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红妆未央人先殇
元和七年孟春,定北侯府的朱漆大门洞开,十二盏鎏金喜灯在晨雾里晃出一片暖红。
苏挽月坐在妆台前,凤冠压得脖颈发酸,铜镜里映出她泛红的眼尾——这是她第三次看见自己未施粉黛的模样了。
“小姐,吉时快过了。“玉珠捧着霞帔站在身后,指尖的银护甲刮过缎面发出轻响。
这是她第三次听见这句话,连丫鬟鬓边那朵珠花摇晃的弧度都与前两次分毫不差。
苏挽月攥紧帕子,帕角绣的并蒂莲刺得掌心生疼——第一次她以为是梦魇,第二次她撞翻妆奁试图拖延,可此刻镜中烛火明明灭灭,窗纸上的喜字还是新贴的,连落在案上的金粉都与前两次重叠。
“玉珠,“她突然转身抓住丫鬟手腕,“昨日卯时,你是不是去了西跨院?“
玉珠的瞳孔猛地收缩,随即浮起惯常的恭顺笑意:“小姐说什么呢?
奴婢一整日都在绣楼伺候。“她抽回手时力道比往日重了些,腕间银铃叮铃作响,惊得妆台上的红烛噼啪爆了个灯花。
苏挽月盯着那簇火星,喉间泛起熟悉的灼烧感——第一次在喜堂饮下毒酒时,也是这样的痛。
宾客的欢呼像隔了层毛毡,周承轩的手搭在她腰上,温凉得反常。
合卺杯递到唇边时,她分明看见他袖中露出半角玄色锦缎,绣着北戎狼头的暗纹。
“小姐?“柳嬷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催促的严厉,“大少奶奶已在仪门候着,该上轿了。“
第三次了。
苏挽月望着铜镜里自己发颤的眼睫,第一次死亡时的每寸痛意都清晰如昨:毒酒入喉时像吞了烧红的炭,胸腔里的血往上涌,眼前的红绸都染成了暗紫。
周承轩扶着她的手在发抖,可他的声音却很稳,贴在她耳边说“对不住“时,温热的吐息里混着龙涎香——那是她昨日在嫡母房里闻到过的味道。
“来了。“她应了一声,任玉珠将霞帔披在肩上。
金线绣的凤凰贴着肌肤,烫得她几乎要喊出声。
这一次她数着台阶下了绣楼,数到第七级时故意踉跄,玉珠忙来扶她,袖中掉出个油纸包。
苏挽月眼疾手快拾起来,打开见是半块桂花糕,糖霜已经结了粒——和昨日她在西跨院废井边见到的一模一样。
“小姐!“玉珠慌忙来抢,耳坠子撞在苏挽月额角,“这是...这是给门房张婶的,她前日帮奴婢收了晾晒的帕子...“
“张婶不吃甜。“苏挽月捏紧油纸包,指甲掐进掌心,“她上个月还和我说,牙口不好要戒糖。“
玉珠的脸刷地白了。
花轿晃进周府时,苏挽月数着檐角铜铃响了九下。
喜堂里檀香混着脂粉气涌进来,她看见周承轩站在香案前,月白锦袍上绣着缠枝莲,袖口翻出的雪缎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和第一次一样,和第二次也一样。
“一拜天地——“
赞礼官的声音像根细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跳。
她盯着案上的合卺杯,青瓷杯壁凝着水珠,倒映出周承轩含笑的眼。
第一次她没注意到,第二次她避开了递杯的手,可他却亲自端起酒杯,说“夫人莫要嫌我手笨“,指腹重重按在她虎口上。
“二拜高堂——“
高堂上坐着周府老夫人,慈眉善目的模样和第一次无二。
苏挽月却想起昨日又或者是前日,在定北侯府书阁翻到的旧账:周老爷十年前押运粮草去北疆,途中遇袭,正是她父亲率部救援。
“夫妻对拜——“
周承轩的手覆上来时,她闻到了龙涎香里混着的苦杏仁味。
这是第三次了,她盯着他的眼睛,第一次死亡前他说“你若不死,我便无法活“,第二次她看见玉珠在绣楼外与灰衣男子密谈,男子腰间挂着的玉佩,和老夫人腕间那只翡翠镯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饮合卺酒——“
苏挽月接过酒杯时,指尖擦过周承轩掌心的薄茧。
这是探花郎该有的手吗?
他日日握笔,掌心该是软的。
可此刻那薄茧硌得她生疼,像握着一把藏了十年的刀。
酒液入口的刹那,她没有挣扎。
灼烧感从喉管蔓延到胃里时,她盯着周承轩骤变的脸色——他没想到她会不躲。
意识消散前,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和第一次、第二次重叠在一起。
再睁眼时,晨雾还未散。
妆台上的红烛燃了半寸,玉珠的银铃在耳边轻响,柳嬷嬷的催促声从门外传来。
苏挽月摸向自己的喉间,那里还残留着毒酒的灼痛。
她望着铜镜里自己颤抖的指尖,终于确信:每一次死亡,都是重生的开始。
这一次,她记得更清楚了。
玉珠袖中的油纸包,周承轩掌心的薄茧,老夫人腕间的翡翠镯,还有第一次死亡前,嫡母房里飘出的龙涎香——所有细节像被揉皱的绢帛,在她脑海里慢慢展平。
“小姐,该上轿了。“玉珠的声音又响起,和前三次一样。
苏挽月对着铜镜勾起唇角。这一次,她不会再喝那杯毒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