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绣:绣娘也能名垂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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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这冤家,像谁

第4章 这冤家,像谁

正月十八,是张謇的公子张孝若20岁生日。去年六月十一日,从上海震旦学院毕业的张孝若赴美留学,就读哥伦比亚商学院。虽然人不在南通,但20岁是整生日,按照习俗,要隆重庆贺的,沈寿为表祝福,更是为了感谢张謇,想在晚上为张孝若吃面贺喜祈安。沈寿吩咐余学慈先去濠南别业约请孝若的母亲吴道愔和妻子陈石云。

余学慈是沈寿哥哥沈右衡的小女儿。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初,余觉、沈寿从日本考察回来后,先到苏州马医巷宅子开办了“同立绣校”,招收了10来个小姑娘学习沈寿创新的仿真绣;四月,带了一起教绣的沈立、金静芬等10人赴京城筹办农工商部绣工科;五月初六开办,召选女生80名;七月,沈寿因病误服药物导致小产。那时,沈寿和余觉的情感,已经因为10年多婚姻生活中的磕磕碰碰而变得布满裂痕和伤痛,遂在九月抱养了才几个月大的侄女学慈。

余觉是个风流才子,在苏州老家时,就和寡妇浦氏私通生子天寿,为此夫妻大吵一场。到BJ时,余觉还带上了天寿。沈寿想了想,也罢,毕竟是余家的血脉,要怪,只能怪自己没有生养。余觉却变本加厉,刚就任纺工科总办,有了点银子,就连纳两妾,两妾又争风吃醋,闹得鸡飞狗跳。沈寿郁结于心,可作为正房夫人,还得陪着笑脸居间调解斡旋。小妾铭盘,是济良所里的满人,余觉后来送她赴日本学习刺绣,指望她也像沈寿一样出类拔萃技惊天下,谁知辛亥革命后,清廷崩溃,绣工科解散,没了经济来源,盘铭只好灰溜溜回国。后来全家南迁时,盘铭声称水土不服,死活不肯来。娶来容易打发难,始作俑者余觉却当起甩手掌柜,他带了另一个苏州小妾叶天锡先期抵达南通,只知道一个劲地写信催促沈寿赶紧来通任职,沈寿无奈,给了铭盘一笔钱,算是遣散费,让她自谋生路。

余学慈虽然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但知道陪伴、照顾多病的母亲。从濠南别业回来,来到沈寿床前:“吴夫人很高兴,夸妈妈办事细心周到,说和石云姐姐下午早点过来。还说,把非武也抱来给你看呢。非武可好玩了,都会摇摇晃晃走路了呢。”

沈寿笑道:“呀,好快啊,非武现在也有……14个月了吧,我记得是前年十一月十八的生日,可不,今天刚好14个月。”

非武是张孝若和陈石云的第一个女儿。

沈寿恍恍惚惚想起三年前张孝若和陈石云大婚时的热闹情景。那时,她才到南通一年多,承蒙张謇抬爱,请她担任女傧相。沈寿记起张謇后来写的一首诗:

“汉仪新媾士婚笺,习礼全资傧相贤。但睹周旋登降节,如闻窈窕女师篇。”

自从来南通担任女工传习所所长后,沈寿就成为张謇笔下诗文中的常客。想到这点,沈寿在欣慰和甜蜜中,总有一丝难以抹去的苦涩和痛楚。这份涩与痛,就像她的病,这些年来,如附骨髓,须臾不离。

沈寿叹了口气,抚着学慈的手:“日脚过得老快啊,学慈也出落成大姑娘啦,也快要找婆家啦!”

余学慈白嫩的脸颊上桃花飞:“妈,我才不嫁人,我就陪着妈!”

“乖小囡,傻小囡,女大不中留啊,妈呀,一定替你找个好人儿,别像你妈似的……”沈寿涌起绵绵感伤。自己这个身体,还不知道能不能熬得到女儿出嫁的日子呢。捏着女儿的小肉手,说:“学慈啊,再辛苦你跑一趟,去大码头和你余爸爸吱一声,叫他晚上也来吃寿面,昨夜他走得早,没来得及和他讲。这些年,张家待我们余家、沈家都不薄,礼数上,休要疏漏怠慢了。让他千万千万要过来啊。”

余学慈“嗯”了声,出门去。

在大码头的贫民工场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余学慈从濠阳小筑出发,穿过药王庙,沿南大街往北,不多时,就到了南通城的中心,十字街谯楼前巍然耸立的钟楼。学慈还记得4年前钟楼建造时的情景,那时沈寿在珠媚园主持女工传习所,她在园中的公立通州女子师范附属小学校读书。一放学,就跑到谯楼前,兴致勃勃看工匠造钟楼。领头的建筑师是孙支厦,这个30啷当的南通人在工地上指手画脚,吆三喝四,神气得很,让余学慈羡慕了好一阵子。南通当时西洋风格的新建筑几乎都是他负责设计建造的。安装巨钟那天,余学慈逃课溜出来看热闹,比孙支厦还兴奋。听大人说,这么大的一口钟,是从上海买来的西洋钟,五千大洋呢,说是一个姓潘的捐给通崇海总商会的,建造钟楼的钱则是张詧张謇兄弟捐的。

钟楼的红砖青砖中间,写着三个大字——“南通县”,两侧木板上的对联余学慈现在也都认识了,“畴昔是州今是县,江淮之委海之端”,那是张謇张四先生撰写的。在余学慈的心目中,张四先生特别慈蔼,特别有学问,当然,也特别有钱,对妈妈,也特别特别好。所以,余学慈特别喜欢张四先生。姐姐沈粹缜她们恭恭敬敬称张謇“啬翁先生”“啬公”,称张詧“退翁先生”“退公”,沈寿让余学慈叫“张家伯伯”,她不肯,理由是,“这个叫张家伯伯,那个也叫张家伯伯,分不清。”她便和旁人一样,“张三先生张四先生”地叫唤,恭恭敬敬中有点调皮捣蛋的味道。

“当,当,当……”巨钟敲响10下的时候,余学慈已经沿着店铺林立的西大街走到了西吊桥。说是西吊桥,其实是座固定的木桥。桥上人来人往,桥下船来船去,客商云集。自从张謇10多年前与如皋沙元炳创立大达内河轮船公司以来,这里作为通扬运河的起点,航线直达吕四、海安、扬州、盐城、靖江、东台、大中集、白驹、仙女庙、包场、马塘、掘港等地,35艘轮船往来穿梭,繁忙闹猛。余学慈从小就是个喜欢看热闹的孩子,俯身在桥栏上东张西望,又耽搁了一阵。就这样走走停停,沿着西门外大街走到孩儿巷,往北是工地,许多工匠在忙着建房,听说是基督教会的牧师高诚身要办一所英化职业学校和基督女校,再往北,余学慈看到基督医院,过了一座药王庙,才到达大码头。总共六七里的路,余学慈看到贫民工场大门时,已是午餐时间。

贫民工场占地40亩,场屋60多间,开办资金由两淮盐商捐助,每年约一万大洋的费用也大部分由盐务局及地方筹划。余觉管理有方,缂丝初具规模,和女工传习所的“通绣”并称“通缂”,广受市场欢迎。工徒所制的各类产品每年收入也有一万元左右;场内还有鱼塘及百余亩园圃,鱼和蔬菜除场内食堂消耗外,多余的出售,也有近千元的收人。

余学慈进屋,余觉、叶天锡和余露正在吃饭。三四岁的余露放下碗筷就“姐姐姐姐”地扑过来,要学慈抱。

那时,余觉仅有余露一个亲生儿子,女儿余月明还没出生,他和浦氏生的儿子天寿三岁时因病夭折,所以,对余露宠爱有加。余学慈从小随母生活,和余觉聚少离多,一向不冷不热。她亲了下弟弟,把弟弟抱回饭桌,叫了声“余爸爸叶妈妈”,就把来意说了。

叶天锡给学慈盛饭加筷夹菜,说:“快吃,饭菜都快凉了呢。”

余学慈边吃边说:“余爸爸,妈让你下午早点过去。”

余觉抿了口黄酒,颇不耐烦:“吃面吃面,张怡祖又不在南通,吃啥倒头寿面?昨天才请的客,正月初七也请了客,这么吃下来,哪里吃得起?你妈一个月40大洋,又傻乎乎拒绝加薪,害得我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拿50大洋,薪水一文不涨,物价倒涨个不停,哪里够用啊?”

余学慈低着头,狠狠扒饭,也不搛菜。

余觉又说:“张季直就是个滑头,当年他做北洋政府农商总长和全国水利局总裁,答应帮我向政府讨要《意大利王后爱丽娜像》的补偿,到头来,除了得了一块意大利国王回赠的钻石金表外,一文钱都没有!又把我和你妈从天津骗到这个鬼地方,替他扬名挣钱。三年前我求爷告奶地借了2000元去美国参加巴拿马博览会,你妈绣的《耶稣像》得了金奖,人家愿意出一万三千美金购买,可张季直倒好,百般阻挠!说什么是国宝,只展不售。一万三千美金啊!再是国宝,换不成钱,有什么屁用!”

余学慈“啪”地搁下筷子,吓了余露一跳:“你眼睛乌子里,只有钱钱钱钱钱!你到底去不去?”

“嘿,你这小囡,发啥臭脾气?”余觉把酒杯一顿,“告诉你妈,我没空,不去!”

余学慈的眼睛红了,也湿了,说:“妈昨天晚上又犯病了,还请俞先生来诊治的,我走的时候,还躺在床上呢,你就,不去看看她?”

“嘁,我又不是郎中,看了卵用?”余觉端了酒杯要喝,余学慈一把夺过,狠狠摔在地上,酒杯粉碎。

余露吓得大哭。叶天锡连忙抱起安慰:“露儿不怕,露儿不怕……你们吵啥啊?真是的!”

余学慈拂袖而去。

余觉晃脑袋,叹气:“这冤家,像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