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是一把刀:与费雷德里克—伊夫·热奈对谈(安妮·埃尔诺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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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出发

我想请您谈谈成就您作品的写作方式和写作情景,谈谈您写作背后的深层信念。

在我们讨论我已经写出的书、我的写作以及我与写作的关系之前,我还是想说一下这种讨论的风险和限制。不过,我还是会尽我所能,我想做到真诚和准确。需要注意的是,我自己从没有用过“作品”这个词。就我而言,我在思考的时候不会想到这个词,我在写东西的时候也不会用这个词。这个词是别人用的,就跟“作家”这个词一样。这些词像讣告里用的,也像文学教材里用的,宣告一切都结束了。这些词是封闭的。我更喜欢“写作”“书写”和“写书”这样的词,这些词让人感觉创作正在进行中。

讨论写作的风险和限制就跟人回忆往事时会遇到的风险和限制差不多。我想把我写作时所经历的那些模糊的、没有形状的东西说清楚,串起来,这意味着我不能把促使我完成一个文本的想法和意愿变化反复的情况考虑在内,这意味着我强迫自己去忽视当下的生活对文本完成过程所产生的影响。每当我试图回想写作的过程,哪怕是最近的写作,我的记忆都不那么灵光。回想写作比回想生活中的其他事情还要难。解释自己写作的过程是严肃的、沉重的,我或许是因此感到沮丧和被击垮了。解释自己的作品这种行为是20世纪出现的,在此之前人们没有对自己的写作做过这么多解释(不,我记错了,这种行为是19世纪出现的,都怪福楼拜!解释自己的写作这件事就是从他开始的)。或许我说一些我小时候的事就行了?我小时候是个喜欢读《时尚回声》杂志上的连载的小女孩,我坐在楼梯的台阶上给假想的朋友写信,我在夹在咖啡馆和杂货店之间的厨房里,我是不是得说:这一切都是从这儿开始的?如果这样说的话,我已经在编故事了,编得好像我注定要写作似的……

我理解您作为作家对访谈的顾忌,毕竟对访谈的投入和对写作的投入肯定不一样。不过,我觉得访谈这种形式虽然很新,其实有历史悠久的原型,比如歌德、儒勒·凡尔纳的对话录。对谈不仅可以是在写作完成后对写作过程的事后解释,我们可以把对谈看作是写日记或者是与人通信。对谈也可以是在纯“文学”写作之外的探索,这种探索虽然冒险,但同时也能让我们在对话形式中面对他人的提问,讲出作品没说出的东西,或者用不同于作品的方式表达。如果您愿意的话,我想试着慢慢将您引向某种别处。

我之前已经跟您说过,我对于讨论我的写作方式和我的书之所以持怀疑态度,是因为我对事后的总结持怀疑态度。我们选择的道路是在我们已经走过以后才能看出来的。不过,如果对谈能像您说的那样将我引向别处,我想试试,我准备好出发了。

我们先从字面意思往这个“别处”迈出一步。您经常提到旅行,但是您几乎没在书里写过。您提及去何处旅行,但是这些内容在书中只是背景信息。您的旅行几乎没有在写作中留下痕迹。对您而言,旅行与写作是何种关系?您是否只在面对书桌或电脑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作家?

因为我的书,近十五年我频繁旅行,去过欧洲、亚洲、中东和北美的很多国家。我用这种方式实现了儿时的梦想,出门旅行,看世界。我长到19岁除了去过一次卢尔德(Lourdes)就没有出过诺曼底,我第一次去巴黎时已经21岁了。然而当我身处国外酒店的房间时,我经常惊讶自己居然在这儿,也不觉得有多开心。我感觉自己仿佛在一个电影里,是一个没有台词的配角。这个电影可能是日本电影、韩国电影、埃及电影……在旅行中,我对事物没有强烈的感受。这些旅行基本是官方性质的,因此方方面面都是人为安排过的,走的路线也是规定好的,我并没有进入一个国家的实感。我小时候幻想的旅行是历险。而这些旅行并不是历险。然后,对我而言,真正经历事物需要经历不止一次。关于威尼斯我写过很多很多,因为我去过十二次,不过我也只是在私人日记里写过。我一直是在私人日记里写事物给我留下的印象、我跟他人见面的经历和我看到的事物。不过,如果我在写书的过程中出门旅行,我没法在旅途中写。我没有时间用于写作,也做不到。让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动身前往的大多是与人见面的场合,跟学生见面,跟作家见面,跟记者见面……可是当我身处其中时,我感觉我在我自己的表面以外,我散架了。这些场合并不难受,从词源学的意义上来讲算得上绝佳的假期,因为是一段空着的时间。这种状态我忍不了很长时间,忍不了一周以上。当我正在写一个东西的时候,我更是忍不了。这种时候,外面是监狱;而我把自己按在那儿写东西的那张桌子,是自由。在桌前,我才真正存在,而不是说我在桌前才感觉自己是个作家。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作家,我只是个写东西的人,是个应当写东西的人。因此,您提的这个问题其实根本不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