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6章 婚约
“阁下这卦中父母爻被暗合——最近是不是有人找您父亲认亲?要小心私生子争产。”
“六爻卦象显示,官鬼爻旺动,有讼灾之象。若不防范,恐有破财之祸……尤其是那盏意大利水晶吊灯,不妨请人检查一下。”
“至于这位——这是个典型的婚姻卦。”陈安顿了顿,眼神扫过对方左手上的那枚不合指尺寸的戒指,“是时候主动点了。”
……
“父母爻临空亡,家中长辈恐有病灾,宜早做防备。”
“兄弟爻动且逢冲,主犯小人,须防亲信背后捅刀。”
贵族们听得津津有味,仿佛陈安说的是天启之书,而不是一套被他随手拼凑出来的符号体系。
事实上,陈安从头到尾都只是根据这些人脸上的焦虑和眼神里的渴望随机应变地“瞎说”——他说的,只是他对巴黎的了解,对这些贵族的了解。
这些人的困惑与秘密,未来不会在任何史书里留下痕迹,所以他也不知道。
反正他们只需要相信。
如果真有哪个深研周易的前辈在此,大概早被他这一套占法气得脑溢血,毕竟陈安连时辰都不会排,卦起的都是错的。
但在这里,在这座由香水、酒精与虚荣构成的巴黎——够用了。
夜色愈浓,雪花在窗棂外越堆越厚。
壁炉火光暗淡下来,只剩几根挣扎的柴火,烛光也换成了更柔和的。塞维涅夫人的沙龙逐渐散场,仿佛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到了落幕时分。
许多贵族干脆不走了,索性以暴雪为由,留宿在塞维涅家的客房,在更私密的空间里寻求更原始的欢愉。
沙发上斜躺着还未醒酒的贵妇,妆面轻晃;靠墙的椅子边,几位公子正半醉着互相比攀比着自己摇出来的卦。
莫里哀倒是早早走了,独留陈安在这里,他仍坐在壁炉旁,一张泛黄的手帕垫着膝盖,纸上乱七八糟地写着十几位贵族的“卦象”,中间还穿插着他打着草稿随手画的几只小乌龟。
他一手托腮,感到从没这么疲惫过——不是身体,是脑子。他已经连编三个小时的卦象了,此刻恨不得能躺回卢浮宫的床榻上,在梦里玩一会手机,打一把游戏。
这时,一只戴着金戒指的手伸了过来,一位市政显贵笑着说:“安德森先生,再看一个?我刚刚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关于我妻子的堂兄。”
“抱歉。”陈安放下笔,声音平静,却带着些不容置疑的疲惫,“子时之后,不卦。”
“哦?”那人愣住,随即好奇地追问:“为何?”
陈安看向对方,目光沉静:“我师父教我的。”,他顿了顿,耸肩一笑,“至于为什么……他也没说。”
往往越不合理、越神秘的说法,反倒让这些贵族更安心。他们需要的不是解释,而是仪式感。
就像必须戴白手套才能品红酒一样,玄学也要有规矩,哪怕没人知道它为什么存在。
在包围他的人群散去后,陈安起身,随手将那张写满虚假命运的手稿扔进了燃烧的壁炉。
沙龙沉寂了,壁炉前只剩残酒、空杯,还有窗外雪地未干的足印。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将身体摔在沙发上。空气中仍有香水和酒混合的气味,而他,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你刚才那句‘子时不卦’,是认真的吗?”
陈安转头,是她——格雷克小姐。
怔了一瞬,陈安随即露出个轻松的笑:“当然认真的……但也算是借口吧。算得太多,累了。”
她眼神清醒,没有先前贵妇们的醉意,也不似那些贵族少女掩饰着的好奇。她像是整晚都在等这个空隙,又像只是随意坐在这儿,而一切正好发生。
“那……除了掷金币,你还有别的方法看命运吗?”她问得很轻,语气却认真,像是在问诗,也像是在问未来。
陈安看着她,微微一顿。
她的眼神,不像是求卜的猎奇客,她的表情也不像是在等一句模糊的答案。她坐得很端,指尖紧握酒杯,却又仿佛早已在心里酝酿这场对话。
“可以看八字,”陈安道,“就像你们的星盘。除了这个,还有个手相。”
“那你可以……看看我的吗?”她轻声道,然后站起身,走到他跟前,缓缓伸出手。
那只手白得过分,带着一点体弱贵族常有的苍色,骨节却意外分明。指尖微红,手掌温热,掌心柔软得像初春第一片落花。
陈安轻轻接过她的手,低头一看。她的指甲干净圆润,指纹细而浅,掌纹不深却交错清晰。他本能地用指尖轻轻滑过她的感情线——他也不知道是哪条线。
安妮猛地一怔,呼吸几不可闻地轻颤了一下。
“不对,应该是右手。”,陈安轻笑了一下,顺势抬起她的右手,用指腹重新轻轻覆在掌心线上。
“哦,抱歉。”
空气忽然沉静下来,扔进壁炉的稿纸已完全化作房间的暖意。他没再多说,只是低头看着她的手,却能感到她的目光正悄悄打量自己。
她靠得不远不近,裙摆堪堪垂在地毯边缘,那种刻意控制距离的拘谨,在巴黎的贵族沙龙里十分罕见。
“能冒昧问下你的生日吗?”陈安轻声问。
“1637年,7月9日。”
“尊敬的子爵小姐,你想问什么?”
“姻缘。”她顿了顿,垂下眼睫,然后轻轻加了一句,“你可以叫我安妮……安妮·玛格丽特·德·格雷克。”
陈安略感惊讶。她这个阶级的小姐,一般不会直接说出自己的教名与全名——更不会用一个东方词汇表明意图。
“你怎么知道‘姻缘’这个词?你知道它的意思吗?”他问,语气里带了点笑意。
“书里看到的。”安妮抿了抿唇,眼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红。
她顿了顿,又低声说:“我父亲……给我安排了一门婚约。”
“洛林公爵家的小儿子。”,她说这话时,声音没有起伏,但语尾像被削掉的羽毛,轻得几乎听不见。
陈安记得洛林这个名字,查理二世曾炫耀过他的调停让洛林退兵。
这个名义上的“公国”,如今不过是王室军事干预下的半自治空壳。
1653年的今天,它仍由夏尔四世名义统治,但实权早已所剩无几。
“你喜欢他吗?”陈安收回手,语气带着理解。
安妮摇了摇头:“我都没有见过他。”
“你的命格里,洛林的贵族体系正在崩解,他们早晚会彻底并入王室体制。”,此时的陈安脑子已经累的不清醒了,但安妮并没有听出来他话里的逻辑错误。
“我知道。”她抬起头,眼中微闪着一点倔强的光,“我不是怕他家没前途,我只是,不想离开巴黎。”
“巴黎是有你重要的人吗?”陈安问。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陈安没有接话,只是点了点头。他并不认为这个人是自己。
在这个城市,尤其是这个圈子,浪漫不过是一种生活方式,男女关系像季节一样易变,而情感则像葡萄酒——香,烈,但终究是要挥发的。
“你父亲订这门婚约是想借此往上爬?”感受到气氛的不对,陈安换了个方向。
“他不甘心一辈子做穿袍贵族。”安妮咬了咬唇,“他说,我们应该成为佩剑贵族——那才是真正的‘贵族’。”
“佩剑贵族?”陈安轻笑,“可他未必知道,他们的时代就要结束了。”
安妮微怔。
“你可以转告你父亲——老一批的佩剑贵族已经无法适应新体制。他们太独立、太傲慢,王室不会再容忍他们。而这些空出来的地位,终究会由像你父亲这样的穿袍新贵来填补。”
“前提是,”陈安顿了顿,“忠诚。”
“忠诚于谁?”
“忠诚于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