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锄奸(1)
民国十年的一个夏夜。
墨色海面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渔火零星点缀。一艘帆船悄然滑入东海岛牛牯湾。
王柱臣瞥了眼怀表,时针指向九点。必须在子夜退潮前泅渡到调蛮港!否则滩涂将成泥沼,寸步难行。
受西南季风所扰,帆船偏离了航道,抵达岛西预计还需一小时。这意味着,留给他们的机动时间仅剩半小时。若有意外,能否赶在退潮前完成任务?仍是未知。
按原拟作战计划,必须在拂晓前完成任务并撤出广州湾租界。
“下锚,登陆,快!”王柱臣率先跃入海中,众人紧随其后。借着潮水推力,他们奋力泅过滩涂,蹚着齐腰深的海水,一头扎进红树林。
“糟糕,有埋伏!”王柱臣示意队员们停步,压低嗓音警告。
“疑神疑鬼!法军怎知我们今夜在此登陆?”红姑不信。
“海岸线这么长,就算行踪暴露,他们也没法算准登陆点,除非能掐会算。”瘦猴附和。
“这么大一片林子,一只夜鸟都没有,死寂得瘆人,正常吗?他们根据季风推断我们会偏离航道在此登陆,奇怪吗?就算算不准时间,提前设伏也说得通吧?”王柱臣连珠炮般反问。
“我耳朵灵得很,蚊子飞过是公是母都辨得出。林子里若有埋伏,不可能没半点动静。”红姑反驳。
“猪脑!等听到动静,咱们还有命说话?涨潮时,他们就该退到岸上埋伏了。”王柱臣语气笃定。
“那……进不得,退不得?”林亥听他说得在理,心凉了半截。
“若真是如此,事情就复杂了。”龙舌鱼敏感地嗅到了背叛的气息。
“眼下只有一个法子。”王柱臣不容置疑,断然下令:“兵分两路!林队副,你带毒丐、河豚、斗笠翁、簑衣叟,绕林子往东,引开伏兵,掩护我们泅渡。记住,听到夜鸟惊飞就立刻上岸,动作要快!往东疾进。甩开追兵后,另选时间地点泅渡,明后天都行,视情况而定,不限时间。”
“好。”林亥将信将疑,领着瘦猴等人向东摸去。
“咱就在这儿趴着?”红姑不解。
“向西,拉开距离!”王柱臣不再解释,带头向西潜行。
红姑等人紧随其后。走出几百米,东面骤然响起密集枪声,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真有埋伏!
“法军听见鸟惊,以为我们从东面上岸,都扑过去了。快上岸!等他们发现人数不对,定会分兵回追!”王柱臣见“调虎离山”之计奏效,急催队员加速。
一切如他所料。龙舌鱼等人心生叹服,红姑却陡生狐疑——队长这人,太邪门了!
果然,他们刚上岸,发觉中计的法军已分兵追来。十几道雪亮的手电光柱撕裂夜幕,将他们暴露无遗。
“集中火力,压制!”
王柱臣举枪撂倒冲在最前的法军,其余队员纷纷开火。法军一时惊慌,仓皇寻找掩体或就地卧倒。
“交替掩护!西进!”
首轮火力压制奏效,五人小组变被动为主动。他们边打边撤,利用夜色和火力掩护,交替跃进,向西疾奔。
临近岛西泅渡点,和尚腿部中弹,重重摔倒在地。
王柱臣欲背他,却被推开。“我这模样泅不了水!你们快走!不然全得折在这儿!”
“和尚!若能活着回水寨,为你立长生牌!”王柱臣知此绝境难施援手,只得含泪放弃,从牙缝里挤出命令:“进红树林!”
待队友们远去,和尚拖着伤腿,艰难爬至一块巨石后,断断续续开枪阻击,只为拖延时间,掩护队友泅渡。
最后一颗子弹,他举枪对准太阳穴,扣动扳机——竟是颗臭弹!
对峙良久,法军见无动静,小心翼翼包抄上来,只见一和尚端坐石后,宛如入定。
法军上尉马埃尔气急败坏,朝和尚连开数枪,随即率部扑向红树林。
此时,王柱臣等人已跃入海汊,奋力泅渡……
红姑体力透支,泅至汊中心时,左小腿骤然抽筋,身体如灌铅般下沉。她竭力挣扎。
一直守护在侧的王柱臣察觉异样,猛游过去。慌乱中,红姑如抓住救命稻草,本能地死死抱住他。
王柱臣猝不及防呛了水,但他水性极佳,遇险不乱,迅速调整姿势,双手托住她颈部使其浮出水面。红姑很快缓过气。
“趴我背上,带你上岸。”王柱臣示意。她伏上他后背,他施展“水上漂”的绝技,以高式蛙泳托着她,缓缓向岸边游去。
退潮了。两人瘫软在沙滩上,如两只交叠的海蜇。王柱臣累得连眼皮都抬不起。
“你……没事吧?别吓我。”红姑见他纹丝不动,伸手探他鼻息,确认活着,才弱声问。
“没事,累的。”他嗅到一股丁香般的气息——少女特有的体香。这气息奇异地缓解了他的疲惫。
“今夜多亏你……”她也累极,将头埋在他胸膛。曾经冰冷的心,已被这男人的血性悄然焐热。
“喝了血誓酒,就是生死兄弟。”王柱臣轻捋她的湿发,“此地不宜久留,走。”
两人挣扎起身,忽见几道光束自东面乱晃而来。
“搜过来了,去西边。”王柱臣低语,“那边有红树林,能藏身。”
他领着她从侧面绕行,为免留下脚印,踩着湿滑的礁石,钻进红树林深处。借着微弱的星光,发现一个洞穴,两人闪身而入。
洞内漆黑,空间不大却干燥通风。他们摸索前行,在几块石头下竟发现一个小水池。一尝是淡水,顾不得脏净,痛饮一番。
洞外喧嚣骤起,法军的叫喊声逼近,退路已绝。两人如同受惊的招潮蟹,只能向洞穴深处退去。
王柱臣摸到洞穴后方有条狭窄缝隙,仅容一人侧身挤过。
他毫不犹豫,如鳗鱼般灵活地钻了进去。
红姑深吸一口气,也挤入缝隙。粗糙的岩壁摩擦着肩背。
黑暗中,只闻王柱臣轻微的呼吸和她自己急促的心跳。缝隙曲折蜿蜒,时而上攀,时而下坠。
有几次,她几乎卡在逼仄处,不得不卸下布袋才能勉强前行。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终于透出一丝微光。
出口藏在一棵倾倒榕树的庞大根系下,盘根错节形成天然屏障。王柱臣轻轻拨开根须,向外窥探片刻,示意安全。
两人钻出树根,眼前豁然展开一片茂密的红树林。四周的气生根如无数根立柱,深深扎入泥泞的水中。
蹚进及膝深的水里,王柱臣示意陈默庵跟上。水底的淤泥松软粘腻,每一步都像要被吸住。空气中弥漫着腐殖质与咸腥海水的混合气味,蚊虫成群结队地扑来。
法军的搜索队逼近了,叫喊声和手电筒晃动的光柱在周遭徘徊。红姑紧跟在王柱臣身后,小心翼翼地避开脚下可能发出声响的枯枝败叶。
王柱臣猛地停住脚步,警觉地察觉到水下有异物在游动。
“海蛇!”他屏住呼吸。这种生物剧毒无比,被咬上一口便是死路一条。
他缓缓后退,改变路线绕开那片水域。就在这时,红姑脚下一滑,“咔嚓”一声脆响,踩断了一根枯枝。那声音在死寂的红树林里显得格外刺耳。
两人瞬间僵在原地。片刻死寂后,一声呼喊炸响:“那边有动静!”
搜索队手电筒的光柱立刻向声响处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