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木鸢劫·姑苏雨夜灯
姑苏城的雨总下得缠绵。
我蹲在拙政园的连廊下,盯着石阶缝隙里半截断裂的丝线——是凤阳特供的双经绞丝,本不该出现在商贾云集的江南。
“数清楚了吗?”谢云闲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他斜倚着廊柱,折扇轻敲掌心,伞面上绘的血梅被雨水晕开,像滴入清茶的朱砂。之后我们经过一天的休息,处理好伤口,整装待发,跟着线索到了江南。
“第十三条。”我指了指阶前水洼,绞丝在水面扭成螺旋纹,“从沧浪亭到留听阁,每条丝线都指向今晚的‘雨夜灯会’。”
他忽然轻笑,折扇指向我发顶:“漏了一处。”
我抬手摸到片木屑,纹路细如发丝——是鲁班机关术独有的“燕尾榫”,常用于飞鸢翅骨。
戌时三刻,山塘街的灯笼次第亮起。
谢云闲将伞柄一旋,血梅伞面倒转,露出内衬的姑苏城地图:“墨九娘余党要借灯会生事,你的仵作银针可带够了?”
“够扎透十个赵胖子。”我摸向腰间皮囊,却触到个硬物——是那夜他塞来的玉佩,背面刀痕仍带着体温。
人群忽然骚动。
十二盏孔明灯自虎丘塔升起,灯面绘着饕餮纹,可细看却是无数傀线交织的“丙寅”二字。谢云闲折扇骤合:“跟上,收线的狐狸要露尾巴了。”
我们追至阊门码头时,最后一盏孔明灯正坠入船舱。乌篷船上站着个戴斗笠的纤夫,脚边木箱渗出暗红液体——是湘西赶尸匠特制的朱砂漆。
“官爷查税。”谢云闲懒洋洋亮出大理寺令牌,指尖却扣住三枚铜钱,“这箱子里装的是苏州绣品,还是……人皮灯笼?”
纤夫猛然掀翻木箱,数十只机关木鸢呼啸而出!谢云闲将我拽到身后,折扇飞旋如盾,木鸢铁喙撞上扇骨火星四溅。
“坎位,七寸!”他旋身劈断领头的木鸢脖颈。
我银针疾射,刺入另一只木鸢翼下的“风门穴”——这是《天工开物》记载的破傀术,中者关节僵直。
一只漏网木鸢突然俯冲,利爪直取我咽喉。谢云闲凌空掷出玉佩,玉刃削断木鸢头颅,残躯坠入运河,炸起丈高水花。
“谢家的玉,果然比命硬。”他捞起玉佩吹了吹灰,随手抛还给我。
船舱深处传来机括响动。
我们掀开舱板时,墨九娘的侍女青梧正蜷在角落,腕间拴着绞丝,脚踝锁着玄铁链。她哑声惨笑:“他们逼我仿制鲁班木鸢……真正的杀招在留园……”
话音未落,留园方向传来巨响。
夜空绽开血色烟花,拼出个巨大的“昭”字。
谢云闲忽然解下大氅罩住我:“抱紧。”
我尚未回神,他已揽我跃上船舷。大氅鼓风如翼,载着我们掠过河面——竟是件凤阳夹缬改制的滑翔氅!
留园水榭中,三百盏河灯漂成锁形。
谢云闲折扇轻点水面:“天工锁的‘水局’,你可会解?”
我掬起一盏河灯,灯底刻着幼时练字的笔迹:“丙寅年有人教我写过灯谜——谜面越花哨,谜底越直白。”
抬脚踹翻灯架,火焰顺油迹烧向假山。山石崩裂处露出间密室,满墙都是我儿时的画像——从垂髫到束发,每幅画角落款皆是“云闲”。
最末一幅画着及冠之礼,我手中玉佩完整无缺,背面刻着:“愿昭儿此生,永不解此锁。”
谢云闲忽然捂住我眼:“有些局,本就不该开。”
掌心温度比留园的夜雨还凉。
谢云闲的掌心覆在我眼前,却遮不住满室松烟墨香。
我攥住他手腕一寸寸拉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四百年前你画这些时,可曾想过我会看见?”
他收手退至窗边,雨丝斜打进室,淋湿了画上及冠少年的眉眼:“我画的是谢家嫡子,不是你。”
“有什么区别?”我抚过画中玉佩,冰凉触感与怀中那枚重叠,“从你把我捡回谢家那日起,我便是你的傀偶。”
窗外忽有木鸢尖啸掠过。
谢云闲折扇骤挥,打灭烛火。黑暗中有破空声袭来,他拽我伏地的瞬间,三枚铁蒺藜钉入画像,正中“此生不解”四字。
“墨九娘的人比我想的急。”他冷笑起身,指尖抹过铁蒺藜上的徽记——是泉州傀儡戏班的火焰纹,“好好一个杀局,偏要学戏台子敲锣打鼓。”
我拔下暗器细看,铁刺中空处藏着卷纸笺,展开竟是药浴方残页:
“丙寅年七月初七,子时取药人心头血三滴,混雄黄……”
余下字迹被血渍污损,似曾相识。
“这是你当年用的方子。”我抖开残页,“只不过‘药人’换成我的名字。”
谢云闲忽然擒住我咽喉,力道轻得像触碰易碎的瓷:“你若真是药人,活不过束发之年。”
寅时的留园泛起蟹壳青。
我们循铁蒺藜来处追至西园墙外,满地碎木中躺着只残破木鸢,翅骨刻着“乙未”字样。谢云闲折刀轻挑,鸢腹滚出个湘西赶尸铃,铃舌竟是半枚万历铜钱。
“丙寅年的线,乙未年的饵。”他碾碎铜钱,朱砂粉簌簌落地,“墨九娘到死都在学我布棋。”
晨雾中忽然传来摇橹声。
乌篷船靠岸处,青梧踉跄扑跪在地:“他们抓了鲁班堂的工匠,要仿制凤阳太祖陵的夯土机关……今夜子时,虎丘塔……”
话音戛然而止。她后心钉着枚燕尾榫,入肉七分,榫头阴刻饕餮纹——是鲁班门清理门户的家法。
谢云闲翻过尸身,扯开青梧衣襟。她心口赫然烙着我的生辰八字,朱砂已渗入肌理:“墨九娘给你备的替死鬼,倒是忠心。”
我握银针的手微微发颤:“你早知道今夜有伏击?”
“从你捡到那片燕尾榫开始。”他拭净折扇血迹,“拙政园连廊的榫卯新补过,木料却是万历八年的陈年紫檀——有人急着搭戏台,我怎能不捧场?”
虎丘塔影刺破晨雾时,第一缕阳光正照在塔尖铜葫芦上。谢云闲将血梅伞抛给我:“抱紧,摔下去可没人收尸。”
伞骨机关咔嗒作响,我们借风力掠向塔顶。俯冲瞬间,我看见塔基处密布新土——是凤阳夯土术的“九龙盘珠”阵,专克盗墓贼的杀招。
“墨九娘若活着,定要气活。”我攥紧伞柄避开毒箭,“她到死都以为天工锁是陵墓机关。”
谢云闲挥扇斩断塔檐傀线:“真正的锁在你心里。四百年前我亲手钉入,如今该你自己拔了。”
塔顶铜葫芦轰然开启,漫天黄纸飘洒如雪。每张都拓着我的笔迹,从幼时描红到及冠策论,最末一张写着:
“宁负苍生不负君。”
——万历八年,谢云闲批注。
晨钟撞破姑苏城的雨幕时,我们站在留园残破的水榭中。
谢云闲将青铜钥匙投入深井:“天工锁的局,到此为止。”
水面泛起涟漪,倒映出我们交叠的身影。他腕间新添的刀伤还在渗血,那是破冰棺时为我挡的第三波暗器。
“其实你早能杀我。”我握紧玉佩,背面刀痕不知何时多了道刻印——乙未年秋分。
“杀你?”他转身轻笑,雨丝模糊了眉眼神色,“我养了四百年的药人,岂能便宜阎王?”
河面忽然漂来盏残破河灯,灯底隐约可见“丙寅”字样。谢云闲折扇轻点,灯芯忽燃:“墨九娘在泉州还有三个傀儡戏班,够你玩到冬至。”
我抬脚碾灭灯火:“这回我要加赌注。”
“哦?”
“若我连根拔了她在闽南的暗桩……”我举起玉佩,乙未年刻痕正对朝阳,“你便告诉我,四百年前为何选我。”
他忽然扬手,血梅伞旋入云霄。雨幕中传来渐行渐远的笑叹:
“等你能活着走到刺桐港,再谈赌约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