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皇孙延禧
聪明人就像藤缠树,并认为世间的树都是为了让它轻松踩着上去而存在。
而当一个孩子过早明白,他只要耍个小聪明,就有可能轻易胜过别人努力的成果,他就会轻视这个世间上的所有人和事。
他会把自己长成一个核桃,外壳看上去越强横,内里就越稀松。
很多人不明白,世间所有的坚韧,都是在一次次被伤害过后,长出越来越强韧的外壳来,直至无人可摧。
但这需要一次次面对撕皮裂肉的痛,和独自熬过漫长痛苦的过程。
皇孙耶律延禧的身边,没有笨人,都是从小就知道如何用智慧驾驭权力和财富,驭使万物为自己所用的聪明人,而延禧,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看着眼前的孩子,充满了轻蔑:“祖父让我来看这么个孩子,是什么意思?”
皇帝看着他,心中暗叹,却笑道:“这个孩子来做你的伴读侍童如何?”
耶律延禧看着眼前的孩子,心中暗忖,你让这个是孩子来做我的侍童,但是这个人看着一点也不聪明,看上去傻里傻气的,就只会一脸仰慕地看着皇帝,一点也没有机灵的样子。
但皇帝很喜欢这个孩子,皇帝看着耶律大石就仿佛看到了延禧当年一样,这个孩子非常像当年刚回到他身边的延禧,单纯天真,但是具有可塑性,对他充满孺沐之情。
然而不知道这种眼神什么时候就消失了,从他开始第一次跟他耍心眼开始,从他身边的随从被清洗之后,他看他眼睛里不再有单纯,而开始有了心计,有了闪烁。
耶律大石就像他心目中的孙子,或者是像他当年的孙子,或者是在他心中美化以后的这个孩子一样。他觉得他就想要这么一个孩子,努力、认真、好学、聪明、真诚待人的孩子,一个对于皇祖父充满了仰慕、充满了尊重的孩子。他对自己不止有对一个英君明主的崇拜,也要有对祖父的濡沐之情。
皇帝考校过这个孩子,虽然基础有一点薄弱,也是因为早年的流离失所,家庭不幸,这就更像耶律延禧当年了。但是这个孩子特别努力、特别刻苦,学的特别快,而且心地醇厚,这是每一个爷爷心目中理想的孙子,而眼前的耶律延禧已经显得太复杂了,甚至他的眼中开始有一点浑浊之气了。
耶律延禧不明白,祖父为什么会喜欢这么一个孩子,他看着这孩子的眼神,甚至比看着自己还慈爱。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含笑领受了皇祖父的这番“赐与”。
这次他得到四个侍童,还有四个更年长的,那是他的伴读,这些人都是新换的,俱都出身不错,十分机灵,而耶律大石在这些聪明人中,显得更傻了。那些伴读侍童到了耶律延禧的府中很快也会跟周边的环境同化了,也会像其他的那些侍从一样,变得变得会看人眼色。否则的话,你就会被捉弄、被戏耍、被欺负、被排斥到待不下去。
但是耶律大石似乎少根筋似的,不管是被捉弄、被排斥、被冷落,对于他来说好像迟钝的感觉不到。而他一开始虽基础薄弱,被人取笑时也只是涨红了脸,呐呐地说不出话来,然后就吭哧吭哧的每天去起得比别人早睡得比别人迟去努力学习。别人玩的时候,别人交际的时候,他都在不停的努力,甚至是以令人有一点厌烦的那种死缠烂打,追着每一个师傅去学习,拿出所有的时间都在学习。
然而很快的,师傅们渐渐喜欢他了,因为他真的是为人师表者心目中最喜欢的那种学生,不仅努力刻苦,而且是真正地学进了心里,进步极快。哪怕从一开始,他的基础比别人差,但是很奇怪,看似木讷的他学习起来举一反三,渐渐地他居然学的比别人快多了。到了最后,那些伴读们也都感觉到了压力,甚至是不得不把应酬、交际、攀比的心思放下来,一起跟着他努力去学。而渐渐的,当身边其他的伴读也开始变得努力,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甚至耶律延禧,也渐渐变得更加努力起来。
皇帝看到这个情景是惊诧的,是欢喜的、也有隐隐一时觉得自己的当初的英明。身为上位者,是要洞察人心,要掌控人心。身为帝王身边的辅佐之才,固然是要有聪明伶俐的、善解人意的,然而更多的是需要像耶律大石一样坚韧不拔的人,用他耿耿的忠心,用他努力的奉献去让人君回归正道。
人人生有不同,有人生如蒲草,东北西荡,懂得攀高登远。然而有人如同磐石一样坚韧,不动如山。似乎在某个时候,看起来身为蒲草会更容易攀上高位,所以更容易让人羡慕他们成功的轻易,然而他们却忘记了世界上只有蒲草绕着磐石转,没有磐石绕着蒲草转的。
耶律大石,是一块磐石。
耶律延禧对耶律大石改观,是一件事。
那天,他在寢室中发现了一首诗,上面写着“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君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
他看到第一句时,就觉得整个脑子嗡的一声,怒火席卷了全身,他只想杀人,想把眼前的人打死。
是耶律大石赶来阻止了他,他抱住延禧,不顾他的踢打、吼叫、威胁,只是死死抱住他,最终让他力气用尽,才慢慢恢复平静。
从来没人敢阻止这时候的他,谁也不敢,伴读不敢,侍童不敢,随从更不敢。他们的顺从,纵容着他的脾气一次比一次暴戾,一次比一次失控。
这么多年,只有这个人跟他说,你要生气,我陪你打一架,把力气用尽了,就好了。只是你不能杀人,不能拿打人泄愤。
蠢货,像石头一样不会转弯的蠢货,像石头一样听不懂人话,看不懂眉高眼低,像石头一样坚定不移。
也就是从那天起,耶律延禧开始正眼看他了。一个才十四岁的少年,居然能够抱住他一个成年人无法挣扎,他有一身比同龄人强得多的力气,也精通于摔跤技巧,他不止是读书学得比别人快,在武艺上也不逊于人。
他身边聪明人太多,但这样的傻子太少。他起了收伏他的念头,这很简单,平时多些关爱的举动,给他家送一些东西,甚至偶而对他说一说身为皇孙的艰难与“心事”,很快就能够让对方真诚地认为,皇孙有许多苦衷,他要为皇孙分忧。
这很简单,不是吗。这套手法他对伴读用过,对一些曾经顽固的师傅用过,甚至对萧兀纳也用过,对皇帝也用过。只是在最后一个身上有时候不太奏效,但有时候也是有用的。
既然皇帝相信这个傻小子,认为他真诚无伪,那么,就让这傻小子在皇帝面前,为他作证自己这个皇孙的不易,为他作证自己的许多负面事情,都是有人恶意陷害,这很有效。
皇帝最近经常做梦,梦见皇后和太子,他有些惶恐。
自从乙辛死后,他更加信任萧兀纳了,于是他叫来了萧兀纳,萧兀纳趁机劝他早定储位。
他看着萧兀纳,缓缓地说:“朕记得你的侄女,是叫普贤女吧?”
萧兀纳有些不安,应了声是。
皇帝说:“我记得她尚未婚配,许给北平郡王为妃,你觉得如何?”
萧兀纳怔在当场,一时说不出话来。普贤女是他族中最得意的后辈女子,原先这样的人物,他是准备用来送到皇孙身边的。
皇孙从他手里送还皇帝时,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可在皇帝身边,渐渐变得行事无度起来。他明白那个孩子的变化是为什么,他过得太压抑了,皇祖父一方面对他极尽宠溺,一方面又对他多方猜忌。而他从自在任性变得患得患失,一方面要维持人前的太孙典范,另一方面私底下又被臣属侍从们纵容着胡乱发泄。皇长孙固然有许多缺点,性子轻佻、年少任性,但这些只是少年人的缺点,不但大事。皇孙缺乏亲情,皇孙的府第中也缺乏整束。而他本以为,给他一个贤良的妃子,能够起到规劝他,辅助他的作用,他未必不会成为贤主。
但是他能想到的,皇帝也想到了。
皇帝说:“你是嫌阿淳年纪大了,前头又娶过王妃,配不起你家侄女?”
萧兀纳哪里敢应:“臣,不敢。”
皇帝看着他的眼睛:“朕知道,你是个忠臣。只是阿淳无辜,为我所累,朕只愿你将来能保全他。”
他说这话,一半是真心,一半却是帝王心术。
他要萧兀纳保全耶律淳是真的,但是他想借这件事,在耶律延禧与萧兀纳之间划下一刀,也是真的。
皇长孙是萧兀纳找回来的,是萧兀纳在他弱小的时候,在乙辛手里一力扶保于他,一点点把他送上储君的位置。可是没有想到,正是他在皇长孙身上投入的心血太多,倾注的份量太重,而招了皇帝的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