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谪仙醉月? 青山埋骨诗魂在,白也无敌万古名(身后哀荣·诗名不朽)
序章:星陨大江寒
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冬月,凛冽的朔风如刀,刮过当涂采石矶嶙峋的怪石,呜咽着扑向浑浊浩荡的长江。天地间一片铅灰,仿佛巨大的素缟笼罩四野。那轮曾被他无数次邀入诗篇、醉揽入怀的明月,此刻隐在厚厚的愁云之后,吝啬地不肯投下一缕清辉。浊浪拍岸,不再是惊涛裂岸的雄壮,倒似天地间一曲绵延不绝的悲怆长歌,一遍遍冲刷着冰冷的矶石,固执地搜寻着那个曾在此挥洒诗情、醉舞清影的谪仙踪迹。青莲居士李白,这柄曾劈开盛唐华章最璀璨光焰的诗剑,其锋芒终在岁月的无情磨蚀与命运的反复捶打下,于这寂寥江畔黯然收鞘。他生命的光焰,在宝应元年冬月的寒风中,悄然熄灭。
消息如同裹挟着冰碴的朔风,一夜之间吹彻了当涂小城。城垣沉默,江水低徊,连酒肆门前招摇的酒旗也仿佛失去了魂魄,无力地垂落。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悲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谪仙归位,人间从此少了那份惊世骇俗的狂放与不羁的诗意。
第一幕:江月寒·当涂泪雨黯云旗
采石矶头,涛声呜咽,如泣如诉。浑浊的江水卷着破碎的白色泡沫,一遍遍舔舐着冰冷的岩石,仿佛还在固执地呼唤那个熟悉的身影。县令李阳冰,这位身兼族叔之亲、篆书名家的长者,一身素服,肃立于县衙冰冷的石阶之上。铅灰色的苍穹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他手中紧握着一卷墨迹尚新的诗稿,那是李白弥留之际,以残存气力托付于他的毕生心血——《草堂集》初稿。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着,仿佛捧着的是整个盛唐诗歌的魂魄,重逾千钧。寒风卷起他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宛如一面无声招展的哀旗。他望向采石矶的方向,喉头滚动,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如铁的叹息,沉沉地坠入这弥漫天地间的悲怆:
“惊天地之文章,泣鬼神之绝唱……今朝星陨,万古长夜矣!”(李阳冰《草堂集序》)
当涂城失去了往日的市井烟火。纪叟酒家的老掌柜,那个曾无数次与太白对酌、笑谈“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的爽朗老者,此刻枯坐在昏暗的店堂里。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积满岁月尘埃的酒瓮上。他颤抖着,从最深的角落搬出一坛珍藏多年的“老春”佳酿,坛身油亮,泥封完好。他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走到江边,浑浊的江水映照着他孤独而悲戚的身影。他拔开塞子,一股醇厚绵长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却更添凄凉。他双手捧起酒坛,将清冽的美酒,缓缓地、郑重地倾入滚滚东逝的长江:
“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
夜台无晓日,沽酒与何人?”(李白《哭宣城善酿纪叟》)
老掌柜沙哑的吟诵声在呜咽的江风中飘散,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最朴素也最深沉的哀思。这坛酒,是他为那个永远不再归来的酒友、诗友,献上的最沉痛的祭奠。酒入大江,泪洒寒涛,诗仙与酒徒的情谊,在这一刻,与长江水融为一体,流向永恒。
第二幕:龙首寂·寒鸦枯树伴孤坟
当涂城北,龙山(又名牛渚山)北麓。草木早已凋零,一派萧瑟肃杀之气。一座新起的坟茔静卧于荒坡之上,简朴得近乎寒素。一抔新翻的黄土,几块未经雕琢的粗粝青石围拢,便是这位曾令“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的狂客、诗仙,在尘世最后的栖身之所。没有巍峨的碑碣彰显其曾有的荣光,没有华美的墓志铭刻写其惊世的才情,只有几株新栽的松柏幼苗,在料峭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投下细长而孤寂的影子,守护着这片新土。
“先生……先生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打破了山野的沉寂。一个身着粗布短褐、身形魁梧的中年汉子,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般,猛地扑倒在冰冷的坟前。额头重重磕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是武谔,一个曾啸傲山林的猎户,因无限仰慕太白诗名与洒落风神,甘愿抛下生计,追随其左右,鞍前马后,充当仆从护卫,风雨无阻。此刻,这铁塔般的汉子,却哭得如同迷途的孤儿,涕泪纵横,沾湿了粗布衣襟和坟前的新土。他粗糙如树皮的手指,一遍遍颤抖地抚摸着冰冷的墓石,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旧主的体温与气息。
“先生!您说要去寻仙,访那蓬莱方丈、瀛洲仙岛……要餐霞饮露,骑鲸遨游……怎就……怎就撇下这浊世,独自去了那冷冷清清的夜台!留下这青山寂寂,江水滔滔,叫武谔……叫武谔何处再听您吟诗,看您舞剑啊!”(武谔哭坟之语,化用李白游仙诗意象)
朔风卷过荒凉的山坡,发出凄厉的呼啸。几片枯黄的落叶,如同断翅的残蝶,无力地打着旋儿,最终飘落在坟头的新土之上,更添几分萧瑟。几只寒鸦栖息在远处光秃秃的枝桠上,偶尔发出一两声喑哑刺耳的啼叫,划破死寂的空气,将这苍凉景象渲染得入骨三分。
李阳冰一身缟素,神情肃穆而沉痛,肃立墓前。他缓缓展开手中紧握的一卷素绢,其上墨迹淋漓,是他以毕生篆书功力、饱蘸血泪与崇敬写就的《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即李白墓志铭初稿)。他目光深邃,仿佛穿透黄土,凝望着那位至亲至敬的惊世才子,一字一句,沉声诵读,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庄重:
“…公之生也,义风凛凛,直节嶙嶙。…鹏搏鲲运,海动山振。挥斥八极,逍遥九垠。…名扬宇宙,价重连城。…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葬龙山之东麓,附当涂之青山…呜呼哀哉!”(节选自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此碑文当参考李阳冰初撰墓志)
每一个铁画银钩的字,都凝聚着对这位诗坛巨擘的无限痛惜与永恒追念。当最后一个“哉”字余音消散在风中,李阳冰对着新坟,深深一揖,长久不起。随后,他将那卷饱含深情的素绢,郑重地置于墓前,点燃。火焰跳跃升腾,吞噬着墨迹,纸灰化作无数黑色的蝴蝶,在呜咽的朔风中盘旋飞舞,最终融入那片铅灰色的、沉重如铁的天幕。一代诗仙的肉身,就此长眠于龙山的怀抱,静待后世青山之约的兑现。这初葬之地,虽显荒寂,却承载着最直接、最纯粹的哀思,成为诗魂暂栖的第一座青山。
第三幕:巴蜀恸·残灯孤影赋招魂
李白陨落的噩耗,逆着湍急凶险的峡江,翻越壁立千仞的蜀道,历经辗转,终于传到了流寓成都浣花草堂的杜甫耳中。彼时,正值深秋,凄冷的夜雨敲打着草堂破旧的窗棂。室内,一盏如豆的油灯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将杜甫枯槁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形销骨立,倍显孤寂。他正伏案疾书,试图在诗行中排遣家国之痛与身世飘零。信使带来的消息,不啻于一道无声的霹雳,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将他瞬间击得僵坐于案前!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地,饱蘸的墨汁在粗糙的地面溅开,如同碎裂的心痕,也污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衣襟。
“太白……太白兄!”一声撕心裂肺、混杂着无尽痛楚与难以置信的呼喊,猛地从杜甫胸腔中迸发出来,随即被一阵剧烈的呛咳打断。他佝偻着单薄如纸的身躯,咳得浑身剧颤,面红耳赤,仿佛要把那郁积多年的沉疴与此刻锥心刺骨的悲痛,一同从肺腑深处呕出!老妻杨氏闻声,慌忙从里间奔出,只见丈夫面色惨白如金纸,一手死死揪着胸口的衣襟,似乎要按住那颗即将碎裂的心,另一只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向遥远的北方(当涂所在),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清晰的音节,唯有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他花白的胡须和早已被贫病磨洗得单薄破旧的前襟。
一连数日,浣花草堂笼罩在死寂般的巨大悲痛之中。杜甫粒米未进,终日枯坐于窗前的旧榻上,眼神空洞而迷茫地凝望着北方灰暗的天空。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的阻隔,穿透厚重的雨云,直抵那当涂江畔的孤坟,再看一眼那位让他“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杜甫《赠李白》)的挚友最后容颜。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唯有秋雨淅沥。杜甫挣扎着起身,点燃将尽的残烛。昏黄摇曳的光晕下,他铺开泛黄粗糙的纸张,提起那支陪伴他半生、笔杆已磨得油亮的笔。笔锋饱蘸着血泪,颤抖着落下,写下那两首足以令天地同悲、鬼神饮泣的《梦李白二首》:
其一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其二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这哪里仅仅是字字泣血的哀悼?这分明是蘸着血泪,对那个摧折天才、颠沛志士的浑浊世道发出的最沉痛、最悲愤、也是最无力回天的控诉!摇曳的烛光下,杜甫佝偻的身影显得愈发瘦小枯槁,仿佛整个盛唐诗歌最辉煌灿烂的星辰陨落之后,将无尽的黑暗、寒冷与沉重的守望,都留给了这位同样饱经沧桑、病骨支离的“诗圣”。李白的“万古名”,在杜甫这里,首先感受到的是其“寂寞身后事”的刺骨悲凉,这悲凉中,却已蕴含着对其不朽价值的深沉确认。
第四幕:孤檠冷·残编泣血续遗章
宣州(今安徽宣城)刺史府邸,一间僻静的厢房。夜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一盏孤灯如豆,顽强地驱散着书案一隅浓重的黑暗。灯影摇曳,映照着李阳冰须发皆白、形容日益憔悴的面容。连日来的悲痛与操劳,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沟壑。然而,唯有那双紧盯着书卷的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偏执而炽热的火焰,那是要将挚友遗志薪火相传的决绝。
案头、地上,堆积如山的,是从当涂带回的李白遗稿——诗卷、书信、旅途题壁的手稿、零散的序跋题记……纸张或坚韧或脆弱,有的已泛黄发脆,边缘卷曲破损,如同诗人漂泊的一生。墨迹或淋漓酣畅,如江河奔涌;或枯涩凝滞,似秋山寒林;字里行间,仿佛还跳跃着那个不羁灵魂的温度、呼吸与狂歌醉舞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墨、尘土与一丝若有若无的酒香混合的复杂气息,那是李白生命的余韵。
李阳冰小心翼翼地将一张被酒渍晕染了大半的诗笺展平。那狂放不羁、力透纸背的字迹扑面而来,带着生命最后时刻的震颤与不甘。正是李白临终前不久,以残存心力写下的绝笔《临终歌》: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李阳冰低声吟哦,声音沙哑哽咽。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抚过“中天摧兮”那几个墨色尤浓、笔力千钧、仿佛蕴藏着无尽悲怆与不甘的字迹。一滴浑浊的老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沿着深刻的皱纹滚落,“啪嗒”一声,正滴在“力不济”三字旁,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润的印记,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伤疤,烙印在诗仙的绝唱之上。
他猛地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强抑住心中翻涌的滔天巨浪。再次睁眼时,目光已恢复沉静与专注。他提笔蘸满浓墨,在那卷即将定稿的《草堂集》序言末尾,以毕生最凝重的笔力,饱含深情与责任,庄重地补上那画龙点睛的、承载着文明重托的结语:
“…自中原有事,公避地八年,当时著述,十丧其九,今所存者,皆得之他人焉。…临当挂冠,公又疾亟,草稿万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简,俾予为序…论《关雎》之义,始愧卜商;明《春秋》之辞,终惭杜预…今著述其文,十丧其九,悲夫!…神将厌之,其可得乎?…传之无穷,永永无斁!”(节选自李阳冰《草堂集序》)
“俾予为序”——这四个字,重若千钧!李阳冰深知,他托起的绝非仅仅是一部诗集,而是一座注定要光耀万古、撑起华夏诗歌苍穹的巍巍丰碑的基石!窗外,更深露重,寒星寥落,天地一片岑寂。李阳冰挺直了因疲惫而微驼的脊背。孤灯下,他那清癯而坚定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投射在素壁上,宛如一尊守护文明火种、传承诗国精魂的青铜雕像。他手中那管饱蘸墨汁的笔,此刻仿佛也承载了李白未尽的风雷、未散的酒香与未冷的诗魂,要在这漫漫长夜中,奋力刻下那穿越时空、震古烁今的不朽回响!这呕心沥血的整理编校,是诗名不朽最坚实、最权威的文本基石。
第五幕:诗魄凝·光焰万丈自不朽
岁月如同当涂江流,不舍昼夜,奔涌向前。李白埋骨龙山的消息,并未随着新坟黄土的覆盖与时光的流逝而沉寂消散。相反,如同巨石投入深不可测的寒潭,初时激起悲怆的涟漪,继而这涟漪层层扩散,相互激荡,终成席卷整个大唐文坛乃至注定要震撼后世千年的滔天文化巨浪!他那些曾被视为“谪仙人”狂诞不经的醉语呓言、超逸绝尘的奇思妙想,在失去作者鲜活肉身的护持之后,反而如同离鞘的神兵,焕发出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生命力与普照尘世的永恒光芒!他的“诗名”,在死亡降临的那一刻,开始了其真正意义上的“不朽”征程。
在东都洛阳,一座简朴的书斋内。刚刚完成新作《长恨歌》的白居易,放下手中墨迹未干的诗卷。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正无声地覆盖着庭院。这位以“惟歌生民病”为己任的中唐诗坛巨擘,遥望南天(当涂方向),想起那位已逝的盛唐传奇,胸中块垒难消,忍不住拍案而起,对着案头李杜诗集,发出震古烁今的论断: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白居易《调张籍》)
这既是针对当时文坛某些轻薄之徒对李杜的诋毁,也是对李杜诗歌至高无上地位最权威、最有力的确认!白居易深知,李白的诗,如同这浩荡乾坤、日月星辰,其光辉与力量,岂是区区蜉蝣之辈的聒噪所能撼动分毫?这“光焰万丈”的赞语,如同定海神针,为李白不朽诗名奠定了坚实的舆论基础。
在江南古刹的晨钟暮鼓之间,青年才俊杜牧,这位胸怀大志、诗风俊朗的晚唐翘楚,正于禅房静室捧读太白诗集。读到《蜀道难》的险绝奇崛、《梦游天姥吟留别》的瑰丽奇幻、《将进酒》的奔放淋漓时,忍不住血脉贲张,拍案击节,对同窗挚友高声赞叹,其声清越,几欲穿破禅林静谧:
“李白诗,如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椠人所可拟议!”(杜牧《李贺集序》中论李白语)
在他眼中,李白的诗是混沌初开时天地间最本真、最磅礴的交响,无拘无束,浑然天成,其气韵之流动、意象之飞腾,绝非寻常匠人笔墨所能规摹。这是对李白诗艺“无敌”境界最形象、最崇高的礼赞。
在偏远的永州,贬谪蛮荒之地的柳宗元,心境孤寂郁结。一个寒夜,孤灯如豆,他于萧瑟的竹楼中,再次翻开李白的山水诗卷。当读到那首空灵超逸的《山中问答》: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一股超然物外、澄澈空明的清泉仿佛瞬间从字里行间涌出,涤荡了他胸中积郁已久的块垒与尘嚣。他在给远方友人的信中,慨然挥毫,写下对李白诗歌价值的深刻洞察:
“李太白诗,天才纵逸,轶荡人群,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虽长逝而精神不灭,如日月之经天!”(化用柳宗元诗文风格及对李白的评价)
这评价,精辟地道出了李白诗魂超越个体生命、超越时代局限的永恒价值,将其提升到与日月同辉的至高地位。
而在长安繁华的酒肆歌楼,在市井喧闹的勾栏瓦舍,在士大夫清雅的书斋文会,在边塞将士燃起的熊熊篝火旁,在江南游子漂泊的客船灯下……李白的诗句被无数种声音反复吟唱、传抄、品评、引用。“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将进酒》)的万丈豪情与生命自信;“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的铮铮傲骨与独立精神;“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行路难·其一》)的坚定信念与昂扬斗志……这些熔铸着盛唐最雄浑博大气象与个体生命最炽热激情的绝唱,早已深深融入帝国的文化血脉,成为这个伟大时代最鲜明、最高亢、最具感召力的精神标识!他的诗名,非但没有随肉身的消亡而黯淡蒙尘,反而如同历经天地熔炉淬火锻造的精金,在时光长河的反复冲刷与磨砺下,愈发显露出其本质的璀璨夺目,光耀千秋,辉映万代!这来自同时代各阶层、各角落的广泛共鸣与推崇,是诗名不朽最鲜活、最有力的社会根基。
第六幕:青峰誓·明月长照谪仙人
当涂县令李阳冰,始终未曾忘却李白临终前,那含混不清却执念深重的遗愿——“悦谢家青山”。龙山(牛渚山)虽好,终究不是诗人魂牵梦萦的最终归宿。这份未竟的遗愿,如同一个无声的召唤,萦绕在真正理解李白、敬仰李白的人心头。时光荏苒,岁月如流。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距离李白初葬龙山,已悄然过去整整五十五个寒暑春秋。
时任宣歙池等州观察使的范传正,一位同样倾慕李白风骨、精通文墨且握有实权的地方大员,在查阅地方文献、探访故老时,深切了解到李白生前对谢朓(南齐诗人,曾筑室于当涂青山)的仰慕及其“悦谢家青山”的遗愿。一股强烈的责任感与对先贤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他决意动用官方力量,完成诗仙这最后的心愿,使其诗魂得以安息于向往之地。
这一日,范传正轻车简从,亲自来到早已荒草丛生、略显寂寥的龙山李白旧墓前。坟茔历经五十余载风雨剥蚀,更显荒寂,唯有那几株当年栽下的松柏,已长得苍劲挺拔,郁郁葱葱,如同忠诚的卫士。范传正整肃衣冠,对着墓冢深深三揖,朗声道:
“太白先生!晚生范传正,今日特来践诺!迎请仙骨,迁葬青山!愿先生魂魄有知,得偿夙愿,永息于谢公灵秀之地!”(范传正迁葬祭告之语)
言罢,他指挥精心挑选的人手,怀着无比虔敬之心,小心翼翼开启墓穴。当棺椁重见天日,令人惊异万分的情景出现了:棺中并非预想中的森森白骨,而是仅存几片色泽如新、质地考究的衣物残片(或为丝绸、锦缎)和几枚零落的玉佩、玉带扣等饰物!此情此景,令在场所有人惊愕不已,随即引发无限遐思与敬畏——莫非谪仙遗蜕,本当如此,早已羽化登仙而去,只留衣冠冢象征性地归于尘土?抑或是天地灵气、山川精华,感念其诗魂高洁,刻意护佑,使其形骸不腐,归于自然?抑或是漫长岁月中的特殊地质或棺木密封使然?无论如何解释,这超乎寻常的现象,在时人看来,无疑是李白非凡神性的又一明证,为其不朽诗名增添了浓墨重彩的神秘光环。
范传正怀着无比虔敬与震撼的心情,将遗物(衣冠玉饰)郑重纳入特制的新椁。在当涂东南十里,谢公山(即青山,因谢朓得名)之阳,择一开阔向阳、云霞缭绕、可望大江奔流的绝佳吉地,重新隆重安葬。新墓背倚巍巍青峰,面临滔滔江水,视野开阔,气象非凡,正合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的性情与“欲上青天揽明月”的胸襟。墓前立起一座高大庄严的石碑,碑文由范传正亲撰并书,追述李白生平,盛赞其“天为容,道为貌,不屈己,不干人”的伟岸人格与“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的诗笔神功。他在碑文中深情追忆与李白的渊源,并详述迁葬始末:
“…传正共生唐代,甲子相悬。常于先大夫文字中见与公有浔阳夜宴诗,则知与公有通家之旧…因访公之子孙,欲申慰荐…卜新宅于青山之阳…以元和十二年正月二十三日迁神于此…西去旧坟六里,南抵驿路三百步。北倚谢公山,即青山也…天宝初,玄宗辟翰林待诏,因为和蕃书,并上《宣唐鸿猷》一篇…公之生也,义风凛凛,直节嶙嶙…呜呼!与其才,不与其命。悲夫!”(节选自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
新墓落成之日,当涂百姓闻讯,扶老携幼,自发从四面八方汇聚青山脚下。香烟袅袅,缭绕于苍松翠柏之间;纸钱如雪,纷飞于碧空江天之上。人们神情肃穆,或默默垂泪,或低声吟诵着李白那些早已融入他们血脉的诗句:“床前明月光”、“朝辞白帝彩云间”、“故人西辞黄鹤楼”……朗朗诵诗声回荡在青山绿水间,仿佛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力量,直上云霄。那一刻,人们仿佛真切地看见,那个曾在此地醉过、吟过、笑过、哭过、仗剑高歌过的身影,正踏着青山的松涛,乘着江上的清风明月,在九天云外含笑俯瞰着这片他最终依恋的灵秀之地,接受着人间最真挚的追思与礼赞。
是夜,一轮硕大无朋、皎洁无比的明月,仿佛受到感召,挣脱了云层的束缚,缓缓升上青山的峰巅。清辉如练,遍洒江天,将山峦、江水、新墓、松柏都镀上了一层圣洁的银辉。江水粼粼,波光跃金,仿佛有万千碎银在欢快地跳跃舞蹈。人们仰望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耳畔自然而然、不约而同地响起那清越如磬、早已刻入民族记忆深处的吟哦: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
青山巍巍,无言矗立;明月皎皎,无语高悬。但所有在场的人,乃至后世千千万万仰望这片山水明月的人,心中都无比澄澈地知道:那个曾豪情万丈“欲上青天揽明月”的诗人,他的魂魄已与这青山的厚重、明月的永恒、长江的不息彻底融为一体。他不再需要费力去攀摘那遥不可及的明月,因为他本身就是这天地间最耀眼、最永恒、最不可磨灭的一轮诗月!其光华足以光耀万古,朗照千秋!
青山有幸埋诗骨,明月长照谪仙人。
这埋骨的青山,是当涂谢公山(青山),是李白诗中“相看两不厌”(《独坐敬亭山》)的敬亭山,更是千千万万后人心中,用无尽的崇敬、热爱与传诵,为他垒砌而起的那座无形的、巍峨耸立、永不磨灭的诗学圣山!这最终的迁葬青山,是诗名不朽最圆满、最具象征意义的地理归宿与精神图腾。李阳冰的初葬守护了遗骨与遗稿,范传正的迁葬则完成了诗魂的最终安放与升华,使“青山埋骨诗魂在”成为不朽的现实图景。
尾声·青山三叠证不朽
当涂的青山(谢公山)依旧苍翠欲滴,采石矶头的江水依旧不舍昼夜,滚滚东流。龙山(牛渚山)北麓那抔最初的黄土,早已隐没在岁月的荒烟蔓草间,只留下一个模糊的方位供后人凭吊追思。而谢公山南麓那座由范传正主持迁建的墓冢,历经宋、元、明、清的风雨剥蚀、战火洗礼与历代仰慕者、地方官吏的不断修葺、增华、扩建,渐成规模。松柏森森,郁郁葱葱,掩映着庄重的祠宇;历代碑碣林立,记述着迁葬始末、修缮经过与无尽的追思。墓前那通饱经沧桑的唐代残碑(范传正所立),虽字迹历经风雨已显漫漶,却依旧倔强地挺立着,无声诉说着千年前那次庄严的文化迁徙与撰文者的虔敬之心。更有宋元明清乃至近代文人墨客、名宦显贵题咏不绝的石刻,层层叠叠,环绕墓周,形成一道独特的、跨越千年的诗文碑廊,构成一部立体的、绵延不绝的集体悼念史诗,不断加固着“白也无敌万古名”的丰碑。
李白生前足迹所至的山水,在他身后,处处皆成追忆圣地,被赋予不朽的诗意灵光。蜀中江油青莲乡的陇西院、磨针溪,见证其少年苦学与“铁杵磨针”的励志传奇;安陆的白兆山桃花岩,留下他“酒隐安陆,蹉跎十年”的青春行迹;任城(济宁)的太白楼,矗立在他曾“顾余不及仕,学剑来山东”的齐鲁大地;徂徕山的竹溪六逸遗迹,铭记着那段与友人纵情山水的快意时光;宣州的敬亭山,因“相看两不厌”而名垂千古;当涂的采石矶、横江馆、望夫山……每一处山水都因深深浸染过他的诗酒风流、浸润过他的笔墨才情而被赋予了永恒的文化灵性。人们在这些地方建祠立庙,塑像供奉。那塑像,或仗剑远眺,目光如炬,气宇轩昂,似欲乘风归去;或举杯邀月,衣袂飘飘,潇洒不羁,仿佛下一秒就要对影成三人;或醉卧江石,神态安详,浑然忘我,与天地同醉……姿态各异,材质不同(泥塑、木雕、石刻、铜铸),却无不倾尽心力,试图捕捉、定格那个飘逸绝尘、笑傲王侯的诗仙神韵。香火袅袅,寄托着世代不息的敬仰。
其中最令人动容、最富传奇色彩的,莫过于采石矶头“捉月亭”的传说。人们固执地、充满诗意地相信:宝应元年冬月那一夜,谪仙并未溺亡,而是酒至酣畅淋漓、物我两忘之际,见江心月影皎洁可爱,澄澈如镜,遂大笑着纵身一跃,投入水中,只为攫取那轮水中的明月!江水温柔地托起他,接引他回归了属于他的琼楼玉宇、清虚仙境。于是,“捉月亭”(又称“联璧台”或“舍身崖”)临江飞峙,翼然于采石矶头最险峻的危崖之上。亭下便是传说中李白入水的“联璧台”。千百年来,不知多少文人墨客、迁客骚人伫立亭中,临风怀想,望月长嗟,留下无数追思的诗篇。白居易那首《李白墓》道尽了千古同慨:
“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
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
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
薄命乎?不朽乎?
答案早已镌刻在历史的星河之中,辉映于每一轮升起的明月之上,流淌在每一代吟诵其诗篇的唇齿之间。诗圣杜甫那“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的悲悯预言,只道出了天才悲剧性命运的一面。而历史以其宏大的公正与文化的伟力,赋予了李白另一份永恒的、无与伦比的补偿——那“名扬宇宙,价重连城”(李阳冰语)的赫赫诗名,早已如日月经天,永无晦暗;如江河行地,奔流不息!它超越了帝王将相的功业,超越了时空的界限,成为华夏文明乃至世界文学璀璨星空中,一颗永不陨落、永远指引方向的恒星!
青山有幸,埋下了诗仙的骨殖,使其精魂有依;
明月长存,辉映着诗仙的华章,使其神韵永驻;
长江不息,吟唱着诗仙的绝响,使其气魄长存。
三座青山巍然矗立——
埋葬他遗蜕、最终安放其衣冠的当涂青山(谢公山);
他诗中深情凝望、“相看两不厌”的宣州敬亭山;
以及千载以降,在无数华夏儿女乃至世界读者心灵深处,用最纯粹的崇敬与最深沉的热爱,为他不断垒砌、加固、增高的那座无形的、却顶天立地的诗学圣山!
三山叠嶂,万古长青,共同托起一个永恒的名字,一个响彻寰宇的文化符号:**李白**。
“白也,诗无敌!”
这“无敌”之名,非关世俗胜负,乃是其诗魄之纯粹无瑕、之磅礴无羁、之自由烂漫、之辉映古今,已臻至境,无与伦比,前无古人,后启来者,万古独步!
诗魂长在青山月,万古云霄一谪仙。
谪仙已返琼楼去,留得诗月照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