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章 紫禁城中日月长(1)
北平的地铁有一些好听的站点名:知春里、安河桥北、芍药居还有木樨地。
木樨传统来说是桂花的另一个名字,此木樨又可能非彼木樨,在这一方面说法颇多。
一说木樨地原种苜蓿,后而化名;二说曾经此地种过桂树,以十里金桂香闻名,因此得名;三说有黄花菜的色泽如同桂花,获此美誉。
……
早上六点半
祁州从家里出来碰到了高中时期的学长,祁州主动拉下车窗和他打招呼,碰巧古建工程区和卢焰工作的地方相距不远,顺道捎了他一程。二人在路边简单的寻了个早餐铺。
老板娘招呼着他们坐在店外。
要了两份咸豆浆、油条段、咸菜和几个包子。
白色瓷碗里的几片紫菜、油条段和虾皮被热乎乎的豆浆冲的在碗儿里止不住的打转儿,然后根据个人喜好可以适当撒些香油和葱花。
吃饭时,闲聊了几句。
“是不是好久没吃这口儿了。”
卢焰换了个手拿烟,笑着接过祁州递过来的牛肉包子咬了一大口。
祁州拿了个勺子,搅和着碗里豆浆,回答道:“昨儿个起了个大早就去吃早餐了,也是这,不过额外还加了份儿糖糕和焦圈儿。”
卢焰眯着眼笑,擓了一大勺辣椒油就在包子上:“牛奶面包,要是我,日复一日的,一定不耐受。”
祁州笑着饮了口豆浆,干笑了一声:“也不全是,肯定是不能和家里的比的。”
卢焰将手上的烟头按灭在地,脱口而出:“欸,州儿,这次进修回来,以后是不是就留北平了?”
祁州点点头:“有这个想法。”
卢焰淡淡的问了一句:“人家那边给的条件都挺好的啊,国内这一块儿的发展这么萎靡……你怎么想的。”
祁州简单的说了句:“没怎么想,就是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已。”
卢焰禁不住感叹了一声,眼里带些轻佻:“兄弟,喜欢不能当饭吃啊。”
祁州笑了一下:“我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难免会有些情愫在,回来……也是带些私人情感。”
卢焰眯着眼睛勉强笑了一下:“你父亲年轻的时候不也是干这个的吗,哦,你是古建修缮。但是如果你现在干的是木器,怎么说,放到如今都是美谈一桩,况且新媒体这么发达,指不定你小子要比现在出名。”
祁州垂眸看着碗里塌软的紫菜,似是想到什么,没再说话。
卢焰背对着晨光摇了摇头,端起碗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豆浆:“你还是年轻,不知道钱的重要性。”放下碗,盯着碗边儿的豆浆沫想了想,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些偏颇。呵,或许像祁州这样不缺钱的人家里,才适合谈理想。
高中毕业之后就没怎么见过,一个胡同儿出来的,如今两人之间的差距仍旧是天差地别,想当年他爷爷和祁州他爷爷同样是做生意,一个混的风生水起,一个却在关口上吃了亏后就此淡出江湖。
只能让人无可奈何的感叹,时运不济。
信息互换的过程中,卢焰沉默了片刻,回过头审视自己。金融机构的工作听起来体面,口袋却不体面,现如今房价飙的那么厉害,他的生活称不上什么特别有质的享受,只能说勉强凑和,以前也谈过一个女朋友,后来因为现实问题,两个人以分手告终。
卢焰突然停下筷子,感慨道:“刚开始出来时,都是满怀激情,觉得凭借自己的双手能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时间一长,不得不承认,很多东西早就在不知不觉中被生活的一地鸡毛消磨的一干二净。”
祁州抬眼看他:“最近是遇到什么难事儿了?”
卢焰夹着烟的手悬在空中,勉强的笑一笑:“没有。”
祁州点点头:“那就好,有啥难处就跟我说,能帮一定帮。”
卢焰挽挽袖口,再次点燃一根烟后,将桌子上的打火机揣在了口袋里:“国内这块儿薪资也不高啊,你这……家里不得资助点儿?”
祁州淡淡的笑了一下:“家里是家里,我是我。”
卢焰吐了口烟圈儿:“还是不一样的。”
祁州抬眸,平和地问道:“哪里不一样?”
卢焰不避讳的说:“这家里有和家里没有,你这儿有人给你托底,再不济,万一哪天不想做这个了,还可以回去子承父业,啃啃老。”
空气中似是弥漫着一缕尴尬,突然安静了下来。
看问题的角度不同,人与人沟通交流时说出来的话会存在差异。分寸掌握显得尤为重要。
“一万有一万的活法儿,一百万有一百万的活法,一百万之上有一千万,千万之上有亿甚至亿万。这是欲望问题,我现在这份工作顾着自己生活已经可以了,其他的不是特别讲究。”
祁州脸上素净,让人看不出还有其他多余的情绪,沉默了几秒钟,他又爽朗的笑了笑说:“而且,你刚才说的,我还真没想过……”
“怎么?没想过让你接手?你可是你们老祁家唯一的男孩儿。”卢焰继续说。
祁州笑着摇摇头,拿起油条段夹了一筷头咸菜吃了一口说道:“没想过,不做这个。”
下车后,卢炎从车窗丢进去一盒烟,望着祁州愈来愈远的车影思衬良久。
如旧提早抵达工程区。
雨水在布面汇聚成水坑,人力作用下,水流顺着光滑的边缘汇入了一早备好的水桶内。
忙碌而有序,不约而同的进入稳定秩序的工作状态,祁州拿过一把小锤子敲打着房顶的瓦片,锤锤精准而有力。
廊下的人用黄木刷清理着雕窗上的泥垢。罗卿卿举着相机记录拆卸隔断和花罩的过程。花罩一般有落地、鸡腿、栏杆等。隔断后有板墙子。花罩和隔扇间次结于一体。
修缮师傅小心翼翼的揭下。罗卿卿拉近了镜头,门窗上的裂缝深度和宽度清晰可见。
另一边,祁州从椅子上下来,指挥着小刘和另外两个男的拆去明间的帘架。小刘举着沾满尘土的底座,严谨的盯着快要脱落的榫卯借口,大气不敢喘一下。从上至下,一步步把隔扇拆下后,祁州带着他们又去拆横楣子。
木匠瓦匠水泥匠同时协作,修缮工作进行的如火如荼,效率提高了不少。
“细小的裂缝倒是可以依靠腻子勾抿调制胶,大一点的就需要更换了。”
中午休息,罗卿卿拿了笔记本去找祁州,她问他木缝开裂的事情。
“更换的话,就是添一块儿新的板子?”
罗卿卿握着圆珠笔低头记笔记。
祁州摇摇头:“尽可能是原材料。”
罗卿卿眉心拧着:“原材料?有时候我感觉你们修缮师真的是蛮神通广大的,可能我是个外行,这木头,真是博大精深。”
罗卿卿又问:“不过,有专门的生产厂家吗?你们都是怎么联络的?”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比如故宫的房梁木主要是楠木,以前多是来源于云贵川,运往京城需要花费很久的时间。”
罗卿卿手里的笔停滞了一下:“楠木?这得花费多少钱?现在的市场行情,一公斤也得二三十万吧。”
祁州嘴唇微张,罗卿卿连忙打住:“别,这个数字不要说了。”
一笔无法估算的费用,巨大的开销。
既劳民,又伤财。
罗卿卿叹了口气:“这儿呢?用的是什么材料?”
祁州:“柚木。”
罗卿卿:“是我理解的结柚子的木头吗?”
祁州:“柚木是世界上最耐久的硬木木种之一,可以数百年而不腐。其独特的铁质与油质成分让它有出色的稳定性,不易变形,并具备防酸碱、防潮耐腐的特性。”
最近这段时间接触的生僻词汇太多了,她一时觉得自己脑袋空空。
祁州笑了笑:“下午我要去木厂,要一起吗?”
“好。”
她点点头,整完笔记后,去器材室拔下充电插头,换了块儿电池。
蜿蜒的土路仿佛看不到边儿,罗卿卿的目光时不时投向路况,远处的苍山隐约可现。
她对这些蛮感兴趣的,陈旧观观。
总是喜欢一些古老的事物,可以是建筑、树木、物件儿、破旧的书籍……最原始的布艺,无关残缺,馥郁的沉淀木头香。喜欢它们身上历经岁月后,任时光都夺不走的存在。这一点,和喜欢他也很像。
他像她幼年时于树下拾得的第一朵花,如获珍宝的夹在书页中,存放珍藏好多年。
京郊FS区木材厂,木材加工和竹藤、编草拥有着独立的生产线。
距离大铁门还有五十米的距离,围墙两边都是堆积如山的原木,长短粗细不一。厂内传来切割机的嘶鸣。
门口的保卫室,祁州敲了敲窗户。
保安大爷高翘腿坐在椅子上,桌子上是零星的橘子皮和瓜子壳。一身褪色的常服,隔着玻璃,手机音量微弱。
“斗地主,抢地主,我抢。”
推开门,一股暖风把淡淡的烟草味儿送了出来。
祁州微笑着从口袋掏出一支烟,递给保安大爷:“斗地主困了吧,来,抽根烟解解乏。”
罗卿卿矜持安静的跟在他后面。
“王涛今天不在。”
大爷伸出粗糙的手接过后顺其自然的放到了嘴边,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燃,深吸一下,吐出一口又一口白雾。
罗卿卿微微皱起眉头。
“你小子好久没来了。”
大爷一边抽烟,随口问道,眯了眯眼看向天空,大爷估摸了一阵儿,又说:“他去洛川办事儿了,可能下周一回来,也可能是下下周。”
祁州摇头:“前些天儿我问过他,今天儿来找块料子。”
大爷笑笑:“你们咯,都是干大事儿的人。时间贵如金钱,我一老头不耽误你了,赶快进去吧。”
祁州回头看了罗卿卿一眼,罗卿卿不紧不慢的跟着他往里去。
穿梭于木材之间,祁州的视线划过一批又一批木材,着重关注着木头的质地和纹理,眼神锐利而专注,就像是在找一位老伙伴。
他有确切的目标。
规格、质地、用途在心里已经做好了标注。
空气中为弥漫着木头最原始的气味,有些刺激性,同时混合着尘土。
细长如丝的木屑,散散的金黄色纤维组织,有的并未完全剥离树皮,夹带着粗糙。
“你想找什么木头?”
看他挪动旧木板,那么专注的神情。一个不留神,木板上的刺芒划破了祁州的手背。
流血的是他,她倒是吸了一口凉气。
罗卿卿身后的架子摞了两米高的木板应声偏斜,祁州眼疾手快的拽了一下她的胳膊,把她护在身侧。
罗卿卿匆匆抬眼看他,祁州的表情一平如水,他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问:“有没有碰着哪儿?”
罗卿卿摇摇头:“你把我护的这么严,我能磕着哪儿?”她声音平和,表情斥责,内心带了点霸道。
二十多年来,很少有事情和人让她关心。罗卿卿所谓极致的“静”,周遭的一切都被她滋养着。慢热,不喜欢成为喧宾夺主的存在,这些都源于内心的笃定感。
罗卿卿第一次觉得自己对祁州这个人产生了一星半点的占有欲。占有欲这三个字在她看来,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致使罗卿卿开始克制自己的心绪。
视线又一次划过他手背的红痕。
来时的路她有仔细观察,除了荒辟还是荒辟。
罗卿卿颔首而立,尽量不随意走动,她不懂,不懂他专业上的那些事儿。
差不多等他绕了一大圈儿,空手而归。
罗卿卿问了句:“今天,还能找得到吗?”
祁州的语气依旧平淡:“我昨天和王涛打过电话,他跟我说是在A仓库76区的这一排,但我没看到,可能,是他记岔了吧。”
罗卿卿抬眼看了一大圈儿:“这么多材料。”
“算了,下回吧,我再去看一下隔扇直棂条所需要的材料,这块儿破损后如果不及时修补,后面的整个扇面都会脱落。”
她理解不了,祁州从兜里掏出一张清单,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让人有一秒错愕。
或许人群中,他不是那个皮囊佼佼者。
如果的话,她心慕于这个平凡的男人,普通的外表下蕴藏着谦和的心。
冬天的缕缕阳光洒在身上的温暖感,未曾断续的眷恋着森林光影和被琥珀包裹着的隐秘时光。
一种淡淡的,水过无痕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