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5章 1991(1)
而每过一天每一天
这醉者
便爱你多些再多些
至满泻
——《每天多爱你一点》张学友 1991
过完年,陈家贵就二十七岁了。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年龄在南岭村十分紧要,二十七岁前不定亲,三十岁前没生娃,直接到了影响传宗接代,需要去祠堂跪着谢罪的地步。
以前陈家贵天天在家,陈仁达和张细妹就嫌他烦,现在陈家贵天天往外跑,两人又开始数落陈家贵不着家,在老两口的引导下,看门狗旺财都敢对陈家贵吠两声。
“就去见一面行不行?”张细妹苦口婆心地劝道。
“不行。”陈家贵在床上闭着眼睛说道。
平时杂物乱放的院子突然被收拾干净,中间出现一张方桌,方桌上几碟水果花生,甚至插上了一支小花。
陈家贵被陈仁达从床上揪起来梳洗,强行放在座位上,然后听耳边媒人和张细妹喋喋不休,和昨天通宵的麻将搭子王燕妮相对无言。
等媒人让两人独处时,王燕妮才开口说道:“呵呵,这么快就见面了,连打牌的位置都没变。”
“这怪不着我,毕竟是你送上门的。”陈家贵说道。
“你以为是我要来的?我见过你光屁股的样子,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王燕妮说道。
“唉,你看我光屁股的时候才五岁,我都没有长开,没兴趣就没兴趣,不要说是看过我屁股才没兴趣的,这样很容易让人误会的好不好?”陈家贵说道。
“你好烦,现在我想抽支烟定定惊。”王燕妮说道。
“不然?”
王燕妮起身,对媒人说想和陈家贵出去走走。在媒人胜利在望的目光中,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远离热闹的街道,踏上无人小路,在村东头小河边坐下。
黏腻潮湿的春天,远处山峦浸润浓郁的绿,间或几簇野桃花,像落在水里的胭脂,化又化不开。两岸的芦苇抽条长高,向天空伸出毛茸茸的肢体,给小河戴了一圈毛围脖。春光如许,如果不是河里面流淌着黑色的水,散发出化学物质的气息,两人依山傍水,席地而坐的身影倒是一幅浪漫的画面。
王燕妮勾勾手,陈家贵立马会意地掏出烟,给她点了一支。
“你前段时间不是谈了个男朋友,如胶似漆的,怎么突然跑出来相亲了?”陈家贵问道。
王燕妮深吸一口,沙哑着嗓子问道:“早分了。”
王燕妮交往了个大学生,人长得高大帅气,是那种丢人堆里一眼就能找到的靓仔。而王燕妮高中没毕业,相貌平平,为人豪放,烟酒不断。照理说哪哪都不登对,可令所有人大吃一惊的是,两人不仅看对了眼,还在第一天确定了关系,三个月滚在一处,半年后,就回家见父母。
王燕妮父母一眼看出大学生不是同村人,甚至不是广东人,当时就把人赶了出去。王燕妮好说歹说,父母死活不松口,于是她心一横,跑去和大学生商量,私奔到一个没人打扰的地方生活。
主意没说完,大学生温柔似水的目光瞬间变成坚冰,讥诮地对王燕妮说,如果离开南岭村,王燕妮就跟家里的房、村里的地、厂里的分红没关系了,那他折腾半年图什么?
“你猜后来怎么样?他没几天就和村头的肥妹仔好上了,真是负心多是读书人。”王燕妮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原来我爸妈说的没错啊,这个男的找我处对象,图的是我家的房和地,大学生也这样现实啊,真是没意思透了。”
“我们村户口的价值早就超过了一张纸质文凭,我姐夫是名牌大学生,现在还是大公司的领导,我妈还不是天天数落我家姐,说她嫁错了人,户口迁出去吃了大亏了。”陈家贵想想又问道:“分了就分了,也没有必要和我相亲啊,我们从小就认识,多尴尬啊。”
“他们以死相逼,我能怎么办?”王燕妮想起前几天的事还心有余悸。
一群亲戚杀气腾腾地齐聚她家堂屋,说王燕妮既然生了外嫁的心思,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如提前把名下的房子转给叔叔的儿子。王燕妮和父母自然不愿意,七嘴八舌,一顿混战后,最终闹剧以母亲把菜刀架在脖子上,逼她发誓尽快嫁给同村人结束。
王燕妮深吸一口烟,沙哑着嗓子说道:“如果没有喜欢的人,还非要结婚生子,跟你睡也不是不行,反正灯一关都一样。”
陈家贵慌张不已,“别了,你还是想想我光屁股的样子,坚持对我没兴趣的原则,不要动摇。你找不到喜欢的人,可我找得到。”
“也是。”王燕妮一弹指把烟蒂甩到河里,不知道碰到什么,竟在河面上起了小簇一闪即灭的火星。
和王燕妮分开后,陈家贵胸口闷闷的,回到富贵录像厅看电影。咚咚锵锵的武侠片看到一半,吴丽君进来了,孤零零坐在最后一排。
陈家贵满眼泛光,哈巴狗似的挪到吴丽君身边嘘寒问暖。结果,吴丽君把头扭到一边发出警告:“你要是想说话,就离我远点,好吵。
陈家贵怕把人逼走了,赶紧收声,假装认真看电影,其实心猿意马的。
录像厅里,电视机是唯一的光源,随着故事里的黑夜白天,光线在观众脸上忽明忽暗。借着这点光,陈家贵看到吴丽君的眼睛红通通的,被一层水雾笼罩,好像是哭过。不知道她有没有把故事看进去,在别人的悲欢离合中,她一直面无表情。
电影一部接一部,不知道过了多久,吴丽君起身离开,陈家贵赶紧跟上,说道:“天黑了,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我送你吧。”
“噢,天黑了。”吴丽君重复了一遍,魂不守舍径直离开,陈家贵也不知道她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保留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
晚上十点,无星无月,天黑得像锅底。金花纺织厂的宿舍有些偏,要走十几分钟。
吴丽君提着包,沿着大马路,在惨白的路灯中往前走。突然,听到身后一阵轰鸣声越来越近。吴丽君回头,就见一辆摩托车朝自己疾驰过来,上面坐着两个蒙面的人,一人猛拧油门,一人正伸出一把刀朝她拎包的手挥来,吓得吴丽君连连后退,尖叫出声。
就在这时,陈家贵出现了,一把将她护在身后,然后忽地伸脚,狠狠用力从侧面将摩托车踢翻在地。剧烈的撞击声后,两人应声倒地,发出两声惨叫。
“血!”吴丽君看到陈家贵的小臂汩汩流出鲜红液体,染红了白色的衬衫。
陈家贵却无知无觉,任血滴落地上,捡起一边的刀,目露凶光地朝摔倒的两人走去。
两人看到陈家贵一脸不要命的样子,跌跌撞撞起身,扶起摩托一溜烟跑了。
陈家贵靠脚追不上,回头问吴丽君:“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有事啊,都流血了,我带你去卫生所包一下。”吴丽君说道。
伤口不深,本来富贵录像厅有药,但能和吴丽君独处的机会,陈家贵还是不想放过。
清理伤口的间隙,陈家贵有些责备地说:“现在飞车党越来越猖狂了,你一个女仔,晚上最好不要一个人在外面。”
吴丽君现在后怕不已,她新闻里听说过有的飞车党穷凶极恶,不仅抢包劫财,还会砍手拖行。要不是陈家贵出现,就自己的反应,搞不好就小命不保了。
“知道了,今天就是心情不好。”
“到底怎么了?”
吴丽君遭此一难,心理防线脆弱得可怕,陈家贵一问就一五一十地说了。
吴丽君因为长得漂亮,性格冷淡,在金花纺织厂没有多少女性朋友,只和同宿舍的罗小翠关系比较好。罗小翠是生产线上的工人,和所在的厂线监工朝夕相处,前段时间好上了。吴丽君得知后,和罗小翠委婉地说这个厂线监工人品不太好,利用复核计件这点职权,经常毛手毛脚,占女工便宜。罗小翠听了非但不信,还说吴丽君嫉妒。
没想到这个监工并不是真的喜欢罗小翠,借口找罗小翠偷偷接近吴丽君。被罗小翠发现后,罗小翠没有责怪监工,反而在众目睽睽之下骂吴丽君勾引自己男朋友,宣布两人绝交。
吴丽君被罗小翠当众羞辱,心情十分抑郁,下班后,不想回宿舍又看到这个人,于是才来录像厅看电影,一时忘记了时间才遇上了这样的祸事。
“要错也是男人的错,怎么怪到你头上,你这个舍友也是个脑子不清楚的,不来往了也好。”陈家贵说道。
“厂里好多人都知道了这个事,明天还要上班,真是难堪死了。”吴丽君说道。
“你跟他们说你眼光好,才看不上这种男人呢!”陈家贵建议道。
“谁会信?”
“你让我这样人见人爱的男人做你男朋友就有人信了。”
“再说吧,你名声也没多好。”吴丽君一时口不择言地说道。
陈家贵想起红姑娘一时语塞,吴丽君赶紧找补道:“但这些都是别人说的,我是不会相信的。”
“你相信我?”陈家贵惊讶地说道。
吴丽君说道:“你的样子看起来虽然不像好人,但实际上你看女性的眼光很有分寸。而且不管红姑娘生前是做什么的,死者为大,都不应该对她恶语相向。你能为她的死去要说法,我觉得肯定不是私情,而是大善。”
陈家贵一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之前所有人误解他,他昂着头梗着脖子,继续我行我素。现在,吴丽君突然说出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像是突然揭开他的被子,让没穿衣服的他无所遁形,羞涩、委屈、难过以及很多感动通通涌上心头。
“那你还对我爱答不理?”回神过来的陈家贵问道。
“但你实在是太言之无物了。”吴丽君说道。
“那还要不要我做你男朋友?”陈家贵用包好的手拍拍胸口。
再次表白又被路过的护士打断,吼他:“别乱动,血渗出来了。”
吴丽君不说话,陈家贵继续问:“要么?假装的也行,保证演技不输香港明星。”
“不用了,从你身上我看到一个道理,所谓名声,假的多,真的少,如果我再用你弄虚作假搞个好名声,和那些混淆黑白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吴丽君坚定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