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天外来客
凉凉的秋风从纱窗吹进来,吹得我的刘海和裙裾齐飞,就好像窗外有张吹气的小嘴巴,把人的每个毛孔都吹开了花。
我从电脑桌前站起来,拉开窗帘,像猫那样伸了个懒腰。夜空如海一般幽深,诱惑得我直想飞起来,扑进它的怀抱。有颗星星朝我挤眉弄眼,我也朝它耸了耸鼻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预感今夜有事情要发生。因为我的左眼皮跳个不停,按迷信的说法: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天天宅在家写作,无财可发;但灾嘛,这样风平浪静的深夜发生的概率应该也不大。我倒是盼着能发生点啥呢,管它是福是祸。要不,世界该多么寂寞。
如果你说我是个坏坏的家伙,我也不否认。告诉你个秘密:作家都是些擅长无事生非的人,要不这世界哪有那么多离奇事可写呢?
以写作为生,苦啊!每天都这样熬到半夜,大脑累得一跳一跳的,直抽筋儿。那种惨无人道的累,罄竹难书。所以我的偶像不是人,而是猪。不用干活还有吃有喝,吃饱喝足了就抱着肚子呼噜噜睡个天昏地暗。爽!可是,到哪儿找那么舒适的猪圈呢?猪不干活迟早被人吃肉,人不干活就没肉吃。要实现做猪的梦想,好难啊!
我原先住在市中心,在高楼大厦的丛林里几乎看不见月亮,星星也寥寥可数。不能与自然对话,我的灵感快枯竭了,只好搬到城郊来,总算能在楼房的缝隙间,看到月亮和一小片深邃的星空了。可惜城郊的楼也是越建越密,越建越高,像一只只摞起来的鸟笼子,每只笼子里都关押着一个或几个焦躁不安的身影。
为了能看得更远些,我就搬到了最高的23层,这下,总算鹤立鸡群了,离云彩和小鸟也更近了些。可惜,再听不到地面的秋虫弹拨弦子的声音了,更看不到蚂蚁打架了。
人被钢筋水泥托到这个高度,已经不接地气了。就像自己的头,碰不到自己的脚;就像树梢触摸不到树根。人与自然,已经离得越来越远。我常常一个月不下楼,吃饭就叫外卖,像一棵弱不禁风的黄豆芽,因为不见阳光而面色苍白,人也越变越冷漠了。
我才23岁,却感觉自己已经老了。
我像老年人那样捶打着酸痛的背,却突然发现从纱窗的破洞间,窸窸窣窣钻进一个什么生物。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摸起一本书去扑,却扑了个空。那个小东西贴着我的耳朵飞到电脑前,晕头转向地盘旋了几圈,就摔在了桌面上。
原来是只蝴蝶,色彩并不艳丽,甚至有些灰头土脸,它在桌面上扑棱着,将一支铅笔弄得团团转,还差点儿将我的一小瓶香水给碰倒。我连忙用手捏住她那对不老实的翅膀,想把她扔到窗外去,却听见她嗡嗡地说话了:
“我被大风卷得晕头转向,稀里糊涂就飞到这里来了,难道我进入了黑洞,或者穿越时光隧道了吗?”
蝴蝶竟然会说话,还发出蜜蜂那样的嗡嗡声?我不由得汗毛乍起:这,不会是我写作累得出现幻觉了吧?
我用铅笔拨拉了它一下,它竟然又扑棱棱飞起来了,我这才看清:尽管这是只蝴蝶,却有着女孩的形体和面庞,圆鼓鼓的大眼睛和艳丽的小嘴巴,都清晰可辨,她的后翅翼上还有两只蓝眼睛的图案,看上去神秘又诡魅。莫非……这是只妖蝶?
她用细小的声音跟我说话,嗡嗡声像根针一样扎得我的耳朵生疼生疼。这是哪儿来的小祖宗啊,还没等我问呢,她却先开口了:“这是哪儿呀,小姐?”
“北京。听说过吗?”
“当然听说过呀!中国,古老东方的一个文明古国;北京,是它金碧辉煌的首都。哇,这么说,我,一只微不足道的追梦蝶,竟然因祸得福,误飞到皇城根下来了?”她的声音中透着惊喜。
“不!这只是皇城根下的一个郊区。市里交通拥堵,上有飞机、无人机、滑翔机、降落伞、直升机,下有地铁、高铁、动车、汽车、摩托车、电动车……一只从外地甚至从国外来的蝴蝶,要进入市中心怕是有点儿难度,那里挤得连片树叶都快没地儿落啦!”对这个误闯入我领地的小侵入者,我心不在焉的口气中透着恫吓,今天的活儿还没干完呢,我可没空陪她闲聊。
“怎么会这样呢?”不知是因为太累还是我的话把她吓住了,她又跌倒在桌面上。这下她不扑腾了,看上去奄奄一息的样子,声音也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小姐,我渴了,能给点水喝吗?”
对这样一位天外小来客的请求,我就是再冷漠又怎么好拒绝呢?只好找只空的小香水瓶,涮一下,装上清水,搁到电脑桌上。
她用纤细的小爪子抱住瓶口,长长的吸管插进瓶子里,哆哆嗦嗦地喝起来,像片枯叶似的。半天,水也不见少,这么个小东西,需要的也是微乎其微,可怜见的。
喝饱了,她又精神了。我正准备赶她走,好继续码字,谁知,她却蹲在瓶口很自然地跟我聊起来,说她来自一个脸上蒙着面纱额上点着朱砂红的国度,她要去的地方,本来是蝶之国,谁知,却被一阵飓风卷到这陌生的城市来了。
她说,她惧怕人群密集、车水马龙的地方,她向往的是人类未曾涉足的伊甸园。在那里,一切都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风光更是美不胜收。
“如今这样的伊甸园到哪儿找去?小东西,你飞到半空中瞧瞧,到处都是高楼大厦,车流人海,别傻了,你醒醒吧!”我揶揄道。
“有的,我飞过的地方都是这样的!我一直寻觅的蝶之国,更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她急了,固执地反驳着。
“那快去寻找你的梦想王国吧,闯到人类的地盘来絮叨啥?人间到处都是喧嚣声,哪容得下一只想入非非的蝴蝶!”我对这个天真的小东西毫不客气,一针见血。
小蝴蝶一下子变怂了,可怜兮兮地说:“我刚结束了跟飓风的搏斗,好累啊!小姐,请给我一个小小的空间,让我歇一歇,等我补充够了能量再飞走,好吗?”
“人与蝶共处?快省省吧,小时工每天上午九点准时来打扫卫生,她不把你扫到簸箕里,倒在马桶里冲下去才怪呢。趁你还能扑腾两下,抖抖翅膀赶紧逃走吧!”我用本《格林童话》拍打着桌面,懒洋洋地说。“我的奇幻小说每天都要在网上更新,可不能因为一只误闯进来的傻飞虫,影响了进度,掉了铁粉。”
“哇,你竟然是一位作家?那你为什么不收留我一晚,听我讲讲我的奇遇历险呢?放心,在小时工来打扫之前,我就会飞走的,我说话算数。说不定,我还会启发您的灵感,让您写出一篇惊世之作呢!”
“奇遇?历险?一只微不足道的蝴蝶能有啥奇遇?”
“请不要忽视一只卑微的蝴蝶,她的经历,可能是你们人类做梦也想不出来的呢。你们眼睛看到的,能和我们蝴蝶看到的一样吗?你们的脚走过的路,能和我们有翅膀的生灵飞过的一样吗?”
“那倒是。肯定不一样!”
“那么,您还不肯收留我吗,小姐?一晚,就一晚!”这只小蝴蝶锲而不舍地祈求着。她甚至飞到我的近视镜框上,殷勤地用小爪子为我拂去遮挡眼睛的刘海。
好吧,我终于被她打动了,无可奈何地说:“书橱上有花,你就落在那上面歇息一晚吧!”
“不行,那是塑料花,我们蝴蝶只有在有生命的花朵上歇息,才能真正补充能量呀。”这小东西还真精!
“那好,你就到飘窗上的花朵中休息吧!看,好多盆花呢:长寿花、雏菊、米兰、沙漠玫瑰、兰花……”
“有兰花?太好了,那可是开在我心上的花呀!”小蝴蝶惊喜地飞过去,落在一朵刚刚绽放的白兰花上,花朵立即有感应似的颤动起来,辉映着窗外的星空,这画面有些动人。
“白云轻轻地飘,
清泉潺潺地流,
连绵起伏的四明山,
兰花幽幽地愁……”
小蝴蝶竟然轻声哼唱了起来,眼眸中饱含着泪水,歌声忧伤凄婉。在她纤细的脖子上,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观音像有感应似的颤动着。
我奇怪地问:“四明山在哪儿,你是从那里飞来的吗?”
她摇了摇头,泪珠滚落。她说:“这是慈母蝶教我的一首民歌。四明山,正是在你们中国的南方呀,那里是慈母蝶的故乡,兰花开满了幽静的山谷。当我还在蛹中的时候,就恍恍惚惚地听慈母蝶唱起这首歌;当我摇摇摆摆展翅欲飞时,慈母蝶那令人遐想的歌声,为我打开了一片兰花的海洋。”
我问:“慈母蝶是谁?”
她回道:“这是只善良的老蝴蝶,是被女王蝶掠来侍奉她衣食住行的奴隶……”
“奴隶,在你们蝴蝶的国度里,竟然还有奴隶?”我大吃一惊!
“是啊,”小蝴蝶黯然地说,“凡是生在那里的蝴蝶,除了女王蝶,全都是奴隶!”
我顿时不寒而栗。原来在那些未知的领域,有着匪夷所思的命运。这一刻,我不由得关心起这只小蝴蝶的遭遇,暗暗庆幸自己不是一只弱小无助的蝴蝶,而是生而为人,并且生在一个和谐美丽的国度里。
我用小喷壶给她冲了冲翅膀上的灰尘污垢,她抖抖翅翼,立马精神起来。
我这才发现,她其实是一只很惊艳的蝴蝶呢。她的翅膀是透明的——这很少见,在月光和灯光的双重映照下,薄若蝉翼,脉络分明,看起来有一种梦幻感。更奇异的是,她后翅翼除了那两只蓝眼睛图案,还有一抹浪漫的玫瑰红,这是粉嫩少女特有的颜色,如果此刻她飞翔在明媚的阳光下,该是一幅何等赏心悦目的画面啊!
我问她是什么蝶?说实话,尽管我自以为走过万水千山,见多识广,却从没见过如此特别的蝴蝶。
她骄傲地回答:“玫瑰水晶眼蝶,也叫透翅蝶,红晕绡眼蝶!”
怪不得!大学期间,我去热带雨林采风,就听蝴蝶专家说过,玫瑰水晶眼蝶是一种珍稀名贵的蝶类,是收藏家梦寐以求的品种,极为罕见,据说一只能卖到十几万元呢。刹那间,我闪过一个罪恶的念头,但很快就羞愧地否定了。尽管我时常梦想着赚一大笔钱到世界各地旅游,但面对着这样无辜的小精灵,如果有贪婪的想法,我怕会遭到雷劈。逝去的母亲曾告诫我:人多做善事才会有好运。
我磕磕巴巴地问应该怎么称呼她。“你可以称我追梦蝶呀!”她捧起脖子上的那只白玉观音,轻轻吻了一下,告诉我这是慈母蝶留给她的信物,因为她一直追求梦想,特立独行,又爱想入非非,所以慈母蝶称她为“追梦蝶”。
“追梦蝶——太棒了,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梦,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追!”我由衷地说着,又往她的瓶中注入了一些清水,还加了滴蜂蜜。然后,我抱着双腿坐到那盆兰花前,将下巴搁在膝盖上,轻声说:“小可爱,讲讲你的故事吧!这世上,真有一个蝶之国吗?它在哪里?”
“当然有!传说,它在天之涯地之角;也有的说,它就在你们古老中国一个叫云南的地方,只是具体位置谁也说不清楚!”她嘟着小嘴巴,苦恼地说,“我要找到它,可能还要经历更多磨难,就像你们的《西游记》中唐僧取经那样……”
“那这个王国有国王吗?是谁?”
“听说,那是一只活了几百年的老蝴蝶建立的,它在化蝶前,是一只住在北方桃树上的老虫子,大家都叫他老绿虫;与他共同建立王国的,还有一个长着红纱翅膀的精灵,叫红纱女——她是我们所有有翅生灵的偶像,也是你们人类传说中的救世英雄!”
什么?老绿虫,红纱女?我大惊失色。要知道,那都是我笔下塑造的形象,在我的《绿野红纱》那本书中,红纱女为拯救灾难中的生灵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老绿虫在她肩上化成了茧,陪伴她的灵魂飞回了她的故乡——神秘渺远的高山王国……
可是,我只写到这里,至于红纱女是否复活,老绿虫是否破茧成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如何又有了他们的新传说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竟然可以跳出我的作品,独立存在了吗?已飞往另一个世界的红纱女和老绿虫,又是如何回到地球建立蝴蝶王国的?这只小蝴蝶带来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
我急切地想弄清真相,小蝴蝶却瞪着无辜的眼睛,一脸茫然,她说她也只是听慈母蝶讲过这对忘年交的故事。慈母蝶与老绿虫都来自古老中国,并且是血缘至亲。至于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她这个晚辈一无所知,只有等她找到蝶之国,才能彻底弄清真相。
“既然真相还藏在迷雾里,那就先讲讲你的奇遇吧!”我悻悻地说,虽然有些失落,但是能听听老绿虫的晚辈说说自己创作的角色的故事,也是件值得期待的事。我相信,他们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并且在将来肯定还会发生一些故事。只是现在,一切还都是谜,找不到谜底。
“我好荣幸啊,能碰到你这样有心的听众!”这只小蝴蝶兴奋起来,“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用心听别人的故事了。当然哦,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运气,能听到一只蝴蝶的历险和传奇!就先从我的出生讲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