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外卖箱里的战争
机枪的咆哮骤然停歇,留下令人耳鸣的死寂。灼热的弹壳还在泥水中滋滋作响,蒸腾起呛人的白烟。
斜坡上方,只有两滩迅速扩大的暗红血迹,缓缓渗入泥泞的土地。
林风瘫在冰冷的泥水里,如同离水的鱼,只剩下大口喘息的力气。
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烧红的刀子,硝烟和血腥味死死堵在喉咙口。
刚才那泼水般的子弹风暴,几乎是贴着他的头皮扫过,死亡的冰冷触感还残留在皮肤上,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握着防狼喷雾罐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僵硬发白,冰冷的金属罐体硌在掌心,成了唯一能抓住的现实。
残破的砖墙后面,那个戴钢盔的脑袋又猛地探了出来。
这一次,林风看清了那双瞪得溜圆的眼睛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纯粹的匪夷所思。
那目光像探照灯,灼灼地扫过他一身扎眼的黄色冲锋衣,最后死死钉在他手里那个小小的金属罐子上。
“你……”士兵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你……你他娘的是个啥玩意儿?!”
那眼神,那语气,活脱脱像是大白天撞见了穿着戏服唱大戏的妖怪。
林风喉咙发紧,想说话,却被浓烟呛得一阵猛咳,肺管子火辣辣地疼。
他艰难地抬手抹了把脸,蹭下一手混合着硝烟、污泥和冷汗的污渍。“我……”声音哑得厉害,“送…送外卖的……”
“外卖?!”士兵的眉毛几乎要挑到钢盔沿上去,眼里的荒谬感更浓了,“这他娘的是闸北!是宝山!是死人堆!你送哪门子外卖?给阎王爷送猪头肉吗?!”
“轰——!”
一发炮弹在不远处轰然炸响!巨大的气浪裹挟着泥浆碎石,如同巨人的巴掌狠狠扇了过来!
林风和张铁生同时被震得身体一歪,重重撞在泥泞的壕壁上,冰冷的泥水再次劈头盖脸浇下。
“操!”张铁生狠狠啐出一口泥水,眼神瞬间从惊疑切换成战场老兵的狠戾,“没工夫扯淡了!不想变筛子就跟我走!”他动作快得惊人,不等林风反应,已经像一头矫健的豹子,猛地从砖墙后窜出,猫着腰,沿着战壕低洼处急速前进,那挺沉重的捷克式轻机枪在他手里仿佛没有重量。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林风的眩晕和恐惧。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撑起发软的双腿,跌跌撞撞地跟上那个在硝烟中若隐若现的灰蓝色背影。脚下的泥浆粘稠得如同沼泽,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头顶,炮弹的尖啸声如同催命的恶鬼,此起彼伏,爆炸的火光不时撕裂浓烟,将周围扭曲的壕壁映照得如同地狱的浮雕。
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焦糊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每一次呼吸都是对肺腑的折磨。
“这边!低头!”张铁生头也不回地低吼一声,猛地一矮身,钻进一个被炸塌了大半、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豁口。
林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跟进去,豁口后面连接着一段相对完整、但同样泥泞不堪的交通壕。
这里的尸体更多了,姿势各异,有的还保持着射击的姿态,有的蜷缩在角落,灰蓝色的军服被血浸透成深褐色,与泥水融为一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腥。
林风胃里一阵翻腾,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紧紧盯着张铁生背上那挺沾满污泥、却散发着致命威慑力的机枪。
“老张!老张!是你吗?!”一个嘶哑颤抖的声音从前方的壕沟拐角传来,带着哭腔。
“是我!狗日的东洋人摸上来了!二麻子他们几个……”张铁生脚步不停,声音低沉压抑,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明了。
拐角处,蜷缩着三四个同样灰头土脸、军服破烂的士兵。其中一个年纪很小的,脸上稚气未脱,此刻却吓得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着。另一个老兵背靠着壕壁,脸色惨白如纸,左手死死捂着小腹,指缝间不断有暗红的血涌出,滴落在泥水里。看到张铁生和他身后跟着的“奇装异服”的林风,他们都愣住了,尤其是看到林风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怪模怪样的小罐子。
“这……这位是……”捂着小腹的老兵喘着粗气,艰难地问,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
“捡的!管他是啥,不是东洋崽子就行!”张铁生语速飞快,根本没时间解释。他迅速扫视了一眼伤兵的情况,眉头拧成疙瘩。“老陈,你怎么样?”
“还……还撑得住……”老陈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子弹穿过去了……没……没在里头……”
“撑住!”张铁生低喝一声,目光锐利如鹰隼般扫过前方硝烟弥漫的壕沟,“小鬼子肯定还有!听着动静!柱子,把你那杆老套筒给我顶上!盯死那边拐角!”
那个被唤作柱子的老兵应了一声,费力地拉动枪栓,将一杆老旧的汉阳造步枪架在壕沟边缘的沙包上,枪口颤抖着指向烟雾深处。
气氛瞬间紧绷到极致。
除了远处沉闷的炮声和近处伤兵压抑的呻吟,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林风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壕壁,滑坐下来,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肾上腺素退潮后,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污泥的双手,看着那个小小的防狼喷雾罐,刚才那一瞬间的“壮举”此刻回想起来,虚幻得如同隔世。
“喂!”张铁生压低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恍惚。
林风猛地抬头。
张铁生没看他,依旧死死盯着前方,但话却是冲他说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你那‘法宝’,还有吗?”他飞快地朝林风手里的防狼喷雾罐努了努嘴。
林风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摇头:“没……没了。就这一罐。”
“啧!”张铁生发出一声失望的咂嘴,眼神里却闪过一丝林风没捕捉到的了然,“那玩意儿……刚才,就是你用它弄瞎了那个鬼子?”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探究。
旁边几个士兵闻言,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林风和他手里的小罐子上,充满了惊疑和好奇。那个叫柱子老兵架枪的手都顿了一下。
“我……我就是……”林风喉咙发干,不知该如何解释这来自未来的小东西。难道说这是防色狼的?“对着他脸……喷了一下……”
“喷一下?”捂着肚子喘气的老陈都忍不住抽了口冷气,“喷一下……就……就那样了?”他显然听到了刚才那撕心裂肺的惨嚎。
“嗯。”林风艰难地点点头。
短暂的沉默。只有硝烟无声地流淌。
“他娘的……”张铁生低声骂了一句,语气复杂,像是感叹,又像是某种……惋惜?惋惜只有一罐?“好东西啊……”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省着点用!关键时候,这玩意儿比手榴弹阴!”
就在这时——
“咔哒…咔嗒…”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硬物碰撞声,混合着小心翼翼的皮靴踩踏泥水的声音,从前方的硝烟迷雾中传来!声音不止一个!
“来了!”柱子老兵的声音瞬间绷紧,带着破音。
张铁生眼神骤然一厉,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猛兽!
他猛地将捷克式轻机枪的枪托死死抵在肩窝,手指扣上冰冷的扳机,身体微微前倾,整个人化作了一座蓄势待发的杀戮雕像!他压低声音,语速快如爆豆:“柱子!稳住!等老子开火你再点射!专打露头的!老陈!捂住嘴!别出声!那个……穿黄皮的!”他目光如电扫向林风,“躲后面去!护住脑袋!没叫你动就别动!”
命令干脆利落,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铁血意志。
林风的心脏骤然缩紧!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后缩,把自己紧紧贴在壕沟最深处冰冷的泥壁上,双手死死抱住头。
冰冷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比刚才更加清晰。这不是单打独斗的侥幸,这是真正的短兵相接!是绞肉机!
前方翻滚的灰黄色硝烟,如同鬼魅的帷幕,被几只沾满泥浆的翻毛军靴粗暴地踏破!三个土黄色的身影,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从弥漫的烟尘中猛地显出身形!他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呈一个松散的三角队形,枪口警惕地扫视着这片相对完整的壕沟段,目光凶狠地扫过沙包、尸体堆……
领头的鬼子兵目光锐利,瞬间就锁定了架着步枪的柱子!他瞳孔一缩,喉咙里爆发出一声短促、充满杀意的日语嘶吼:“支那兵!杀せ——!”(杀死!)
“哒哒哒哒哒——!!!”
几乎在对方嘶吼响起的同一刹那,张铁生手中的捷克式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枪口喷吐出半尺长的橘红色烈焰!密集的弹雨如同钢铁的洪流,带着粉碎一切的狂暴意志,朝着那三个刚刚冒头的鬼子兵狂泻而去!
“噗噗噗噗!”
沉闷而恐怖的肉体撕裂声瞬间炸响!冲在最前面的鬼子兵如同被迎面而来的火车头撞中,整个上半身猛地向后一仰!胸口、肩膀、脖子瞬间爆开数团巨大的血花!破碎的布片、撕裂的皮肉、飞溅的骨渣混合着滚烫的血雾喷溅开来!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就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重重砸进身后的泥水里!
“呃啊——!”
另一个鬼子兵的大腿被灼热的子弹齐根打断!断肢带着巨大的动能向后甩飞,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他发出凄厉到变形的惨嚎,身体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在泥水中疯狂地翻滚、抽搐,断腿处喷涌的鲜血迅速染红了一大片浑浊的泥浆。
“柱子!打!”张铁生的吼声在机枪的咆哮间隙炸响!
“砰!”
柱子老兵扣动了扳机!汉阳造步枪发出一声沉闷的怒吼!枪口喷出一股浓烟。最后那个被机枪火力压制、正试图寻找掩体的鬼子兵,肩膀猛地爆开一团血雾,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向后踉跄两步,手中的步枪脱手飞出!
“八嘎——!”受伤的鬼子兵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剧痛和疯狂瞬间吞噬了他。
他竟不顾一切,赤手空拳,面目狰狞地朝着柱子老兵藏身的沙包位置猛扑过来!双眼血红,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架势!
柱子老兵手忙脚乱地拉动枪栓退壳,再上膛,动作在巨大的死亡压力下变得僵硬变形!
眼看那疯狂的鬼子兵就要扑到眼前!
千钧一发!
林风蜷缩在壕沟深处,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僵硬冰冷,但大脑却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异常清晰。
他看到那鬼子兵扭曲的脸,看到他眼中不顾一切的疯狂,也看到柱子老兵眼中瞬间闪过的绝望。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不能让他扑过去!柱子死了,下一个就是自己!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那只紧攥着防狼喷雾罐的手,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驱动。他猛地从泥水里半跪而起,不是扑向敌人,而是朝着那鬼子兵扑来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金属小罐狠狠掷了出去!目标不是人,而是他脚下那片被血染红的泥泞地面!
“砰!”
金属罐体砸在湿滑的泥浆里,发出一声闷响,弹跳了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那疯狂前冲的鬼子兵下意识地脚步一顿,充血的眼睛惊疑地扫向脚下那个滚动的、沾满污泥的奇怪金属物体。这是什么?手雷?
就在他这不到半秒的迟疑瞬间——
“嗤——!!!”
一股浓烈到刺鼻、如同浓缩了地狱辣椒和催泪瓦斯的白色刺激性烟雾,猛地从罐体破裂的喷口处汹涌喷出!瞬间就在他脚下弥漫开来,形成一小片浓密的白色烟云!
“呃啊!咳咳咳——!”那鬼子兵猝不及防,正好吸入了迎面扑来的浓烈烟雾!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扎进了他的眼睛、鼻腔和喉咙!难以忍受的剧痛和窒息感瞬间将他淹没!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双手猛地捂住脸,涕泪横流,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痛苦地佝偻下去,刚才那同归于尽的疯狂气势瞬间瓦解,只剩下在原地痛苦地扭动、挣扎!
“好机会!”柱子老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随即狂喜!他手中的汉阳造终于完成了上膛!
“砰!”
枪口火光一闪!子弹精准地钻入了那个弯着腰、痛苦挣扎的鬼子兵的后心!
挣扎的动作戛然而止。那土黄色的身影晃了晃,然后像一滩烂泥般,软软地栽倒在自己制造的那片还在弥漫的白色刺激性烟雾之中,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枪声停歇。
硝烟混合着防狼喷雾刺鼻的气味在狭窄的壕沟里弥漫。地上又多了三具土黄色的尸体,鲜血汩汩流出,汇入泥水。
张铁生的捷克式枪管还在冒着丝丝青烟。柱子老兵靠在沙包上,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残留着惊魂未定和一丝难以置信,目光复杂地看向林风。
林风瘫坐回泥水里,浑身脱力,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握着空罐子的手抖得停不下来。刚才那一下,完全是急中生智的赌博。
他看着那鬼子兵在白色烟雾中痛苦倒下的样子,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杀人了……虽然不是用刀枪,但结果一样。
张铁生飞快地更换了机枪的弹匣,动作熟练得如同呼吸。他警惕地扫视着硝烟弥漫的前方,确认暂时没有新的敌人。
然后,他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到林风身上。这一次,那眼神里的震惊和荒谬感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探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扔得挺准。”张铁生声音依旧沙哑,但语气却平静了许多,听不出是夸赞还是陈述。他指了指地上那个还在丝丝冒气的空罐子,“那玩意儿……是毒气?”
“不…不是毒气…”林风喘着粗气,艰难地解释,“就是……就是辣椒水…加…加别的东西…刺激眼睛鼻子…”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一个1937年的军人解释化学催泪剂的成分。
“辣椒水?”张铁生浓眉一挑,显然觉得这个说法过于儿戏。
能瞬间让一个凶悍的鬼子兵失去战斗力满地打滚的东西,能是辣椒水?他摇摇头,没再追问,目光却落在了林风背后那个同样沾满污泥、但形状方正的黄色保温箱上。
从刚才起,他就注意到这个奇怪的箱子了,一直随着林风的动作晃荡。
“那这又是啥?”张铁生用沾着硝烟和污泥的下巴点了点保温箱,“装‘辣椒水’的?”
林风下意识地反手摸了摸背后的箱子。冰冷的触感透过湿透的冲锋衣传来。
外卖箱?这里面……能有什么?一份早已冰冷凝固的猪脚饭?几瓶矿泉水?几张油腻的订单小票?在这个血肉横飞的战场上,这些东西显得如此荒谬,如此……不合时宜。
绝望和茫然再次涌上心头。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吃的……还有……喝的……”
“吃的?喝的?”张铁生还没说话,旁边那个一直捂着肚子、脸色惨白的老陈猛地抬起了头,黯淡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贪婪的光芒!连那个吓傻的小兵也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
饥饿,如同潜伏的野兽,瞬间撕开了战场残酷的表象,露出更加原始而迫切的需求。
张铁生沉默了一下,锐利的目光在林风疲惫惊惶的脸和那个方方正正的黄色箱子上来回扫视。几秒钟的死寂,只有远处炮声的闷响和伤兵粗重的喘息。
“拿来。”张铁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如同他刚才扣动扳机时一样干脆利落。他伸出手,沾满硝烟污泥的手指指向那个黄色的保温箱。
“啊?”林风一时没反应过来。
“吃的!喝的!”张铁生加重了语气,眼神如同鹰隼般盯住他,“给老陈!他快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