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暴雨肆虐
第一章暴雨肆虐
一九七三年,六月的兴平县西南乡,仿佛被卷入了天地的怒火中心。浓稠如墨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那翻涌的暗潮。裹挟着黄土腥气的暴雨,如同千万根钢针,密密麻麻地扎向大地。瓦片在狂风的肆虐下发出濒死的哀鸣,有的不堪重负,“啪嗒”一声摔落在地,碎成锋利的残片。铜钱大的雨点砸在夯土墙上,迸溅起的泥浆如泪滴般顺着墙缝蜿蜒而下,在墙面上留下一道道斑驳的痕迹,宛如岁月刻下的伤痕。
渭河在暮色里彻底化作了一头失去理智的怒兽,浑浊的浪涛裹挟着半截腐烂的枣木、断裂的竹筏,还有不知从何处冲来的破旧农具,以雷霆万钧之势,重重撞在堤岸青石上。迸裂的水花里裹挟着碎草与翻着白肚的死鱼,腥臭味混着潮湿的空气,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所有人的咽喉。站在远处望去,那翻滚的浊流仿佛是大地的伤口在不断渗血,触目惊心。
公社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昏黄摇曳的煤油灯在穿堂风里剧烈摇晃,忽明忽暗的光晕将墙上的毛主席画像晕染得模糊不清,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悲伤的薄纱。刘天祥蹲坐在长凳上,布满裂口的指节夹着旱烟,烟灰簌簌落在湿透的鞋面上,很快就被雨水洇湿。他望着墙角漏雨处积起的小水洼,眼神中满是忧虑与恐惧,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去年龙旺村那场可怕的洪灾。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浑浊的洪水如猛兽般漫过树梢,八岁的虎娃抱着门板在浪头沉浮,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至今还在午夜梦回时刺痛着他的耳膜。想到这里,刘天祥的身体微微颤抖,手中的烟杆也跟着晃动起来。“老少爷们,这渭河又要吃人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充满了绝望与无奈,烟杆敲在炕沿的闷响惊飞了梁上的燕子,“去年才挪的窝,如今......”话音未落,墙角便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众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担忧与恐惧。
老会计肖福顺推了推老花镜,浑浊的目光中满是焦虑,他的手指在算盘上快速拨动,噼啪作响的珠子声混着雨声,仿佛是命运的倒计时。“书记,光是加固堤坝的工钱,就得吃掉公社半年公粮!”他的声音里带着颤抖,“咱们拿什么去填这个窟窿?”
就在这时,张建军突然猛地起身,带翻的板凳在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地图前,工装袖口露出结痂的伤口——那是前日巡堤时,被突如其来的浪头掀翻留下的印记,每一道伤疤都诉说着与洪水抗争的惊险。他用沾着泥浆的树枝狠狠戳在龙旺公社段河道,眼中闪烁着焦急与坚定的光芒:“主槽偏移三百米!再等下去,整个滩地都得泡在水里!”他掏出卷边的图纸,汗水浸透的墨迹在“导流坝”字样上晕开深色痕迹,“苏联水利手册里写过,筑坝截流能把河道逼回主槽!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可……”他顿了顿,眉头拧成疙瘩,“得要两千多方石料,还得赶在洪峰来前完工。”
“说得轻巧!”李二柱的烟袋锅重重砸在窗台上,震落一片墙皮,他的脸上满是嘲讽与不信任,“两千方石料从哪变出来?略阳石场早被宝鸡钢厂包圆了!就凭咱们,能争得过人家?”几个老汉也跟着附和,旱烟袋在鞋底磕出焦躁的节奏,会议室里的空气愈发黏稠,混着汗味、烟味与雨水的腥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仿佛每个人都背负着千斤重担。
窗外的雨骤然转急,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棂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仿佛是老天爷在为这场激烈的争论助威。李红梅此时正在林场麦田里奋力抢收小麦,泥水裹满了裤腿,每走一步都似拖着沉重的铅块,让人举步维艰。镰刀割过麦穗的沙沙声中,三天前父亲塞进行李的搪瓷缸在脑海浮现,缸底“扎根农村”的红漆字仿佛在雨中发烫,时刻提醒着她的使命与责任。
她弯腰割麦时,后颈的麻花辫扫过湿漉漉的麦穗,远处渭河传来低沉的咆哮,那声音让她想起离家那天母亲抹泪的模样,泪水不自觉地在眼眶里打转。“红梅!公社急召!”拖拉机的轰鸣撕开雨幕,老高探出半个身子,雨衣帽子下淌着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渭河水位又涨两寸,刘书记让知青全上!”李红梅直起腰,看见车斗里半袋发胀的化肥正不断渗出白色粉末,混着泥水蜿蜒成诡异的纹路,仿佛是不祥的预兆。
冲进会议室的瞬间,刺骨寒意从湿透的粗布衫渗入骨髓,李红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扫过来,那目光让她想起初到龙旺公社时,老乡们打量城里娃的那种陌生与不信任。刘天祥的烟杆在她身上来回逡巡,眼神中满是怀疑:“你就是宝鸡来的高中生?”
“我叫李红梅。”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睫毛膏在脸颊晕开两道黑痕,“听说要筑坝,我们知青想......”
“细皮嫩肉的,能扛动百斤石料?”李二柱的嗤笑像根刺扎进空气,几个老汉跟着摇头,脸上满是不屑。会计老肖的算盘珠子又拨起来,嘴里还念叨着:“光是知青的口粮,每天就得......”
“够了!”张建军突然扯开沾满泥浆的衣领,露出锁骨处新鲜的擦伤,那伤口还泛着血丝,“去年我在水利学校进修,专门研究过导流坝!只要石料到位,我带知青三班倒!我们不怕苦,不怕累,就怕没机会为乡亲们出力!”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回荡,惊得煤油灯的火苗猛地窜高,仿佛也被他的热血所点燃。
李红梅盯着地图上标红的“马嵬坡火车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一道道月牙形的痕迹。答应过母亲不借父亲关系的誓言在耳边回响,可此刻渭河水拍打堤岸的巨响,分明是万千乡亲的呼救声。她的内心在激烈地挣扎,一边是对母亲的承诺,一边是乡亲们的生死存亡。深吸一口气,她感觉喉咙里堵着团带着铁锈味的雨水:“我去宝鸡找我爸,他在铁路分局......只要能救乡亲们,我愿意做任何事!”
“女娃别胡闹!”刘天祥的烟杆重重杵在地上,“铁路调度是说动就能动的?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但张建军已经凑到地图前,眼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书记,死马当活马医!只要能运来石料,我们拿命拼!”他转头看向李红梅,目光里既有期待又有怀疑,“你明天就走?”
雨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仿佛老天爷在为这场赌局擂鼓助威。刘天祥沉默良久,眉头紧锁,眼神中满是纠结与挣扎。最终,他猛地起身将烟杆折断,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好!公社全员出动!物资调配组连夜收各家的麻绳、铁锨;监测组每小时报水位;夏粮抢收和筑坝同时推进!”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众人,“天大的责任,我老刘兜着!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护住咱们的村子!”
暮色降临时,黑暗如潮水般迅速吞噬了整个村庄。李红梅站在知青点门口,看着雨水将院角的南瓜藤压得伏地不起,那原本生机勃勃的藤蔓,此刻在风雨中显得如此脆弱。王强抱着被褥跑过来,裤腿上还沾着上午抢修水渠时的血痂,那是他为了保护乡亲们的财产留下的印记。“我跟你去宝鸡!我叔在车站当搬运工,能说上话!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他的声音坚定而有力,眼神中充满了无畏与担当。远处渭河传来低沉的呜咽,混着蛙鸣,像是大地在为即将到来的恶战哀歌。
刘天祥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带着特有的拖沓声——那是年轻时修水库落下的病根。他递来油纸包,里面是还温热的锅盔,那温度透过油纸传递到李红梅的手上,仿佛是长辈的关怀与期望。“路上吃。成与不成,记得给叔报个信。”老人转身时,李红梅看见他后颈的白发在风里凌乱,裤脚的淤泥已经干结,那是整日泡在雨里巡查河堤留下的印记,每一道痕迹都诉说着他对这片土地和乡亲们深深的爱与责任。
深夜,大通铺上此起彼伏的鼾声中,李红梅却毫无睡意。她望着窗外明灭的闪电,那耀眼的光芒短暂地照亮了她坚毅的脸庞。渭河水在黑暗中奔腾,裹挟着泥沙与枯枝,如同她此刻翻涌的心绪。枕边搪瓷缸的红漆字在闪电中明明灭灭,她攥紧被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爸,这次就当女儿不孝......龙旺的老少爷们,我一定把石料带回来。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我也绝不退缩!”
雨还在下,打在青瓦上的声音渐渐变成密集的鼓点。公社大院里,各小队的火把在雨中明明灭灭,像极了暗夜中倔强燃烧的希望。而在一公里外的渭河渡口,浑浊的浪头正一次次冲击着岌岌可危的堤岸,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仿佛在向人们挑衅。黎明时分,一场人与洪水的生死较量即将拉开帷幕,所有人都在为了生存,为了守护家园,准备着迎接最严峻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