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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姨娘玉舒院
暮色四合时,杂役房的檐角挂起了一串红灯笼。
甘棠捧着粗陶碗,蹲在门槛上小口啜着黍米粥。
粥稀得能照见房梁上的蛛网,她学着旁人的样子,把碗沿抵着唇边慢慢转圈——这样能多沾些米浆。
甘青挨着她坐下,从袖口抖出半块硬饼子:“丙间东数第三根柱子后头藏的。“
大通铺挤得像晒干的咸鱼,十二具身子挨挨挤挤地发着馊味。甘棠蜷在靠墙的角落,数着屋顶漏进的月光算时辰。
隔壁丫头翻身压到她冻疮溃烂的脚趾时,她咬着草席把痛呼咽回去。阿姊说过,深宅里第一夜能睡熟的人,活不过三个月。
“起——“天还乌沉着脸,铜锣就震碎了寒气。
甘棠滚下通铺时顺手扯平中衣褶皱,这是昨夜偷看管洒扫的春杏姐姐学的。
罗嬷嬷立在滴水成冰的院里,藤条梢头结着冰溜子,正滴滴答答往青砖上砸。
“腰板!“藤条抽在甘棠后颈,火辣辣地疼。
她盯着自己呼出的白气,照着前头大丫头的样子收腹挺胸。
晨雾散尽时,青砖地上凝了层冰,她的布鞋底早被雪水浸透,脚趾冻得没了知觉。
端茶训练从午时持续到日跌。甘棠托着盛满热水的粗陶碗,腕子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罗嬷嬷的铜烟锅敲在她手背:“泼一滴,今夜就舔地砖解渴。“
前日挨罚的丫头手背还肿着,此刻正跪在廊下擦地砖缝。
洗衣房的老井台结着青苔,甘棠跪在冰水里捶打衣裳。皂角水泡烂了指缝,她盯着水面倒影练习微笑——要露六颗牙,眼角微垂,这是昨夜偷看大夫人跟前彩屏姐姐的模样学的。
甘青突然撞她手肘,一件松花色的肚兜飘到跟前,金线锁边的并蒂莲晃得人眼晕。
“三姨娘的。“甘青压低嗓子,指尖飞快地刮过绣样。
甘棠装作没看见她袖口闪过的银光,埋头将肚兜按进木盆最底层。
晾晒时特意选了背阴的竹竿,罗嬷嬷说过,主子的贴身衣物不能晒在日头底下。
惊蛰前的雨水带着冰碴,甘棠抱着晾干的衣裳穿过游廊。月洞门突然转出个穿水红比甲的丫头,她慌忙退到墙根低头。
金丝绣鞋停在跟前,甘棠盯着鞋尖缀的东珠——足有她小指甲盖大,三姨娘上个月赏给贴身丫鬟的便是这种珠子。
“倒是伶俐。“罗嬷嬷某日突然掐住她下巴,“明日去领夏装。“
甘棠摸到新衣内衬藏着根金线,借着补衣的油灯挑出来缠在腕上——这是从三少爷旧衣缝里落的,攒够十根就能换块饴糖。
领夏装那日,甘棠在库房前数清了檐下挂的十八盏琉璃灯。
管事的赵娘子多看了她两眼:“倒是个齐整的。“她露出六颗牙的笑,后槽牙却咬得死紧——阿姊说过,夸你齐整的未必是好事。
“甘棠、甘青,玉舒院问话。“蝉鸣撕开盛夏的正午,甘棠抹了把流进眼里的汗,袖口金线磨得腕子发痒。
穿过第三道月亮门时,她瞥见甘青往嘴里塞了片叶子——是止汗的薄荷,昨儿洗衣房晒着的。
三姨娘歪在竹丝凉榻上,石榴裙下露出缀珍珠的绣鞋。五岁的玉姐儿趴在她膝头,腕上金铃铛随着吃冰碗的动作叮当响。
甘棠盯着地砖缝里凝住的冰酪渍,想起奴驿那个为口酸浆果噎死的丫头。
“可会梳头?“三姨娘吐出的瓜子皮粘在甘棠衣摆。
她伏得更低:“会梳双螺髻、垂云髻,还会给珠花缠金线。“
其实只会最粗浅的双丫髻,但昨夜偷看梳头嬷嬷给玉姐儿编发,硬记下了手法。
西偏院的下人房飘着艾草味,四个大丫鬟正在熏蚊子。
穿杏色比甲的扔来两床被褥:“南边那两个铺位。“
甘棠摸着被角粗硬的棉絮,比杂役房的稻草暖和十倍。名唤甘穗的丫鬟递来半块香胰子:“擦擦汗,仔细熏着主子。“
夜风卷着荷香渗进窗棂时,甘棠数着更漏装睡。甘青的呼吸声忽轻忽重,像在等什么动静。
子时的梆子刚敲过,靠门的大丫头突然起身,裙摆扫过她面颊时带起股药味——正是三姨娘安胎药的苦气。
晨光染红窗纸时,甘棠摸到枕下压着的草编蚱蜢。阿爹被带走那日编的玩意儿,竟陪她闯过了六道门庭。
前院忽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接着是甘穗的轻笑:“玉姐儿又摔药碗了。“她低头理平衣襟褶皱,将六颗牙的笑抿得恰到好处。
玉舒院的青砖地上新铺了红毡毯,甘棠跟在甘穗后头数步子。三姨娘怀孕后院里添了四口青釉大缸,养着给玉小姐看的红鲤鱼。
她盯着水面晃动的日头,冷不防被塞了个彩绘陶罐——玉小姐又在闹着抓蝈蝈了。
“这个会翻花绳么?“五岁的小主子举着缠金线的彩绦,腕上金铃铛叮当作响。
甘棠跪在石榴树影里,把阿姊教的绳戏改了样式,翻出个胖元宝。玉小姐咯咯笑着扑过来,发顶两个小揪揪蹭得她下巴发痒。
章太医每月三次来请脉,药童背的乌木箱里总装着蜜饯。
甘棠端着铜盆候在廊下,瞧见老太医往三姨娘腕上垫的帕子都绣着金牡丹。
玉小姐偷摸药箱里的山楂丸时,周嬷嬷举着戒尺追出来:“姐儿仔细硌了牙!“
风往人脖子里钻,甘棠蹲在石阶上教玉小姐认字。周嬷嬷给的描红本上印着“福寿安康“,小主子偏要用朱砂画乌龟。“这是给弟弟的。“玉小姐把宣纸拍在她膝头,墨迹糊成个红团团。
三姨娘赏下两匹素罗纱那日,甘棠正和玉小姐编蛐蛐玩。
三姨娘倚着软枕轻笑:“倒是童趣。“转头让丫鬟取了匣琉璃珠给她们玩。
夏至前夜,玉舒院移来六缸睡莲。甘棠提着纱灯陪玉小姐找花苞,萤火虫掠过水面时,小主子突然往她嘴里塞了块玫瑰酥:“比章爷爷给的药丸甜。“
她含着酥饼不敢嚼,想起罗嬷嬷说过,主子的吃食奴才得捧着接。
周嬷嬷中暑那日,甘棠被指派值夜。玉小姐闹着要听故事,她就把奴驿的苦日子编成兔子精闯关:“...小灰兔翻过三座山,终于找到藏着胡萝卜的宝箱...“
月光透过茜纱窗落在锦被上,小主子的呼吸渐渐绵长。
白露那天,章太医带着新制的安胎丸过来。
玉小姐非要试吃,甘棠抢着吞了半颗,喉头泛起酸苦,面上还得笑:“姐儿瞧,奴婢吃了能长高呢。“
其实舌根都麻了,回房连灌三瓢井水才压下恶心。
中秋宴上,玉小姐赏了她半块枣泥月饼。甘棠躲在耳房就着冷茶吃,馅里居然有整颗核桃仁。
甘穗撞见笑她:“跟个仓鼠似的。“忽然往她手里塞了包松子糖:“周嬷嬷柜子里摸的,别让姐儿瞧见。“
夜风掠过檐角铜铃时,甘棠摸出枕下的草蚱蜢。
玉舒院的桂花香盖住了奴驿的霉味,她对着月光数窗棂影子,忽然听见玉小姐在梦里咯咯笑,金铃铛随着翻身轻响,像极了阿姊腕上褪色的铜镯。
这日子真好啊,好的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