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第七卷):走进云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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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报矿(2)

宋叔叔把冯石带进一个小旅店。黑灯瞎火,好不容易才拍开门,一个睡眼惺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从门缝里问明来意,便放他们进去,开了走廊灯,然后敲着登记室的小窗口喊:“吴伯——”喊了半天,窗口才打开,露出个老头的精瘦脸,翻开登记簿,拿起圆珠笔:“名字?”

“宋易。”

“单位?”

“803地质队。”

老头抬起眼睛看看宋叔叔,把笔放下。

宋叔叔催促说:“快登吧,老人家,我们累惨了!”

老汉瞪着眼睛打量宋叔叔,又问道:“姓名!单位!”

“803!”宋叔叔有点不高兴了,“803!”

“803?”老头拖长声音,“有点不像嘞!”

宋叔叔愣了。忽然对着墙上的镜子看了看,不禁哈哈笑起来:“老同志,你是看我像越狱逃跑的劳改犯吧?这次我们转了两个点,三四个多月没理发了……胡子倒是天天刮的。”

冯石一看,可不是吗!宋叔叔的头发长得吓人,劳动布工装上又是汗又是土。

老汉勉强拿起笔:“证件?”

宋叔叔一摸口袋,愣了:“糟糕!在工地上夹克口袋里……”

老头啪地合上簿子,伸手准备关上小窗。宋叔叔挡住窗口央求道:“老同志!我是803的,半点不假。你看,这是送省的矿样,这是我的球衣……”他把工装解开露出红字。

“凭证明登记,这是上级规定。”

“是是是!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老同志!我们队走过这条路,我还住过你们店的……”

老同志又看看宋叔叔:“脸倒像会过,不过我只认证件不认人。这是制度。”他真把小窗关了。

宋叔叔搔着脑袋说:“怎么样,小石幺,在这里蜷一夜?”

冯石说:“要得!”他放牛、割草、打柴,啥地方没睡过?

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一直坐在长椅子上,看宋叔叔和老头打交道,忽然说:“你们就同我挤一晚上吧,要得不?”

“那还不好吗!”宋叔叔说,“你的警惕性不如老同志。不怕我搞现行破坏吗?”

眼镜叔叔笑笑:“我是老知青,啥子情况没见过!”

他们来到楼梯转角的一间小值班房。眼镜叔叔安排两个客人睡床,自己打地铺。宋叔叔抢着睡地铺。眼镜叔叔说:“山里娃同我睡会认生。”宋叔叔只好依他。

冯石听见夜蚊子嗡嗡叫着来撞帐子。他快要迷糊过去时,忽然听见宋叔叔叫起来:“不得行哟,老兄!”

眼镜叔叔欠起身说:“啥子不得行?”

“这么睡不得行!”宋叔叔说,“我们两个有蚊帐,你一个人睡铺。咬我们的蚊子飞不进来,我看见蚊子三个三个地在咬你……”

眼镜叔叔哈哈笑起来。宋叔叔跳下床说:“干脆揭开帐子,三个人合理负担!”

两人争论一番,决定让冯石睡床。两个大人躺在地板上扯起闲话来,越扯越亲热。冯石也没瞌睡了,他听出这眼镜叔叔是个“老三届”,前年才顶替退休的妈妈在这里当服务员。“我一直读到高中毕业都是前三名,运气背,正遇上停止高考。后来下了乡,啃《农村医疗手册》,当上了赤脚医生。今年恢复高考,我高兴得真的哭了一场。今年准备来不及了,明年一定要去考!所以你说是带这娃儿去报考,我一听就高兴。”

宋叔叔又说起碰上古怪司机的经过。眼镜叔叔详细问了司机的模样、特点和车子的式样,笑着说:“不用打听了,我晓得。他是我们县教育局长的儿子,混到初三就当了司机,今年想赶时髦读大学,一个半文盲,考个鬼!他爹利用职权做手脚,被人举报,调查组下来,把他的录取作了废,老子也挨了处分……”

宋叔叔哈哈大笑:“难怪他听不得考试两个字!”

眼镜叔叔也笑道:“他正兜起豆子找不到地方炒,你就送锅来了。”

再后面的话,冯石就没听见了,他实在太累了。

五、欢乐的大厅

宋叔叔和冯石清早搭上汽车,紧赶慢赶地找到那个剧团时,天已经擦黑了。

冯石看见一幢漂亮的红砖大楼,高高耸立在绿树红花之中,心里发慌,小声说:“宋叔,我们回家,不考了……”

宋叔叔吃惊地问:“为啥?”

“考不取的!”冯石紧张得声音打抖,“人家不会收的……”

“冯石!沉住气!我们远天远地赶来为的啥?考试,考试,考不取也要试它一试!”

大楼里走出来几个人,动手关大铁门。宋叔叔说了声“糟糕”,几步抢上去,伸臂挡住铁门。冯石跟过去,听见宋叔叔已经把来意向那几个人提出来了。

“报名截止了。”一个戴鸭舌帽的胖伯伯说。

“我们是赶了两三百公里路来的!”宋叔叔说,“请通融一下吧!”

一个漂亮干净得叫冯石不敢多看的大姑娘说:“就他吗?矮了。”

“放心!今年矮明年高。”宋叔叔说,“他才十四岁。”

一个左手手指不停地弹动的伯伯说:“只收十六岁到二十岁。过两年再来吧!”

冯石鼓起勇气说:“只差一年零三个半月……”

戴鸭舌帽的胖伯伯为难地说:“这娃娃形象不错,有灵气。只不过……我们确实有难处……”

宋叔叔堵住铁门不松手:“看样子,你们几位是评审组吧?……太好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同志们辛苦一下吧,这娃娃要是不算个人才,我负责赔偿一切损失,好不好?”几个委员交换了一下眼色,笑着点点头,同意给冯石面试。

冯石跟着几个大人走进一问大屋子,啪啪啪几声响,头上、脚下、旁边,一一亮起大电灯来。房间那一头却没灯,黑乎乎的。大姑娘给宋叔叔和冯石介绍:戴鸭舌帽的是招生组长艾导演;弹手指的是乐队队长老谌;那两位是小余和老沈;她自己呢,是演员小唐。说完,都走进黑影里去了,只剩冯石和艾导演站在强光下面。

艾导演给冯石讲怎么个考法,冯石光点头,不吭声。那个小唐和宋叔叔都是见面熟,老朋友一样又说又笑。冯石听见小唐说她演过勘探队,宋叔叔说看过她们团的好多部戏。

冯石被叫到大厅中央,站在强烈的灯光下面。板栗色的皮肤,瘦脸浓眉毛,短了一截的裤筒和一双棕色的赤脚,黑眼睛更加晶亮忽闪。不用化装就是个活灵活现的张嘎子。

艾导演说,先唱首歌罢。冯石两只脚替换着力,身子动来动去。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脑袋完全是空的。宋叔叔的声音从暗影里响起来:“《唱支山歌给党听》会不会?”

冯石点点头,吸了口长气,张开嘴却没有声音。暗影里发出很轻的笑声。

“石幺,勇敢点!就当这里是你们学校宣传队。”

这句话像踩水过河得了根棍子。冯石想起站在同学们前面领唱的场面,心里不慌了。他匀匀地呼吸,张嘴唱起来:“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

小唐大声说:“哟!嗓子真亮,跟小号似的!”

冯石没唱完就停住了,红着脸说:“音起高了!”

小唐说:“等一等!”就冲出去了。

宋叔叔在暗影里鼓劲:“石幺不错!就这样,导演喊你怎么做你就放开做。你就当这是上战场,今天老子把这条命拼了!”

剧团的人都放声笑起来,空荡荡的大厅回荡着笑声。

小唐回来了,气鼓鼓地说:“鬼老陈,阴阳怪气!”

那位谌伯伯问:“你是去叫他下来伴奏吗?”

“对呀!我说哪怕去起个音也好嘛。他不来,还讥讽我‘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了?’死老陈!”

“这个行不行?”宋叔叔掏出只旧口琴。

谌伯伯说:“能起个音就可以。”

小唐补充说:“听懂了没有?可别伴奏添乱哟!”

宋叔叔笑着问了问调门,便呜呜呜地吹了起来。伴着音乐,冯石又唱了一遍,这回唱得很舒服。

艾导演又让冯石跳个舞。冯石脸红了,小声说:“我们那里,女娃娃才跳舞……”

“那——广播操会做吗?”

冯石点点头。

“那好,我喊口令,你做。”

冯石做操做得很利落,但导演伯伯的口令很古怪,一会儿飞快,一会儿慢吞吞。冯石竭力跟上,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毛毛汗。

接着导演又走到墙边,用手敲出许多忽快忽慢的声音,叫冯石照着敲。

“现在做小品。”导演说,“做小品就是……”

艾导演正在想词,冯石怯生生地说:“我晓得,就是用动作做题目……”

艾导演盯着冯石看:“有人教过你?”

冯石说:“中学的徐老师。……他原先也是剧团的导演……”

“啊?”艾导演问,“什么名字?”

“徐老师叫徐……”山里娃从来不会大名小姓地直呼老师,但又不得不说,“徐老师叫……叫徐骥。”

“啊——”艾导演大声惊呼:“原来他老兄被弄到你们那里去了!”

小唐惊诧地感叹了一声,剧团的几个人也感叹议论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