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报矿(3)
“好,做小品罢。”艾导演问,“你放了学干些啥?”
“放牛。背煤。割草垫圈。打柴……”
“好玩的事呢?”
冯石想了想:“爱抓田鸡。”
旁边又响起笑声,而且人很多,陆续溜进来的。肯定与小唐有关。
艾导演说:“好!就抓田鸡。”
冯石点点头,退到场子边上。他向小唐借了一顶草帽戴在头上,作为道具。
等他再走进场子中央时,脸上已带着警觉的神情,眼光锐利,四下寻找、察看。突然,他眉毛一扬,眼睛一亮:发现田鸡了。轻轻卸下肩上的小竹篓(假的),蹑手蹑脚走近。田鸡跳开了。悄悄追上去,弓着腰靠近……猛扑上去。嗨,又蹦开了。他爬起来,嘟着嘴,屏住呼吸,移到一个有利位置。轻轻摘下草帽,左脚伸出去,身体贴近地面……
观众们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等待他的下一个动作:扑住田鸡。
冯石忽然用右手指头按在腮巴上,搓了一下,又搔了几下。眼睛一直不离田鸡。
“蚊子叮了。”宋叔叔说。大家也都看懂了,控制不住的笑声像一阵风掠过树林……
冯石弯着腰,几乎贴在地板上,全神贯注,左手拿着草帽伸出去,伸出去,……突然轻轻一盖。捉住了!他把草帽揭开一条缝,伸手指把肥大的田鸡拎了出来。那小家伙拼命踢腿,溅了冯石一脸泥水……
冯石抬起头看导演,表示小品做完。观众们轰地又是鼓掌又是笑。冯石害起羞来,忽然转过身子对着墙,又引来哄堂大笑。
宋叔叔得意扬扬,好像小品是他演的,左顾右盼地说:“如何!如何!”
小唐兴高采烈地喊:“听着,小石幺!来一个你在动物园第一次看到国宝大熊猫!”
冯石深深吸了口气。观众们认为他就要开始表演了,他却叹了口气说:“老师,我没有见过大熊猫。”
“对!想象要有依据。”导演伯伯说,“听好:你挑着一担很重的谷子去交公粮……”
就这样,冯石被兴致勃勃的导演和观众围着,小品做了一个又一个。
宋叔叔一边看,一边听见周围的人在夸:
“这小孩神了!”
“素质好!”
“‘信念’强极了!”
“几个小品还有高潮哩!”
“原汁原味的生活气息!”
都是些内行话啊!宋叔叔心里乐滋滋的,好像人家是在夸他。
如果不是有人喊导演接电话,这场考试可能还不知什么时候能结束。
六、意外的电话
导演接了电话回来,皱着眉头。他问宋叔叔:“你们是箐口公社的吗?”
冯石忙说:“是。”
导演说:“咋回事呀?你们公社人武部一个副部长打来电话,说这孩子是偷跑出来的,他们不知道,说他家庭有问题,他们不同意他报考。”
冯石腿都吓软了,眼泪涌了出来。大家都奇怪地盯着他看。他恨不得有个地洞躲进去。
“同志们!我来告诉你们他的‘问题’!”宋叔叔大声说,“他爷爷是个二十多年前就翘了辫子的富农。”
大厅里议论纷纷。小唐尖声嚷着:“荒唐!荒唐!”
导演说:“那怎么回答那边呢?那人还守着电话呢。”
宋叔叔问道:“导演同志,今天面试的成绩如何?”
“肯定可以录取。只是政审问题……”
“这我也可以肯定地说:没问题!只要是审他自己、审爹妈都行,他爹是生产队会计,只要不审爷爷。”
宋叔叔在大家的笑声中把额头上的头发一甩:“电话我去接!”
导演带着宋叔叔去接电话,小唐牵起冯石的手跟在后面。好几个好奇的“观众”也跟了上来,要看一场新戏。
宋叔叔拿起话筒说:“喂……我是803地质队的宋易。不错,孩子是我带来的。什么?他爹妈向生产队汇报,生产队又向你们汇报?好呀!我汇报你一个好消息:这小孩考得很不错,给你们争光了!招生委员会认定他是国家需要的人才。这个人才是你们培养出来的,你们对国家作出了贡献呀!你这位副部长一定很高兴吧?……什么,你要追究我的责任?可以可以,等他考完,我就去你那里自首……”
宋叔叔边说边向剧团的人挤眉弄眼,他们边听边笑。冯石害怕得都快透不过气来,小唐把他紧紧搂住,他就更透不过气来了,但又不好意思挣开。
那边打电话的人显然生气了,话筒里哇啦哇啦地传出很大的声音。宋叔叔把话筒拿得远远的,免得把耳朵震破了。等到一个空隙,宋叔叔对着话筒,换了一种拿腔拿调的声音:
“你这个同志!你要社员服从你,那你还要不要服从中央了?哎?中央提出‘不拘一格选拔人才’,哎,你知不知道?最近的红头文件学习了没有?……天天在学?那就好那就好,你好好学吧!‘四人帮’倒台一年多了,你还死抱着那套旧思想、旧作风,会犯错误嘞同志!”
他趁对方答不上话,啪地放下了话筒。
小唐哈哈大笑:“哟!看不出你还一套一套的哩!佩服!佩服!”这两个佩服是样板戏《沙家浜》里刁德一的台词。
“对付这些人,”宋叔叔说,“高帽子不解决问题就换大帽子。”
七、报矿的叔叔
艾导演也很激动,他握住宋叔叔的手说:“老弟,我佩服你!又识才,又仗义!”
宋叔叔苦笑:“你夸得我都不好意了。我是一块‘停课闹革命’闹出来的‘贫矿’。那十年被人教唆,造老师的反,造家长的反,没人敢管,混了小学混中学,玩得倒安逸,今天才晓得锅儿是铁铸的。干哪行都要真本事!就这么个小地质队员,我是夜以继日、脚以继手地读书补课,都跟不上。那天看到这娃娃是块好材料,我就想,莫要又糟蹋了。”
艾导演说:“孩子就交给我们吧,一切手续我们会办。你放心!”
宋叔连声谢谢,刚转身要走,忽然又说:“对了,还有那个小旅店的眼镜服务员,也不简单哩,莫要忘记了他!”
小唐问:“也是考剧团的?”
宋叔哈哈大笑:“我找错门了!他不考剧团,他要学物理。……那小伙用功得很!明年他一定会考取的!”
大家哗地笑了。小唐说:“以后我们到你们地质队写戏去,欢不欢迎?”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宋叔叔用电影里北京小朋友欢迎外国总统的声音说,“把那位不肯下楼的陈老师也请去吧,民间的‘富矿’可观得很嘞!”
艾导演说:“小宋同志,感谢你来报矿!”
宋叔解释:“是冯石他们来地质队报矿。”
“你向我们报矿呀,”艾导演搂着冯石的肩膀说,“顶呱呱的富矿!”
(一九七八年七月—一九七九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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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这篇小说起意于观看某剧团招考学员的一场复试。舍妹是这个团的行政人员,听她说来了个天才儿童,就去旁观,果然惊喜称奇。当时正值改变中国命运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召开之际,政治生活中许多痼疾被悄然撞破,文化领域中一些禁区被强行闯入,社会开始发生微妙而深刻的变化,但这些“新动向”尚未得到权威性的认可,相反的力量还很强势,双方较劲,形成很大的张力。在涉及面最广的民众生活领域,就业渠道和人才选拔方式是首当其冲的问题。这就是这篇小说构思的背景。文中汽车司机的骄横、态度的生硬等,都是我曾反复经历的普遍现象。那个戴眼镜的客栈服务员,就是照我内弟的形象写的。只不过我内弟的工作不在客栈而在糖果厂。
当时我的第一本小说集正在编辑手中,字数不够,《报矿》写出来就直接收进去,没有在刊物上发表过。1980年5月举办的第二次全国少年儿童文艺创作评奖,距第一次二十余年,参评作品数量巨大,此作侥幸得了个三等奖,后来王扶和黄伊两位先生还在《新时期儿童小说的鲜花》一文中,夸过它的故事曲折生动,人物跃然纸上云云,我也就一直以为它蛮不错。这次校阅,发现有几段我永远写不出来的文字,大感意外,这才回忆起那本小集子的责编读稿后,认为这个小孩的表演才能应该有更合情理的背景,具体建议增加人物:一位从大剧团贬到农村的专业导演。我表示异议,一是这样写太类似张洁的《森里来的孩子》了,当时这篇小说刚发表,我力求不撞车;二是我观看的那个小学员确实没遇上过专业人员,就是从广播、小人书、露天电影、宣传队淘的,对付面试那点简单小品完全够了,小孩考的是潜质,并非水平。但这位老熟人很固执,悍然自行增补了。我见到样书后,哭笑不得,不忍细绎,从此再没看过。今日重逢,真如荆棘在眼。增加一个不出场人物倒也罢了,不该这样铺陈政治术语、大段说明解释。今日芟而除之,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