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笔记(莱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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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自由女性 其一

1957年夏,分别了一段日子后,安娜和好友莫莉又见面了。

这两个女人正在伦敦的一间公寓里。

“重点在于,”当朋友在楼梯间打完电话回来后,安娜说,“重点在于,我可见范围内的一切都崩溃瓦解了。”

莫莉是个经常煲电话粥的女人。刚才电话铃响,她接起来就问:“喂?所以有什么新八卦吗?”现在她对安娜说:“是理查德,他马上来。他好像这个月就今天一天有空,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我可不打算走。”安娜说。

“别走,你给我坐好。”

莫莉打量了一下自己——她穿着长裤和毛线衫,都不怎么好看。“不管我现在是个什么样,他都只能照单全收了。”她下了决心,然后坐在了窗边,“他不肯说这次过来的目的——我估计又是为玛丽昂的事。”

“他没给你写信吗?”安娜试探道。

“他和玛丽昂都写了——字里行间很是友好。挺奇怪的,不是吗?”

这句“挺奇怪的,不是吗?”正是她俩亲密地聊八卦时的标志性“乐句”。虽然莫莉已奏响了这个乐句,但她还是转移了话题:“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反正他说了现在要过来。”

“他要是看到我也在这儿,怕是会扭头就走。”安娜说道,语气愉快归愉快,但却带着些许攻击性。莫莉敏锐地瞥了她一眼,问:“哦?为什么?”

安娜和理查德给人一种彼此不大对付的印象,此前安娜每次得知理查德要来,都会选择回避。莫莉说:“其实我觉得他心底里还是挺喜欢你的。问题是,他原则上得努力喜欢我——但他又是那种对人只有‘喜欢’或‘讨厌’两个选项的傻子,因此他把自己不愿承认的那些对我的讨厌全都转嫁到了你身上。”

“那倒没关系。”安娜说,“但你知道吗,你不在的那段时间里,我发现在很多人眼里咱俩是可以相互替代的。”

“你才发现啊?!”莫莉颇为得意地说。每次安娜想明白那些显而易见——在莫莉看来显而易见的事情时,莫莉就是这种语气。

她俩的关系先前就已显现出了一种平衡:莫莉整体上更通人情世故一些,而安娜则悟性更胜一筹。

安娜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此时只是微笑着承认了自己的后知后觉。

“咱俩各方面都如此不同,”莫莉说道,“所以这还挺奇怪的。我估计是因为咱俩过的是同一种生活——也不结个婚什么的。他们就只看得到这些部分。”

“自由女性。”安娜苦笑道。她接下来又补充了一句:“他们仍在用我们和男性之间的关系来定义我们,就连他们之中最优秀的人也不能免俗。”她语气中带着一丝莫莉未曾见过的愠怒,因而引得对方对她从头到脚好一番打量。

“所以呢?我们不也一样吗?”莫莉有些尖刻地说。“不这么去定义咱俩可太难了。”她留意到安娜投来的意外的眼神,于是有些迟疑地又补了这么一句。接着她俩沉默了片刻,其间没有任何眼神交流。与此同时,她俩意识到:一年的分别的确太久了,即便对她们这样的老友来说。

最终还是莫莉先开了口,她叹了口气说:“自由。你知道吗,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咱俩的事,我的结论是:我们是全新的一类女人。咱俩肯定算是,对吧?”

“日头底下无新事。”安娜试着用德国口音说了一句。莫莉有点恼了——她熟练掌握好几门语言——她开口道:“日头底下无新事。”完美模仿了某个德国口音的精明老太太。

安娜做了个鬼脸,甘拜下风。她学不来外语,自我意识又过强,扮不了其他人,而莫莉一瞬间甚至看上去酷似“糖妈”,也就是马克斯夫人,她俩都找她做过精神分析。对方那套煞有介事的痛苦仪式让她俩直犯嘀咕,这种感受也从“糖妈”这一昵称中渗了出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昵称所代表的不再只是一个特定的人,而是一整套看待人生的方式——这套人生观虽然对超越道德层面的一切都带着一种可耻的熟稔,但是依然传统、顽固以及保守。这两方面之间“虽然但是”的转折关系,是当初安娜和莫莉谈论精神分析时得出的结论,但近年来安娜却愈发地觉得这两方面之间更像是“因为所以”的因果关系,而这也恰恰是她期待接下来能与她的朋友一起探讨的。

但跟以往一样,莫莉一旦在安娜的话里嗅出一星半点批判“糖妈”的味道,她便会立即回复道:“不打紧,她很好,是我那时候的状态太糟了,也不能怪她。”

“她以前会说‘你是厄勒克特拉’或者‘你是安提戈涅’[1],这就是她对你的盖棺定论了。”安娜说。

“她也没有把话说那么死。”莫莉嘴硬地维护着两人都经历过的那段煎熬时光。

“她有。”安娜出人意料地强硬,引来了莫莉第三次好奇的打量。“她有。哦,我并不是说她没给过我任何帮助,我很确定如果没有她,那些不得不去面对的事情,光靠我自己根本不可能应付得了。但话说回来……我还特别清晰地记得某天下午,我就坐在那儿——偌大的房间,微弱的墙灯、大佛、照片和雕像。”

“所以呢?”莫莉的语气变得十分尖刻。

莫莉虽未挑明,但显然不愿意谈这个。但安娜依然说:“之前的几个月里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不行,我还是得跟你谈谈。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们共有的经历,面对的是同一个人……”

“所以呢?”

安娜继续说道:“我记得那个下午我就已经确定自己再也不会去那里了,那地方到处都是该死的艺术品。”

莫莉趁她换气,见缝插针道:“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见安娜不接茬,她发难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写东西了没有?”

“没有。”

“我一直怎么跟你说的?”莫莉的声音开始变得刺耳起来,“你要是把自己的天赋都给荒废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我没开玩笑。我以前没珍惜自己的天赋,我受不了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也——我接连荒废了绘画、舞蹈、表演和涂鸦,现在我……你这么有天赋,安娜,为什么要这样?我真不明白。”

“你一张嘴就要教训别人,让我怎么跟你解释?”

莫莉刚才痛心疾首地斥责自己的朋友时眼里一直含着泪,她艰难地开口道:“我内心深处时常会想,行吧,我反正是要结婚的,所以就算是荒费了所有那些我与生俱来的天赋也无所谓。最近我甚至开始憧憬多生几个孩子了——对,我知道这个想法很蠢但我真这么想。我现在已经四十了,汤米也已经长大成人。但问题是,如果你仅仅是因为想着结婚,所以才什么都不写的话……”

“但是咱俩的确都想结婚。”安娜让自己的语气轻松幽默,这为她俩保留了继续对话的空间。她痛苦地意识到,有些话题没法和莫莉讨论。

莫莉挤出了一丝笑容,凌厉而幽怨地瞥了朋友一眼,接着说道:“好吧,但你以后会后悔的。”

“后悔?”安娜突然笑出了声,“莫莉,你为什么从来不相信别人跟你一样也是有弱点的呢?”

“你的幸运之处在于你只在一件事情上有天赋,而不是四件。”

“说不定我的单一天赋比起你的四种天赋,反倒带来了更大的压力呢?”

“我现在这种心情没法跟你说话。要不我先给你泡杯茶,然后咱们一块等理查德过来?”

“我还是更想喝啤酒什么的,”她又挑事儿般地补了一句,“我一直在考虑以后要不要也酗个酒。”

这把莫莉的大姐脾气给激了起来:“别开这种玩笑,你知道酗酒会把一个人变成什么样——看看玛丽昂。不知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她有没有酗酒。”

“我可以老实跟你说,她还是在酗酒——而且她还来找过我。”

“她还来找过你?”

“我刚正打算说这个呢,就是我说完咱俩可以相互替代之后。”

莫莉是个很有占有欲的人——如安娜所料,她愤愤道:“我猜你还打算告诉我理查德也来找过你?”安娜点了点头。莫莉干脆地说:“我去给咱弄点啤酒。”她从厨房拿了两个啤酒杯,杯子表面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她说:“你是不是最好在理查德来之前把事情给我交代清楚?”

理查德是莫莉的丈夫,应该说,曾是她的丈夫。莫莉是她所谓的“1920年代婚姻”的结晶。尽管短暂,但在波希米亚式的知识分子圈里,在舞台正中聚光灯下的赫胥黎、劳伦斯、乔伊斯等人的周围,莫莉的父亲和母亲也曾发出过自己的光芒。莫莉的童年就是场灾难,因为她父母的那次婚姻只维持了几个月的时间。她自己则在十八岁的年纪结了婚,新郎理查德是她父亲朋友的儿子。她现在明白自己当初之所以结婚,是出于对安全感乃至尊重的渴求。他们的儿子汤米则是那次婚姻的结晶。理查德在二十岁时,就已展现出了日后将摇身变为成功企业家的种种迹象,而莫莉和他两人对于彼此间的不契合也就忍了一年出头。理查德之后娶了玛丽昂,又生了三个儿子。汤米则一直跟着莫莉。理查德和莫莉离婚后成了朋友,之后玛丽昂也成了莫莉的朋友。这就是经常被莫莉形容为“挺奇怪的,不是吗?”的情况。

“理查德之前来找我是想谈汤米的事。”安娜说。

“什么?为什么?”

“唉,太蠢了!他问我汤米成天发呆到底是不是件好事。我说如果他所谓的发呆指的是思考的话,那么我觉得对于任何人而言,愿意思考都是件好事;而且汤米已经是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了,也由不得我们来管了。”

“哼,也就只有理查德会觉得这不是好事。”莫莉说。

“他还问我,如果他带汤米去德国出差,对汤米会不会有好处。我让他别问我,直接去问汤米。汤米果然拒绝了。”

“那肯定,不过我也觉得有些可惜。”

“但他来找我的真正原因,我感觉是为玛丽昂。玛丽昂当时刚来找过我,我和她有约在先了,所以我不可能跟他聊玛丽昂。我感觉他这次来找你,也是为了谈玛丽昂的事。”

莫莉盯着安娜问:“理查德来找过你几次?”

“五六次吧。”

沉默了一阵之后,莫莉爆发了:“真是太奇怪了,他似乎指望我来控制住玛丽昂。为什么非得是我?或者你?也许你还是马上离开为好,情况已经够复杂的了,我还得瞻前顾后的,太难了。”

安娜坚定地说:“不,莫莉,我就在这儿。不是我让理查德来找我的,也不是我让玛丽昂来找我的。不管怎么说,其他人觉得咱俩的角色可以相互替代,这不是你我的错,我只是说了你会说的话——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这句话里包含着一些幽默乃至孩子气的告饶意味,安娜显然是有意这么说的。大姐姐莫莉笑道:“行啦,行啦。”她仔细打量着安娜,而安娜也小心地装作自己对此浑然不觉。她现在并不打算告诉莫莉自己和理查德之间的事,至少在她能够开口倾吐出自己过去一整年的惨淡经历之前,她是不会说的。

“玛丽昂酒喝得还是那么凶吗?”

“嗯,我猜是的。”

“她都跟你说了?”

“没错,说得还很细致。但奇怪的是,我敢保证她跟我说话时的状态就好像正对着你说话似的——她甚至会用你的名字叫我,会犯这种口误。”

“好吧,这我可真没想到,”莫莉说,“谁又能想到呢?你我可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呢。”

“或许差别也没那么大。”安娜佯装严肃地说道,但莫莉发出了不买账的笑声。

莫莉是个高个子女人,骨架也大,但却显得苗条,甚至有些男子气。这要归功于她那一头粗野而杂乱的男孩子似的金发。这种气质跟她的着装也有关系,她对于服饰搭配有种天然的直觉。她乐于在多种多样的装束之间切换:举例来说,当她想扮作一个野丫头的话就穿一条长裤配毛线衫,想显得妖媚就涂上大片的绿色眼影,再在颧骨上扑些修容粉,最后再穿一条很能凸显胸围的连衣裙。

对莫莉来说,这不过是她跟人生私下玩的一场游戏,对此安娜颇为嫉妒。然而莫莉自我批判时会告诉安娜,在不同角色之间切换的过程让她无比享受,以至于她会因而感到羞耻:“我好像真的脱胎换骨了——你知道吗?我甚至感觉自己成了另一个人。这种改变有时很伤人——那个男的,就是我上周跟你提过的那个人,跟他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家餐厅,我穿了条旧休闲裤,套了身旧运动衫,姗姗来迟,跟个蛇蝎美人似的,而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一整晚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而我还挺乐在其中的。怎么了,安娜?”

“你是乐在其中。”安娜本应笑着这么说。

然而安娜没出声,她瘦小,着装暗沉,气质高冷,长着一对又黑又亮充满戒备的大眼睛,还有一头蓬松的头发。她对自己大体上是满意的,但太过一成不变这一点除外,她妒忌莫莉能随心情转换装扮的能力。安娜总是穿着整洁服帖且面料上乘的衣服,但这样的着装在她身上要么显得古板,要么有点儿古怪。她能给人留下印象,主要靠的还是她漂亮而白皙的双手,还有尖尖的下巴和匀净的小脸。但她内向,没办法在人前展现自我,她觉得自己很容易被人忽视。

当这两位女性一起出游时,安娜总是有意识地隐藏自我并且配合爱表现的莫莉;但当周围没其他人时,她又总是拿主意的那个。然而在她们的友情刚开始的阶段,情况却完全不是这样。莫莉行事唐突且毫无分寸感,明显压制着安娜,但渐渐安娜学会了捍卫自己,“糖妈”在这里也发挥了积极作用。虽说即便是现在,面对应该向莫莉发起挑战的情况,安娜有时仍会主动放弃。她承认自己懦弱,比起主动制造冲突或是把场面弄得难堪,她宁愿妥协。她俩每吵一次架都能让安娜消沉好几天,但却只会让莫莉无比振奋,莫莉会兴奋得流泪,说些人神共愤的混账话,然后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而在此期间安娜只能瘫倒在自己的公寓里恢复元气。

她俩都“缺乏安全感”且“不安定”,这两个形容词可以追溯到“糖妈”的时代,对此她俩都爽快地表示认同。但安娜近来学会了换个角度使用这些词语——不再将其视作缺陷,而是将其视作另一套理念的旗帜。她以前幻想过自己能对莫莉说:我们之前的态度整个儿就错了,这都是“糖妈”造成的——安全感和平衡性凭什么一定是好的?在这个飞速变化的世界里,以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态活着又有什么错?

但是现在,安娜坐着听莫莉说着话,她就像过往上百次一样对自己说:为什么我总是这么渴望别人能与我观点一致呢?这也太幼稚了,人家凭什么?这说明我害怕独自面对自己的感觉。

她们身处的房间位于二楼,俯瞰着一条窄巷,窗外是花盆和刷了漆的百叶窗,人行步道上躺着三只晒太阳的猫咪和一条京巴犬,还停着一辆运奶的推车。运奶推车之所以这么晚才出现是因为今天是周日。运奶工卷起白袖管,他十六岁的儿子把闪亮的牛奶瓶一个个地从铁丝篮里放到订户家门口。当那个男人从她们的窗户下经过时,他抬眼点了一下头。莫莉说:“昨天盖茨先生来家里喝了杯咖啡。他可得意了,儿子拿了奖学金,所以特别想让我知道。他刚要开口,我就插嘴说:‘我儿子家境这么优渥,该上的学也都上了,但你看看他,自己将来想干啥他心里完全没数。你家孩子就不用你花钱,还有奖学金拿。’‘是啊,’他说,‘话是这么说。’然后我心想,要我就这么坐以待毙把气都往肚子里咽可不行,于是说:‘盖茨先生,你的儿子就要一跃成为我们这样的中产阶级了,到时候你俩可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这你应该是知道的吧?’‘没错,’他说,‘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我说:‘这根本就不是世道,而是咱们这儿该死的阶级社会的运作机制。’盖茨先生是那群混账工人阶级托利党人[2]中的一员,他说:‘可世道分明就是这样的啊,雅各布斯小姐,你说你儿子对未来没有规划?那确实太不幸了。’然后他就继续送他的牛奶去了。我走上楼梯看到汤米坐在自己的床上,就只是那么坐着。要是他现在还在家的话,这会儿没准还在那儿坐着呢。盖茨家的孩子是自恰的,他会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汤米——自打我三天前回到家起,他就这么坐在床上想事情。”

“莫莉,别担心太多,他会没事的。”她们倚靠着窗台,观察着盖茨先生和他的儿子,一个是矮小精悍的糙汉,另一个是人高马大的俊俏大小伙子。女士们看着小伙子拎着空篮子回到运奶车后面,又拎出一篮满的,听父亲说了几句,然后朝父亲微笑着点了下头。他们之间存在一种完美的相互理解,这使得这两位单身母亲带着些许羡慕相视而笑。

“重点是,”安娜说,“咱俩都不会只图让孩子有个爸爸就去结婚,所以现在就只能承担后果。如果真的会有什么后果的话。凭什么就非得有后果呢?”

“对你来说的确没什么后果,”莫莉酸溜溜地说道,“你什么事儿都不担心,你选择放任自流。”

安娜强打起精神——她在某一刻几乎就要放弃做出回应了,随后又鼓起勇气开了口:“我不认同你的说法。我们都一样,两头的便宜都想占。我们拒绝了按规矩生活,生活不按规矩回应我们也很正常,该来的迟早会来。”

“你又开始了,”莫莉有些抵触地说道,“我不是理论派,而你却一直都是——一旦遇着什么事了,你就开始发明理论。我只是单纯在担心汤米而已。”

安娜这下接不上话了,朋友的语气委实有些生硬。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巷子里,盖茨先生和他儿子在街角拐了个弯就消失在了视线里,红色的运奶车紧随其后也消失了。这时巷子的另一头出现了一个新的关注点:一个推着手推车的男人。“乡下的新鲜草莓喽!”他高喊着,“今天早上新摘的,早上摘的乡下草莓喽……”

莫莉望向安娜,安娜点了点头,露出了小女孩般的微笑。(她虽有些不确信,但仍意识到自己小女孩般的一笑可能是为了柔化莫莉刚才对她的批评。)“我给理查德也买些吧。”莫莉一边说着一边从椅子上拿起了手提袋,跑出了房间。

安娜仍然靠在窗台上,在一个照得到阳光的位置看着莫莉,后者已经精神抖擞地和卖草莓的开始了对话。莫莉一边笑着一边打着手势,那个男人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与此同时他把沉甸甸的草莓倒在了自己的磅秤上。

“你又不用交管理费,”安娜听见,“为什么还要卖和店里一样的价格呢?”

“店里可没有大清早新摘的草莓卖啊,小姐,没有的。”

“拉倒吧,”莫莉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她白碗里的草莓走开了,“奸商,你就是个奸商。”

那个卖草莓的男人很年轻,面黄肌瘦,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他抬头龇牙望向莫莉再度现身的那扇窗,当瞧见这两个在一起的女人时,他一边别扭地摆弄着他反着光的磅秤,一边说道:“什么叫管理费,你们真的懂吗?”

“那就上来喝杯咖啡,跟我们说说呗。”莫莉一脸挑衅的神色。

他低下了头,冲着地面说道:“如果有些人可以不干活,那另一些人就得干。”

“拉倒吧,”莫莉说,“别在那儿跟个怨妇似的,上楼来吃点你家的草莓吧,算我请。”

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是呆立在原地皱起了眉头,在一头出油的长发下,他年轻的脸庞写满犹疑。“我不是怨妇,你才是。”末了,他憋出这么一句,显然已无心恋战。

“那你一定比怨妇还怨。”莫莉说,然后离开了窗边,问心无愧地冲着安娜笑。

然而安娜却从窗户里探出身去,从那个男人倔强而怨恨的双肩上确认了自己心中对刚才这一幕的判断,然后低声说:“你伤了他的自尊。”

“去他的吧,”莫莉耸了耸肩,“英国又开始这样了——大家连个屁都不敢放,还总觉得自己被冒犯,我一踏上这片苦寒之地就想逃跑,想大喊,想尖叫,我一呼吸到这里圣洁的空气就想自闭。”

“随你怎么说,”安娜说,“他觉得你在嘲笑他。”

另一个顾客从对面的屋子里走了出来,那是个穿着周日休闲套装的女人,便裤、宽松的上衣,一条黄围巾包着脑袋。卖草莓的男人没多费口舌就跟她做完了买卖。他握住车把将推车往前推之前,又抬头看了一眼窗户,却只瞧见了安娜。她尖尖小小的下巴埋藏在前臂的环抱中,黑色的双眸注视着他,脸上挂着微笑,而他故作幽默地说:“你听见她说什么了吧,管理费……”然后略带厌恶地轻哼了一声。他已经原谅她们了。

他就跟在那堆红红软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草莓后边,沿着街道继续前进,吆喝着:“早上摘的新鲜草莓喽,今儿早上刚摘的!”渐渐地,他的声音被几百米开外的主街上的喧嚣给吞没了。

安娜转过身,发现莫莉正在把水果分装在碗里,往里头搁了点奶油,然后摆在窗台上。“我决定不给理查德留了,”莫莉说,“反正他啥也不喜欢。再来点啤酒?”

“草莓自然还是要配红酒的。”安娜不知足地说道,把勺子在碗里搅动,感受草莓表面柔润的阻力,以及一小撮砂糖下奶油丝滑的触感。莫莉利落地将红酒倒进杯中,然后把酒杯搁在白色的窗台上。阳光穿过杯子,在窗台的白漆上映射出混杂着绯红和橙黄的菱形光影,微微颤动着。两个女人坐在阳光中,愉悦地叹了口气,然后在微微的暖意中伸展双腿,观赏着浅色小碗中水果的色彩,还有红色的酒浆。

然而此刻门铃响了,两人立即本能地将坐姿调整为一个更加端庄的状态。莫莉再次将身体探出窗户大喊:“小心头顶!”然后把旧围巾包裹着的钥匙丢了下去。

她们看着理查德弯腰将钥匙拾起,都没有抬头看一眼,他知道莫莉一定是在楼上的。“他讨厌我这么做,”她说,“是不是挺奇怪的,明明都过了这么多年,而他表明自己态度的方式依旧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理查德走进了房间。他作为一个中年人,显得年轻了些,在初夏的意大利度完假后晒出了一身古铜色。他穿着一件修身的黄色运动T恤和一条全新的淡色长裤:每个周日,无论冬夏,理查德·波特梅恩都是一身适合室外活动的着装。他是好几个高尔夫和网球俱乐部的会员,但如果不是为了谈生意,他从来不会真的去打球。以前有那么几年,他在乡间有栋小别墅,但多数时候都只会将自己的家人安置在那里,除非是为了在周末讨一些生意上的伙伴欢心。他是个天生的都市人,周末他会在夜店、酒馆、酒吧间赶场。他是个矮小精悍、发色暗沉的男人,身材略微有些发福。他的圆脸一笑起来就别有魅力,不笑的时候则会给人留下固执甚至阴郁的印象。他整个体态——脑袋前伸,眼睛一眨不眨——都给人一种执着的印象。他有些不耐烦地将钥匙递还给莫莉,钥匙外包裹着她鲜红的围巾。她接过钥匙,将柔软的围巾从她线条硬朗的白皙手指间缓缓抽出,问:“你是刚在乡间度过了健康的一天吗,理查德?”

对这样的调侃他已有准备。他生硬地笑了一下,望向白色窗户附近炫目的阳光。当发现安娜时他不禁皱了皱眉,僵硬地点了下头,然后有些迟疑地远离她俩,坐在了房间另一边,说:“我不知道你这儿还有客人,莫莉。”

“安娜可不是客人。”莫莉说。

她有意等理查德将她俩从头到脚观赏了一遍,然后在阳光中慵懒地动了动,把脸转向他,投以亲切问询的眼神,然后提议道:“来杯红酒吗,理查德?还是啤酒?咖啡?茶?”

“如果有苏格兰威士忌的话,我不介意来上一杯。”

“就在你旁边。”莫莉说。

但他有意识地显示完自己的男性气概之后,却没去动酒。“我来这里是为了谈汤米的事。”他盯着安娜,后者正在享用最后几颗草莓。

“我听说你已跟安娜详谈过这事儿了,所以咱们仨可以再讨论一下。”

“所以安娜跟你说了……”

“什么都还没说呢,”莫莉说,“我俩这才刚有机会碰上面。”

“看来我打搅了你俩的交心时刻。”理查德说,他确实在尽力表现得随和,然而语气听上去却很浮夸,两位女士对此都是一脸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

理查德倏地站了起来。

“这就要走了吗?”莫莉问道。

“我去叫汤米。”他已经在肺中积攒了足够的空气,眼见就要高喊出声了,但莫莉却打断了他:“理查德,不要吼。他已经不是小孩了,而且我估计他不在家。”

“他在家。”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刚才一直在楼上往窗外望。我真是没想到,你居然连自己的儿子在不在家都不知道。”

“我凭什么就得知道?我又不会每时每刻盯着他。”

“没问题,所以这让你收获了什么好果子吗?”

他俩剑拔弩张,怒目而视。针对他那句“所以这让你收获了什么好果子吗?”,莫莉说:“我不打算跟你争论教育抚养的问题,咱们就等你家那三个孩子长到足够的岁数,再来比比。”

“我不是来跟你讨论我家那三个的。”

“这又有何不可呢?那三个我们都讨论过上百次了,我估计你肯定也找安娜讨论过。”

这时两人突然陷入了片刻的沉默,暗自控制了一下肚子里的火气,同时又诧异于彼此之间的火药味竟已如此之浓。他俩的历史如下:相遇于1935年,那时莫莉密切关注着西班牙共和国的局势,理查德也是。(但莫莉认为他每次谈论这个话题都是出于一种政治上的媚外猎奇。那年代又有谁不是如此呢?)波特梅恩作为豪门望族,轻率地认为这是理查德有共产主义倾向的证据,切断了对他的经济支持。(莫莉是这么描述的:我的天,真的一个子儿都不给他了!理查德自然是高兴的,他们之前从没拿他当回事,这事儿助推了一把,他迅速拿到了党员证。)理查德没别的天赋,就只会挣钱,但当时这个天赋并未得到发掘,于是他靠莫莉的接济过了两年,准备从事写作。(莫莉——当然是在几年过后——说:你还能想到什么比这更俗气的选择吗?不过当然了,理查德处处都很平庸。所有人都想当大作家,我是说所有人!你知道党内最不为人知的秘密——真正可怕的真相是什么吗?那就是,每个老同志——就是那种你觉得他长年累月满脑子都是党组织,此外什么都不会去想的那些人,他们每个人都随身藏着一本诗集或者一沓诗稿,每个人都想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高尔基或者马雅可夫斯基。这不可怕吗?这不可悲吗?他们一个个的都成了失意的艺术家。他们的这种趋同性一定存在某种意义,但又说不清是哪种意义。)莫莉因看不起理查德而跟他分手,但之后仍然供养了他好几个月。他与组织的反目来得很突然,与此同时也对莫莉下了结论,认为她道德败坏、因循怠惰且哗众取宠。还好当时他和某个女孩之间的婚外情虽短暂但却足够广为人知,以致他没法像他之前威胁的那样可以主动选择离婚并攫取对汤米的监护权。他随后被波特梅恩家族重新接纳,然后接受了被莫莉蔑称为“城里的工作”的职位,她到现在都不清楚理查德从家族那里接手的职位给他带来了多大的权势。理查德后来娶了玛丽昂,一个非常年轻、贴心、娴静,出身于一个中等宽裕家庭的女孩,他们生了三个儿子。

与此同时,多才多艺的莫莉跳过一段时间的舞——但她的身体条件并不适合跳芭蕾,她表演的主要还是针砭时弊的歌舞剧——她后来又觉得舞蹈毫无意义,于是开始学画,然后在战争爆发后又放弃了,转职成了记者;后来又放弃了新闻报道,参与了党组织外围的文化工作;后来她又离职了,理由和她的同类别无二致——这份工作无聊得要死,着实令她难以忍受;她又成了个小演员,然后在经历了诸多不如意之后开始跟自己和解,承认了自己骨子里就是没天赋。她骄傲于她没有(用她自己的话说)投降并躲进某个安全的庇护所,没有藏身于一段安全的婚姻中。

而私底下她的不安则来自汤米,她为了汤米跟理查德进行了好几年的战争。她此前一整年都不在家,把儿子一个人留在家里,理查德对这件事尤为不满。

他这时愤愤地开口了:“你去年把汤米独自留在家里一整年,我经常来看他……”

她打断了他:“我一直在跟你解释,至少尝试去跟你解释——我走之前认真考虑过了,独自生活对他是有好处的。你为什么总要把他当成孩子?他已经成年了,我留给他一间舒服的房子,钱也够,一切都打点好了。”

“你为什么就不愿意承认你把汤米留在家中,就是为了不让自己被束缚住手脚,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在欧洲尽情浪荡,寻欢作乐了,不是吗?”

“我的确寻了欢作了乐,我凭什么不可以?”

理查德不快地放声大笑。莫莉不耐烦地说道:“看在上帝的分上,这是我生了孩子以来头一回拥有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我当然会快乐了,我凭什么不能快乐呢?你呢——你有了玛丽昂,一个贤惠的小女人,她要负责照料家庭和儿子,而你却可以想干吗就干吗——这还没完,我一直试图跟你解释,但你从来都不听,我不希望汤米长成那种英国妈宝男,我希望他能不被我左右。是的,别笑,我跟他一起生活在这间屋子里,我俩要是亲近到了相互一览无余的程度,那可真不是什么好事。”

理查德面露不快:“是的,你在这件事情上的小理论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这时安娜插嘴道:“并不只有莫莉这么觉得——我认识的所有女人——我的意思是,真正的女人,都会担心自己的儿子长大后变成那样……她们有足够的理由担心这件事。”

理查德的敌意转向了安娜。莫莉密切地观察着他俩。

“比如什么理由呢,安娜?”

“我的意思是,”安娜故作乖巧地说道,“比如她们对自己的性生活有些许不满?或许你想说这言过其实了,嗯?”

理查德脸上浮现出暗沉而难看的红晕,他转向莫莉,对她说:“好吧,我也不是说你是故意去做那些不该做的事。”

“谢谢。”

“但是这孩子到底他妈的怎么了?他考试就没拿过像样的分数,也不想去牛津,现在就干坐着发呆,然后……”

在他说出“发呆”这个词的时候,安娜和莫莉都笑了。

“我很担心他,”理查德说,“我真的很担心。”

“我也担心他,”莫莉通情达理地说道,“咱们不正打算商量这事儿吗?”

“我三天两头邀请他去各种有可能遇见对他有好处的人的场合。”

莫莉又笑了。

“笑吧,你尽管笑吧,但现在这个情况,咱们可真不该还能笑得出来。”

“当你说对他有好处的时候,我脑子里想到的好处是指情绪上的,我时常会忘记你是个爱把牛吹上天的势利眼。”

“光靠言语可伤不了我,”理查德说,带着意料之外的尊严,“你想怎么说我都行,你走了你的阳关道,我过了我的独木桥。我想说的是,我有能力给他——好吧,任何他想要的东西,但他就是提不起兴趣。但凡他以前跟你们那伙人干成过哪怕一件有建设性的事,他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你总是说得好像我在怂恿汤米针对你似的。”

“你就是怂恿了。”

“如果你所谓的怂恿指的是我对你的生活方式、价值观、成功学游戏之类的有看法并直言不讳,我倒不否认。我凭什么不能说真心话?但我也总跟他说,你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必须去了解这个世界,不管怎么说这个世界都存在在那里。”

“你真了不起。”

“莫莉一直鼓励他多去了解你,”安娜说,“我可以作证。我也是这么鼓励他的。”

理查德不耐烦地点了点头,潜台词是她俩刚才说的都不重要。

“你对孩子太无知了,理查德,他们不喜欢分裂的事物,”莫莉说,“瞧瞧他跟我一块认识的人——艺术家、作家、演员等等。”

“还有搞政治的。可别把你的同志们给忘了。”

“这又有什么?随着他的成长,他对自己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了解将会远超你家那三个——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这将会是他们世界的全部。汤米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他看到的世界可不是上流社会的小小鱼塘。”

安娜说:“你俩照这么聊下去可就没完了。”她的语气听上去透着些愠怒,于是她打算讲个笑话来掩饰过去,“这件事表明,你俩当初就不该结婚,但是你们却还是结了,或者至少你们不该生孩子,但是你们还是生了——”她的语气里再度透出愠怒,接着又软了下去,“你们意识到你们好些年都在重复同样的话题了吗?你们为什么就不能接受你俩永远都无法达成共识,别有事没事就这么吵呢?”

“事关汤米,我们怎么可能不吵?”理查德怒吼道。

“你有必要吼吗?”安娜说,“万一你刚才说的话都被汤米听见了怎么办?他也许就是因此才出了问题,他一定觉察到自己成了你俩争执的根源。”

莫莉快步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倾听了片刻。“瞎说什么呢,我能听到他在楼上打字的声音,”她坐回之前的座位上说道,“安娜,我真受够了你英国式的轻声细语。”

“我讨厌大喊大叫。”

“可我是犹太人,我就喜欢大喊大叫。”

理查德再次坐不住了。“对——你还自称雅各布斯小姐。小姐,你这样自称是为了说明你是独立女性,证明你的个人身份吧?算了!随便你。可是汤米的母亲居然自称‘雅各布斯小姐’。”

“你无法接受的不是小姐这个称谓,”莫莉愉悦地说,“而是雅各布斯这个姓氏。没错,你之前就反犹。”

“妈的。”理查德不耐烦地骂了一句。

“告诉我,你有几个犹太人朋友?”

“依你的标准我是没朋友的,只有生意伙伴。”

“以及女友。我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你在我之后的三个女人全是犹太人。”

“我的天,”安娜说,“我要回去了。”她从窗台上站了起来。莫莉笑了,又把她按了回去。“你得留下,当会议主席吧,我们显然需要一个主席。”

“很好,”安娜下了决心,“那我就留下吧。不过别这么拌嘴了,这有什么意思呢?事实上我们之间是存在共识的,我们给汤米的建议也都是一致的,不是吗?”

“是吗?”理查德说。

“是的。莫莉认为你应该在你的那些个差事里挑一个给汤米干。”安娜的语气里也自带和莫莉类似的、对理查德所在的世界的轻蔑,理查德气恼地咧了咧嘴。

“在我的那些个差事里挑一个?你赞同吗,莫莉?”

“如果你问我,是的,我同意。”

“看吧,”安娜说,“都没什么可争论的。”

理查德这会儿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看上去耐心得有些刻意;莫莉静观其变,看上去耐心得也有些刻意。

“所以问题都解决了?”理查德说。

“显然还没有,”安娜说,“还得看汤米是不是也赞成。”

“所以我们又回到了原点。莫莉,我能问一句,你为什么不反对自己的宝贝儿子跟万恶的资本家混在一起?”

“因为我是按照一个好人的标准将他培养成人的,他应付得来。”

“因此他不会被我带坏?”理查德笑着克制着怒火,“请容我问一句,在过去的两年里你的信仰遭受过沉重的打击,对吗?在此前提下,你对自己信仰的那种高度自信又是打哪儿来的?”

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潜台词是:他果然还是说出来了,咱们还是快把这个话题给结束了吧。

“你没意识到,汤米真正的问题在于,他人生中有一半的时间都被一些共产党员,或所谓的党员包围着——他认识的人大部分都是两者的混合。现在这些人不是打算退党就是已经退党了——你不觉得这会对他造成影响吗?”

“当然会。”莫莉说。

“当然会,”理查德愤怒地咧嘴道,“正是如此——但你的宝贝信仰的代价又是什么呢——汤米在伟大的精神祖国苏联的阳光雨露中茁壮成长。”

“理查德,我不跟你谈政治。”

“当政治变得关键的时候,你怎么反倒不想谈了?”

“因为你根本不懂政治,”莫莉说,“你只会复述报纸上的口号。”

“行,那我能不能这么说:两年前你和安娜忙着参加你们身边几乎所有的会议和活动……”

“我可没有。”安娜说。

“别狡辩了,反正莫莉肯定有。现在呢,苏联的名声坏了,党内的同志们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就我所知,他们大多数人要么精神崩溃,要么飞黄腾达。”

“问题是,”安娜说,“社会主义事业在我们国家陷入了低潮……”

“在其他地方也一样。”

“好吧,如果你的意思是,汤米的困境之一在于他是被当作一个社会主义者培养长大的,然而现在又是个对于社会主义者来说无比艰难的时代——那我们可以赞同你的观点。”

“你说的‘我们’是指高贵的你自己?还是社会主义者?抑或是只包括安娜和莫莉?”

“鉴于本次讨论的目的,‘我们’指社会主义者吧。”安娜说。

“但在过去的两年里你俩的观念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不,我们并没有。这取决于看待生活的方式。”

“你是指望我相信,你们看待生活的方式虽然在我看来是某种无政府主义,但其实是社会主义?”

安娜看了一眼莫莉,后者以几乎不可见的幅度摇了摇头,但理查德还是注意到了,说:“‘不足为外人道’,你们是这个意思吧?你那惊世骇俗的自负可真让我震惊。这样的自负是哪儿来的,莫莉?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你出演的那部杰作叫什么来着,《丘比特之翼》?”

“我们这些小演员是没资格挑拣剧目的。此外,我已经游手好闲了一年了,没有任何收入,已经破产了呢。”

“所以你的自信来自于游手好闲的生活方式?反正它肯定不可能来自于你所从事的工作。”

“停,”安娜说,“我是主席——这段讨论到此为止。接下来谈汤米的事。”

莫莉无视安娜,发起了进攻:“你对我的评价也许有道理,也许没道理,但你的自负又来自哪里呢?我不希望汤米成为一个生意人,你也绝对算不上是什么人生楷模。人人都可以成为一个生意人,你老跟我这么说。饶了我吧,理查德,你为什么老是要隔三岔五地来找我,大谈自己的生活有多空洞、多愚蠢呢?”

安娜短促地做了个警告的手势,莫莉耸了耸肩:“好吧,我是不够圆滑。但我凭什么要圆滑呢?理查德觉得我的人生不值一提,这点我同意,但他的人生呢?你家可怜的玛丽昂,一直被当作家庭主妇和管家婆,却从未被当人。你家孩子在上流社会的机器里加工了一遍,单纯是因为你的意志,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再不就是些男女间的破事。我凭什么要对你高看一眼呢?”

“我知道了,你们已经在背地里议论过我了。”理查德注视安娜的眼神已掩藏不住敌意。

“我们并没有,”安娜说,“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说起过你了。还是说说汤米的事情吧。他来找过我,我跟他说他应该去找你。理查德,看看他能不能做些专业性质的工作,非商业的那种,纯商业的工作就太俗了,我指的是有建设性的工种,比如联合国或者教科文。他可以靠你的关系入行,对吧?”

“没错。”

“他自己怎么说?”莫莉问安娜。

“他说他要一个人想想。有何不可呢?他二十好几了,如果这就是他想要的,为什么就不能由着他在自己的人生中思考并试错呢?我们为什么就非得逼迫他呢?”

“汤米的问题就在于他从没有被人逼迫过。”理查德说。

“我谢谢你的意见。”莫莉说。

“他从来都没找到过方向。莫莉一直把他当作成年人一样不管不顾。你觉得一个孩子要怎么理清这些头绪呢:一边是‘自由’‘自主决定’‘我不给你压力’,另一边是‘同志’‘纪律’‘牺牲小我’‘服从上级’……”

“你需要做的就是,”莫莉说,“在你的那些个差事里头,找一个不是只管推高股价,或商业行销,或创造利润的职位,挑些有建设性的工作,然后让汤米在里头选。”

理查德的脸气得通红,深黄的上衣绷得紧紧的。他把一杯威士忌捧在两手之间不停地转动着,视线一直停留在杯子里。“谢了,”他最终开口了,“我找找看。”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固执的自信,那是对于他能替儿子找到的那份工作的质量的自信。这股自信的劲儿引得安娜和莫莉朝彼此挑了挑眉毛,意思是之前跟理查德的沟通都白做了,一如往常。理查德也领会了她们眼神里的意思,说:“你俩简直天真得要命。”

“我们在哪方面天真了,生意吗?”莫莉开怀大笑道。

“大生意。”安娜忍俊不禁地轻声说道。她此前和理查德聊过,然后才对他的实力有所了解,并为此惊讶不已。但这并没能使理查德的形象在安娜眼中变得高大,反而在国际资本的背景板前显得更为矮小了。尽管他事实上贵为英国金融界的大鳄之一,莫莉却对她这位前夫不屑一顾,而安娜也因此愈发喜欢莫莉了。

“哦……”莫莉不耐烦地拖长了声。

“而且是特别大宗的生意呢。”安娜大笑道。她本指望莫莉能接住这个话茬儿,但这位女演员就这么眼睁睁地让这个话题过去了,唯一的反应是她标志性的动作:大幅度耸了一下肩,白皙的双手向两边一摊,手掌外翻,然后再搭回到膝盖上。

“我待会儿会跟她说说你的生意,”安娜对理查德说,“至少我会试试。”

“你们说什么呢?”莫莉说。

“没用,”理查德愤懑地挖苦道,“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她甚至连问都懒得问?”

“你帮汤米交了学费,我对你就这点要求。”

“你这些年逢人就把理查德描述为——自傲的杂货铺老板之类的精明小商人,”安娜说,“但事实上他是个豪商巨贾,真的,一个商业大亨,我们没法不仇视的那一类人——原则上来说。”安娜说完就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真的假的?”莫莉饶有兴味地观察起自己的前夫来,略微惊讶于这个普通又(在她看来)不怎么聪明的男人,居然还有那么点儿能耐。

安娜读懂了她的眼神——她也深有同感——于是大笑了起来。

“老天爷,”理查德说,“跟你俩对话简直是对牛弹琴。”

“不然呢?”莫莉说,“我们得表现得顶礼膜拜吗?你的财富和地位都不是自己白手起家挣来的,而是家里给的。”

“这又有什么关系?世道就是这样,这也许算不上是什么好的制度,对此我没什么好争辩的——尤其是跟你俩。你们对于经济学的无知程度堪比猿猴,但我国的发展靠的就是经济学。”

“那当然了。”莫莉说。她的双手并未抬起,仍掌心向上搭在膝盖上,此时却又无意识地合拢,十指交握地搁在腿上,就像是小孩等待说教时的姿势。

“既然如此,你们怎么还瞧不起商业?”显然理查德本想进行下一个话题,但此刻却停下了,因为他瞧见了莫莉的双手嘲讽地摆出了表示顺从的手势。“我的天!”他不打算往下说了。

“我们并没有瞧不起商业啊,商业太不具体了,我们没法瞧不起那么不具体的事物。我们真正瞧不起的是……”莫莉把“你”字给咽了下去,她似乎对自己的冒犯感到惭愧,于是双手不再摆出先前无声戏谑的姿势,而是把它们藏到了身后。安娜在旁看着心里直乐,心想,就算我告诉莫莉:“你仅凭一双手就把他嘲弄得闭了嘴。”她也肯定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有这样的天赋可真好,她可真幸运……

“我知道你们瞧不起的是我,但你们凭什么?你不过是个半吊子演员,安娜不就出过一本书吗?”

安娜的双手本能地从身体两侧抬起,下意识地搭在莫莉一侧的膝头,说:“唉,理查德,你这人真是无聊透了。”理查德望着她们皱起了眉。

“我们的职业不影响我们的判断。”莫莉说。

“确实。”

“我们之所以瞧不起你,是因为我们自己还没有妥协。”莫莉正色道。

“还没妥协?对什么妥协?”

“如果你不知道答案的话我们也无可奉告。”

理查德坐在椅子里,眼看整个人就要炸了——安娜可以看到他大腿上的肌肉紧绷并颤抖着。为了避免争端她赶忙开口吸引他的火力:“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你一直说个不停,却没有切中——要害,你什么都不懂。”

她成功地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理查德转向她,身体前倾,如此一来她便直面着他温热而光滑的、覆盖着薄薄一层金色体毛的棕色臂膀、裸露的棕色脖颈,以及褐里透红的发热的脸。她稍稍往后缩了一下,脸上无意间浮现出一丝厌恶的神情。理查德说:“好吧,安娜,我有幸比以往更了解你一点儿了,而我感觉你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在想什么,以及如何待人接物。”

安娜意识到自己脸红了,她勉力让自己直视他的目光,然后又有意识地移了开去:“或者你不喜欢的恰恰在于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总愿意去试错,从不自欺欺人说那些不入流的其实是入流的,更知道该什么时候拒绝。你说对吗?”

莫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她一边吁出一口气,一边用双手发出惊叹:那双手先是分开,然后又充满共情地放回膝盖上。她还下意识地点着头——一方面是因为她证实了自己此前的猜疑,另一方面是因为她很认可安娜表现出的无礼。她说:“嘿,这算怎么回事!”她目中无人的语气使得理查德转而朝向她,“你要是再攻击我们的生活方式,那我只能说,你还是少说两句为妙,先想想自己的私生活吧。”

“我行得直,坐得正。”理查德说这句话时一本正经的样子跟她俩预料的一模一样,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是的,亲爱的,我们知道。”莫莉说,“玛丽昂最近怎么样?我很想知道。”

理查德第三次说道:“我知道你们私底下已经议论过了。”安娜说:“我跟莫莉说了你来找过我,我还跟莫莉说了一件我没告诉你的事——玛丽昂也来找过我。”

“嗯,咱们说说这事儿吧。”莫莉说。

“唉!”安娜就当理查德不在场一样说了起来,“玛丽昂的事让理查德很是头疼。”

“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莫莉用同样的口吻说道。

理查德静静地坐着,依次看着两个女人中正在说话的那位。她们在等待,等着他放弃,等着他站起身离去,等着他自我辩解。但他一言不发,似乎在认真听她俩唱双簧。她俩就像是一个仇视他的讽刺喜剧组合。他甚至还点起了头,似乎在说:你们继续。

莫莉说:“我们都知道,理查德只跟地位低于自己的对象结婚——哦,当然不是说社会地位,他在这方面很小心,而是,前引号,她是个善良又平凡的女人,后引号,不过又很幸运,因为在她家谱的各条分支上都是各种贵族老爷和小姐遍布,我相信这些名字放在公司信笺抬头上肯定很管用。”

安娜这时噗嗤笑了一声——在理查德掌握的财富面前,这些贵族老爷和小姐的头衔基本上不值一提。莫莉无视了她的笑声,接着道:“当然了,实际上每个男人都会娶一个善良平凡又和气的女人,真是悲哀。巧的是,玛丽昂是个好人,而且一点都不愚蠢,但她却嫁给了一个在过去的十五年里一直让她觉得自己愚蠢的男人……”

“要是没了他们的笨媳妇儿,这些男的可怎么办啊。”安娜长叹一声。

“哦,我可无法想象。我要是真想跟自己过不去,我就会去想我周围所有那些娶了笨老婆的优秀男性,这样的现实足以让人心碎。说到愚蠢又平凡的玛丽昂,当然了,理查德对她一直都忠贞不贰,就如同大多数男人一样,直到她为了生第一个孩子而进了产房。”

“你翻那些旧账干什么?”理查德不情愿地高声道,就仿佛这本该是一次严肃的对话,而两个女人再次爆发出了笑声。

莫莉打破了僵局,严肃但不耐烦地说:“得了吧,理查德,你干吗还要装傻充愣呢?你只不过是因为玛丽昂成了你的拖累所以万分自怜而已,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要翻旧账?”她极其严肃地对他厉声道,“当时玛丽昂刚进产房……”

“那都是十三年前的事了。”理查德痛苦地说道。

“你直接来找了我。你当时好像还以为我会跟你上床,而就因为我没答应你,你的男性自尊还挺受伤,你没忘吧?现在我们自由女性知道了,当我们男性友人的妻子进产房后,亲爱的汤姆、迪克和哈里就都找上门来了,他们总惦记着要跟自己妻子的某位朋友上床,天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有这样的心理,但现实就是如此。我当时反正没搭理你,所以也不知道你后来去找了谁……”

“你凭什么断定我又去找了其他人?”

“因为玛丽昂知道,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真的很难看。你后来接连找了好几个女孩,你还跟玛丽昂认了罪,所以她们的事玛丽昂全都知道。如果你当初没认罪的话,事情就没那么有趣了,对吧?”

理查德似乎准备起身离去——安娜注意到他大腿的肌肉一会儿绷紧一会儿放松,不过他最后还是改变了主意,一声不吭地继续坐着。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笑意,就像是面对鞭子时的那种强颜欢笑。

“与此同时,玛丽昂一手带大了三个孩子。她过得并不开心。你时不时地向她坦白自己的情事,也许她也该找个情人——这样就能跟你稍稍扯平了。你甚至将她描述为一个乏味而平庸的中产阶级妇女……”莫莉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对理查德咧嘴一笑,“你真是个满嘴漂亮话的伪君子。”她几乎是友善地说道,但是种带着蔑视的友善。

理查德再度不适地移动了一下四肢,像被催眠了似的说道:“继续。”当他觉察到自己刚才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像是在挑衅,又犹豫地补了句:“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你真的想听?”莫莉说,“关于我怎么看你对待玛丽昂的方式,我印象里就从来没跟你讳言过。你们结婚一年以后你就一直在冷落她,几个孩子还小的那几年她都很少能见到你,除非你需要她来帮忙讨好你生意上的伙伴,或者做筹备盛大晚餐派对之类的破事,但这些事都与她本人无关。有个男人的确对她产生了兴趣,而她又太过天真,还以为你不会介意——毕竟当她因为你外面的那些女人而埋怨你时,你老说:你为什么不自己也找个情人。可事到临头你却接受不了,于是开始威胁她。当那个男的表示想娶她,并且愿意接受三个孩子,对,他就是这么在乎她。但是不行,突然之间你一下子正气凛然了起来,暴怒得有如《旧约》里的先知。”

“他对于她来说太年轻了,这段感情注定不会长久的。”

“你是想说,她就算真的跟他在一起了也未必会幸福?你还在乎她幸不幸福?”莫莉满脸鄙夷地笑了,“不,是你的虚荣心受伤了。你殚精竭智地想让她再度爱上你,于是不断地吃醋,示爱,亲吻她,直到她和他最终断了关系。这时你已收复失地,于是你又没了兴致,再次回到了你漂亮又宽敞的办公室里的豪华沙发椅上的秘书们身边。你觉得玛丽昂不应该感到不快,不应该大吵大闹,摄入的酒精也不应该远超对她来说合适的量——或者我应该说,远超对一个如你这般身居高位的男人的妻子来说合适的量。对了,安娜,我不在的这一年里玛丽昂那边有没有什么新进展?”

理查德发怒了:“你别没事找事。”安娜一旦介入了对话,这就不再是一场他和前妻之间的较量了,因此他生气了。

“理查德专程来问过我,他把玛丽昂单独送出去住,是否合乎情理,因为她对孩子的影响并不好。”

莫莉倒吸了一口气,问:“理查德,你没真这么做吧?”

“没有,但我觉得这个方案也不是不行,当时她酗酒相当严重,这对孩子影响很不好。保罗——他现在十三岁,有天晚上他起夜喝水的时候发现她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你真想把她撵走?”莫莉的语气里所有的情绪都褪去了,甚至包括谴责。

“行了,莫莉,差不多得了。要换作是你,你又会怎么做呢?别担心——你旁边的队友那时跟你现在一样震惊,她当时就已经让我感到十分良心不安了。”他又露出了半笑不笑但有些悲伤的表情,“其实离开你之后我问过自己,我是不是活该这么被人从头到脚彻底否定?莫莉,你就喜欢夸大其词,你把我形容得就好像是蓝胡子似的。我是有过那么几次无伤大雅的出轨经历,我认识的大多数结婚有些年头的男人都这样,但他们的妻子都不酗酒。”

“你当初要是娶个驽钝的女人就好了,对吧?”莫莉说,“或者你不该总让她知道你偷吃的事?愚不可及!她比你要好上千倍!”

“你说的都对。”理查德说,“你总是想当然地觉得女人就是比男人要好,但这对我没什么意义。是这样的,莫莉,玛丽昂信任你,麻烦你尽快见她一面,跟她好好谈谈。”

“谈什么?”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谈什么都好。你想怎么骂我都行,但劝劝她吧,让她别酗酒了。”

莫莉夸张地叹了口气,然后盯着他看,露出半是同情,半是蔑视的神情。

“唉,我真的说不好,”她终于开口道,“这真的还挺奇怪的。理查德,你自己就不能做点什么吗?你至少能让她感觉到你是喜欢她的呀。带她去度个假什么的不好吗?”

“我带她去过意大利。”他的声音还是不自主地透出了不情愿。

“理查德!”两个女人同时说道。

“她并不喜欢与我结伴,”理查德说,“她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我——我能清楚觉察到她一刻不停地盯着我,留意我有没有看别的女人,等着我上吊自尽。我受不了了。”

“你们度假的时候她喝酒了吗?”

“没有,但……”

“那不就得了。”莫莉摊开了她白得发光的双手,意思是,答案不是显而易见了吗?

“你看,莫莉,她没喝酒是因为她把那当比赛,你还不明白吗?类似打赌:你只要不看女人,我就不喝酒。我都快被逼到崩溃的边缘了。男人不论如何都会有些现实的困扰——对你们这类无拘无束的女性来说或许不成问题,反正我是没办法和一天到晚跟监狱看守似的盯着我的女人做那事……在这次假期里某个怡人的午后跟玛丽昂上床就像是场‘有本事你就证明自己’杯大赛。简单来说,我对玛丽昂就是硬不起来,说得够清楚了吧?我们刚回来一个礼拜,到目前为止她状态都还行,我每天晚上都回家,就像是个尽责的丈夫,跟她相敬如宾。她小心翼翼,没问我此前干了什么,见了哪些人,而我也小心翼翼,不去瞟威士忌瓶子里酒的高度,但她一离开房间我就会立即查看酒瓶,而我也能听见她脑海里的声音:他先前一定是找别的女人去了,因为他不想要我。这简直就是地狱般的体验,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好了,”他身体前倾,绝望里带着真诚地流下了眼泪,“好了,莫莉,你没办法两全其美。让婚姻继续下去,也许你是对的,你可能真是对的。我没见过哪段婚姻是接近于婚姻本该有的状态的。而你就很谨慎,没再进到婚姻里头,这他妈的不过就是种制度,我同意。但我已经涉足其中,而你却能置身其外,安全地冲着里头评头论足。”

安娜冷冷地看了一眼莫莉,莫莉挑起了两边的眉毛叹了口气。

“怎么说?”理查德的口吻很是友善。

“我们正在思考置身事外到底能有多安全。”安娜回应了他的友善。

“别瞎扯了,”莫莉说,“我们这类婚姻之外的女人会遭受怎样的打击,你心里完全没数吧?”

“这个嘛,”理查德说,“我确实一无所知,但恕我直言,这都是你们自找的,我干吗要关心呢?但我知道有个困难是你们不会碰上的——一个纯粹的生理困难:该如何对一个你已经娶了十五年的女人勃起呢?”

他说这话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同袍之谊,就仿佛他在最后时刻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安娜沉默了片刻后说:“如果你将其培养成一种习惯,是不是会轻松一些呢?”

莫莉这时插话了:“你说是生理问题?真是生理问题吗?这分明是心理问题。你之所以结婚没多久就开始到处睡女人,就是因为你心理上出了问题,跟生理无关。”

“无关吗?还是做女人简单啊。”

“错,做女人可不简单。我们起码更有常识些,不会把‘生理’和‘心理’视作两个毫无关联的词,还拿出去到处乱用。”

理查德往椅背上重重地一靠,大笑了起来。“行吧,”他终于开口了,“我当然是过错方啦,还用说吗,我早该知道的。但我想问你俩的是,你们真觉得这一切全是我的过错吗?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恶人。为什么?”

“你本该爱她的。”安娜言简意赅地答道。

“是的。”莫莉说。

“我的天,”理查德已经不知说什么好了,“我的天哪。得得,我放弃了,我跟你们苦口婆心了这么久——这可不轻松——你俩给我听好了……”他说到这里时几乎已经形同威胁,而这两个女人却爆发出一阵大笑。他涨红了脸,道:“对女人坦白地谈性本就不容易。”

“我不明白怎么就不容易了,你说的这些也不新鲜啊。”莫莉说。

“你可真矫情,”安娜说,“搞得跟揭示神谕一样。我估计你只有在和美女单独相处的时候才会谈性,既然如此你何必要在我们两个女人面前玩你在夜店里的那一套呢?”

莫莉赶紧说道:“汤米的事情我们还没有定论呢。”

有人在门外,安娜和莫莉都留意到了声响,但理查德却并浑然不觉。他说:“行吧,安娜,你可真是老于世故,敝人心服口服,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我现在需要你们二位尊贵的女士做些准备。汤米要是愿意屈尊的话,我想让他搬来跟我和玛丽昂一起生活。他不是挺喜欢玛丽昂的吗?”

莫莉一边望着门一边压低自己的音量道:“这倒是真的,上回玛丽昂来找我的时候,汤米跟她聊了好几个钟头。”

门外再次传来了声响,有点像是咳嗽,又有点像是敲门声。三人不再言语,门开了,汤米走了进来。

不好说他有没有听到什么。他先是跟他父亲一本正经地打了个招呼:“父亲你好。”然后又对安娜点了点头,此时他想起了上回自己在面对她充满共情的好奇心时敞开了心扉,因而很快垂下了视线。之后他对自己的母亲报以友善又嘲讽的一笑。在这一切之后,他朝他们背过身去,一边自行享用白碗里剩下的草莓,一边问道:“玛丽昂怎么样了?”

所以说他都听到了。站在门外将一切尽收耳中,安娜相信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是的,她都能想象出他当时脸上挂着的嘲讽笑容,应该就跟刚才他面对自己母亲时的笑如出一辙。

理查德有些无措,所以并没有接话,于是汤米又问了一遍:“玛丽昂情况怎么样了?”

“还好,”理查德热情地说,“非常好。”

“那就好。我昨天跟她喝咖啡的时候,她看上去状态很差,所以我才问你来着。”

莫莉对理查德飞快地挑了一下眉毛,安娜小幅度做了个鬼脸,而理查德则公然瞪了她俩一眼,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她们的错。

尽管汤米没跟他们发生任何眼神交流,但当他坐下来慢悠悠地吃起草莓时,他所有的肢体动作都在表明这些大人低估了他对他们每个人的了解及敌意。他长得跟他父亲很像,也就是说他精悍的体格、圆圆的脸蛋、深色的皮肤跟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全然没有莫莉身上一丝的神采和活力。但他跟他父亲也有些区别:理查德有股顽强的韧劲,那股韧劲无时无刻不在他深色的双眼中燃烧着,在他高效但欠稳重的行事风格中闪现着;而汤米看上去就要内敛得多,给人一种被困在了自己的天性之中的感觉。今天早上他穿了深红色运动衫和蓝色休闲牛仔裤,但如果换上一身正式的商务西装应该会更好看。他的言语和动作都像是开启了慢速模式,莫莉以前还揶揄过他,说他讲起话来就像是发过毒誓说每次开口前都得数十个数似的。他在某年夏天开始长出胡须时莫莉还揶揄过,说胡子在他神色凝重的脸上简直就像是他自己拿胶水粘上去的似的。她一再开着这些聒噪又乐呵的玩笑,直到有一天汤米说:“我知道你希望我能长得跟你一样,更标致一些,但是很不幸我遗传到的是你的性格,也许最好是能互换一下,能拥有你的相貌和我爸的性格——至少多多少少能有他的力量感——是不是就会好点呢?”从此他就像逼着莫莉直面某件她想要糊弄过去的事情一样,抱定了这个论调。莫莉为此担心了好几天,甚至还给安娜打过电话:“完蛋了,安娜,你敢信吗?就好比你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对某件事耿耿于怀,但你终于下决心翻篇的时候,突然有人把这件事给捅了出来,然后你发现对方也一样耿耿于怀。”

“不过你肯定不希望他变得跟理查德一样吧?”

“不希望,但在力量感这一点上他是对的,让我在意的还有他表述的方式——他说:很不幸我遗传到的是你的性格。”

汤米把草莓一个一个都吃下了肚,这中间他没说话,他们也没说话,就仿佛意念被他操控了似的干坐着看着他吃。他吃得很仔细,嘴巴咀嚼的动作就跟他说话时一样,他说话时是一字一顿,吃草莓时是一个草莓一停顿。他一蹙眉,柔软的深色眉毛就会拧在一起,就跟个正在做功课的小男孩似的,而在吞咽之前他的嘴唇甚至会轻微地往前噘一下,这个动作又跟个老太太似的。抑或是盲人,安娜心想。她记得这个动作,以前坐火车的时候她曾坐在一个盲人对面,当时对方的嘴上也有这个动作。那不是大口又自信的吞咽,而是先绵软又专心致志地噘一下嘴。那个盲人连眼睛都跟汤米一样,即便在看向别人的时候都像是在向内看着自己。安娜顿时感到一阵惶恐,就仿佛她正坐在一个盲人对面,望着那失去了视觉的双眼。那双眼睛仿佛被自我审视的阴翳所遮蔽。她知道理查德和莫莉也一定有同样的观感,他俩也都皱起了眉头,举手投足皆惶惶不安。他这是在霸凌我们,安娜有些气恼地心想,他正在以惨绝人寰的方式霸凌着我们。她再次开始想象他站在门外偷听的画面,时间大概还不短,她现在已经有些偏执地认定了这个猜测,接着对汤米心生反感,毕竟他逼得他们就只能这么干等着。

安娜挣扎着想要与汤米周身散发出来的阻力相抗衡。她刚想说些什么来打破沉寂,汤米却在这时放下了碗碟,将勺子工整地架在碗沿上,然后平静地说:“你们三个人刚才又在议论我。”

“我们绝对没有。”理查德的语气显得诚挚而有说服力。

“对啊。”莫莉说。

汤米对他们两人宽容地一笑,对父亲说:“你来是为了让我接受你公司里的某个职位。我的确听从你的建议认真考虑过了,但我要是拒绝的话,你应该不会介意。”

“哦,汤米。”莫莉绝望地叫道。

“妈,你这就太前后矛盾了。”汤米虽然朝母亲的方向望去,视线却并没有落在她身上。他看人的方式就是这样,视线虽然朝向对方,但眼睛却似乎一直朝内望着他自己。他总是一副凝重甚至愚钝的神色,就仿佛总在拼命思考该如何合宜地对待每一个人。“你也知道这不仅仅是份工作,对吧?这也意味着我必须得跟那些人拥有同一种人生。”理查德挪了一下双腿,然后重重呼出一口气,但汤米继续说道:“爸,我并没有任何针对你的意思。”

“如果连这都不算针对的话,还有什么算针对呢?”理查德愤愤地笑了。

“这不叫针对,只是价值评判。”莫莉得意地说。

“真见鬼。”理查德说。

汤米没管他们,而是对着他母亲所在的位置继续着他的论述:

“姑且不论好坏吧,从小到大你对我的教育让我对一些事情产生了信仰,现在你却要我去波特梅恩家的企业里工作。为什么?”

“你是想问我,”莫莉有些自责地说,“我为什么不能给你一些更好的选项吗?”

“也许并不存在更好的选项,错不在你——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这句话说得柔和却又一锤定音,于是莫莉只好大大方方地大声叹了口气,然后耸了耸肩,摊了摊手。

“我并不介意成为你这类人,我都跟你那些朋友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了,你们所有人都感觉现状一团乱,就算实际上并非如此你们也仍这么觉得。”他又开始将自己的眉毛拧在了一起,然后审慎地一字一句道,“我是无所谓,但那对你们来说实属意外事故,你们从没有在某个时间节点上对自己说:我要成为特定的某类人。我想说的是,我感觉你跟安娜都是等到后来的某个时刻才意识到:‘哦,原来我是这类人?’就连你们自己都感到意外。”

安娜和莫莉先是彼此相视一笑,然后也对他一笑,表示的确如此。

“好啦,”理查德得意了起来,“这不就得了。如果你不想成为安娜和莫莉那类人,你还有另一个选择。”

“并没有,”汤米说,“我还没解释清楚我的意思。我不会接受的。”

“但你总得挑样事情做吧。”莫莉喊道,语气中不见了幽默感,反倒带着些许的尖刻与恐惧。

“不需要。”汤米的口吻就仿佛这是个理所当然的答案。

“但你刚才还说你不想成为我们这类人。”莫莉说。

“我不是不想,而是觉得自己做不到,”他又转向他的父亲,耐心地解释说,“妈妈和安娜的情况是没人可以给她们下定义说,安娜·沃尔夫是位作家,莫莉·雅各布斯是位演员——除非你压根就不认识她们。她们无法——我想说的是——她们无法被各自的职业所定义;但假使我真的去你那里上了班,我就会被我的职业所定义。你不明白吗?”

“不明白。”

“我是说,我宁可……”他有些犹豫,于是抿着嘴唇皱着眉头沉默了片刻。“我思考这件事已经有段时日了,因为之前我就预料到了有朝一日我需要跟你们把事情都解释清楚,”他耐心地说着,对于父母可能提出的无理要求他已经预备好了要去应对,“像安娜或莫莉这样的人,永远不是单一的某种类型,而是好几种类型的混合。我倒不是说他们本性多变,我是说他们并不囿于什么固定的模式。如果世界发生了什么大事或是变革,比如革命什么的……”他耐心地停顿了一会儿,直到理查德因“革命”这个词而变得急促的呼吸恢复平缓,他才继续说道,“这些人也会变成另外一副样貌。但是爸,你就永远都不会变,你永远都只会像现在这样活着,而我可不想成为你这样的人。”他总结完毕,嘴唇一噘,似是对刚才的阐述表示不满。

“你这样下去是不会幸福的。”莫莉的语气几近呻吟。

“对啊,但这就是另一个话题了。”汤米说,“上回咱们聊了许多,你最后也说,‘但你这样下去是不会幸福的’,就仿佛这是最坏的结局一样。不过说到不幸福,我也不觉得你或者安娜有多幸福,但至少比我爸要幸福得多了。更别提玛丽昂了。”他小声补了最后一句,矛头直指他的父亲。

理查德情绪激动地说:“你怎么就不听听我的说法,或者玛丽昂的说法呢?”

汤米没搭理他,接着说道:“我知道我这话听上去很滑稽。我无需开口就料到这话一旦说出来,就会显得我太过天真。”

“你当然天真。”理查德说。

“你一点都不天真。”安娜说。

“安娜,上次我跟你聊完,到家之后就在想,唉,安娜肯定觉得我太天真了。”

“我当时真没这么觉得,但这也不是重点。有一件事你好像没能理解,那就是我们都希望你能得到比我们更好的发展。”

“我为什么就该得到更好的发展呢?”

“也许我们都应该拥抱变化,让自己更好。”安娜的话里带着对这个年轻人的迁就,当她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后也笑出了声,“我的老天啊,汤米,你知道你给了我们多大的压迫感吗?”

汤米头一回表现出了一丝幽默。他认真地看着她们,先是安娜,再是他妈,其间一直保持着微笑。“你们忘了我这一辈子都一直在听你们说这说那了吗?我是了解你们的,对吧?有时候我真觉得你俩都挺幼稚的,但我更喜欢你们这样,而不是……”他既没有看向他父亲,也没把话说完。

“你一直都不给我发言的机会,遗憾。”理查德带些自怜地说道。汤米固执地继续对他保持回避,他对安娜和莫莉说:“我宁可跟你们一样一事无成,也不愿意在那种事情上取得成功。但我不是说我要主动选择一事无成,没人会主动选择一事无成,对吧?我清楚自己不想要什么,但是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问一两个现实的问题。”理查德说。安娜和莫莉此时正龇牙咧嘴地玩味着“一事无成”这个词,汤米对这个词的使用跟她俩别无二致,她们都不会把这个词套到自己的头上——至少不会那么简单粗暴、盖棺定论地套到自己头上。

“你打算靠什么为生?”理查德说。

莫莉被激怒了,她刚为汤米营造出了片刻的可以让他安全思考的氛围,她不希望汤米被理查德的冷嘲热讽拽出这样的氛围。

但汤米说:“如果我妈不介意的话我还是想靠她的收入过一阵子,不管怎么说我的花销其实非常低。但如果我必须得出去挣钱,我可以随时找个地方去教书。”

“那种日子将会比我现在想提供给你的辛苦得多。”

汤米感觉到了尴尬。“我感觉你并没有理解我想表达的意思。也许我的表述方式有点问题。”

“你想成为那种成天泡咖啡馆的文艺流浪汉。”

“我不这么看。你只喜欢有钱人,所以才会这么说。”

三个大人都陷入了沉默。莫莉和安娜之所以沉默是因为她俩再也不用担心汤米无法捍卫自己的立场了,而理查德之所以沉默是因为他担心自己会招来汤米的怒火。片刻后汤米说:“我也许可以当个作家试试。”

理查德叹了口气,莫莉克制着不予置评,而安娜喊出了声:“天哪!汤米,这么多话我都跟你白说了吗?”

他真诚地望向她,固执地回应道:“你不记得了吗,安娜,对于写作我没你那么多复杂的想法。”

“什么复杂的想法?”莫莉敏锐地问道。

汤米对安娜说:“你说的那些我全都思考过了。”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莫莉锲而不舍地追问道。

安娜说:“汤米,对你的了解越深入,你就越让人害怕。别人说点儿什么你都会特别当回事儿。”

“但你那时确实是认真的吧?”

安娜遏制住了自己想要用玩笑话来结束话题的冲动,说:“没错,我当时是认真的。”

“我知道你当时是认真的,所以我才认真思考了你说的。你的想法有些自负。”

“自负?”

“对,我是这么觉得的。我来找过你两次,然后你说了你的想法,我把你说过的所有话都放在一起理解时就嗅到了自负的味道,这种自负接近于某种轻蔑。”

另外的两人,莫莉和理查德,现在都被排除在了对话之外,他俩正靠着椅背坐着,笑着点了支香烟,彼此交换着眼神。

而安娜却回忆起了汤米彼时向她求助时的真诚,于是决定继续将她的老友莫莉排除在对话之外,至少暂时如此。

“如果我的话听起来带些轻蔑的味道,那可能是我没解释到位。”

“这意味着你对他人没有信心。我觉得你在害怕。”

“害怕什么?”安娜说。她感觉自己暴露了,尤其是在理查德面前,她忽然感到自己的喉咙又干又疼。

“害怕孤单。是的,我知道这话在你听来很可笑,当然了,因为你宁愿选择单身也不愿为了避免孤单而结婚,但我说的不是那种孤单。你害怕书写自己对生活的看法,因为这样一来你可能会将自己置于一个被人一览无余的位置上,你可能会暴露你自己,你可能会孤单一人。”

“噢,”安娜阴郁地说道,“你是这么觉得的吗?”

“是的。如果你并不害怕这个的话,那你的那种态度就只可能是轻蔑了。我们聊政治的时候,你说你从入党的经历中明白了一件事,即这世上最糟糕的莫过于政治家不讲真话,你说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谎很快就会引发一连串的谎话,贻害无穷——你还记得吗?这个话题你聊了很长时间……扯远了。你对政治抱着这样的看法,你写了这么多书却从没给人看过,你说你相信世界上存在很多摆在抽屉里的书,这些书都是人们写给自己看的——其分布范围并不限于那些会因言获罪的国家。你还记得吗,安娜?这就是种轻蔑。”他并没有在看她,而只是将认真、阴郁而内省的目光投往她的方向。这时他注意到她脸上泛起红晕并露出了受伤的神色,于是收起了锋芒,犹犹豫豫地问:“安娜,你当时说的的确是你自己心里所想,不是吗?”

“是的。”

“所以,安娜,你真觉得这些话我听了会不往心里去吗?”

安娜闭眼沉默了片刻,苦笑道:“我想我低估了——低估了你对待我所说的话的认真程度。”

“说话跟写作是一回事,我凭什么不认真对待你的话呢。”

“我都不知道安娜这些日子居然还在写作。”莫莉强势地介入了对话。

“我没在写。”安娜不假思索地答道。

“你又来了,”汤米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记得跟你说过,我一度深受厌倦与徒劳感的折磨,也许我并不想传播这种情绪。”

“安娜要是真能把她对写作的厌倦传染给你,”理查德笑道,“那我以后就再也不跟她吵架了。”

这句话委实太不合时宜,汤米直接无视了理查德,并礼貌地克制住了自己的尴尬,继续说道:“如果你觉得厌倦,那就厌倦呗,为什么要掩饰呢?但问题是,你聊到了责任感,我也有同感——现在大家都不愿意为彼此负责了。你说除了少数几个人,社会改革派们现在已经不愿意再担负道德责任了,你是这么说的,没错吧?然而你一直在写笔记,记录着你对生活的想法,但你却把这些想法就这么一锁,这恰恰就是不负责任。”

“非常多的人又会说:这是传播负面情绪、混乱无序。或者说:暴露内心的彷徨才是不负责任。”安娜的口吻似笑非笑,哀伤又懊悔,她试图唤起汤米的认同。

而汤米马上令她落空了。他关闭了心门,往椅背上一靠,一副被她辜负的模样。他不急不躁但却固执的坐姿表明:她和其他人并没什么两样,都注定会辜负他的期望。他撤回到了自己的防御工事中,说:“随便吧,我下楼来就想说这个:我打算继续这么无所事事一两个月,再怎么说,也比像你们期望的那样去上大学省钱。”

“钱不是重点。”莫莉说。

“你会发现钱恰恰是重点。”理查德说,“你要是改主意了就给我打电话。”

“不管怎样我都会给你打电话的。”汤米给了父亲他应得的尊重。

“谢谢。”理查德简洁又忿忿地说。他从座位上起身站了会儿,没好气地冲着两个女人咧了咧嘴道:“莫莉,我之后再找一天过来吧。”

“随时欢迎。”莫莉乖巧地回应道。

他冷冷地向安娜点头致意,接着双手在儿子肩上稍稍搭了片刻。见对方无动于衷,他便离开了。汤米当即也站起身说:“我回房间去了。”他走到门边,脑袋前伸,一只手扭动门把,将门打开到门缝刚好与自己身体等宽的程度,然后像挤牙膏一样把自己从门缝里挤了出去,随后她俩就听到了他上楼时一如往常的咚咚的脚步声。

“好吧。”莫莉说。

“好吧。”安娜说,准备迎接质询。

“看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

“其中之一就是我好像跟汤米说了不该说的话。”

“又或者有些话题跟他说得还不够。”

安娜强打精神,开口道:“好吧,我知道你希望我多谈谈在艺术上遇到的问题什么的,但对我来说问题不在这里……”莫莉只是听着,一脸狐疑,甚至还有些怨恨。“如果真的只是艺术层面上的问题的话,事情反倒简单了,不是吗?然后我们就能开展有关现代小说的学术讨论了。”安娜的语调里已满是火药味,但她仍试图通过微笑来缓和自己的语气。

“那些日记写了什么?”

“那些不是日记。”

“具体是什么不重要。”

“那是混沌,问题就出在这里。”

安娜眼看着莫莉瓷白的手指紧紧交握在一起,它们像在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不过如果你坚持要这样,那我也会忍受下去。

“你既然已经写出来一本小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能再写一本。”莫莉说。安娜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但她的朋友此刻眼中却突然噙满泪水。

“我不是在笑你。”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莫莉决然地拭去眼泪,“就算我自己没有产出,我也希望你能有,这对我来说一直都非常重要。”

安娜差点就固执地说出“可我不是你的附属品”这句话了,但却意识到这应该是对自己母亲说的话,于是又咽进了肚子里。安娜对自己母亲的记忆非常之少:她很久以前就去世了,但每逢这样的时刻,她就会在脑海中构想出一个强势而独裁,她需要与之战斗的形象。

“你在有些话题上实在太过易怒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起头。”安娜说。

“没错,我是易怒,我是愤怒,我会对所有虚掷自己才华的人感到愤怒,也不光是对你,我对不少人都这样。”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有件事情引起了我的兴趣。你还记得巴兹尔·莱恩吗——就是那个画画的?”

“当然,我认识他。”

“他在报纸上刊登了一篇启事,说自己再也不会拿起画笔了,因为这个世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艺术已经无关紧要了。”莫莉沉默着没搭话,安娜只好追问道:“你就没什么感想?”

“没有,特别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情况下。不管怎么说,你不是那种只会写些悲春伤秋的东西的人,你写的可是现实。”

安娜险些又笑出声来,但还是淡定地说道:“你有没有意识到咱们嘴里说出来的话有多少不过是鹦鹉学舌?你刚才那句话就像是来自某篇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而且还是最糟糕的段落。天晓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反正我不懂,也从来就没搞懂过。马克思主义如果真的要评论文学,它也会说一篇悲春伤秋的东西应反映着‘现实’,因为情绪是社会的一种功能及其产物……”当她注意到莫莉的表情,她顿了一下,“别做出这副表情,莫莉,是你自己说想听我说这个的,所以我才说的。还有,理想,如果破灭时不那么伤人就好了。咱们现在身处1957年,覆水难收,木已成舟,罢了。但是突然间英国的艺术界却出现了一种现象,谁能料到呢——有一大票之前跟党不搭边儿的人忽然跳出来叫嚣,人云亦云地说那些悲春伤秋的小说和剧作都不能反映现实。而他们所谓的现实一定会让你大吃一惊,他们所谓的现实就是经济,或是正在收割反抗新秩序的人生命的那一挺挺机枪。”

“我说不过你,我觉得这么聊天不公平。”莫莉语速飞快地回应道。

“我也不过就是写过一本小说而已。”

“要是有一天这本小说不再能给你带来收入,你又该怎么办呢?能写出那么一本是你运气好,但这不可能长久的。”

安娜克制着说话的冲动。莫莉刚才这么说纯粹是出于恶意,她真正想说的是:我很高兴你马上就要跟我们一样屈服于现实的压力了。安娜心想:我宁可自己从来都不会巨细靡遗地对每句话、每个弦外之音都这么敏感。要是放在以前,我是不可能注意到这些细节的,但现在每一次对话、每一次与人的接触都像穿越雷区,哪怕是最好的朋友有时都会朝你的胸口重重地扎上一刀,我为什么就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呢?

她差点就要反唇相讥:“你不过是在期盼听到我的收入快要见底,我很快就得去找份工作的消息罢了。”然而她只是以愉快的口吻回应了莫莉那句话的字面意思:“我也觉得入不敷出对我来说不过是时间问题,到时候我就得去找份工作了。”

“而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却什么都没干。”

“也不是,我招惹了不少麻烦事。”莫莉脸上再度浮现出狐疑的神色,安娜于是决定不再隐瞒。她轻松幽默而又哀伤地说道:“我这一年过得很不顺,首先,我险些跟理查德发生婚外情。”

“果真如此。你居然连理查德的主意都想打,可见这一年对你来说确实相当不顺了。”

“你看,特别有趣的是整件事都无比混乱,这一定会让你大吃一惊的——不过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跟理查德聊他的生意呢,这也太怪了吧。”

“你是想说,你之所以对他感兴趣是因为他有钱?”

“天哪,莫莉,你想什么呢?很显然不是啊。我刚才告诉过你,一切都崩裂成碎片了。英国人已经不再信仰任何事情了,他们让我想起了中非的白人——他们以前会说:‘再过五十年黑人就要把咱都赶到海里去了。’这么说的时候他们还嬉皮笑脸的。换句话说就是:‘我们也清楚自己当下的所作所为是不对的。’事实证明五十年的预期还是太乐观了,变天的时候还远不到五十年。”

“先交代理查德的事儿。”

“他请我去了场豪华晚宴,算是庆祝吧。他当时刚控股了欧洲的某个产业,好像是铝锅,要不然就是洗洁精或者是飞机螺旋桨制造业之类的。当时在场的有四位商业巨头和四位美女,我也是美女之一。我就坐在座位上观察着那几张脸,老天爷,那场面可太瘆人了,我瞬间退行到了共产主义者最初始的状态——你懂的,那阶段的人会觉得自己的首要任务就是开枪打死这帮王八蛋——不过,之后他会看清己方阵营相同位置的家伙其实也是一样混账。我注视着那些面孔,就只是坐在那儿这么注视着。”

“但对我们来说这都是老生常谈了,”莫莉说,“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这还是我第一次有了切身体验。他们对待自己女人的方式——当然他们很大程度上都是无意识的。我的天,咱们也许会有为自己的人生而感到自惭形秽的时刻,但咱们这群人还算是走运的,至少没野蛮成他们那样。”

“先交代理查德的事儿。”

“哦对,不过也没那么重要,他就是个小意外。他开着他那辆全新的捷豹送我回了家。接着我请他进门喝了杯咖啡。然后他的箭就上了弦。我当时琢磨着,跟我睡过的一些个白痴比,这个人好像也差不到哪里去。”

“安娜,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难道从没有过那种道德感耗尽的时刻吗?你会心想,这他妈的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我是说你讲话的方式,你以前从没这么讲过话。”

“我想也是。不过我意识到一件事——我们如果真的想要过那种可以称之为自由的人生,即男人们所拥有的那种人生,那我们为何不使用跟他们一样的语言呢?”

“因为我们跟他们不一样,这是关键。”

安娜笑道:“男人。女人。束缚。自由。好。坏。是。非。资本主义。社会主义。性。爱……”

“安娜,理查德后来又干什么了?”

“什么都没干。你也太在意这件事了。我坐着边喝咖啡边盯着看他那张愚蠢的脸,心想我要是个男人就会想睡他,很有可能单纯就是因为他笨——我是说如果他是个女人的话。然后我就感到自己特别特别特别的提不起劲儿。他也感觉到我没了兴致,但还是决定挽回一下,于是站起身说了句‘好吧,我最好还是直接回普雷恩大道16号吧’之类的,并期待我会说:‘哦不,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你离去。’你懂的,这些惨遭自己妻儿绑架的可怜已婚男性,他们一个个的都会说这种话。可怜可怜我吧,我必须回普雷恩大街16号,那沉闷而无需我做家务的市郊的家中去了。他刚才就已经说过一遍了,后来又说了足足三遍——就仿佛他根本不住在那里,从来没结过婚,普雷恩大街16号的小房子和里头的太太,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

“纠正一下,那可不是什么小房子,而是一栋大得要死的位于里奇蒙[3]的豪宅,屋里有两个女佣三辆车。”

“你必须得承认他身上散发着一种专属于市郊的气息,很诡异,但是那些人身上都有——我是说那些有钱人,他们都有这种味道,在那股味道里你能瞧见一件件帮人省时省力的家电,还有他们身着睡衣的孩子们下楼来和爹地亲亲说晚安。这群人一个个的净是些自以为是的猪头。”

“你说话跟个婊子似的。”莫莉说。她脸上的神色表明她意识到了什么,然后出于对自己用词的惊讶,她露出了微笑。

“也够怪的,我每次都得调用极大的意志力才能不感觉自己像个婊子,而那些富豪们每次都全力以赴地——当然他们是无意的,这就是他们的成功之处了——让人感觉自己是个婊子。无所谓了。我当时说:晚安,理查德,我困了,感谢你向我展示了上流社会的生活。他杵在原地,思索着自己是不是该说上第四遍‘苍天啊,我得回到家中那个黄脸婆身边去了’,心里肯定还在想,安娜这个不开窍的女人怎么就无动于衷呢。我几乎都能听见他在心里嘀咕:果不其然,她就是个臭知识分子,我当初怎么就没在另外几个女孩里挑一个呢,可惜了。于是我就坐等着——看他打算怎么报复我的无动于衷。他说:安娜,你应该对自己好一点,你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上十岁,整个人越来越干瘪了。于是我说:但是啊,理查德,我要是说,噢快来吧,快快钻到我的被窝里来,那时你又一定会称赞我有多么美丽,所以事实一定介于这两种说法之间咯?……”

莫莉刚才一直把一个靠枕抱在胸前,她此刻抱着靠枕大笑了起来。

“于是他说:可是安娜,你邀请我上楼来喝杯咖啡的时候,心里一定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我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他说,我要么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要么永远井水不犯河水。我这时候已经受够了他,说:唉,你快走吧,理查德,你可太他妈无聊了……所以你明白了吧,现在我跟理查德之间注定会有种——芥蒂,是这个词吗?”

莫莉的笑声止住了,说:“你和理查德一样,你们一定是疯了。”

“是的,”安娜非常严肃地说,“你没说错,莫莉,我当时已经离彻底疯掉差不了多少了。”

这时莫莉倏地站起身,语速飞快地说:“我做午饭去。”她望向安娜的眼神带着些内疚和悔意。安娜也站起身说:“那我跟你一起去厨房。”

“你可以跟我说说八卦。”

“噢——”安娜很是松弛地打了个哈欠,“我仔细想了想,跟你还有什么新鲜事可讲?一切还不都是老样子。”

“一整年都没新鲜事?第二十次代表大会[4]呢?匈牙利[5]呢?苏伊士运河[6]呢?人们关注的焦点按照自然规律也会不停转换吧,真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小小的厨房洁白一片,井然有序,各种颜色的杯子碗碟码得齐齐整整,墙上和天花板上凝结的水珠晶莹闪烁,窗玻璃上结了层雾,烤箱仿佛在内部热气的作用下晃动着。莫莉将窗户猛地往上一推,热气腾腾的烤肉香味立刻窜上了潮湿的屋顶,窜进了泥泞的后院,与此同时一小团阳光高高地越过窗台,蜷缩着落在了地板上。

“英国啊英国,”莫莉说,“我这次回来感觉比以前还要糟糕,我还在海上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能量正向外流失。我昨天去了好几家店铺,瞧见一张张和善而体面的脸,每个人都这么的温柔,这么的礼貌,这么的无聊至极。”她瞥了一眼窗外,随后又决绝地转过身去,背对着窗户。

“我们,以及所有我们认识的人都将用一辈子来抱怨英国,可大家依旧在这里生活着。咱们最好接受这样的现实。”

“我很快又要出国了,要不是为了汤米,我明天就走。昨天我在剧院里排练,有戏份的男人全是怪胎,只有一个例外,他才十六岁。所以我回来干吗呢?我在国外的时候,一切都那么自然,男人女人对你的态度都一个样,这种感觉就很好,我从不需要记得自己的年龄,从不需要考虑性。我交过几个女朋友,一切都是那么的无忧无虑。然而从你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你就得严阵以待,提醒自己说,从现在起得多留个心眼了。除去少数例外,这些男的可全都是英国人,然后你整个人就会格外充满自我意识与性别意识。一个烂人遍地的国家有什么好的?”

“你再过一两个星期就会定下来了。”

“我不想定下来,我都按捺不住想要逃跑的冲动了。还有这间屋子,本该重新粉刷一遍的,我现在就是不想开工——刷墙也好,装上帘子也罢,我都不想干。为什么一回到这里,一切就变得如此艰难?这不是欧洲,在欧洲大家每天晚上睡几个小时,第二天就能很开心,在这儿每个人睡觉起来还得继续拼命……”

“好啦好啦,”安娜笑道,“我敢肯定咱们以后但凡从国外回来就会重复一遍这样的对话。”

一列地铁从附近地底下经过,屋子开始震动。“另外你得处理一下天花板了。”安娜抬眼道。这间屋子的房顶在二战期间被炸弹炸出了个窟窿,战后整个被空置了两年,在此期间各个房间都饱受风雨的洗礼,后来这个窟窿才被补上。每次地铁经过的时候,光洁的漆层表面下建材颗粒发出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而天花板上则开了道大口子。

“妈的,”莫莉说,“我不想处理,但也许我应该处理一下。为什么唯独在这个国家你认识的所有人似乎都知道该怎么摆出一副好脸,每个人都那么勇于承担。”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用力眨了眨眼将泪水挤出眼眶,然后回到了烤箱前。

“因为我们熟悉这片土地,我们思考问题的时候身处的是这个国家而不是别处。”

“这分明是扯淡,你心知肚明。行了,你最好赶紧说新闻,再过一分钟我就要把午饭端上来了。”现在莫莉身上反而开始散发出一种孤单的、未能被人理解的气息,她那双手正悲伤而又坚忍地控诉着安娜,而安娜与此同时在想:我要是此刻加入这场“男人到底有什么毛病研讨会”,我就甭打算回家了,我会留在这儿吃午饭,再搭进去一整个下午,莫莉和我之间的关系又会再度变得温存而友好,所有芥蒂都会消失,但我俩一旦分别,愤恨之情又会骤然升起——毕竟我俩各自都只会忠诚于男性,无法忠诚于女性……安娜眼看就要乖乖坐下了,但是并没有,她心想:我受够了,受够了男女对立,受够了抱怨、指责和背叛,此外,这样也不实诚,我们选择了某种生活方式,也知道这种生活方式可能产生的所有恶果,就算当初不知道,现在也该知道了,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怨声载道喋喋不休……还有,如果我不留个心眼,莫莉和我两人都将堕入某种老处女伙伴的关系中,我们将对坐着说:你还记得那个男人吗,那个谁那时候说了句特别缺心眼的话,肯定是1947年的事……

“好了,咱们开饭吧。”莫莉故作轻松地对安娜说。安娜已经在原地呆立了好一会儿了。

“好。你好像不太想听党内同志的事?”

“法国和意大利的知识分子全在没日没夜地讨论第二十次代表大会还有匈牙利,分享着各类观点及能从其中吸取的各种教训。”

“英国的知识分子也是一样的反应,不过谢天谢地他们已经开始腻味了。既然如此,我就跳过这个话题吧。”

“很好。”

“但我想我还是会提及三名同志——哦,只是顺带一提,”见莫莉一脸苦相,安娜犹豫了一下,“工人阶级及工会干部的三位好儿子。”

“哪三位?”

“汤姆·温特斯,伦恩·科尔霍恩,鲍勃·富勒。”

“我认识他们。”莫莉干脆爽利地说道。她向来什么人都认识,或者说她以前什么人都认识。“然后呢?”

“在代表大会以前,咱们圈子里就已经闹出了些动静,出现了各种阴谋论,还有南斯拉夫之类的,我就是那时候认识他们的,起因是他们看不起的所谓的文化工作。当时我跟和自己立场相同的人花了不少时间进行党内斗争——我们这群人太天真,还妄图说服大家承认在苏联发生的事,而不是一味地否认。我有一天突然就收到他们三人的信——当然了,那三封信是各自寄出的,他们之中没人知道另外两人也写了信。他们三人都十分坚定,在他们看来莫斯科方面的任何丑闻,或者‘慈父’斯大林曾经犯过错的论调,全都是工人阶级的敌人散布的谣言。”

莫莉笑出了声,但是纯粹是出于礼貌,她对于这类事情有些不太好的回忆。

“这还没到重点,重点在于,这几封信彼此之间几乎难以分辨。当然了,是在无视笔迹的前提下。”

“笔迹可不是什么能随便无视的东西。”

“作为消遣,我把这三封信在打字机上都打了一遍——都还挺长的——然后将它们并排摆好。这三封信从措词、文风到情感基调全都一模一样,你根本不可能分辨出这封是汤姆写的,那封是伦恩写的。”

莫莉忿忿道:“你这么折腾就是为了写你和汤米一起隐瞒的笔记什么的?”

“不是,只是出于我的好奇。我还没讲完呢。”

“行吧,你继续。”

“然后代表大会就开始了,我几乎立马就又收到了三封信,这三封信字里行间的歇斯底里、无地自容、悔不当初和妄自菲薄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你又把它们打了出来?”

“对,然后并排摆在一起。简直就像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你还不明白吗?”

“不明白。你到底想说明什么?”

“有个想法在我的脑子里蹦了出来——我自己又是什么类型的人呢?我到底从属于哪个未知的集体呢?”

“怎么就蹦出这种想法来了?反正我不会这样想。”莫莉想说:你要是觉得自己这么无足轻重,那请便,别拉上我。

安娜很失望,因为她最期待能与之讨论这一发现以及随之而来的想法的对象就是莫莉。安娜立刻说:“哦,好吧,我自己还觉得挺有趣的。这跟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息息相关——后来出现了一段可以被概括为大彷徨的时期,有一部分人退党了,或者说所有人都退党了——‘所有人’指的是那些心理上已经到达极限的人。那个星期都还没过完,突然间——就发生了件了不得的事情,莫莉……”尽管安娜并不愿意这样,但她又开始试图引起莫莉的兴趣——“那个星期内我又收到了三封信,字里行间再也没有任何犹疑,且义正词严,充满目标感,当时匈牙利事件才刚过一个礼拜,换言之,又有人把鞭子给抽响了,听到鞭响的人又重新列队站好了。这三封信依旧一模一样——我当然不是说每个字都一样啦,”随着狐疑的表情慢慢在莫莉脸上浮现,安娜也有些失去了耐心,“我是说文风还有遣词造句的方式一模一样,就仿佛第二次寄来的那些歇斯底里、妄自菲薄的信从来没存在过一样。事实上我敢肯定汤姆、伦恩和鲍勃一定都选择性遗忘了自己写过那些信。”

“但那些信你还留着?”

“我当然没打算拿这几封信去对簿公堂,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莫莉站起身,拿起一块粉紫相间的布缓缓地擦拭起了杯子,然后将杯子依次高高举起,对着光照了一下,然后再放下。“我已经烦透了这些个破事,不想再被牵扯进去了。”

“但是莫莉,咱们应该不至于真的撒手不管了吧?这么多年来咱们一直是共产主义者或准共产主义者,你想怎么称呼都行,咱们没办法一拍脑门说:行吧,我受够了。”

“可笑的是我的确受够了。是,我知道这很奇怪,两三年前我还会因为自己没能拿出全部的业余时间来组织活动而感到内疚,现在我下班以后就会一直无所事事却感觉不到半点内疚。我已经不在乎了,安娜,真的。”

“问题并不在于感没感觉到内疚,而是思考其中的意义。”

见莫莉没搭话,安娜赶忙接着往下说道:“你想听听‘殖民者’的消息吗?”

她俩用“殖民者”来指代一群美国人,这些人都是因为政治原因[7]才客居伦敦的。

“我的天,不想听,我也受够他们了,算了算了。我想知道纳尔逊怎么样了,我还挺喜欢他的。”

“他正在写美国史诗。他跟他老婆分了,因为对方是个神经病。然后他邂逅了一个女孩,那女孩人挺好的,结果他又觉得对方是个神经病,于是跑去找他老婆复合,然后又跑了,邂逅了另一个女孩,目前这个女孩还没有发神经。”

“其他人呢?”

“大同小异,差不多一个德行。”

“好吧,那就略过吧。我在罗马也遇到了美国‘殖民者’,一群天杀的可怜虫。”

“没错。你还想打听谁?”

“你的那个朋友,马特龙先生——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就是那个非洲人?”

“当然。鉴于他现在正在吃牢饭,我估计明年这个时候他应该能成为总理。”

莫莉笑出了声。

“还有你的朋友德·席尔瓦。”

“我跟他的友谊已经是过去时了。”尽管安娜的口吻已经严肃了起来,莫莉还是再次笑出了声。

“他的状况如下:他和他妻子一起回了锡兰——你大概还记得,他妻子原本是不愿意回去的。他之所以写信给我是因为他给你写过信却没得到任何回音。他在信里说锡兰美不胜收,处处风景如画,他的妻子正准备生第二胎。”

“然而她却并不想生二胎。”

安娜和莫莉蓦地同时笑了起来,她俩的默契突然又回来了。

“接着他又说自己想念伦敦以及这里自由的文化。”

“那我估计咱们随时都可能会收到他已经回来的消息。”

“他已经回来了好几个月了,妻子显然被他丢在了锡兰。他说自己配不上她,说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考虑到她现在跟两个孩子一起被困在锡兰,而且还身无分文,那不过就是几滴鳄鱼的眼泪罢了。反正他现在安全上岸了。”

“你跟他已经碰过面了?”

“是的。”但安娜发现自己没办法继续跟莫莉讲述究竟发生了什么。告诉她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俩到头来只会像过去时常发生的那样,一整个下午都在进行沉闷而痛苦的对话,而她已经发誓不想再和莫莉重复这样的交流了。

“你自己又有什么新闻呢,安娜?”

莫莉总算问了个安娜可以回答的问题,这还是头一回,于是安娜立刻答道:

“迈克尔来找过我了,大约一个月前吧。”她以前跟迈克尔同居过五年,两人的关系在三年前宣告结束,安娜当时其实并不想分手。

“情况如何?”

“某种程度上,就跟完全没分过手一样。”

“那还用说,毕竟你俩彼此都那么知根知底了。”

“但他表现得就好像——我该怎么形容呢?就好像我是他的老友。他开车带我去我想去的地方,谈论起他某个同事的时候他会说,你还记得迪克吗?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他都不确定我是否还记得迪克这个人,我们当年经常和迪克见面。他说,迪克在加纳找了份工作,带老婆一块儿去了。迈克尔还说,迪克的情妇也想跟他一块儿去。情妇就没一个省油的灯,迈克尔这么说着就笑了起来。他很直白,你知道的,他身上有种潇洒不羁的劲儿。但这句话伤到了我,他也露出了尴尬的神色,因为他记起了我也曾是他的情妇,所以他涨红了脸,满面愧疚。”

莫莉一言不发,只是注视着安娜。

“大概就是这样。”

“男人都是猪头。”莫莉的语气很是轻快,还有意在那个能把安娜逗笑的音节上重读了一下。

“莫莉?”安娜痛苦地恳求道。

“怎么?这个话题还有继续聊下去的必要吗?”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那个,咱们有没有可能犯了一个错?”

“什么?才一个?”

但安娜笑不出来。“不,我说认真的。咱俩都对自己坚强的品性深信不疑——不,你先听我说,我是认真的。我想说的是——婚姻告吹了,我们说,反正我们的婚姻是残次品,真糟糕。男人把咱甩了——真糟糕,我们又说。但无所谓,我们没有男人的协助,自己将孩子带大——我们说,这也没什么,我们能应付。我们入党那么多年,然后我们说,好吧好吧,我们犯了个错,真是糟糕。”

“你想表达什么?”莫莉很是机警,对安娜也充满了距离感。

“唉,你难道不觉得有一天咱们可能会遇上一道死活都过不了的坎?这种可能性至少是存在的吧?因为当迈克尔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对我来说从来就没有翻篇。我觉得自己已经完了。唉,我也知道,我也许该说的是,行吧行吧,他甩了我——五年就五年吧,生活还要继续。”

“但也没有别的办法,生活只能继续啊。”

“咱们这样的人为什么从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呢?从不。大大方方认栽说不定对咱们更有好处呢。我指的并不单单是爱情和男人,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这么说:我们是人,由于我们凑巧身处某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因此我们作为某个宏大理想强有力的一部分——尽管这只是我们自己的想象——而存在,而现在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一宏大的理想已然逝去,真相摆在眼前——我们已经毫无价值了。毕竟,莫莉,这也没多大损失,所以有些人,为数不多的某类人,承认自己受够了,已经结束了。这又有何不可呢?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多多少少是种自负。”

“唉呀,安娜!你说了那么半天不就是因为迈克尔吗,兴许哪天他又会回来找你,然后你俩就又能再续前缘了,就算他没回来,你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你还有你的写作啊。”

“我的天,”安娜叹息着,“我的天。”一段时间过后她的语气又恢复了镇定:“我是说了不少怪话……好了,我现在得赶回家了。”

“我记得你不是说詹妮特正跟她的朋友在一起吗?”

“是,但我自己还有事情要处理。”

她们干净利索地亲吻了对方,而她们没能达成的交流则借由手部温柔的,甚至是俏皮的轻轻一握,传达给了彼此。安娜走到了大街上,朝家的方向走去,从这里到她的住所只消步行几分钟,她家就在伯爵宫[8]一带。她转弯踏上自己住的街道,这时她的视线不自觉地避开了整个街区。这条街道不能被称为家,甚至连那栋房子也不能被称为家,只有她自己的公寓才能被称为家,而在自家房门在身后关上之前她都不愿意主动看外面的街区哪怕一眼。

她家位于一座联排寓所最顶部的两层,有五个大房间,底下两间,顶上三间。迈克尔劝安娜找个自己的地方搬进去,那都是四年前的事了。他说,就这么住在莫莉家里,一直在大姐姐羽翼的庇护下对她不是什么好事。她说自己负担不起搬出去独自住的费用,他跟她说可以把其中的一个房间租出去。于是她搬了出去,憧憬着他会和自己一起生活,但他没过多久就离开了她。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里她的生活仍循着他为她设定的轨迹继续着,一个大间里住着两个学生,另一个房间里住着她的女儿,而她自己的卧室和客厅都是照着两个人——她自己和迈克尔——的需求布置的。后来走了一个学生,她懒得去另寻一个租客,对自己这个本打算和迈克尔共住的卧室也日趋厌恶,遂搬去了楼下的客厅,她就在里头就寝并整理自己的笔记。楼上还住着个学生,一个威尔士来的年轻人。有时安娜会心想:自己也可以说得上是和一个小伙子共处一个屋檐下了。但那人其实是个同性恋,而他俩也鲜有矛盾,因为两人都很难遇见彼此。詹妮特在几个街区外上学时,安娜就只需料理好自己的生活,詹妮特在家时她就将自己的全部精力和爱留给她。每个星期都会有个老太太上门来打扫卫生。安娜的收入起伏不定,都来自于她唯一的一本小说——《战争前沿》。这本书一度十分畅销,现在给她带来的收入还足够她日常花销。她的公寓布置得赏心悦目,白色的墙壁,亮色的地面,楼梯的栏杆与扶手在红色墙纸的映衬下勾勒出白色的花纹。

这就是安娜日常生活大致的状态,但唯有孤身一人身处那个大房间时,她才能做最真实的自己。那是个长方形的房间,里面放置着一张窄床,床的四周堆满了书籍和纸张,还摆着一部电话机。房间临街一侧的墙壁上开着三扇长条形的高窗,而接近壁炉的一侧则搁了一张办公桌,桌上放着一台打字机,她经常在上面处理信件,偶尔撰写书评和文章。房间另一头摆了一张刷了黑漆的长桌,抽屉里存着四本笔记本,桌面上永远干干净净的。房间的墙壁和天花板都是白的,但却被伦敦阴沉的气氛衬得黯淡了,地板被漆成黑色,床上罩着块黑布,而长长的窗帘则是暗红色的。

安娜此刻一个接一个地经过那三扇窗边,观察着微弱而褪色的阳光,阳光无法直射到高耸的维多利亚时代建筑间形同峡谷底部的街道上。她拉上了窗帘,愉快地听着窗帘滑轮在轨道上滑动的声响,还有沉重的丝质面料相互刮擦时发出的窸窸窣窣声。她打开了长桌上的台灯,黑色的桌面开始反光,倒映出了近旁帘子的红色。她将四本笔记依次拿出,并排摆放好。

她在这张桌子上伏案工作时会用到一张老式的练琴椅。她将练琴椅的坐垫调到几乎与桌面齐平的高度,然后坐了上去,俯视着这四本笔记,如同一位将军从山巅俯视着下方山谷里整装待发的大军。

注释

[1]厄勒克特拉和安提戈涅均为古希腊悲剧中的人物,在心理学中分别用以指代有恋父情结和恋母情结者。——编注。

[2]托利党(Tories),即英国保守党,以反对政府干涉经济、反福利制度的自由主义政策为基本纲领的政党。

[3]里奇蒙(Richmond),伦敦西南郊的一个区,富人占相当比例。

[4]指苏联共产党第二十次代表大会,1956年2月14日至26日召开,赫鲁晓夫在会上做了《关于个人崇拜及其后果》的报告,批判了对斯大林的个人崇拜,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产生了深远影响。

[5]指匈牙利十月事件,始于1956年10月23日布达佩斯学生街头抗议,后来抗议活动迅速扩散,民众组织“工人委员会”提出政治变革的要求,一度成立了新政府,后来苏联派兵干预,约两千七百名匈牙利民众与七百多名苏军士兵死亡,二十万匈牙利人流亡海外。

[6]指第二次中东战争,1956年英国、法国、以色列与刚宣布将苏伊士运河收归国有的埃及纳赛尔政府间发生的武装冲突。

[7]可能是指1950年代席卷全美国的麦卡锡主义,在此期间美国大批左翼人士遭到迫害。

[8]伦敦中心偏西的一个地区,得名于曾持有这块土地的华威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