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0章 诗圣泣血?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
杜甫在梓州惊闻李白卷入永王叛乱,流放夜郎生死未卜。
辗转难眠的秋夜,他收到一封神秘来信,熟悉的字迹惊雷般撕裂雨幕:
“吾弟见字如晤,江湖夜雨十年灯……”
为救知己,杜甫以诗为舟,逆流而上。
在暴雨倾盆中抢救李白诗稿时,一句“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忽如闪电照亮他灵魂深处——
原来诗圣之路,注定要独自趟过所有时代的黑暗。
1、秋雨孤城惊雁落
梓州城浸泡在永泰元年深秋无休无止的冷雨里。涪江浑浊的波涛裹挟着断枝残叶,汹涌撞击着城墙根基,沉闷的轰响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呜咽,昼夜不息。风从剑门关方向卷来,带着蜀山深处凛冽的寒气,穿透杜甫身上那件早已褪色、打着补丁的旧葛袍,直刺骨髓。他独立于东津渡口朽败的茅亭之下,目光沉沉,投向烟雨迷蒙的西北——那是长安的方向,是洛阳的方向,更是他魂梦牵萦却归路断绝的故园所在。
“安史虽平,狼烟未靖啊……”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沙哑,淹没在风雨声中。吐蕃的铁蹄仍在陇右、关西肆虐,长安几度告急,归乡的渴望被现实浇得透心凉。蜀中亦非净土,挚友严武去世后,继任者崔旰与部将郭英乂等争权夺利,剑南西川节度使府邸内暗流汹涌,刀光剑影隐伏。这座位于涪江与梓潼水交汇处的川北重镇,成了他漂泊无依的又一个驿站。“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这浸透流离滋味的句子,早已刻入他生命的年轮。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雨幕的喧嚣,由远及近。数骑快马溅起浑浊的泥浆,直冲入城。马上骑士蓑衣湿透,脸色凝重如铁,带着战场独有的肃杀之气。消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钻入杜甫的耳朵:“永王兵败!幕府中人皆以附逆论罪!”他浑身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那个名字——李白!那个曾与他“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谪仙人,那个飞扬跋扈、剑气纵横的诗坛巨擘,竟也卷入了这滔天巨祸!流放夜郎,瘴疠之地,九死一生!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一股悲愤之气直冲顶门,杜甫几乎要对着这漫天风雨呐喊出来。他踉跄几步,扶住茅亭冰凉的木柱,才勉强稳住身形。浑浊的江水在脚下翻腾,如同吞噬一切的巨口。一个身影在他混乱的思绪中愈发清晰:白衣飘飘,举杯邀月,大笑出门去,自称酒中仙……如今,这轮明月难道真要沉沦在夜郎的万山深处?这柄锋锐无匹的诗剑,难道真要就此折断?
2、尺素惊雷破梦来
梓州城西,一处名为“西崖精舍”的荒僻僧寮,成了杜甫暂时的栖身之所。陋室昏暗,唯有一豆油灯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将墙壁上斑驳的水痕和杜甫枯坐的身影投射得巨大而扭曲。案头堆放着几卷抄录的佛经,墨迹未干,是他试图平息内心惊涛骇浪的徒劳努力。窗外的秋雨敲打着残破的芭蕉叶,单调而凄冷,声声入耳,更添愁绪。李白的身影,连同那些壮游齐鲁、醉卧梁园的旧日光景,在灯影里反复浮现,挥之不去。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他提笔,墨汁在粗糙的麻纸上艰难地晕开,写下对挚友最沉痛的概括。笔锋滞涩,如同他此刻被巨石堵塞的心胸。对李白的担忧与思念,在得知其凶险境遇后,已化作锋利的荆棘,日夜缠绕着他的心。世人只道李白狂放叛逆,该当此劫,又有几人能真正读懂那华丽诗篇下深藏的天真赤子之心与不世出的才情?
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急促的叩门声如同鬼魅的爪子,挠在薄薄的木扉上。杜甫惊疑不定地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一个浑身湿透、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瘦小身影,斗笠压得极低,雨水顺着蓑衣不断流下。那人一言不发,只将一个用层层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塞进杜甫手中,触手冰凉坚硬。未等杜甫询问,黑影已迅速转身,消失在狂风骤雨交织的黑暗巷道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带着满腹狐疑回到灯下,杜甫颤抖着解开那被雨水浸透的油布。里面是一方质地坚韧、却显然辗转多地的黄麻纸。当那熟悉的、龙飞凤舞、带着金石之气的字迹映入眼帘时,杜甫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吾弟子美见字如晤:
江湖夜雨十年灯,世事浮云万变轻。自浔阳一别,身陷囹圄,复遭流放,形同枯槁,心如死灰。夜郎道上,猿啼三声泪沾裳;白帝城头,忽闻赦书似惊雷。今得脱樊笼,暂寄残躯于江汉之间,然天地虽大,竟无某立锥之地。前路茫茫,归途渺渺,唯念昔日梁园对酒,兖州论剑,恍如隔世之梦。闻弟漂泊剑南,心常戚戚。弟素有经世之志,兼济之心,然世路险巇,风波恶甚,万望珍重。天意高难问,文章憎命达。浮名累我,诗酒误身,然此心耿耿,未敢忘怀也。他日泉下相逢,当再与弟痛饮三百杯!
兄太白顿首
是太白!是李太白的亲笔信!他还活着!遇赦得生了!巨大的冲击让杜甫眼前发黑,他死死攥住那张薄薄的信纸,仿佛攥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又像是抓住一根连接着另一个濒死灵魂的脆弱绳索。信笺上似乎还残留着千里风尘的气息和太白身上特有的、混合了酒香与墨韵的味道。那狂放不羁的字迹,此刻在杜甫眼中,却透着一股英雄末路的悲怆与苍凉。“天意高难问,文章憎命达”——这十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了杜甫的心底,道尽千古才人共同的悲鸣。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汹涌而出,滴落在信纸上,与那饱含深情的墨迹交融在一起。
3、浮云游子旧狂歌
手中薄薄的信笺重若千钧,杜甫枯坐灯下,指尖一遍遍抚过那力透纸背、熟悉入骨的“太白”二字。油灯昏黄的光晕摇曳不定,将他的身影放大又扭曲,投在斑驳潮湿的土墙上,如同一个孤独的剪影。信上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进他记忆最深处,挑开尘封的画卷,那些与李白共度的、色彩斑斓的青春岁月,挟着酒香与剑气,汹涌澎湃地扑面而来。
记忆首先定格在齐州(济南)的紫极宫。那是天宝四载的深秋,道家圣地特有的香火气息与清冷的山岚交融。年轻的杜甫,怀抱着一腔对道家玄理的探求之心,风尘仆仆而来。大殿前古柏森森,香烟缭绕。就在那氤氲的烟气中,他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谪仙人——李白。他一身素白道袍,广袖飘飘,立于丹墀之上,正受“道箓”。阳光穿过殿宇的飞檐,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辉。那一刻,李白不似凡尘中人,眉宇间那份睥睨世俗的疏狂与眼底深处洞悉世情的清明,形成一种奇异的魅力,瞬间攫住了杜甫的心神。仪式庄严肃穆,李白的神情却带着几分惯有的不羁,偶尔抬眼望向殿外辽阔的云天,目光悠远,仿佛神游物外。杜甫屏息凝神,一种高山仰止的震撼攫住了他。仪式甫一结束,他按捺不住激动,趋前深深一揖:“晚生巩县杜甫,久慕先生高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仙颜,幸何如之!”李白朗声大笑,声震屋瓦,一把扶起杜甫:“子美何须多礼!太白一介狂生,当不得‘先生’二字!此地清规戒律,憋煞人也!走,寻个痛快处,浮一大白!”那豪爽的笑声与灼灼目光,瞬间消弭了初次相见的隔阂。
画面陡然切换,沸腾的人声、浓烈的酒香、鼎沸的市井气息轰然而至。那是梁宋(开封、商丘一带)的闹市酒肆。天宝三载与四载之交,杜甫与李白、高适,这三位盛唐诗坛最耀眼的星辰,竟奇迹般地交汇于此。酒旗高挑,人声鼎沸。三人围坐,酒坛林立。李白永远是席间的太阳,他拍案高歌《梁园吟》,声若洪钟:“……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歌且谣,意方远,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金樽美酒,玉盘珍馐,伴随着他纵横捭阖的议论,挥斥方遒的意气。杜甫和高适击节赞叹,热血也随之沸腾。高适拔剑起舞,寒光闪烁,意气风发。杜甫则相对沉静,目光灼灼,胸中诗情激荡,挥笔写下“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的壮句。酒至酣处,三人策马出城,在辽阔的原野上纵情驰骋,马蹄踏碎深秋的霜草,衣袂当风,猎猎作响,仿佛要将整个盛唐的气象都揽入怀中。李白一马当先,长啸声直入云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那狂放的笑声,那睥睨天地的豪情,是盛唐青春最嘹亮的号角,至今仍在杜甫耳畔激荡回响。
最清晰、最温暖的记忆,却停留在兖州城东的尧祠石门。那是天宝四载的暮春,一场酣畅淋漓的郊游之后。日光西斜,将石门巨大的轮廓拉长,投在青翠的山坡上。李白与杜甫并排仰卧在如茵的草地上,身旁散乱着空了的酒壶。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泥土的芬芳,还有浓郁的酒香。两人都已微醺,脸上带着满足的红晕。远处泗水如带,静静流淌。天地静谧,只有微风拂过草叶的沙沙声。
“子美,”李白的声音带着醺然的慵懒,却异常清晰,“你看这石门,亘古如斯。人生在世,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唯有诗篇,或可与这石门同寿。”他随手拔起一根草茎,含在口中,望着湛蓝天空中缓缓飘过的白云。
杜甫侧过脸,看着李白在夕阳余晖下轮廓分明的侧脸,那双总是闪烁着不羁光芒的眼睛,此刻却沉淀着一种少有的、近乎哲人的沉静。“太白兄的诗,自是千秋不朽。‘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此等气魄,弟唯有心折。”他由衷赞叹。
李白闻言,转过头,眼中光芒一闪,哈哈大笑道:“摇五岳?凌沧洲?哈哈,痛快!然子美之诗,沉郁顿挫,根植厚土,如老杜之树,盘根错节,必能参天蔽日,荫蔽后世!你我之诗,一在天,一在地,一在九霄揽月,一在人间疾苦,看似殊途,实则同归——皆为这煌煌大唐,留下不朽之印记!”他举起身边仅剩的半壶酒,“来!为诗,为大唐,干!”
两只酒壶重重一碰,清冽的酒液在夕阳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芒。两人相视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山谷间久久回荡,惊起了归巢的鸟雀。那一刻,没有谪仙,没有诗圣,只有两个以诗为命、惺惺相惜的灵魂,在天地间找到了最纯粹的共鸣。杜甫望着李白飞扬的神采,心中充满敬慕与温暖。他深信这位光芒万丈的兄长,定能在时代的天空划下最璀璨的轨迹。
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
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
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更想幽期处,还寻北郭生。
入门高兴发,侍立小童清。
落景闻寒杵,屯云对古城。
向来吟橘颂,谁欲讨莼羹?
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
往昔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如今只剩下手中这封浸透了江湖夜雨的信笺。信中那“天意高难问,文章憎命达”的悲叹,像冰冷的铁锥,将杜甫从温暖的回忆狠狠刺回凄风苦雨的现实。巨大的悲恸与无尽的思念如潮水般淹没了他,胸腔里翻涌着千言万语,却堵在喉头,化作一声沉重压抑的叹息。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僧寮里焦灼地踱步,脚步沉重。目光扫过墙角那个破旧的藤箱——那是他视若生命的行囊,里面珍藏着他辗转流离中收集的、所能寻找到的李白所有诗稿的抄本!《蜀道难》《将进酒》《梦游天姥吟留别》《行路难》……每一首都曾让他热血沸腾,心驰神往。此刻,这些凝聚着太白魂魄的诗句,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脆弱,如同寒风中摇曳的烛火。
一个前所未有的、无比强烈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他混乱的思绪:必须为太白做些什么!他不能让这旷世的才华、这不屈的灵魂,被污浊的世道、被险恶的“世人”彻底吞噬、彻底遗忘!太白信中那“浮名累我,诗酒误身”的自嘲,是带血的控诉。他杜甫,或许是这世上最能理解李白价值与痛苦的人,他不能沉默!
他疾步回到案前,一把推开抄录的佛经。铺开一张质地稍好的素笺,提起那支陪伴他多年的秃笔。笔锋饱蘸浓墨,悬在纸上,微微颤抖。胸中那股郁勃之气在奔突、在冲撞,寻找着宣泄的出口。挚友的生死劫难、半生的飘零困顿、时代的疮痍满目、对才情被摧折的切肤之痛……万般情感,千钧重量,最终凝聚为笔下那石破天惊的二十个字: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诗题《不见》。墨迹淋漓,力透纸背,每一笔都仿佛带着沉痛的呐喊,每一字都浸透了滚烫的血泪。“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这是对污浊世道的愤怒檄文,是对挚友最坚定的辩护与最深沉的告白!写罢,杜甫掷笔于案,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颓然坐下,大口喘息。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滴落在尚未干透的诗句上,墨迹氤氲开来,如同两颗破碎的心在纸上无声地交融、泣血。
4、墨雨诗劫淬真金
《不见》一诗如同带着杜甫心头滚烫的热血,被小心翼翼地封入信函,交付给一个偶然结识、准备顺江东下贩运蜀锦的可靠商贾。望着那人牵着驮马的身影消失在梓州南门泥泞的道路尽头,汇入濛濛雨雾,杜甫心中那份沉重的牵挂并未减轻分毫。太白如天际漂泊的孤云,踪迹渺茫,这封信能否穿越烽烟战火、重重关山,最终落到他手中?杜甫心中并无把握。他唯一能做的,是将那份“独怜才”的赤诚与“好归来”的祈盼,托付给这无情的江水与莫测的时运。
对李白诗稿的整理与保护,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具象的寄托。他将那个珍藏李白诗稿的藤箱郑重地取出,置于僧寮内唯一干燥的角落。每日除了必要的生计奔波,便是伏案于昏灯之下,用最工整的小楷,一遍遍校对着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诗句,将旅途磨损、雨水浸渍的部分重新誊抄。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僧寮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是与远方的太白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灵魂对话。每当抄录到“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迈,或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傲骨,杜甫心中便涌起无限感慨与痛惜。这些字句是太白不屈的魂魄,绝不能被时代的尘埃所湮灭。
然而,蜀中的天,孩子的脸。一场酝酿已久的特大暴雨,在永泰元年的秋末骤然降临梓州,仿佛天穹被撕裂了巨大的口子。狂风卷着瀑布般的雨水,疯狂地抽打着大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涪江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浑浊的巨浪汹涌澎湃,猛烈冲击着单薄的堤岸。城中低洼处迅速变成一片汪洋,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杂物,肆意横流。
深夜,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天崩地裂,紧接着是墙体破裂、泥浆奔涌的骇人声音!一股浑浊冰冷的泥水如同凶猛的野兽,瞬间冲垮了僧寮本就脆弱的后墙,咆哮着涌入室内!简陋的家具如同玩具般被冲倒、卷走。正在灯下整理诗稿的杜甫猝不及防,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倒在地,冰冷的泥水瞬间淹到了他的胸口,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剧颤。
“诗稿!太白的诗稿!”这是他脑海中唯一的念头!惊骇之下,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挣扎着从泥水中站起,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存放诗稿的藤箱所在的位置!浑浊的水流翻滚,杂物漂浮,视线一片模糊。他凭着记忆,双手疯狂地在冰冷刺骨、漂浮着断木碎瓦的泥水中摸索、抓捞。每一次下潜,冰冷的污水都呛入口鼻,带来窒息般的痛苦。
终于!指尖触到了一个熟悉的硬角!是藤箱!杜甫心中狂喜,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使出全身力气,将那沉重的藤箱从淤泥和杂物中拖拽出来,紧紧抱在怀中,仿佛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箱体已被污水浸透,沉重异常。他咬紧牙关,将箱子奋力顶在头上,用肩膀和头颅承受着这份沉甸甸的守护。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齐腰深的冰冷洪水中跋涉,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水流巨大的冲力让他摇摇欲坠。倒塌的房梁、漂浮的杂物不断撞击着他的身体。他只有一个信念:冲出去!把太白的诗稿带到高处!带到安全的地方!
当他终于踉跄着冲出摇摇欲坠的僧寮,抱着藤箱扑倒在院中一处尚未被完全淹没的高地石阶上时,整个人如同虚脱。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打着他蜷缩的身体,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肺腑。他顾不上自己,颤抖着双手,急切地打开藤箱。万幸!最上面几层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诗稿,在藤箱本身的浮力和他拼死保护下,竟奇迹般地只湿了边缘!那些承载着李白魂魄的文字——《蜀道难》、《行路难》、《古风》……大部分安然无恙!
他紧紧抱着湿漉漉的藤箱,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仰望着墨黑翻滚、雷电交加的天穹。一道惨白的、扭曲的闪电撕裂厚重的云层,瞬间将天地映照得一片通明!就在这刺目的光芒中,一句诗如同洪钟大吕,带着无与伦比的冲击力,清晰地、不可抗拒地轰然撞入他的脑海: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这是他自己在《梦李白二首》中写下的句子!此刻,在这灭顶的洪灾中,在他拼死守护李白诗稿的瞬间,这句诗的含义从未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地击中了他!闪电的光芒转瞬即逝,天地重归黑暗,但那十个字却如同烧红的烙印,深深地镌刻在他的灵魂深处,发出灼目的光辉。
千秋万岁的诗名,是用何等深重的寂寞、何等惨痛的磨折、何等孤独的坚守换来的啊!太白的遭遇,自己半生的颠沛流离,眼前这灭顶的天灾……这一切,难道不正是“寂寞身后事”那冰冷而宏大的序章吗?他守护的,何止是李白的诗稿?他守护的是那个盛唐最自由、最瑰丽的诗魂,守护的也是自己注定要在这乱世中踽踽独行、以血泪书写“诗史”的宿命!这份守护本身,就是对抗黑暗、通向“千秋万岁名”的唯一路径!
一种混合着巨大悲怆与奇异平静的力量,如同地火般在他冰透的躯体深处缓缓升腾。他抱紧了怀中的藤箱,仿佛抱住了整个时代沉甸甸的诗魂。风雨依旧狂暴,雷电仍在怒吼,但杜甫佝偻的脊背,却在石阶上挺直了几分。那双被雨水和泥泞模糊的眼睛,透过无尽的黑暗,望向不可知的未来,眼神里除了深沉的悲悯,更添了一种近乎神性的、殉道者般的坚定。
5、千秋诗圣孤光耿
洪水退去后的梓州城,满目疮痍。倒塌的屋舍如同巨兽的残骸,裸露在泥泞之中。断壁残垣间,污水横流,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腐殖气息。幸存的百姓神情麻木,在废墟中艰难地翻找着或许还能使用的家什,间或传来妇人压抑的啜泣和孩童无助的啼哭,在萧瑟的秋风中更显凄惶。杜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行走在劫后的街巷。他目睹一个老妪在已成泥潭的家中,徒劳地挖掘着被深埋的几件粗陶器皿;一个壮年汉子抱着被洪水泡胀、面目全非的幼子尸体,跪在泥水里,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嚎,却流不出一滴眼泪。这一幕幕人间惨剧,像锋利的锥子,一下下扎着他本已千疮百孔的心。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那个藤箱——里面是李白的诗稿,以及他刚刚脱险后,在劫后余生的僧寮废墟里,于一块尚存的木板上,用烧焦的木炭写下的《天边行》初稿:
天边老人归未得,日暮东临大江哭。
陇右河源不种田,胡骑羌兵入巴蜀。
洪涛滔天风拔木,前飞秃鹙后鸿鹄。
九度附书向洛阳,十年骨肉无消息。
字迹粗粝,带着劫难的烟尘与刻骨的悲愤。这不再是单纯的个人流离之叹,而是将个人的苦难,沉甸甸地融入了“胡骑羌兵入巴蜀”、“洪涛滔天风拔木”的时代巨痛之中。
就在这深重的悲怆几乎要将他压垮之时,一个意外的消息如同微弱的星火,穿透了笼罩梓州的阴霾:在汉水之畔、荆州附近,有人曾见过一个形貌清癯、气度不凡的白衣老者,时常独坐江边酒肆,临风把盏,醉后击节高歌,声调苍凉慷慨,所吟诗句瑰丽奇绝,非寻常人能为。描述中的形貌气度,尤其是那骨子里透出的、磨灭不掉的狂放与才情,除了李白,还能有谁?!
“太白兄!是太白兄!”杜甫枯寂的心田瞬间被巨大的狂喜淹没,如同久旱逢甘霖。他冲出暂居的破屋,不顾一切地奔向城外地势最高的牛头山。深秋的山野,层林尽染,枫叶如火,在雨后清新的空气中燃烧。他气喘吁吁地登上山顶的望江亭,极目远眺。脚下是蜿蜒东去的涪江,在劫后的土地上静静流淌,汇入更远的嘉陵江、长江,最终奔向那传说中太白所在的荆楚之地。浩荡的江水,在秋阳下闪烁着碎金般的光芒,仿佛一条承载着希望与思念的生命纽带,直通天际。
“太白兄!你果然还在!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杜甫再也抑制不住,朝着大江东去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呼喊。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一群栖息的寒鸦,扑棱棱飞向远方。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苦涩,而是带着劫后重逢的狂喜与对挚友深深的、穿越生死的挂念。
他伫立良久,直到山风将泪水吹干,留下淡淡的盐痕。心中那份因李白消息而起的激荡渐渐平息,沉淀为一种更为深沉、更为浩大的情感。他缓缓转过身,目光不再仅仅投向东南的江汉平原,而是扫过脚下这片饱受蹂躏的梓州大地,扫过更远处战火未熄的关陇河洛,扫过这满目疮痍的破碎山河。怀中藤箱里李白的诗稿,那些瑰丽的想象、不屈的呐喊,与他亲眼所见的“陇右河源不种田,胡骑羌兵入巴蜀”的惨景,以及自己笔下“洪涛滔天风拔木”的实录,在他心中激烈地碰撞、交融。
一个无比清晰、无比沉重的认知,如同牛头山顶浑厚悠远的暮钟,在他灵魂深处庄严地敲响,余音袅袅,震荡不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这不仅仅是对李白命运的慨叹,更是对他杜甫自身使命的昭示!太白的诗,是九天之上的狂歌,是永不熄灭的火焰,照亮了盛唐最瑰丽的夜空。而他杜甫,他的路,注定要深深地扎进这片苦难深重的大地,用双脚去丈量每一寸被血泪浸透的泥土,用双眼去凝视每一张被痛苦扭曲的面容,用一颗破碎却愈加热忱的心,去感受、去记录、去呐喊!他要用自己的诗笔,为这乱离的时代铸就一部泣血的“诗史”,为那些在历史尘埃中无声湮灭的苍生,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这条路,注定荆棘密布,注定孤独寂寞。没有太白的飘逸绝尘,没有“仰天大笑出门去”的狂放。有的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椎心之痛,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直面淋漓,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悲悯宏愿。这“千秋万岁名”,需要用整个生命去背负,用无尽的“寂寞身后事”去铺就。
暮色四合,苍茫的群山如同巨兽的脊背,沉默地伏卧在天地之间。杜甫最后望了一眼东南方——那是李白的方向,是盛唐残梦最后一点微光的方向。然后,他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抱着那承载着双重诗魂的藤箱,一步一步,坚定而沉重地走下山去。背影融入梓州城尚未散尽的硝烟与暮霭之中,孤独,却挺拔如牛头山巅那棵历经风霜的孤松。僧寮的灯火在废墟中重新亮起,微弱却顽强,如同在时代的无边暗夜里,一盏注定要独自长明的孤灯,映照着那条通往千秋诗圣的、布满荆棘的寂寞长路。
许多年后,当杜甫在湘江孤舟上整理《杜工部集》时,总会摩挲着那卷被洪水浸透又风干的《李太白诗抄》。
泛黄的纸页上,“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的墨迹旁,永远印着两枚重叠的水痕——
一枚是梓州秋夜的冷雨,一枚是诗人滚烫的泪。
他最终没能等到李白归来的马蹄声,却在整理亡友诗稿的暴雨之夜顿悟:
所谓诗圣,不过是甘愿替整个时代保管眼泪的人。
当长安的月光被烽烟遮蔽时,总得有人擎着破碎的诗卷,在历史的寒夜里独自站成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