栈桥上的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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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远方的客人,古老的舞会(4)

上尉独自坐在窗前,拐杖安静地靠在角落里,身上的白礼服像白蜂蜜一样鲜明透亮。

他们走上前打招呼。上尉站起身,礼貌地跟他们握手,请他们入座。他把两瓶马尔贝克红酒递给上尉,上尉欣然接受了,从搭在旁边椅子上的真皮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只雪松盒,从盒子里拿出两支圆头雪茄夹在指间,用一把双刃雪茄剪剪掉了茄帽,从熟练的动作和整齐的切口可以看出是古巴雪茄的忠实信徒。

上尉把其中的一支递给小叔,小叔笑着接过了。上尉又把另一支递给他。他立时一阵窘迫,笑着摆了摆手,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想在指间引入火,沉浸在烟草田的绿色汪洋之中,看着白滚滚的烟雾把全世界都包裹进去。

银色喜登路打火机打着了火。浓郁的香味无疑来自品质最上等的烟草,高斯巴的西语标识也证实了那一点。小叔招呼服务员开了一瓶红酒。高斯巴雪茄,马尔贝克红酒,大航海家十分清楚什么是拉丁美洲的小布尔乔维亚情调。

两个人都是航海家,年纪也相差无几,很快就熟悉起来,用最简单的词汇谈论着逝去的探戈的黄金时代:卡洛斯·加德尔和胡安·达里恩佐,歌声和节奏的对话,永远的绝响和永远不绝于耳的音响。

演奏家们在台上小声交流着,很快坐正了身子,看上去已经做好了开启听觉盛宴的准备。

六点整,一位年轻的女司仪——才一开口他就听出是经济广播电台的主持人——出现在舞台的中央,拿着话筒做了简单而标准的开场白,粗略地介绍了探戈的历史,然后请出六对年轻舞者,几乎和他是同龄人,男生全部穿浅灰色西装,女生全部穿刺绣旗袍裙,他们都是岛城制衣公司在阿根廷分公司的员工,与此同时也是卡洛斯·加德尔探戈学校的学员,他们在雀跃和紧张中打量着台下的观众,急促的呼吸和脸上的红潮说明他们已经为这一刻准备了多时。

最后出场的是一个戴着银面具的女郎和一个古稀老人。

女郎个子很高,油亮的头发高高地盘起,用一只精致的木棉花发卡固定在脑后,玫瑰色亚麻连衣长裙衬托着女性躯体的优美线条,走路时裙摆轻轻摇曳,看上去像黑色的水上燃烧着红色的火。

老人大概有六七十岁年纪,银灰色的长发整齐地向后梳着,浓密的络腮胡和沟壑纵横的皱纹诉说着世事沧桑,但精神依然爽朗,眼神中没有一丝的疲态,笔直的西装和带纽扣的低跟尖头皮鞋更是给人一种专业的感觉。

观众们似乎对这位老舞者忧心忡忡,担心他的这把老骨头是否能承受一支舞的强度。老人看出了他们的疑虑,用十足自信的微笑回应了他们,好像在说只要音乐不停,他就能一直跳下去;他有那个信心同时也有那个能力。

老舞者走到司仪旁边,对着话筒说了一句西班牙语。司仪显然不是西语专业的高材生,自嘲了一番之后,举起话筒向观众席求助。

他在心里默念了两遍,想着是否还有更好的译法。小叔突然向旁边弹了两下烟灰,几个火星正好落在他的新衣服上。他吃了一惊,从座位上跳起来。

司仪笑着招手示意他上前。这一来他反倒退了两步,意识到身后的推力,知道退不可退,心里暗暗骂了一声,硬着头皮走到台上,把那句话在心里默念了第三遍,然后望向老人。老人会意,把刚才的话重说了一遍。

上帝给了阿根廷人两只脚,一只用来踢足球,一只用来跳探戈。

没有任何修饰,直接无比,同时也精确无比。他的话让舞厅里的空气凝固了十几秒钟,然后司仪带头鼓起了掌,随后观众席上也响起了掌声,一半是给老舞者,还有一半是给他。他能感觉到观众里有人投来灼热的目光,能想象出到自己脸上充血的窘迫模样。老舞者和他握手示意,从观众的反应明白他完美地翻译了自己的话。

台下的观众——包括文艺观摩团在内——有一大半是阿根廷队的忠实球迷,对足球的喜爱是毋庸置疑的,但对另一只脚的看法尚且有待观察。不过,相比刚刚进场时的冷漠而言,他们已经开始有所期待了。他注意到了这一微妙的变化,心中暗暗钦佩,知道是老舞者的话恰到好处地引导了他们,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纠正了他们,把那些看待新事物的老眼光提升到了一个足够公正的层面上。

班多钮琴演奏家大概有五十几岁,乐器看上去几乎和他同龄。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把脚踩在一张事先预备好的长方形小板凳上,把琴放在大腿上,找准位置以后,抬头向其他几位演奏家投去示意的目光——除了演奏家之外他同时还扮演着指挥家的角色。

空气骤然进入风箱,古老的簧片发出密实的声响。

正如他所料,开场的曲子是《假面舞会》。他刚到BJ那年,几乎每天都能从收音机里听到这首曲子。他母亲向来反对他听各种流行乐,但默许了他听这首曲子。后来他知道那是出于一位拉美年轻的建筑系学生之手,业余作曲家作的曲子并不业余。现在,七十多年过去了,一个女人跨越了万里之遥在异国的舞台上把它重新演绎出来。在无数个这样的舞台上,它曾被无数人重复演绎过,它将被无数人重复演绎下去。主题是永恒的,主题与现实切实相关,形影不离,如出一辙。每时每刻都有人戴上面具,登上舞台;每时每刻都有人离开黑暗成为光,成为光的方向。

舞蹈以闭式位舞姿开始。乐队的节奏掌控得恰到好处。班多钮琴的巧妙引导让人仿佛置身于无边旷野的微风细雨之中。吹拂是一种感觉,洗礼是另一种感觉。感觉并不坏,感觉美妙无比。

多人舞蹈的整齐划一唤醒了他对弗拉明戈的记忆。相比之下,他认为探戈更容易理解,也更容易接受。慢慢地,他开始沉浸其中,在那片冰雪高原上小心翼翼地探索着,最终发现了那个关于激情的古老秘密:有多少支探戈舞曲,就有多少把班多钮琴在布市城郊寂静的午夜响起,就有多少个演奏家在忧伤的回忆中演奏永恒的爱恋。

于是他开始改变固有看法,开始酝酿浪漫情绪,开始在脑海中编织出一个关于起源的故事:一个名叫探戈的年轻女人终日沉浸在忧伤的旋律之中,享受着那些一无所有的人用低吟浅唱对她的追捧,以及那些有着玉米般金黄色头发的浪子赋予爱情的畸形的浪漫的气息。直到有一天,她终于厌倦了贫乏的现实生活,决定去巴黎寻找真正的罗曼蒂克。浪漫的法国人爱上了这个女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改变她,想要改变她放浪的形式,结果却败给了她放浪的激情,然后激情不断发酵,融入流淌的波尔多之火,点燃了整个巴黎。再后来,世界中心接受了她,于是全世界都接受了她。等她重回阿根廷,她顺理成章地成了上流社会的宠儿。于是拉普拉塔河的激情开始泛滥,阿根廷所有的夜晚都成了悲伤的夜晚。所有人都泪流成河,却没有一个人清楚那个叫探戈的女人究竟对他们的眼睛做了什么。

激情从来就不是问题,问题是你拿激情应付什么。探戈的激情是肉眼可见的,它要表达的东西就在眼前,从理解到接受单纯只需要调动你的视觉,让光带着形象进入眼睛,落在视网膜上,于是你感受到夏日冰川融化成白色河流从内心深处经过,像一支激烈的箭穿过生命的篝火,射向无止之境;于是你放眼望去,发现要应付的远不止现实生活,而是从第一个物种出现到最后一个物种灭绝期间人类关于个体命运和宇宙能量的全部猜想;于是你迷上了那种猜想,看见了那条与现实平行的梦幻之路,跋涉万里,奔赴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