,故曰‘半山’。”

[17]傲兀不群:高傲而不流于俗。

[18]不羁:谓才行高远,不可拘限。《文选·邹阳〈狱中上书自明〉》:“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皁。”李善注:“不羁,谓才行高远,不可羁系也。”

[19]朋党:指同类的人以恶相济而结成的集团。后指因政见不同而形成的相互倾轧的宗派。

[20]暗然尚equa:指君子深沉隐晦,不显山露水。《礼记·中庸》:“《诗》曰:‘衣锦尚equa’,恶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郑玄注:“言君子深远难知,小人浅近易知。人所以不知孔子,以其深远。襌为equa。锦衣之美而君子以equa表之,为其文章露见,似小人也。”

[21]门户:指派别、朋党。

[22]药石:古时指冶病的药物和砭石,后比喻规劝别人改过向善。

[23]疵议:非议,指责。

[24]腹诽:亦作“腹非”。口里不言,心中讥笑。

[25]热中:原谓内心躁急。后多指急切追逐名利权势。

[26]学院:学政。

[27]众口铄金:众人的言论能够熔化金属。比喻舆论影响的强大。亦喻众口同声可混淆视听。

[28]塞翁失马:《淮南子·人间训》:“夫祸福之转而相生,其变难见也。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马无故亡而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居数月,其马将骏马而归,人皆贺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祸乎?’家富良马,其子好骑,堕而折其髀,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壮者引弦而战,近塞之人,死者十九,此独以跛之故,父子相保。故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也。”后因以“塞翁失马”比喻祸福相倚,坏事变成好事。ft

【译文】

六弟的来信,真是一篇绝妙的古文啊,沉雄矫健如同韩昌黎(韩愈),深沉变换如同王半山(王安石)。我论及古文,总是说要有倔强张扬、桀骜不驯的气象,越是转折越是深邃的意味,所以在太史公司马迁以外,只取韩昌黎、王半山两家。我论诗也是推举傲兀不群的;论书法也一样。我常常这么认为,却不轻易谈论。近来得了何子贞这位朋友,两人意见非常相合,偶尔谈一两句,两个人往往相对会心而笑。没想到六弟竟然天生有这样一枝妙笔。从前看弟弟你的文章,也没觉得有什么出奇的地方,而今看这封信,才知道我弟弟真是有不羁的才华。真是欢喜得不行,欢喜得不行啊!凡是为兄我有志向而力不从心的,弟弟都可以做。

信中说到兄长我与诸位君子一起切磋学问,恐怕渐渐会形成朋党,这个意见很有道理。但是弟弟你尽可放心,为兄我最怕的就是自我标榜了,内心始终有圣人教导的“暗然”“尚䌹”的念头,悄然自谦,不敢自我表露,绝对不会出现有所谓以门户自我标榜的情况。

(六弟)你信中又有“荒芜已久,甚无纪律”这两句话。这太不对了。臣对君,子对父,只应当称颂赞言好的方面,而不能提不对的地方;只应当跟父亲讲明大道,但不可非议细节。为兄我从前常犯这大罪恶,但还只是内心有看法而已,并没有用笔墨写出来。现在想起来,还有比这更不孝的么?我常和欧阳牧云以及九弟说到这个,以后希望和弟弟们一起对这个大罪过痛加惩戒。六弟接到这封信,立即到父亲面前磕头,并且代我磕头请罪。

(六弟)你信中又说:“弟弟我的牢骚,不同于小人的热衷名利,而是出于志士仁人的爱惜光阴之心啊。”读到这里,为兄我无比惘然!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家里,好好劝慰老弟一番,兄弟二人长谈几天才快活。但是,假使弟弟们都已经被录取入学,那么一定会有谣言说学政徇私情。众口铄金,又如何去辩解呢?正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科名的迟与早,实在是命中注定。虽说是爱惜光阴,念头急切,但实在不必为了那个虚名而耿耿于怀啊。

来信言“看《礼记》疏一本半,浩浩茫茫,苦无所得,今已尽弃,不敢复阅。现读朱子《纲目》[29],日十余叶”云云。说到此处,兄不胜悔恨。恨早岁不曾用功,如今虽欲教弟,譬盲者而欲导人之迷途也。求其不误,难矣。然兄最好苦思,又得诸益友相质证,于读书之道,有必不可易者数端:

穷经必专一经,不可泛骛。读经以研寻义理为本,考据名物为末。读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精,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

读史之法,莫妙于设身处地,每看一处,如我便与当时之人酬酢笑语于其间。不必人人皆能记也,但记一人,则恍如接其人;不必事事皆能记也,但记一事,则恍如亲其事。经以穷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更别无学矣。

盖自西汉以至于今,识字之儒约有三途:曰义理之学,曰考据之学,曰词章之学。各执一途,互相诋毁。兄之私意,以为义理之学最大。义理明,则躬行有要而经济有本[30]。词章之学,亦所以发挥义理者也。考据之学,吾无取焉矣。此三途者,皆从事经史,各有门径。吾以为欲读经史,但当研究义理,则心一而不纷。是故经则专守一经,史则专熟一代,读经史则专主义理。此皆守约之道,确乎不可易者也。

【注释】

[29]《纲目》:《资治通鉴纲目》的简称,朱子所撰。

[30]经济:经世济民。ft

【译文】

六弟你来信说“《礼记疏》看了一本半,只觉得茫茫然,苦于全无心得,现在已经放弃,不敢再往下读。眼下在读朱子《纲目》,每天十多页”。说到这里,为兄我万分悔恨,恨自己早年不曾好好用功,如今虽然想教弟弟,也好比瞎子想给迷路的人指道,想要不错,真是太难了。但为兄我最喜欢苦思,又有几位良师益友相互质问证实,对于读书的道理,我觉得有几桩事是亘古不变的:

想要精通经学,一定要专心搞懂一经,不能贪多。读经,以研究探寻义理为本,考据名物为末。读经有一个诀窍,便是“耐”字:一句读不通,不看下一句;今天读不通,明天继续读;今年读不熟,明年继续读。这便是“耐”字功夫。

读史书的方法,最妙的法子是能设身处地,每看一处,仿佛我便和那时的人应酬往来,谈笑于其中。不必人人都能记得,但记得其中一人,便好像和他有接触一样;不必事事都能记得,但记得其中一桩事,就好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经是用来讲求道理的,史是用来考实事情。除了这两方面,再没有什么别的学问了。

自从西汉以来,直到今天,识字的读书人,大约有三种路线:一是义理之学,一是考据之学,一是词章之学,往往各执一偏,相互攻击诋毁。为兄我的个人意见,认为义理之学最大,义理明白了,那身体力行就可抓住要害,经世致用也就有了根本。词章之学,其实也是用以发挥义理的。考据之学,我觉得没有可取之处。这三种路线,都从经史入手,各有各的路子而已。我觉得想读经史,便应研究义理,那样内心才专一而不芜杂。所以读经要专守一经,治史要专熟一史,读经书史书,要以义理为主。这都是守约的道理,的的确确,决不可改。

若夫经史而外,诸子百家,汗牛充栋[31]。或欲阅之,但当读一人之专集,不当东翻西阅。如读昌黎集,则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无非昌黎。以为天地间除昌黎集而外更别无书也。此一集未读完,断断不换他集,亦“专”字诀也。六弟谨记之。

读经、读史、读专集,讲义理之学,此有志者万不可易者也。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然此亦仅为有大志者言之,若夫为科名之学[32],则要读四书文,读试帖律赋,头绪甚多。四弟、九弟、厚二弟天质较低,必须为科名之学。六弟既有大志,虽不科名可也,但当守一耐字诀耳。观来信言读《礼记》疏似不能耐者,勉之勉之。

兄少时天分不甚低,厥后日与庸鄙者处,全无所闻,窍被茅塞久矣[33]。及乙未到京后,始有志学诗、古文并作字之法,亦洎无良友。近年得一二良友,知有所谓经学者、经济者、有所谓躬行实践者,始知范、韩可学而至也[34],马迁、韩愈亦可学而至也,程、朱亦可学而至也[35]。慨然思尽涤前日之污,以为更生之人,以为父母之肖子[36],以为诸弟之先导。无如体气本弱[37],耳鸣不止,稍稍用心,便觉劳顿。每自思念,天既限我以不能苦思,是天不欲成我之学问也,故近日以来,意颇疏散。计今年若可得一差,能还一切旧债,则将归田养亲,不复恋恋于利禄矣。粗识几字,不敢为非以蹈大戾已耳,不复有志于先哲矣。吾人第一以保身为要,我所以无大志愿者,恐用心太过,足以疲神也。诸弟亦须时时以保身为念,无忽无忽!

来信又驳我前书,谓必须博雅有才而后可明理有用,所见极是。兄前书之意,盖以躬行为重,即子夏“贤贤易色”章之意。以为博雅者不足贵,惟明理者乃有用,特其立论过激耳。六弟信中之意,以为不博雅多闻,安能明理有用?立论极精。但弟须力行之,不可徒与兄辩驳见长耳。

【注释】

[31]汗牛充栋:唐·柳宗元《文通先生陆给事墓表》:“其为书,处则充栋宇,出则汗牛马”。谓书籍存放时可堆至屋顶,运输时可使牛马累得出汗。后用“汗牛充栋”形容著作或藏书极多。

[32]科名:科举功名。

[33]茅塞:为茅草所堵塞。《孟子·尽心下》:“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闲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后人用《孟子》语意以比喻思路闭塞,或愚昧无知;且多作为自谦之词。

[34]范、韩:指范仲淹,韩琦。二人皆为北宋杰出政治家,又同率军防御西夏,享有很高威望,人称“韩范”,边疆传颂:“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骨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

[35]程、朱:宋代理学大师程子和朱子,并称“程朱”。

[36]肖子:在为人、志趣等方面像其父的儿子。

[37]无如:无奈,奈何。ft

【译文】

至于说到经、史以外的,诸子百家,汗牛充栋。如果想读的话,应当只读一家的专集,不能东翻翻、西看看。比如说读韩昌黎(韩愈)的集子,那眼睛看的、耳朵听的,没有一样不是韩昌黎,觉得天地之间,除了韩昌黎的集子之外,再没有其他书。这一部集子没有读完,决不换其他的集子,这也是“专”字诀窍。

六弟你要谨记啊:读经,读史,读一家的专集,都要以义理为主,这对有志读书的人来说,是万万不可改易的道理。就算圣人重新活过来,也一定认同我的话。然而,这也仅仅只是为有大志的人说的。至于说到科名考试之学,就要读《四书》文,读试帖律赋,头绪很多。四弟、九弟和厚二弟天资较低,必须做科名的学问。六弟既然胸有大志,即使不走科名路线也是可以的,但要谨守一“耐”字诀。看六弟你来信说到读《礼记疏》的情形,似乎做不到一个“耐”字,勉力啊勉力!

为兄我自幼天分不低,后来天天和庸碌鄙俗之人相处,一点儿见闻也没有,心窍被茅草塞住很久了。自乙未年到京城之后,才开始有志学诗、古文和书法,只可惜没有良师益友。近年有了一两个良师益友,才知道有所谓的经学和经世济用之学,有所谓的身体力行,才知道范仲淹、韩琦的境界,是可以通过学习达到的;司马迁、韩愈的才华,也是可以通过学习达到;程子、朱子的修养和学问,也是可以通过学习达到的。感慨之余,便想将过去的污秽洗涤干净,做一个新生之人,做父母的有出息的孝子,做弟弟们的先行榜样。无奈体质太弱,耳鸣不止,稍稍用心,就觉得累。我每天都想,老天爷既然用不能苦思来限制我,那是天不要我成就大学问。所以最近意志很懒散。计划今年如果能得一差事,能将所有的旧债还清,便准备回乡侍奉双亲,不再依恋功名利禄了。我也就认得几个字,不敢做坏事以招致大罪罢了,不再以向前贤看齐自许。我们第一要看重的就是保养好身体。我所以没有很大志向,是怕太过用心,容易让精神衰老疲惫。弟弟们也要常常想着保养好身体,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来信又批驳我前一封信的意见,说必须知识渊博、富有才干,然后才能明白道理、对社会有用,这个意见好极了。为兄我前一封信的意思,是说身体力行最重要,也就是《论语》里“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一章书的意思。认为知识渊博并不可贵,只有明白大道理才有用,只是立论有些偏激。六弟来信的意思,认为如果不能知识渊博,如何能明白道理、对社会有用?立论极其精当。只是弟弟你要身体力行,不能停留在只和为兄我在言语上争论是非长短。

来信又言四弟与季弟从游觉庵师,六弟、九弟仍来京中,或肄业城南云云[38]。兄之欲得老弟共住京中也,其情如孤雁之求曹也[39]。自九弟辛丑秋思归,兄百计挽留,九弟当能言之。及至去秋决计南归,兄实无可如何,只得听其自便。若九弟今年复来,则一岁之内忽去忽来,不特堂上诸大人不肯,即旁观亦且笑我兄弟轻举妄动。且两弟同来,途费须得八十金,此时实难措办。弟云能自为计,则兄窃不信。曹西垣去冬已到京,郭云仙明年始起程[40],目下亦无好伴。惟城南肄业之说,则甚为得计。兄于二月间准付银廿两至金竺虔家,以为六弟、九弟省城读书之用。竺虔于二月起身南旋,其银四月初可到。弟接到此信,立即下省肄业。

省城中兄相好的[41],如郭云仙、凌笛舟、孙芝房[42],皆在别处坐书院。贺蔗农、俞岱青、陈尧农、陈庆覃诸先生皆官场中人[43],不能伏案用功矣。惟闻有丁君者(名叙忠,号秩臣,长沙廪生)学问切实[44],践履笃诚[45],兄虽未曾见面,而稔知其可师[46]。凡与我相好者,皆极力称道丁君。两弟到省,先到城南住斋,立即去拜丁君(托陈季牧为介绍),执贽受业。凡人必有师,若无师,则严惮之心不生[47]。既以丁君为师,此外择友则慎之又慎。昌黎曰:“善不吾与,吾强与之附;不善不吾恶,吾强与之拒。”一生之成败,皆关乎朋友之贤否,不可不慎也。

【注释】

[38]城南:长沙城南书院。城南书院原是南宋大儒张栻之父张浚在潭州的居所,绍兴三十一年(1161)建于南门外妙高峰,张栻和朱熹曾在此讲学论道。后废为寺。明正德二年(1507),湖广行省参议吴世忠、湖南提学道陈凤梧曾谋求在妙高峰恢复城南书院,但此地已被吉藩府所据而未果,直到嘉靖四十二年(1563),长沙府推官翟台才在妙高峰寺下建得学堂5间,万历中复圮。1903年,长沙城南书院改制为湖南师范馆,即为今湖南第一师范。

[39]曹:等、辈,同伴。

[40]郭云仙:郭嵩焘(1818—1891),学名先杞,后改名嵩焘。字伯琛,号筠仙、云仙、筠轩,别号玉池山农、玉池老人,湖南湘阴城西人。道光二十七年(1847)进士,咸丰四年(1854)至六年(1856)佐曾国藩幕。咸丰八年(1858)入值上书房。同治元年(1862)任苏松粮储道,两淮盐运使,同治二年(1863)任广东巡抚,同治五年(1866)罢官回籍,在长沙城南书院及思贤讲舍讲学。光绪元年(1875)经军机大臣文祥举荐进入总理衙门,旋即出任驻英公使,光绪四年(1878)兼任驻法使臣,次年迫于压力称病辞归。郭嵩焘是我国首位驻外使节,是“洋务运动”时期重要思想家。

[41]相好:关系处得好的。

[42]孙芝房:孙鼎臣(1819—1859),字子余,号芝房,湖南善化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少聪颖,年十一,作《西王母赋》,惊其长老。后与梅曾亮游,乃变骈体为古文。

[43]贺蔗农:贺熙龄(1788—1846),字光甫,号庶农,湖南善化(今长沙)人。嘉庆十九年(1814)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迁河南道御史,提督湖北学政。复补山东道监察御史。以自疾乞归。在御史任内,请缉滨湖盗贼,查禁私垸,端士习,惩诬告,严究讼师胥役作奸;陈盐务河工积弊,条上苗疆九事等,皆奉旨可行。辞官后,前后主讲长沙城南书院八载,并倡立湘水校经堂。晚年筑室东城,布衣蔬食,名其居曰“菜根香”。有《寒香馆诗文钞》传世。陈尧农:陈本钦,号尧农,曾主讲长沙城南书院。陈庆覃:陈岱霖,字庆覃,嘉庆二十五年(1820)进士,历官工部主事、兵部郎中、监察御史等职。

[44]丁叙忠:号秩臣,长沙廪生。廪生:明清两代称由公家给以膳食的生员。又称廪膳生。明初生员有定额,皆食廪。其后名额增多,因谓初设食廪者为廪膳生员,省称“廩生”,增多者谓之“增广生员”,省称“增生”。又于额外增取,附于诸生之末,谓之“附学生员”,省称“附生”。后凡初入学者皆谓之附生,其岁、科两试等第高者可补为增生、廪生。廪生中食廪年深者可充岁贡。清制略同。参阅《明史·选举志一》、《清史稿·选举志一》。

[45]践履:实践,履行,为儒家修身功夫。

[46]稔知:素知,熟知。

[47]严惮:敬畏,害怕。ft

【译文】

来信又说四弟与季弟跟从觉庵老师受业,六弟、九弟仍然来京,或到城南书院读书,等等。为兄我想和弟弟们共住京城,这种感情好比孤雁求群。自从九弟辛丑年秋天想回家,为兄我百计挽留,九弟可以证明这一点。等到去年秋天九弟下定决心南归,为兄我实在无可奈何,只得听他自便。如果九弟今年再来,便是一年之内忽去忽来,不仅堂上父母亲大人不肯,就是旁人看了也会笑话我兄弟轻举妄动。况且,两位弟弟一同来,路费要花八十两银子,现在实在难以筹办。六弟说能够自己解决,我私下里表示不信。曹西垣去年冬天到京,郭筠仙明年才能起程,眼下也没有好的同伴。只有在城南书院学习这事,算是实际。为兄我打算在二月里寄二十两银子到金竺虔家,以供六弟、九弟在省城读书之用。竺虔在二月起程回南方,这笔银子四月初可收到。弟弟接到这封信,立即出发到省城读书。

为兄我在省城中的好友,如郭筠仙、凌笛舟、孙芝房,都在别处的书院教书。贺蔗农、俞岱青、陈尧农、陈庆覃几位先生都是官场中人,不能够埋头用功。只听说有位丁君(名叙忠,号秩臣,长沙廪生),学问扎实,笃信儒家修身大道并能践行。为兄我虽然未曾见过他,但却熟知他可以作老师。凡是与我交好的人,都极力称赞丁君。两位弟弟到了省城,先在城南书院安顿下来,而后立即去拜见丁君,行弟子之礼,跟他学习。凡是人,一定要有老师。如果没有老师,就缺乏敬畏之心。拜了丁君作老师之外,选择朋友,也一定要慎之又慎。韩昌黎说:“善不和我在一起,我努力与善在一起;不善不嫌弃我(要和我一起),我努力拒绝它。”一生的成败,都与朋友的好坏息息相关,不可以不谨慎啊!

来信以进京为上策,以肄业城南为次策。兄非不欲从上策,因九弟去来太速,不好写信禀堂上。不特九弟形迹矛盾,即我禀堂上,亦必自相矛盾也。又目下实难办途费。六弟言能自为计,亦未历甘苦之言耳。若我今年能得一差,则两弟今冬与朱啸山同来甚好。目前且从次策。如六弟不以为然,则再写信来商议可也。

此答六弟信之大略也。

九弟之信,写家事详细,惜话说太短。兄则每每太长,以后截长补短为妙。尧阶若有大事,诸弟随去一人帮他几天。牧云接我长信,何以全无回信?毋乃嫌我话太直乎?扶乩之事,全不足信。九弟总须立志读书,不必想及此等事。季弟一切皆须听诸兄话。

此次折弁走甚急,不暇抄日记本。余容后告。冯树堂闻弟将到省城,写一荐条,荐两朋友。弟留心访之可也。

【译文】

来信把进京读书视为上策,把在省城城南书院读书列为次策。为兄我并不是不想取上策,实在是因为九弟来去太过匆匆,不好写信向父母亲大人禀告。不仅九弟的做法前后矛盾,就是我向父母亲大人禀告此事,也必定会自相矛盾。况且眼下旅费难以筹措。六弟说自己可以想办法,也不过是未经历甘苦的人所说的话而已。如果今年我能得到差事,那么两位弟弟今年冬天和朱啸山一同过来蛮好。目前暂且采取次策。假若六弟不同意,再写信来与我商议也行。

(以上是对六弟来信的大致回复。)

九弟的信,写家事很详细,只可惜话说得太短。为兄我写信常常太长,以后截长补短才好。朱尧阶如果有什么大事(需要帮手),弟弟们随便去一个人,帮他几天。欧阳牧云接到我的长信,为何完全没有回音?该不会是嫌我的话说得太直吧?扶乩这种事,完全不可信。九弟终归要立志读书,不要想这些事。季弟一切都要听几位哥哥的话。

这次信差走得太急,来不及抄日记本。其余的,容我以后再写信告知。冯树堂听说弟弟们要到省城,写有推荐条,推荐了两位朋友。弟弟不妨留心寻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