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谢陵川
谢陵川正用一把细长的银色剪刀，修剪着窗台上一盆茂盛的绿萝。他的动作很稳，目光沉静，像是在执行某种精密的拆弹任务，而非对付几片多余的叶子。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线条。角落里，一只胖乎乎的橘猫蜷在旧藤椅上打盹，尾巴尖偶尔懒洋洋地扫动一下。书架占据了半面墙，塞满了新旧不一的书籍，旁边一台老式CD机正低声流淌着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低沉悠扬的旋律在混杂着泥土与植物清香的空气里缓缓沉降。
这里是“青川花坊”，他爷爷奶奶经营了大半辈子的小花店。谢陵川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父母的面容对他来说，只停留在床头柜上那张微微泛黄的合影里——穿着考究，笑容得体，背景是某个遥远的异国广场。他们像两颗被发射出去的卫星，轨迹清晰可见，却遥不可及，定期汇来的款项和节日贺卡是唯一的联系信号。爷奶从不多提，只是用布满老茧的手和灶台上永远温热的饭菜，填补了他生命中那块巨大的空白。爷爷侍弄花草是行家，沉默寡言得像块老木头；奶奶则絮叨些，嗓门洪亮，把谢陵川和那只叫“元宝”的橘猫都当成了需要时刻操心的小崽子。
“陵川——！”奶奶的大嗓门穿透隔帘，精准地击碎了大提琴的余韵，“没盐了！快，跑一趟小超市，买袋盐回来！等着下锅呢！”
谢陵川手腕一停，剪刀尖悬在一根气根上方半厘米处。他没应声，只是轻轻“嗯”了一下，表示接收到了指令。放下剪刀，他顺手挠了挠被惊醒、正不满地伸懒腰的元宝的下巴，动作熟稔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情。起身时，他习惯性地弹了弹沾在黑色运动裤上的几点泥土，动作利落。
爷爷坐在店门口的小马扎上，正眯着眼给一盆君子兰分株，枯枝般的手指却异常灵活。谢陵川经过时，爷爷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用沾着泥点子的下巴朝门外扬了扬，算是放行。
刚走出花店那条被各色绿植荫蔽的安静小巷，踏上稍显喧闹的临街人行道，一个身影就热情地拦在了他面前。
“同学！打扰一下！是附近的学生吧？一看就气质不凡，肯定是重点高中的苗子！”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廉价的西裤衬衫，手里攥着一沓花花绿绿的传单，脸上堆着过度训练出来的、仿佛焊上去的笑容。
谢陵川脚步没停，只是微微侧身，想绕过去。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泓深秋的潭水，既没有被打扰的不耐，也没有丝毫好奇。这种平静，让推销员那套程式化的热情开场白，显得有些无处着力。
“哎同学别走啊！”推销员锲而不舍地跟了上来，一边走一边将一张印着“启航教育·暑期名师特训营”字样的传单硬往谢陵川手里塞，“了解一下嘛！免费的！我们这周末正好有个公开课，清北名师坐镇，针对数理化薄弱环节精准突破！现在升学竞争多激烈啊，多一分压千人！免费的试听机会，不去白不去啊！”
谢陵川被迫停下了脚步。他低头看了一眼被强行塞进手里的传单，纸张边缘有些粗糙。他没看内容，目光重新抬起，落在推销员那张因急切而微微涨红的脸上。
“不需要。”他的声音不高，音质清冷，像初冬早晨凝结在窗玻璃上的霜花，干脆利落，没什么情绪起伏。
“别急着拒绝啊同学！”推销员显然深谙死缠烂打之道，语速飞快，“你看你，一看就是那种特别有潜力、只是可能学习方法上还欠点点拨的类型！我们这个班针对性特别强，好多像你这样的学生，去了之后成绩都突飞猛进！家长都特别感谢我们！你爸妈肯定也希望你……”
提到“爸妈”这个词时，谢陵川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凝滞了零点一秒，如同平静的湖面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风，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握着盐袋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塑料包装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我真的不需要。”他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感。他不再看推销员，抬步就要离开。
“哎哎！同学！留个电话也行啊！或者加个微信！我把资料发给你看看！免费的！不听课也了解一下没坏处嘛！机会难得……”推销员还在他身后喊着，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反复拒绝后的焦躁和不甘。
谢陵川没有回头。午后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略显老旧的人行道地砖上，显得有些孤直。巴赫的大提琴旋律似乎还在他脑海里低回，与推销员聒噪的尾音形成奇异的对比。他只想快点买好盐，回去继续修剪那盆未完成的绿萝，或者在书架前安静地待一会儿。至于什么名师特训，什么免费试听，于他而言，远不如爷爷那盆君子兰分株的成败，或者元宝今天有没有乖乖吃饭来得重要。
就在这时，一个轻快的身影骑着自行车“嘎吱”一声停在他身边，带起一阵裹挟着阳光味道的微风。
“谢陵川！又被补习班盯上啦？”顾琪单脚撑地稳稳停住，歪着头看他，笑意盈盈。
顾琪及腰的乌黑长发如丝缎般柔顺，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几缕发丝俏皮地拂过她白皙的脸颊。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此刻正弯成甜美的月牙儿，盛满了促狭的笑意。她穿着简单的校服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整个人像一枚初春枝头含苞待放的花蕾，散发着清新又甜美的气息，皮肤是健康的白皙透亮，脸颊因为骑行透出淡淡的、充满活力的红晕。
她看着谢陵川手里的盐袋和那张被攥得有点皱的传单，了然地点点头，
“奶奶又喊你跑腿？走吧，我载你一程？前面小超市门口有台阶，你拎东西不方便。”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天然的暖意，像阳光跳跃在溪流上，瞬间驱散了刚才那点烦人的纠缠带来的阴翳。
那句“又被补习班盯上啦”的调侃，精准地戳破了谢陵川刚刚经历的小小不快，带着一种“我懂你”的了然和默契，不着痕迹地化解了他的那点微妙的情绪。
谢陵川看着顾琪，脸上那层冰封似的平静终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虽然只是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像错觉。他把那张没用的传单随手塞进路边的垃圾桶。
“嗯。”他应了一声，算是回答了她所有的问题。拎着盐袋，他动作自然地坐上了顾琪自行车的后座。
顾琪等他坐稳，回头冲他灿然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坐稳咯！”那笑容明媚得毫无阴霾，带着一种能感染人的力量。她用力一蹬踏板，自行车便轻快地滑了出去，乌黑的长发在风中扬起一道流畅的弧线，带着阳光的温度和花草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