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辩证:思辨的真无限概念:在康德与费希特哲学视域中的黑格尔《逻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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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我认识刘哲博士是我作为访问学者第一次访问北京的时候。从一开始,他不同寻常的哲学天赋就很明显地展示给了我。回到比利时后,我们继续保持着联系。不久刘哲来到鲁汶天主教大学做博士研究。在我的指导下他进行自己的博士工作。这本书就展示了这项工作的研究结果。他的优秀才能很快就得到了印证。起初他还犹豫是否要对黑格尔进行一个较为广泛的研究;但是他以恰当的方式投入到这项研究工作中,并以相对短的时间掌握了德国唯心论最高点的论题和思想家——包括对康德和费希特一定程度的掌握,但最主要的是黑格尔。后来又在相对短的时间内,他对自己的博士论文进行了答辩。该论文受到了答辩委员会所有成员的一致好评。他的博士研究是值得赞许的,我现在很高兴这本书能够出版。这本书将展示刘哲出色的哲学天赋和学术技巧;它更加直接地贡献给中国的黑格尔学术研究,而且宽泛而言也贡献给相关论题的国际讨论。这是刘哲的第一本著作,而我希望这将不是他的最后一本。我期待着在以后的岁月中他的思想进一步发展,并达到他哲学天赋和学术技巧的完全成熟。

这本著作为历时几年的学习、研究和综合的进程画上了句号。它标志着投入到这项研究的若干年工作的恰当结束。这项研究工作不仅在黑格尔研究上很有雄心,而且它致力于在通向黑格尔哲学的路途上来权衡康德和费希特哲学。这本著作通过细腻地处理黑格尔及其前辈哲学家的一个重要论题——自我意识,来对无限这个概念进行研究。整体而言,作者很好地处理了这项研究工作,并且带着令人钦佩的细致来加以推进。以一种尊重黑格尔自身概念的方式,刘哲展示了他真正的哲学才智。他对于黑格尔《逻辑学》中无限概念论证细节给予了密切的关注,并由此提出了一个内在性解释。这的确是这本著作的长处之一,尽管一些非黑格尔主义者或许会担心这项工作对于问题的表达会偏向过于同情黑格尔的方向。

当然,探究无限概念的进路有很多。我想提及一些会帮助澄清黑格尔概念的重要的进路。这个论题非常重要,不仅在漫长的哲学传统中、在黑格尔自身那里,而且也在当代思考中(尽管很多当代思考坚持并且只坚持有限性)。在这后一方面,很多当代哲学家是坚决反黑格尔的。我以为这种反黑格尔主义是过度简化的和片面的观点。这并不意味着要彻底免除对于黑格尔无限主义的批评。我认为,问题在于有限与无限之间(metaxu)的空间,以及我们如何可以以不同的方式在它们的差异和结合中表达这个居中的空间,从而既试图思考有限也思考无限。让我来提出下面一些命题。


第一条通向有限和无限之间空间的进路或许可以被刻画为反对二元论的简单—太过—简单的辩证。在这个进路中,我们把有限和无限均一化(univocalize)为两个彼此对立的项。某种否定活动在此发生作用。无限不是有限所是;有限不是无限所是。有限以或多或少确定的方式被界定。作为有限所不是,无限无法被如此地确定。无限是不确定的,而且的确仅有一个缺乏的特征。我们在古典思考中可以找到关于无限的一个比较缺乏性的定义,例如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物理学》,卷Ⅲ,4—8节)。尽管这不是黑格尔的无限概念,但是却有着重要的相关性,即黑格尔自己对于不确定性的态度。这个态度是十分负面的:对于黑格尔而言,离开某种确定,就没有被表达的清晰性。在他看来,我们或许可以把不确定视为一个开端,但是必须超越它,不仅在确定的方向上,而且在自我确定的方向上。我后面会谈到这后一点。

回应有限与无限二元论的第二条进路或许可以通过康德的术语来表述。在黑格尔那里,康德通常被判定为是错误地固定有限与无限二元论的思想家。康德进行了一些关于无限的思考。他的确把无限思考为一个约束性理念(regulative ideal),但他的哲学就整体而言是关于有限的哲学。任何对于康德的辩护都必须面对黑格尔的如下反驳:任何对于界限的设计都必须让自己在界限的两侧,这样被设计的界限就无法像最初所宣称的那样不被超越。黑格尔正确地强调了这个论证,特别是如果我们的假设是并不存在有限与无限之间的异质性。但也或许是黑格尔的反驳构成了一个循环论证,这涉及到在界限两侧内容的同质性。如果我们质疑这个同质性,我们也就必须以另外的方式看待这个界限。而且即使我们同意有对于界限的超越,也同样必须如此。这个超越并不预先排除界限两侧内容的根本差异性之可能性。

我们尤其要结合上帝来思考这个问题,如果上帝具有一种绝对的单一性,而且无法通过借助可被有限清晰性确定的事物而被同质化。就后者而言,康德关于上帝的进路或许可以被称为设定性道德自然神论(postulatory moral deism)。这个论证之所以是设定性的,因为它是由有限出发投射到无限之中。它之所以是道德性的,因为这个设定或投射是基于康德对于我们道德存在的理解而得以可能的。它之所以是自然神论的,因为康德的道德上帝的“超越性”似乎很少涉及圣经一神论中的神性上帝。无论我们在有限中希望什么样的转变,某种鸿沟仍然被保留着。对于这个被设定的自然神的二元论而言,超越性始终是一个“彼岸”。我认为我们可以用更加愉悦的态度来阅读这个对于超越性的强调,并以更少二元论的心灵结构来靠近这个“彼岸”。康德的一些后继者并没有展示这种愉悦,而是造就了一个极端自律的内在性之计划。他们认为根据上述鸿沟可以合法地设定,将其他一些事物投射到道德的上帝身上。他们追问道:为什么是一个具有善良意志的上帝?为什么不是一个具有权力意志的非道德的上帝,就像叔本华或尼采眼中的上帝那样?这个问题要求我们更充分地探索作为传达超越有限内在的我们的有限条件。

我把黑格尔的进路视为第三条进路,它试图探索无限及其有限化之间的媒介。这或许可以被称为黑格尔的扬弃无限主义。首先我们知道黑格尔对于二元论思考方式的拒斥。这(种二元论)为知性(Verstand)概念所概括,而且黑格尔认为康德正是在知性的掌控下进行哲学思考。固定在确定性之上的知性可以很好地去固定(事物的意义),但是(其自身的意义)却被固定住了,而且因此无法公正地对待(不同)确定之间的过渡或者超越这些确定。辩证思考使得这些固定不再固定,并且允许我们看到对立者被它们各自的对立项所定义。在一个事物及其对立项之间存在着一个内在的关系。这一点同样也适用于有限与无限这两个概念:它们彼此交互蕴涵。

与此类似的思考在康德所发现的理性自身二律悖反的结构中已经被预示了。尽管理性必须固定在确定化之上,然而它的这种做法只是为了发现一个对立的确定同样具有理性的合法性。这与纯粹有限思考的内在矛盾有关:有限思考与自身相矛盾并且指向对于有限性的超越。因此,在黑格尔看来,我们无法通过与有限的对立来定义无限。这样的做法将导致有限的无限。同样,一个无限的序列也只是一个不确定的变化而不是真无限。这里不确定性替代了确定性,但是其开放性却是空洞的。超出确定与不确定,我们需要自我确定。

现在让我们来参考一下黑格尔的表述:“无限是……【片面的】无限与有限的自我扬弃,作为一个单一的进程——这是真无限。”Wissenschaft der Logik I, in Werke in zwanzig Bänder(Theorie-Werkausgabe), vol.5,编辑Eva Moldenhauer and Karl Markus Michel(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1970),页149; Science ofLogic,翻译A.V.Miller(New York: Humanities Press,1969),页137.“Das Unendliche ist...das Sichaufheben dieses Unendlichen wie des Endlichen als ein Prozeß-ist das warhhafte Unendliche.”这个自我扬弃的无限无法通过二元论定义下的有限和无限概念得到解释。黑格尔强调进程的单一性。没有任何被固定的确定可以公正地对待进程本身。作为进程的单一进程会抑制确定性之间的差别并仅仅留下给我们一个没有形式的流吗?我认为黑格尔的回应是强调形成,一个自我的形成。这来自黑格尔所提到的自我扬弃的特征。扬弃意味着否定、胜出(surpass)和保留——自我扬弃就是自我否定、自我胜出和自我保留。序列的无限是不够的。如果后面项对于先前项的否定不是对于先前项的替代,而是它的自我否定,进程就是它自己的自我胜出。它也是一个对于其自身的回复,因为在胜出自身中,它在该进程中始终仍是其自身:这构成了自我扬弃的自我保留。对于自我的回复意味着这样一种逻辑——在自我胜出进程中通过自身的它性来成为自我媒介。如果对于黑格尔的无限存在着它性,它也是一个内在的它性。有限如果被否定了就被纳入到自我媒介的无限进程中。在其自身,有限性作为一个片面的有限,无法稳定,而是让渡给其它者。在让渡中,有限把自身揭示为其所是——一个更加包容和自我包容的无限的环节。

让我们把这个自我包容的无限与黑格尔所说的作为“应该存在”的“坏无限”(《教育全书》, § 94,附注)加以比较。这是对于作为约束性理念的康德无限概念设定特征的反驳;康德的无限概念可以启发式地引导一个变化的进程,但是并不构成这个进程本身。黑格尔在此的确触及到了一个关键点,尽管我们必须以与之不同的方式来对此加以限定。如果这种无限概念要作为约束性理念发挥作用,该理念必须在某种意义上具有构成性——否则其设定就很容易化作一个愿望式的思考。而其构成方式又必须允许某种对于进程进一步展开的开放性。如果是这样,其构成本质与黑格尔所建议的完全内在性就并不相同。可以存在着这样一个无限的内在性,它保留着其自身的充盈,以致没有任何内在性可以穷尽其所传达的内容。这个内在可以被标记为内在的超越。我将借助存在的富余(hyperboles)来回到这一点。

让我们再来看一下黑格尔:“但是这个无限进程并不是真无限,后者在其它者中仍然与自身在一起,或说(如果被表达为一个进程)在它者中来到自己。”Enzyclopädie der philosophischen Wissenschaften, I, in Werke(Theorie-Werkausgabe), vol.8,页199; English translation, The Encylopaedia Logic,翻译、导言和注释T.F.Geraets, W. A.Suchting and H.S.Harris(Indianapolis: Hackett,1991),页149.“坏无限”并不来到自身,并不在其它性中停留在自身当中。当然,这是一个青睐内在它性的循环论证,而且隐藏了在不属于其自身的它性中在自身当中的可能性,或者由此在自身与非自身之间的中间空间存在的可能性。它拒绝了这样一种可能性,即这里的之间更加真切地传达了无限对于有限确定性的超出。黑格尔试图关闭这个环路,而不是要敞开我所谓的之间(metaxu)对于其超越者的透析性,甚至是在定义该超越的内在关系网络中。在(黑格尔那里)有限与无限之间并没有不可被约减的空间。自我媒介的整体的单一进程以各种自身有限化的形式存在于无限和其自身之间。以神学的方式来表述,黑格尔的上帝就是要在内在中显现自身而且又在显现中看到自身。(这里)唯一的之间是在真无限与其自身之间,后者被表达为一个彻底的自我扬弃的无限主义的内在进程。但假如有另外一种意义的真无限(不是黑格尔的自我扬弃的无限),而是不仅超越有限的确定的整体,而且超越所有自我确定的进程,我们又该如何思考这个“之间”呢?

当然,恰如我们思考那些继承黑格尔的扬弃概念但寻求颠倒扬弃的思想家时所看到的那样,问题过去没有而且现在也没有终结于黑格尔。他们试图去扬弃(de-sublate)无限并把它带回到有限。在这个被颠倒的扬弃中,可以找到当代有限性哲学的根基。于是问题就成了:出现在有限及其自身无限化之间的是什么。我将提到两个对黑格尔扬弃无限主义进行反动的主要发展;我把它们分别称为设定的无限主义(postulatory infinitism)和设定的有限主义(postulatory finitism)。

这两种思考可以彼此进入,但首先谈谈设定的无限主义。这个观点宣称黑格尔精神(Geist)的行动性(agency)就是人性。这要求我们要求返回到人的有限性领域,取消思辨的“神秘化”。他们认为,黑格尔关于其思辨体系的过分声称勾销了所有形而上学神学的可信性。相反,隐藏在黑格尔中的人本主义必须被进一步发展,而且要沿着外在于对黑格尔体系肯定性拥抱的方向发展。“形而上学的神学”看起来像是由沉醉于思考自身的思考而吹到尺寸显著的哲学泡泡。在唯心论膨胀的某个界限处这个泡泡破灭了,但是新的泡泡又产生了——一个人本主义的、反神学的泡泡。我认为左翼黑格尔的解释,包括马克思的解释也基本处于这样的思考方式中。

第二个对于黑格尔扬弃无限主义的主要反动是我所说的设定的有限主义。这里的关注点在于有限与自身的关系。这种思考方式并不涉及有限与无限之间发生了什么,而是在有限与有限之间发生了什么。在内在性中有一个彻底内在的自我超越进程,而且它从不超出有限达到其它者那里。我认为像尼采的哲学就是对内在哲学的回应,而且他的很多后现代仰慕者坚持并只坚持有限性,其方式等于把有限设定为这样一个领域,超出其外没有任何更大的领域可以被思考。当然,这个描述是仿效安瑟尔谟著名的本体论论证中所使用的关于上帝的观念。因此,很显然这个设定的有限主义也可以变型为各种不同的设定无限主义,或者它可以被以不同方式解构为,例如失望的自律或自我切割,而不是充满对于自身自我确定能力的信心。在更早的、更靠近黑格尔的时代我们试图找到信心,在后来、更靠近我们的时代则找到自我切割。这个自我切割也可以隐瞒我们如何理解有限与无限关系之中的缺陷。

在第四条进路上,我试图指出我所谓的在有限与无限之间的之间学(metaxological)立场。它给出关于之间的逻各斯,这既不是扬弃的无限主义,也不是设定的有限主义,也不是设定的无限主义。设定的有限主义导致它以自身的方式无法宣讲的关于有限的某种困难。在有限中我们可以作为异于我们自身事物的尺度,但是我们并不是我们自身有限性的尺度。我们无限地胜出我们自己——但不是仅仅朝向我们自己。扬弃的无限主义不仅沉睡在有限中,而且沉睡在超出所有整体,甚至自我整体的无限之中。之间学进路肯定有限与无限之间的差异,但是允许这个差异赋予一个透析空间,通过这个空间可以进行沟通,尽管这种沟通从未被黑格尔或后黑格尔式的内在整体所俘获。

当然,我们无法在这里就此说很多。但是或许我可以简单地提到我对于作为无限的上帝所进行的思考。我知道一些黑格尔解释者拒绝任何对于黑格尔的神学式解释,但是根据我对黑格尔的阅读来看,他在这方面并不是一致的。无论如何,我相信我们会通过思考这个问题本身而受益。

在《上帝与之间》一书里,我根据四个无限的概念讨论了上帝的无限存在:数目(或说量的)无限、序列无限、意图无限和现实无限。《上帝与之间》(Oxford: Blackwell,2008),第四部分中的第七节“形而上学诗:上帝是无限的”。前三种形式宽泛地对应于我们上面所勾勒的三种对于无限的进路。这些无限概念与不确定、确定、自我确定和超确定(overdeterminate)这些概念相关。前两个无限概念关联于确定性、不确定性以及它们的交互作用;第三个关联于自我确定,而第四个关联于超确定。这四个无限概念又分别被存在的均一性、双歧性、辩证性和之间性意义所主导。

无限的第一种形式是基于数字单元以及这个单元无限加倍的可能性之上。第二种无限的形式清楚地蕴涵着关于动态进程的意识;作为对于序列的标记,它是时间的和时间化无限的,而不是数学的或量化的。无限的第三种形式我称之为意图无限。我在《欲望、辩证和它性:论根源》(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86)一书中使用了这个术语。整体而言,这本著作设计了意图无限和序列无限在之间中的交汇,这个交汇以之间字的方式表达了夸张无限的意义。现在,我更倾向于强调对无限自我超越的限定,即在作为力图意义上的生存存在(conatus essendi)之前我们的无限自我超越首先是在接受意义上的承受存在(passio essendi)。我并不是指一个仅仅掌握自己的进程,而是指一个有意识的超越,它既是承受又是自我引导,既是受难又是行动。这就是我们可以归给人的一种无限。第四种现实无限通过超出而被定义,这个超出主要不是针对欲望无限,而是针对在有限中传递爱之存在(agapeic being)的富余(surpluses)。在之间中的爱之存在是对于现实无限的一个极度性(hyperbolic)图像。由于当下的限制,我不可能太多地谈论这四重概念,而必须把讨论限制在无限概念与超出不确定、确定和自我确定的超确定概念的联结上。

我想这四重概念会帮助我们重新定位黑格尔关于自我扬弃的无限概念,但这不是我在这里的任务。在此,我要公开支持刘哲博士之研究工作的主要长处。即使我对黑格尔的无限概念的理解有所保留,但这根本没有影响黑格尔贡献的重要性,更不会影响刘哲关于这个论题所写的精彩著作。他细致地分析了德国唯心论中有关该论题的语境,以哲学的方式与黑格尔所试图说的内容相协调,而且努力澄清了许多黑格尔讨论中的晦涩段落。这本著作将会以自己的方式而受到热烈的欢迎,它将展现出一个出色的年轻学者的哲学天赋。我们期待着作者未来的思想进程。

William Desmond

比利时鲁汶天主教大学哲学研究所哲学教授

美国维拉诺瓦大学大卫·库克哲学访问讲席教授2008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