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部
1
“哦,公爵,热那亚和卢卡成了波拿巴特(1)家的领地了。可是我要警告您,如果您不承认我们已经身处战争之中,如果您还敢为这个敌基督——我确信他就是敌基督——掩饰一切罪恶、一切暴行,那么我就要和您绝交,您就不再是我的朋友,您就不再是您所说的‘我忠实的仆人’了。(2)哦,您还好吧?我知道我吓着您了,我们坐下来谈谈吧。”
一八〇五年七月,著名的安娜·舍雷尔——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太后(3)的女官和心腹,在接待第一个来赴晚会的达官要人瓦西里公爵时说了这番话。安娜·舍雷尔咳嗽了好几天,照她自己说的,是患了流感(“流感”在那时是新词汇,只有少数人会用)。那天早晨,在穿红制服的听差所分送的请柬中,一律写了这样的话:
伯爵(或公爵),如果您没有更重要的事情,如果与我这么一个可怜的病人共度一晚不至于让您害怕,则请您于今晚七时至十时光临舍下。不胜欢迎。
安娜·舍雷尔
“哎呀,这话说得多么厉害呀!”公爵进来时答道,一点都没有因为这样的接待而感到不安。他穿着绣花的朝服、长筒袜、低口鞋,胸前佩戴着几枚勋章,扁平的脸上带着明朗的表情。
他的法语说得多么文雅。那种法语,我们的先辈不仅会在说话时用,更会在思考时用。他的语调温和宽厚,是长期混迹社交界和宫廷的要人所特有的。公爵走到安娜·舍雷尔面前,俯下他那洒过香水的光亮的头,吻了她的手,然后怡然自得地坐到沙发上。
“亲爱的朋友,您先告诉我您身体如何,好让我放心。”他依然用温和宽厚的语调说道,虽然听起来礼貌而体贴,却透露出他的漠不关心,甚至掺杂着一丝讥讽的意味。
“当一个人在精神饱受折磨时,身体怎么会好呢?在这种时候,凡是一个有感觉的人,能够不焦心吗?”安娜·舍雷尔说,“我希望您一个晚上都待在我这里,行吗?”
“那英国大使馆的庆祝会怎么办呢?今天是星期三,我得到那儿露一下面。”公爵说,“我女儿会来接我,陪我一道去。”
“我还以为今天晚上的庆祝会取消了。我得承认,这些庆祝会和放焰火活动都开始变得索然无味了。”
“他们要是知道您这么想,就会把庆祝会取消了。”公爵说。他好像一只上足了发条的钟,习惯性地说着连他自己也不希望别人相信的话。
“不要挖苦我了。哦,关于诺沃西利采夫的紧急公文,他们做了什么决定呢?您肯定都知道。”
“怎么对您说呢?”公爵用冷淡又没精打采的语气说道,“他们做了什么决定呢?他们断定波拿巴特已经破釜沉舟。我觉得,我们也要破釜沉舟了。”
瓦西里公爵说话总是懒洋洋的,就跟演员背台词似的。反之,安娜·舍雷尔虽然已经四十岁了,却还是活力十足,容易激动。
做一个热情的女人已然成了她的社会职责。有的时候,她虽然也不愿意这样,但为了不辜负熟人的期望,便只好做回热情的人。她常常面带微笑,虽然这笑容和她憔悴的容貌并不相称,但就像被溺爱的孩子一样,它表明她其实一直知道自己的这个缺点,但它是个讨人喜爱的缺点,因而她既不愿意也不能,甚至觉得没有必要去改正。
在关于政治问题的谈话中,安娜·舍雷尔激动起来了。
“啊,您别和我提奥地利(4)了!也许我什么都不懂,但是奥地利一向不希望有战争,现在也不希望有战争。它出卖了我们!只有俄罗斯才应当是欧洲的救星。我们的仁君知道他崇高的使命,并且会忠实于他的使命——唯有这一点是我坚信的。我们仁德又非凡的圣君要肩负起世界上最伟大的使命。他是那么贤良高贵,上帝是不会离弃他的。他要完成他的使命——消灭革命的祸患,现在这祸患因为这个凶手和恶棍而变得更加可怕了。只有我们在为正义的殉道者讨还血债……我问您,我们能够信任谁?……只有商业头脑的英国不会了解也不能了解亚历山大皇帝(5)精神的伟大。英国拒绝从马耳他撤退,它在观望,想找出我们行为的内在动机。他们对诺沃西利采夫说了什么呢?……什么也没说。他们没有理解也不能理解我们皇帝的自我牺牲精神。他自己一无所求,只想为世界谋取幸福。他们保证了什么呢?什么也没保证。就算保证了什么,也不会兑现!普鲁士(6)已经声明,波拿巴是不可征服的,整个欧洲毫无反对他的力量……哈登贝格(7)和豪格维茨(8)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臭名昭著的普鲁士中立只是一个圈套罢了。我只相信上帝,相信我们亲爱的皇帝的崇高使命。他定会拯救欧洲!……”她忽然停止了,对于自己的激动露出嘲弄的笑容。
“我想,”公爵微笑着说,“如果我们派出去的不是我们亲爱的温青格罗德(9),而是您,那您一定会迫使普鲁士国王同意的。您口才太好了。您可以给我一点茶吗?”
“马上就来。顺便提一下,”她平静下来,继续说道,“今天我有两位很有趣的客人,一位是莫特马尔子爵,因为跟罗昂家的关系,他和蒙莫朗西家也沾着亲,那是法国最好的家族之一。这个人是个真正的侨民。另一位则是莫里奥神父——您知道这个大智大慧的人吗?皇帝接见过他,您认识他吗?”
“啊!我很高兴能认识他。”公爵说。“告诉我,”他漫不经心地接着说道,似乎是刚刚想起了什么,但其实他所问的正是他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太后想要任命芬克男爵做维也纳使馆的一等秘书,是真的吗?这位男爵好像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瓦西里公爵希望他的儿子能补上这个缺,而别人也正努力通过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太后替芬克男爵谋这个缺。
安娜·舍雷尔几乎闭起眼睛,表示她也好,别人也罢,都不能评论太后想做的或者乐意做的事情。
“芬克男爵先生已经由太后的妹妹推荐给太后了。”她用冷淡、忧郁的口气答道。安娜·舍雷尔在提到太后的时候,脸上忽然显出忠诚、崇敬的神色,虔诚而真挚,其中夹杂着一丝忧郁。她每次在谈话中提到她这位高贵的女保护人的时候都是这番神情。她补充说,太后陛下看起来很看重芬克男爵,接着她脸上又流露出忧郁的神色。
公爵沉默了,看起来一脸淡漠。安娜·舍雷尔凭借她所特有的宫廷妇女的伶俐和敏捷,一方面想要责备公爵,因为他竟敢那样批评被推荐给太后的人;另一方面又想安慰他。
“顺便提一提您府上的事,”她说,“您知不知道,您的女儿自从露面以后,就赢得了整个社交界的喜爱。大家都认为她漂亮极了。”
公爵鞠了一躬,以表敬意和感激。
“我常常想——”安娜·舍雷尔在沉默片刻之后,又继续说道(她向公爵凑近了些,并对他亲切地微笑着,似乎借此表示涉及政治和社交的谈话已经结束,现在要开始谈心了),“我常常想,人生的幸福有时候分配得多么不公平。为什么命运给了您两个这样好、这样可爱的孩子?——您的小儿子阿纳托利不算在内,我不喜欢他。”她皱起眉头不容分辩地加上这一句,“但确实,您还不如别人那样赏识他们,所以您不配做他们的父亲。”
她兴高采烈地笑了一下。
“能怎么办呢?拉瓦特尔准要说我没有长一个名为父爱的肿瘤了。”公爵说。
“不要开玩笑了。我同您说正经的。您知道,我不满意您的小儿子——这话只是你我之间谈谈,”她脸上露出忧郁的表情,“有人在太后面前说到他,并且可怜您……”
公爵没有回应,她也沉默着,意味深长地看着公爵,等他回应。瓦西里公爵皱了皱眉。
“我能怎么办呢?”他终于开口了,“您知道,为了他们的教育,凡是父亲能做的我都做了,但是他们两个都成了傻瓜。伊波利特至少还是个安分的傻瓜,而阿纳托利则是个不安分的傻瓜,这是他们唯一的区别。”他比平常更不自然、更兴奋地微笑着,因此嘴角的皱纹显得越发深刻,让他看起来格外粗俗且令人不悦。
“为什么像您这样的人要养孩子呢?如果您不做父亲,我便没有什么能够责备您了。”安娜·舍雷尔沉思着抬起眼睛说道。
“我是您忠实的仆人,我也只能向您一个人承认。我的孩子们——他们是我身上的累赘。这是我的不幸。我对自己就是这么说的。可是能怎么办呢?……”他沉默了,摆出一副屈服于残酷命运的姿态。
安娜·舍雷尔沉思了一下。
“您从没想过替您放荡的儿子阿纳托利娶亲吗?”她说,“据说,老姑娘们都有替人做媒的嗜好。我倒没发现自己有这种嗜好,但是我心中有一个小姑娘,她和她父亲生活在一起,很是可怜。她是我们的亲戚,是一位公爵小姐,她就是保尔康斯卡娅。”
瓦西里公爵没有搭腔。虽然他具备交际家特有的敏捷悟性和记性,但他只是点了点头,表示他在考虑。
“哦,您知道吗,阿纳托利一年要花掉我四万卢布。”他说,显然不能抑制他忧愁的思绪。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照这样下去,五年以后怎么办呢?这就是做父亲的好处。您说的那位公爵小姐,她有钱吗?”
“她的父亲很有钱,但很吝啬。他住在乡下,您知道,这位有名的保尔康斯基公爵在先皇在世的时候就退役了,绰号‘普鲁士王’。他是个聪明人,但脾气有点古怪,难以相处。那位可怜的小姐非常不幸。她的哥哥是库图佐夫(10)的副官,就是新近和丽莎结婚的那位,他今天晚上也要到我这里来。”
“听我说,亲爱的安娜,”瓦西里公爵说着,忽然抓住安娜·舍雷尔的手,还无意识地向下拉了拉,“帮我安排这件事吧,我永远会是您最忠实的奴仆(就像我的农场主在报告中写的那样,您的‘奴辈’)。她是名媛,又有钱,这正是我需要的。”
他用他那特有的潇洒而亲昵的优雅风度握住安娜·舍雷尔的手,吻了一下。之后,他一面摇着她的手,一面靠到靠背椅上,望向别处。
“别着急,”安娜·舍雷尔边想边说,“我今晚就同丽莎(安德烈·保尔康斯基公爵的妻子)谈一下。或许这件事可以办成。为了贵府,我要去学习做点老姑娘喜欢做的事情了。”
2
安娜·舍雷尔客厅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彼得堡最上流的显贵都来了。尽管他们的年龄和性格各不相同,社会阶层却是一样的。瓦西里公爵的女儿——美人海伦也来了,穿着舞会礼服,佩戴着花字徽章。她是来找她父亲一同去赴大使馆的庆祝会的。彼得堡最迷人的妇人、年轻娇小的安德烈公爵夫人也到了。她是去年冬季结婚的,现在因为有孕,不能去盛大的聚会,但仍然可以参加小规模的晚会。瓦西里公爵的儿子伊波利特带着他所介绍的莫特马尔子爵一同来了。此外还有莫里奥神父和许多其他客人。
“您还没有见过吗?”“您不认识我的姑母吗?”安娜·舍雷尔向每个赴宴的客人这么问道,并且极其郑重地领他们走到打着高高的蝴蝶结的小老太太面前。在客人刚刚开始到来的时候,她就从另一个房间里蹒跚地走出来。安娜·舍雷尔一边介绍着每个客人的名字,一边慢慢地把视线从客人身上移转到我的姑母身上,然后就走开了。
所有客人都顾全了礼节,问候了这个谁也不认识、谁也不感兴趣、谁也不需要的姑母。安娜·舍雷尔带着忧郁又庄重的神情关切地注视着他们问候姑母,默默地表示赞许。我的姑母对每个客人说了同样的话,问候客人的健康,说到自己的健康,说到太后陛下的健康:“谢谢上帝,太后现在好些了。”出于礼貌,所有来到她面前的客人都没有表现出匆忙的样子,但在问候之后却都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感离开了老太太,整个晚上都没再到她跟前去。
年轻的安德烈公爵夫人带着一个绣金的天鹅绒袋子,里面是她的针线活儿。她略带黑色绒毛的美丽上唇虽然遮不住她的牙齿,却让她在嘴唇微启时显得格外可爱,尤其当她的上唇和下唇抿到一起时,更显得可爱。十分动人的妇女总是这样的,她的缺点——短短的上唇和微张的嘴——好像是她独有的、特别的美。大家看到这位十分健康、活泼又美丽的准妈妈都觉得愉快。她转动起有孕在身的沉重身子,看起来还是那么轻盈。年老的人和烦恼愁闷的年轻人同她交谈一会儿后,都觉得自己变得和她一样愉快了。不管和她说过话的是谁,看见她说每句话时露出的明朗笑容,以及随着笑容不时露出来的皓白闪亮的牙齿,都会觉得今晚的自己特别讨人喜欢。每个男子都抱着这样的想法。
安德烈公爵夫人手臂上挂着针线活袋子,踏着迅疾的碎步,摇摇摆摆地绕过桌子,走到银茶炊旁,得意地理着衣裳,坐到沙发上,仿佛对他人也好,对自己也罢,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乐事。
“我把我的针线活带来了。”她打开袋子,对着大家说。
“您看啊,安娜,不要拿我开这么大的玩笑了。”她对女主人说,“您写信告诉我,说这是很小的晚会,所以您看,我穿得这样随便。”
说着她张开双臂,让人看她镶花边的银灰色华丽衣裳,胸部下面还系着一条宽缎带。
“您放心,丽莎,您永远是最漂亮的。”安娜·舍雷尔回答。
“您知道,我的丈夫要丢弃我了,”她用同样的语气对一个将军继续说道,“他是自己去找死。”她又向瓦西里公爵发问道:“您告诉我,为什么要有这场万恶的战争?”她不等回答,又转向瓦西里公爵的女儿,美丽的海伦。
“这位安德烈公爵夫人是多么可爱的人啊!”瓦西里公爵轻声地对安娜·舍雷尔说。
在安德烈公爵夫人到来后不久,一个魁伟的、胖胖的年轻人也来了。他留着短头发,戴着眼镜,穿着时髦的浅色裤子、棕色的燕尾服,还搭配了高褶领。这个胖胖的年轻人是叶卡捷琳娜朝代鼎鼎有名的大官、此刻就要病危于莫斯科的别祖霍夫伯爵的私生子,还没有在任何地方任过职。他是在国外接受的教育,刚从国外回来,这次是他初次踏进本国的交际场。安娜·舍雷尔向他点头打招呼,这是她对客厅中社会地位最低者的礼节。虽然用的是低等的礼节,但是看见皮埃尔走进来,安娜·舍雷尔脸上便露出了不安和恐惧的神色,像是看到了什么和这地方不相称的庞然大物一样。虽然皮埃尔确实比客厅中的其他男子高大一点,但她的这种恐惧只是因为皮埃尔的眼神和客厅中所有人的都不相同,他聪明而又害羞,敏锐而又自然。
“承蒙您来看可怜的病人,皮埃尔先生,盛情可感啊。”安娜·舍雷尔把他领到姑母面前,一面惊恐地和姑母互使眼色,一面向他说着。
皮埃尔一边低声说着些含混不清的话,一边继续用眼睛搜寻着什么。他愉快地微笑着,看起来很高兴,像是面对亲密朋友一般向安德烈公爵夫人鞠了鞠躬,然后走到姑母面前。安娜·舍雷尔会感到恐惧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皮埃尔没有听完姑母关于太后健康的话就走开了。安娜·舍雷尔惊惶地用话止住他。
“您不认得莫里奥神父吗?他是个很有趣的人……”她说。
“认得,我听说过他的永久和平计划,很有趣,但未必能实现……”
“您是这样觉得的吗?……”安娜·舍雷尔说,她只是觉得必须说点什么,再去招待客人。但皮埃尔正相反,做出了无礼举动。刚才他没有听完姑母的话就走开了,现在又用话拦住了需要离开他的女主人。他垂着头,迈开两条长腿,开始向安娜·舍雷尔说明为什么他认为神父的计划是幻想。
“我们以后再谈吧。”安娜·舍雷尔微笑着说。
她离开了这位不善处世的年轻人,又去尽她的主人之责,继续留心观察倾听着,以备随时到谈话氛围不好的地方帮忙。她活像纱厂的监工——给工人们分配完工作后,就在厂房里来回走动,一旦发觉纺锤停顿或声音比往常大了些等异常时,便赶紧去停下机器或使它恢复正常运转。同样地,安娜·舍雷尔也在她的客厅里来回走动着,走到沉默不语或者说话太多的小团体那里,把客人调动起来或插一句话,使“谈话的机器”能够重新不快不慢、正常地运转。但在这一切的关心照顾中仍然能看出她对皮埃尔特别恐惧。当他去听莫特马尔子爵那里的谈话,又走到神父在说话的那个小团体那里时,她总是担心地注视着他。皮埃尔是在国外受的教育,而安娜·舍雷尔这次的晚会是他在俄国亲历的第一次晚会。他知道这里聚集着彼得堡所有的知识分子,他眼里流露出走进玩具店的小孩所表现出的那种期盼的神色,唯恐自己漏掉可以听到的聪明谈话。他望着聚集在这里的人们自信、文雅的表情,等待着其中爆发出特别聪明的言论。最后,他走到莫里奥神父那边去了。他觉得这里的谈话挺有趣,于是他停下来,等待机会说出自己的想法——年轻人都喜欢这样做。
3
安娜·舍雷尔组织的这场晚会气氛热烈。四方的“纺锤”不快不慢、不曾间断地响着。坐在我的姑母旁边的,只有一个面部消瘦、哭肿了眼的老太太,在这个绚丽的交际场中显得有点格格不入。除了她们俩,其他客人被分成了三个小团体。在第一个小团体里,男客较多,中心是神父;在第二个年轻的小团体里,中心是瓦西里公爵家的小姐——美人海伦和容貌美丽、面色红润、身材娇小的安德烈公爵夫人,以她的年龄来说身材略胖了些;在第三个小团体里,中心人物则是莫特马尔子爵和安娜·舍雷尔。
莫特马尔子爵是个很好看的年轻人,性格温良,气质文雅。虽然他以名士自居,但毕竟家教良好,不论跟哪些人在一起,他都谦和地任其利用。安娜·舍雷尔显然是在利用他来招待客人。安娜·舍雷尔就像聪明的饭馆老板,把那块倘若被人在肮脏的厨房里看见了便不想吃的牛肉做成了极其精美的菜肴。在这天的晚会上,她先后把子爵和神父当作珍馐来招待她的客人们。在莫特马尔子爵的小团体里,他们立即谈到昂基安公爵(11)被害的话题。子爵说,昂基安公爵是死于他自己的宽宏大量,而波拿巴的愤恨是事出有因的。
“哦!是了。给我们讲讲这件事吧,子爵。”安娜·舍雷尔说,愉快地感受到她说的“给我们讲讲这件事情吧,子爵”这句话里带有路易十五的腔调。
子爵鞠了一躬表示遵命,并文雅地微笑了一下。安娜·舍雷尔让客人在子爵四周形成一个圈子,邀请大家都来听他讲故事。
“子爵本人认识公爵。”安娜·舍雷尔低声向一位客人说道。“子爵非常会讲故事。”她又对另一个客人说。“一看就是上流社会的人。”她向第三个客人开口道。于是,子爵好像是一盘撒着香草、热气腾腾的烤牛肉,以最精美而于她最有利的状态被端给了客人们。
子爵机灵地笑了一下,准备开始讲他的故事。
“到这边来,亲爱的海伦。”安娜·舍雷尔向美人公爵小姐说。她坐在稍远的地方,是另一个团体的中心。
海伦公爵小姐微笑着站了起来。她自进客厅以来,脸上就始终挂着那种绝色佳人的微笑。她那绣了藤条和青苔的白色舞服发出轻轻的响声,她雪白的肩膀、富有光泽的头发和佩戴的钻石相映生辉。男客们让开一条路,她在当中穿行着,不看向任何人,却向所有人微笑着,似乎是亲切地赋予每个人权利去欣赏她曼妙的身材、丰满的肩膀、顺应时髦而大量露出的胸脯和脊背,仿佛随身带着舞会里的光彩,一直走到安娜·舍雷尔的面前。海伦是这样可爱,举手投足间不仅没有丝毫的媚态,反而似乎因自己不容置疑、太过摄人的美丽而感到惭愧。她似乎想要减少自己的美丽对别人的吸引力,但就是办不到。
“多么美丽的人!”看见她的人都这么说。
当她坐在子爵面前,带着未曾改变的笑容看向他的时候,子爵一惊,像是被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击中了一样,耸了耸肩,又垂下了眼睛。
“夫人,在这样的听众面前,我真担心我的本领。”他微笑着说,鞠了一躬。
公爵小姐把一只裸露的丰满手臂搭在小桌上,觉得没有答话的必要,只是微笑地等候着。在听故事的过程里,她始终端正地坐着,时而看看自己轻轻搭在小桌上丰满美丽的手臂,时而看看自己更加美丽的胸脯,理理胸前的钻石项链,时而理理衣服的褶裥。在听到故事的动人处,她回头看了看安娜·舍雷尔,立刻露出跟女官一样的表情,然后又安下心来,换成她一贯的耀眼笑容。在海伦之后,安德烈公爵夫人也离开了茶桌。
“等我一下,我要拿我的针线。”她说。“喂,您在想什么?”她对伊波利特公爵说,“把我的手提袋拿给我。”
安德烈公爵夫人面带微笑地说着话,突然引起了座次的变动。然后她又坐下来,愉快地理着衣服。
“现在我舒服了。”她说完,请求子爵开始讲,自己又着手做针线活。
伊波利特公爵把手提袋拿给她后,就跟在她背后,把椅子挪得很近,在她身边坐下来。
引人注意的是,这位可爱的伊波利特长得异常像他的美人妹妹。而更引人注意的是,两人虽然相像,他却非常难看。他的五官和他妹妹的一样,但妹妹脸上总是带着愉快的、自得的、青春的、不变的笑容,且身材尽显古希腊式的匀称健美。而哥哥却相反,同样的脸上笼罩着愚笨的神色,而且总是表现得自信又暴躁,身体却又瘦又弱。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全都皱缩着,仿佛在做一种令人讨厌的、捉摸不透的怪相,而他的手和脚也总处于一副不自然的状态。
“这不是鬼故事吧?”他在安德烈公爵夫人旁边坐下来,连忙把有柄眼镜架到眼睛上,然后才说,似乎没戴眼镜他便不能开口。
“完全不是的,我亲爱的。”讲故事的人说,吃惊地耸了耸肩膀。
“因为我不喜欢鬼故事。”伊波利特说道,从他的语气中可以听出,他说完话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得如此自信,叫人弄不懂他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他穿着深绿色的礼服、裤子——像他自己所说的,是受惊的仙女(12)大腿色,脚上套着长筒袜和低口鞋。
子爵绘声绘色地说着当时流行的趣闻,就是昂基安公爵秘访巴黎与乔治小姐私会,并碰见了同受这位著名女伶青睐的波拿巴。在那里碰见昂基安公爵后,拿破仑的昏厥症碰巧发作了,因此落在公爵手中,但公爵并没有乘机害他,反而是拿破仑,之后以怨报德弄死了公爵。
故事很动人、很有趣,尤其在说到情敌忽然认出彼此的时候,妇女们似乎都兴奋起来了。
“好极了!”安娜·舍雷尔用探问的目光转头望着安德烈公爵夫人说。
“好极了!”安德烈公爵夫人低语着,把针插在针线活上,好像是在表示因为故事太过有趣和动听,她不得不停下来。
子爵很看重这种无声的赞美,感激地微笑了一下。当他正准备继续往下说时,安娜·舍雷尔——她始终注视着那个令她觉得可怕的年轻人——看见他同神父说得太起劲、太大声,便连忙赶到危险的地方去帮忙。果然,皮埃尔和神父谈起了政治均势问题,神父显然对这个年轻人单纯的激昂产生了兴趣,在他面前说出了自己认同的理论。他们一边听着,一边兴致高昂地随意讨论着,这使得安娜·舍雷尔很不高兴。
“方法是欧洲的均势和人民权利,”神父说,“要有一个强大的国家,比如据说以野蛮闻名的俄国,大公无私地领导着以谋求欧洲均势为目的的联盟,才可以拯救世界!”
“您觉得应该怎么去获得这个均势呢?”皮埃尔正说着的时候,安娜·舍雷尔走了过来,严厉地望了望皮埃尔,问神父觉得当地天气如何。神父的脸色顿时变了,同时表现出虚假得令人不快的殷勤相——显然是他和妇女们说话时惯有的姿态。
“在此承蒙款待,我深感荣幸。我为你们社交界,尤其是妇女们的聪明和教养所倾倒,都没有工夫想到天气。”他说。
安娜·舍雷尔没有对皮埃尔和神父放松警惕,为了方便看顾他们,便把他们带入大团体去了。
这时候,客厅里来了一位新客人,安德烈公爵夫人的丈夫——安德烈·保尔康斯基公爵。安德烈公爵身材不高,却长得极为俊美,五官鲜明,面容冷峻。他全身上下,从疲乏倦怠的目光到缓慢均匀的步伐,都与他娇小活泼的妻子形成极其鲜明的对照。很显然,他不仅认识客厅里的客人们,还很讨厌他们,甚至连看他们一眼、听他们说话都觉得厌烦。在令他厌烦的所有这些面孔中,他漂亮妻子的面貌似乎最使他厌烦。他带着有损俊美面容的皱蹙,转过身背对着她。他吻了安娜·舍雷尔的手,然后眯着眼看了看全体客人。
“您要从军打仗去了吗,公爵?”安娜·舍雷尔问道。
“库图佐夫将军,”就像法国人那样,安德烈公爵把重音放在“佐夫”上说,“要我做副官……”
“那您的妻子丽莎呢?”
“她会去乡下住。”
“您怎么可以把您这么漂亮的妻子从我们这里带走呢?”
“安德烈,”他的妻子用她跟别人说话时的那种娇媚语气对他说,“子爵刚刚在跟我们讲乔治小姐和波拿巴的故事,多么有趣啊!”
安德烈公爵垂下眼,走开了。从安德烈公爵一进客厅,皮埃尔热切友好的目光就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这时,他走到安德烈公爵身边,拉住他的手臂。安德烈公爵没有回头,而是皱着眉头表示厌烦有人拉他的手臂,但一看见皮埃尔的笑脸,便出人意料地露出了和蔼又愉快的笑容。
“嗬!……您怎么也到上流交际场里来了!”他对皮埃尔说。
“我知道您要来。”皮埃尔回答。“我要到您那儿去吃晚饭,行吗?”他又低声补充说,免得打扰在说话的子爵。
“不行,不行!”安德烈公爵笑着说,同时握住皮埃尔的手,让他知道这是无须多问的。
他正想多说几句,但这时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女儿站起来要走,男客们便都起身让路了。
“请您原谅,亲爱的子爵,”瓦西里公爵一面对这个法国人说,一面亲热地拉住他的袖子,按住他,不让他起身,“使馆里该死的庆祝会使我不能奉陪,还打断了您的故事。”他又向安娜·舍雷尔说:“真是遗憾,我得离开您精彩的晚会了。”
他的女儿海伦公爵小姐轻轻地按住衣褶,从椅子中间走过,她美丽脸上的笑容更明媚了。当她从皮埃尔身边走过时,皮埃尔几乎是用惊讶的、狂热的目光看着这个美人。
“很漂亮。”安德烈公爵说。
“很漂亮。”皮埃尔说。
瓦西里公爵走过的时候,抓住皮埃尔的手臂,并且转向安娜·舍雷尔。
“替我教导教导这只熊,”他说,“他在我家住了一个月,而这是我第一次在交际场上看见他。年轻人最需要的莫过于聪明妇女的社交团体了。”
4
安娜·舍雷尔微笑了一下,答应会照顾皮埃尔,她知道皮埃尔的父亲和瓦西里公爵算是亲戚。那个先前坐在我的姑母身旁的老太太连忙站起来,在前厅追上了瓦西里公爵。方才她和善的、哭肿了眼的脸上装出来的兴趣十足的表情已经消失了,现在只显出了不安和恐惧。
“公爵,您跟我说吧,我的鲍里斯的事怎么样了?”她在前厅拦住瓦西里公爵说(她把“鲍”字说得特别重),“我不能在彼得堡再住下去了。告诉我吧,有什么消息我可以带给我那可怜的孩子呢?”
尽管瓦西里公爵听她说话时表现得很勉强,几乎显得有些不恭敬甚至不耐烦,但老太太却亲切讨好地向他微笑着,还拉住他的手臂,不让他走开。
“不费事,您跟陛下说一句,他就可以直接被调入禁卫军了。”她请求道。
“请您相信,凡是我能办的,我都会去办,公爵夫人。”瓦西里公爵回答,“但是让我去求陛下,这很困难,我劝您还是托戈利岑公爵(13)去找鲁缅采夫(14),这是最好的办法。”
这位老太太就是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出身于俄国最好的家庭之一,但她家境贫穷,早已退出交际场所,失去了从前的人脉。她现在到这里来,是为了给她的独生子在禁卫军里找一份差事。为了见瓦西里公爵,她不请自来地参加安娜·舍雷尔的晚会。她听子爵讲故事,也是为了这个。瓦西里公爵的话使她大吃一惊,她那张曾经美丽的脸上显出了怒容,但只是一闪而过。她又微笑了一下,把瓦西里公爵的手臂抓得更紧了。
“请您听我说,公爵,”她说,“我之前从来没有求过您,将来也绝不会再求您,我从没向您提起我父亲与您的交情。但现在我请求您,看在上帝的情面上,替我儿子办妥这件事吧,我会把您当作大恩人。”她连忙补充说,“请您不要生气,您就答应我吧。我求过戈利岑,他拒绝了我。请您就像从前一样,好心待人吧。”她极力想要微笑,可是眼眶里却含着泪。
“爸爸,我们要迟到了。”海伦公爵小姐说道。她站在门边等候,向后转过她古典式肩膀上秀美的头。
情面在社会上是一种资本,为了不让它消耗得太快,应该节省着用。瓦西里公爵知道这一点。他知道,如果他开始对别人有求必应,不久之后他便不能为自己去请求其他人了,因此他很少卖自己的情面。可是对于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的这件事,在听完她这番陈情后,他感受到一种良心上的谴责。她提醒了他一个事实:他初入官场时就是受她父亲提携的。此外,从她的态度上他看得出,她正是那种女人——一旦心里有了什么念头,除非期望得到满足,否则绝不罢休,尤其是做了母亲之后,如果不能如愿,她便准备每日纠缠,甚至哭闹。正是最后这一点考虑使他动摇了。
“亲爱的安娜·德鲁别茨卡娅,”他的语气跟平素一样,亲昵中带着一丝烦闷,说道,“您希望我去做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为了向您表示我是多么爱您,又是多么尊重您父亲的英灵,这不可能的事我一定会去做。我向您保证,您的儿子会被调去禁卫军。您满意了吧?”
“亲爱的公爵,您是我们的大恩人!对您,我不求别的了,我知道您有多么善良。”
公爵正准备走开。
“稍等,容我再说两句。一旦调到禁卫军……”她迟疑了一下,说道,“您同库图佐夫关系很好,请您把鲍里斯推荐给他做副官。那样的话,我便真的安心了……”
瓦西里公爵微笑了一下:“这个我可不能答应。您不知道,自从库图佐夫做了总司令,有多少人缠着他。他自己就跟我说过,莫斯科的太太们似乎商量好了,都要把儿子送给他做副官。”
“不行,您答应我吧,要不我就不让您走,我亲爱的恩人……”
“爸爸!”美人又用同样的语调说,“我们要迟到了。”
“好吧,再见,再会。您瞧……”
“那您明天会跟陛下说吗?”
“一定会,可是找库图佐夫这事,我不能答应。”
“不行,您要答应,您要答应,瓦西里。”安娜·德鲁别茨卡娅跟在他后边说,脸上带着少女的媚笑——这种笑从前大概能为她增色,但现在却和她憔悴的面容很不协调了。
她显然是忘记了自己的年纪,习惯性地拿出她过往作为女性用过的全部手段。但等公爵一走出门,她的脸上就又恢复了先前冷淡又做作的表情。她回到小团体里,子爵还在说话。她又做出倾听的样子,等待着离开的时机,毕竟她的事已经办完了。
“但对于最近《米兰的加冕礼》这幕喜剧,您是怎么想的呢?”安娜·舍雷尔问,“还有那幕新喜剧,讲的是热那亚和卢卡的人民向波拿巴特先生请愿,波拿巴特先生坐在宝座上,答应了各国人民的要求。对于这个,您又是怎么想的呢?妙极了!简直让人晕头转向。可以说全世界的人都发疯了。”
安德烈公爵眼睛直直地望着安娜·舍雷尔的脸,微微冷笑了一下。
“上帝赐我王冠,他人慎勿触碰。”子爵引用了波拿巴在加冕时说的话,随后又补充道,“据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是俊美。”接着,他又用意大利语把这句话说了一遍。
“总之,”安娜·舍雷尔继续说,“我希望这件事是最后一根稻草,让各国君王都不再容忍这个威胁一切的人。”
“各国君王吗?我并没有说俄国,”子爵说道,恭敬的语气中带着失望,“各国君王为路易十六、为皇后、为伊丽莎白夫人(15)做了什么呢?什么也没做。”他激动地继续说,“相信我吧,背叛了波旁王朝,他们会遭报应的。至于各国君王?他们派了使臣去恭贺这个篡位者。”
子爵轻蔑地叹了口气,调整了下坐姿。伊波利特公爵透过有柄眼镜望了子爵很久,听完这话,突然朝安德烈公爵夫人转过身,向她要了针,然后用针在桌上画着,并向她说明孔代家的纹章。他神情庄重地说明着,看着倒像是安德烈公爵夫人请求他解释的。
“有线条的柱子,镶着蔚蓝色的线条——这就是孔代家的家徽。”他说。
安德烈公爵夫人微笑地听着。
“假使波拿巴在法国的王位上再坐一年,”子爵接着刚刚没说完的话继续说道,神情看似比谁都熟悉这个问题,他不用听别人的话,只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事情就要变得不可收拾了。法国社会,我是说上层社会,将永远被阴谋、暴力、放逐和屠杀毁灭,并且……”
他耸了耸肩,摊开双手。皮埃尔被谈话勾起了兴趣,正想说点什么,但监视着他的安娜·舍雷尔插了话。
“亚历山大皇帝表示过,”她说,带着一提起皇家就露出的忧郁,“他会让法国人民自己去选择他们的政体。我相信,整个法国一旦从暴君手里解放出来,毫无疑问定会投入合法国王的怀抱。”安娜·舍雷尔极力想对这位保皇党的侨民表示亲切。
“这是靠不住的,”安德烈公爵说,“子爵先生以为事情已经不可收拾,这非常准确。我认为,恢复旧政体是很困难的。”
“据我听说的,”皮埃尔红着脸插话了,“几乎全体贵族都倒向波拿巴了。”
“这是波拿巴派的人说的,”子爵说道,没有望着皮埃尔,“现在很难知道法国的舆论。”
“这是波拿巴说的。”安德烈公爵嘲笑地说。(他显然不喜欢子爵,说话时虽然没有望向子爵,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反对子爵的。)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安德烈公爵引用拿破仑的话说:“‘我向他们指明了光荣之路,他们不愿走;我向他们敞开了待客之室,他们却蜂拥而至……’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权利说这种话。”
“没有任何权利,”子爵回答,“自从公爵被杀之后,连最偏袒他的人都不再视他为英雄了,即便某些人曾视他为英雄。”子爵向着安娜·舍雷尔说,“在公爵被杀之后,天上多了一个殉道者,地上少了一个英雄。”
在安娜·舍雷尔和其他人还来不及用笑容对子爵的话表示赞许时,皮埃尔就突然插话了,安娜·舍雷尔虽然预感到他要说些不得体的话,却已经阻止不住他了。
“昂基安公爵被害,”皮埃尔先生说,“是政治上的需要。正是在这件事上,我看见了拿破仑在精神上的伟大之处——他不怕对这件事负全责。”
“哎哟!我的天!”安娜·舍雷尔惊恐地低语道。
“怎么,皮埃尔先生,您认为暗杀是精神的伟大?”安德烈公爵夫人一面微笑地说着,一面把针线活拉近自己。
“啊!哦!”几个人同时说。
“好极了。(16)”伊波利特公爵说,并用手拍着膝盖。
子爵只是耸了耸肩膀,皮埃尔则严肃地从眼镜上边望着听话的人。
“我这么说,”他不顾一切地继续说道,“是因为波旁皇室逃避了革命,让人民陷于无政府的状态。只有拿破仑一个人能够了解革命,战胜革命。并且他知道,为了大众的利益,他不能因为一个人的生命就停下来。”
“您不到那张桌子上去吗?”安娜·舍雷尔说。
皮埃尔没有回答她,只是继续说着。
“他不能。”他更加激动地说,“拿破仑是伟大的,因为他超于革命,压制了革命的坏倾向,保存了一切好的东西——公民平等,言论出版自由,就是因此,他获得了权力。”
“是呀,如果他得到权力后,不是利用它去杀人,而是把权力交给合法的国王,”子爵说,“我会叫他伟人。”
“他不能这么做。人民给他权力,只是因为他可以使他们脱离波旁皇室,因为人民把他看作伟人。革命是伟大的事业。”皮埃尔先生继续说,这种不顾一切的无礼言语反映了他极端的年轻和急于表现一切的愿望。
“革命和弑君是伟大的事业吗?……在这以后……您不到那张桌上去吗?”安娜·舍雷尔重复道。
“《社会契约论》(17)。”子爵带着温和的笑容说。
“我不是说弑君,我说的是观念。”
“是呀,抢劫、残杀和弑君的观念。”又有一个讽刺的声音插了进来。
“这些,当然,都是极端的事,但是重要的不在这里,重要的是人权——消除偏见,公民平权,拿破仑充分保存了所有的这些观念。”
“自由,平等,”子爵轻蔑地说,似乎终于下定决心,要认真地向这个青年指出他言论中的一切错误,“这些响亮的字眼早已成为可耻的话了。谁不爱自由、平等?连我们的救主也宣传自由、平等。可革命过后,人民真的更幸福吗?正相反。我们需要自由,但是拿破仑把它毁灭了。”
安德烈公爵微笑着,时而看看皮埃尔,时而看看子爵,时而看看女主人。在皮埃尔最初发言时,安娜·舍雷尔虽然社交经验丰富,却还是吃了一惊。当她看到,虽然皮埃尔说了亵渎的话,但子爵并没有发火,而她已不可能压制这些话的时候,她便集中精力,联合子爵一起攻击皮埃尔了。
“但是,亲爱的皮埃尔先生,”安娜·舍雷尔说,“一个伟人杀死一个公爵,或者说杀死一个未经审判、没有犯罪的普通人,您怎么解释呢?”
“我想问,”子爵说,“先生怎么解释雾月十八日(18)的事件呢?难道那不是欺骗吗?那是一种欺骗,一点也不像伟人的行为。”
“还有被他杀死的非洲俘虏呢?”安德烈公爵夫人说,“这很可怕!”她说着耸了耸肩膀。
“随便您怎么说,他是一个暴发户。”伊波利特公爵说。
皮埃尔先生不知道先回应谁,看了看所有人,微笑了一下。他的微笑不是像别人那样似笑非笑。在微笑时,他庄严甚至有些沉郁的脸色便立刻消失了,显出一种幼稚的、良善的甚至愚笨的,并且似乎是求饶的神色。
和他初次见面的子爵明白了,这个雅各宾党徒(19)一点也不像他的话那样可怕。大家都沉默着。
“各位是要他同时回答吗?”安德烈公爵说,“还有一点,我们应该在政治家的行为里分出什么是私人的行为,什么是统帅的或皇帝的行为。我认为是这样的。”
“是的,是的,当然啦。”皮埃尔接上去说,由于获得解围而高兴起来了。
“我们不能不承认,”安德烈公爵继续说,“拿破仑在阿尔科拉桥上(20)、在雅法的医院里将手伸给患瘟疫的人的时候,是伟人……但他的其他行为是难以辩护的。”
安德烈公爵显然是想减轻皮埃尔言语失当带来的影响,站起身来准备走开,并且向他的妻子做了一个暗示。
伊波利特公爵忽然站起来,做着手势挽留大家,请他们再坐一下。他道:“啊!今天有人告诉了我一件莫斯科的逸事,很有趣,我一定要转告诸位。请您原谅,子爵,我一定要用俄语来讲,不然便体会不到故事的精彩了。”
于是伊波利特公爵开始讲,但他的俄语发音听起来感觉他是个在俄国住过大约一年的法国人。大家都留了下来,因为伊波利特那么兴奋又固执地要大家注意听他的故事。
“在莫斯科有一位太太,她很吝啬。她需要两个跟车的随从,并且个子要很高。这是她的偏好。她有一个侍女,恰好是高个子。她说……”
伊波利特公爵在这里停了一下,显然是在费力地思索。
“她说……对了,她对侍女说:‘丫头,穿上号衣,站到车厢后边去,跟我一道去拜客。’”
讲到这里,伊波利特公爵先于别人扑哧一声哈哈大笑,这让别人对他产生了不好的印象。但其中有些人只是微笑了一下,比如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和安娜·舍雷尔。
“她坐车出门了。忽然起了一阵狂风,侍女的帽子被刮掉了,长头发披散下来了……”
讲到这里,伊波利特公爵再也忍不住了,开始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一边笑一边说:“于是大家都知道了……”
逸事就这样结束了。虽然不明白伊波利特公爵为什么要说这件逸事,而且一定要用俄语来说,但安娜·舍雷尔和其他人还是称赞了伊波利特公爵的社交礼貌,他就这样愉快地终止了皮埃尔先生让人不快且没礼貌的胡言乱语。在这件逸事说完之后,谈话变为琐碎的无关紧要的闲谈,他们谈到上次和下次的跳舞会、演出,以及谁和谁要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面。
5
客人们为这场迷人的晚会向安娜·舍雷尔道谢,随后便陆续告辞了。
皮埃尔是个笨拙、肥胖的宽肩大汉,双手又大又红。正如人们所说,他不会进交际场,更不会出交际场,不知道在临走前说点特别愉快的话。不仅如此,他还有些心不在焉。他站起来,拿的却不是自己的帽子,而是一顶有将官花翎的三角形帽子。他把帽子拿在手里,抚弄着花翎,直到那个将军将它要回去。虽然他心不在焉,不会进交际场,在交际场中不善言谈,但这一切都被他善良、单纯和谦恭的态度弥补回来了。安娜·舍雷尔向他转过身,以基督教徒的温和对他的言谈表示了宽恕,向他点了点头,说道:“我希望和您再见,我还希望您能改变您的意见,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
当她说这话时,他没有回答,只是鞠了一躬,又向大家微笑了一下。这笑容并未表达什么,又或许在说:“意见是意见,但是你们知道,我是一个多么善良又出色的人。”安娜·舍雷尔和大家都不自觉地体会到了这一层意思。
安德烈公爵走进前厅,把肩膀倾向替他披大衣的听差,漠不关心地听着妻子和伊波利特公爵的谈话,他也走到前厅来了。伊波利特公爵靠近美丽的、有孕的公爵夫人站着,透过有柄眼镜一直盯着她。
“进去吧,安娜,您要受凉了,”安德烈公爵夫人向安娜·舍雷尔告别时说,随后又低声加上这一句,“就这么决定了。”
安娜·舍雷尔已经和安德烈公爵夫人谈过自己要替阿纳托利和安德烈公爵夫人的小姑子做媒的事。
“亲爱的朋友,我就倚仗您了,”安娜·舍雷尔也低声说,“您写信给她,并告诉我,她父亲对这件事是什么看法,再会。”然后她从前厅走出去了。
伊波利特公爵走到安德烈公爵夫人前面,面孔凑近她,开始向她低声地说着些什么。
两个听差——一个是安德烈公爵夫人的,另一个是伊波利特公爵的,分别拿着披肩和斗篷站立在旁,等他们把话说完。尽管他们听不懂法语,但是他们的神情看起来仿佛他们能听懂他们的话,只是不愿表现出来。安德烈公爵夫人像平常一样,带着笑声说着,带着笑容听着。
“我很高兴我没有去大使馆,”伊波利特公爵说,“很无聊……这是很愉快的晚会。是不是很愉快?”
“他们说跳舞会很好,”安德烈公爵夫人噘着有毫毛的嘴唇回答,“社交界所有美丽的妇女都会去那里。”
“并不是所有的。因为您没有去,所以并不是所有的。”伊波利特公爵带着快乐的笑声说,同时夺了听差手里的披肩,甚至把他推开,自己把它披到公爵夫人身上。由于粗笨或是有意为之(没有人能够辨别),尽管披肩已经披好了,他还是好半天没有放下手臂,似乎要搂抱这位年轻的太太。
她仍然微笑着,但优雅地闪开身体,转过头瞥了瞥丈夫。安德烈公爵闭着眼睛,显得那么疲倦而有睡意。
“您准备好了吗?”他看着别处对妻子问道。
伊波利特公爵连忙披上时髦的拖地斗篷,这斗篷一直绊着他的脚。他跟着公爵夫人跑到台阶上,听差正等着扶她上马车。
“公爵夫人,再会。”他大声说,和他的双脚一样,他的舌头也磕绊了一下。
公爵夫人提起衣服,坐到马车的黑暗处。她的丈夫理着佩剑。伊波利特公爵借口帮忙,却妨碍了大家。
“让开一下,先生。”安德烈公爵不快而冷淡地向挡路的伊波利特公爵说。
“我等您,皮埃尔。”安德烈公爵随后亲切、温柔地说。
车夫动身了,马车轮子辗响了。伊波利特公爵断断续续地笑着,站在台阶上等候着子爵,他答应送子爵回家。
“哦,亲爱的,您的安德烈公爵夫人是很漂亮,很漂亮,”坐在马车里的子爵向伊波利特说,“确实很漂亮。”子爵吻了吻伊波利特的手指头,“完全像法国妇女。”
伊波利特扑哧一声笑起来了。
“您可知道,您的样子很天真,却是个可怕的人物。”子爵继续说,“我可怜那不幸的丈夫,那个做出摄政亲王姿态的小军官。”
伊波利特又扑哧一声笑起来,边笑边说:“您常说,俄国妇女不如法国妇女。我们应该知道怎样应付她们。”
皮埃尔坐车先到了安德烈公爵家,就像他家里人一样,走进安德烈公爵的书房,随后习惯性地躺在沙发上,从书架上取下一本随手摸到的书(恺撒的《笔记》),身子靠在臂肘上,把书翻到中间读了起来。
“您对舍雷尔小姐做了什么?她现在要害重病了。”安德烈公爵走进书房,擦着又小又白的手说。
皮埃尔全身翻过来,沙发随之响了一下。他向安德烈公爵抬起兴奋的面孔,微笑了一下,摆了摆手。
“哦,那个神父很有趣,但是他没有把问题弄明白……在我看来,永久的和平是可能的,但我不知道,怎么说这句话……可不是用政治均势……”
安德烈公爵显然对这种抽象的谈话不感兴趣。
“我亲爱的,随便在哪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是不行的。”在片刻的静默之后,安德烈公爵又问道,“您决定好到底要做什么了吗?是骑卫军军官,还是外交官呢?”
皮埃尔盘起双腿,在沙发上坐起来。
“您可以想象到的,我还是不知道。我两样都不喜欢。”
“但您一定要选一样,您的父亲期待着呢。”
皮埃尔在十岁的时候就被充任他教师的一个神父带到国外,一直待到二十岁。当皮埃尔回到莫斯科的时候,他的父亲解聘了神父,并对皮埃尔说:“现在你到彼得堡去,看看情形,选一个职业。我什么都同意。这是给瓦西里公爵的信,这是给你的钱。写信来把一切告诉我,我什么都会帮你。”皮埃尔在职业选择上已经考虑了三个月,但依然没做出决定。安德烈公爵就是在跟他讨论择业的问题。皮埃尔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他一定是共济会(21)会员。”他指的是他在晚会上见到的神父。
“这都是废话,”安德烈公爵又阻止他说下去,“我们最好还是谈谈正事。您去过骑兵禁卫军的军营吗?”
“没有,我没有去过,但是这正是我想到的,我要同您说。现在的战争是反对拿破仑的。如果这是为自由而战的战争,那我便能理解它,会先选择从军。但帮助英国、奥地利去反对世界上最伟大的人……这是不对的……”
对于皮埃尔的幼稚言语,安德烈公爵只是耸了耸肩膀。对于这种荒谬的话,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确实,这个问题太过天真,安德烈公爵除了这么做,也不能给出更好的回应了。
“假使每个人都只为自己的信念去打仗,那就没有战争了。”他说。
“那就好极了。”皮埃尔说。
安德烈公爵冷笑了一下,说:“这很可能是极好的,但永远不会发生……”
“那么,您为什么要去打仗呢?”皮埃尔问。
“为什么?我不知道。本该如此吧,并且我去……”他停了一下,“我去打仗,是因为我在这里的生活。这种生活,对我来说,不适合!”
6
从隔壁房间传来妇女衣服发出的窸窣声。安德烈公爵好像刚醒过来,舒展了一下身体,脸上露出他在安娜·舍雷尔客厅里时的那种表情。皮埃尔从沙发上放下双腿。安德烈公爵夫人进了房间。她已经换了一件家常但同样漂亮又鲜艳的衣服。安德烈公爵站起来,很客气地为她挪动着椅子。
“我常想,为什么——”她像平常一样说着,并且赶忙费力地坐到椅子里,“为什么安娜·舍雷尔不出嫁?你们这些先生不娶她,是多么笨啊!请您原谅我说这话——但您并不了解妇女们。皮埃尔先生,您是一位多么喜欢争论的人啊!”
“我还在同您丈夫争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想要去打仗。”皮埃尔对公爵夫人说,一点都没有青年男子和青年妇女交谈时所常有的那种拘束。
小公爵夫人打了一个冷战。显然,皮埃尔的话使她激动了。
“啊,这正是我要说的!”她说,“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为什么男人没有战争便不能生活?为什么我们女人不期待这种事情,也不需要这种事情呢?哦,您评评理吧。我总是跟他说,他在这里是叔叔的副官,处于最显赫的位置。大家都知道他,并且很尊重他。有一天,在阿普拉克辛家,我听见一位太太说:‘他就是有名的安德烈公爵吗?’说的是真话!”她笑了一下,“他处处受人欢迎。他要做一个侍从武官是很容易的。您知道,陛下曾垂爱地同他说过话。我同安娜说过,这是很容易办到的。您觉得怎么样?”
皮埃尔望了望安德烈公爵,看出他不乐意听这些话,便没有回答。
“您什么时候走?”皮埃尔问。
“啊!不要和我说他这次出门的事,不要和我说。我不愿听这话。”公爵夫人用她在晚会上和伊波利特说话时那样随便轻佻的语气说,这语气对于家里人显然是不适合的,而皮埃尔就好像家里人一样,“今天,我想到这一切亲爱的关系都要断绝了……还有,安德烈,你知道,”她意味深长地对丈夫眨了眨眼,“我怕,我怕!”她低声说,脊背颤动着。
安德烈公爵神情惊异地望着她,好像刚注意到除了他和皮埃尔,房间里竟还有别人。他质问起妻子,口气冷淡而又客气。
“你怕什么,丽莎?我不明白。”他说。
“原来男人都是自私的,你们都是,都是自私的!天晓得为什么,你要随意丢开我,把我孤单单地关在乡下。”
“你会和我父亲和妹妹住在一起,不要忘记了。”安德烈公爵低声说。
“没有了我的朋友们,我还不是孤零零的……你还让我不要怕。”
她抱怨起来,上唇噘起,这使她的脸增添了不快的、如松鼠般的粗野表情。她沉默着,似乎觉得不该在皮埃尔面前说到她怀孕的事,而这正是问题的要点。
“我还是不明白,你怕什么?”安德烈公爵慢慢地说,没有把目光从妻子身上挪开。
公爵夫人脸红了,失望地举了举双手:“啊,安德烈,我说你的变化太大了,太大了……”
“医生要你早点睡,”安德烈公爵说,“你该去睡了。”
公爵夫人没有说话,她长着绒毛的短唇突然抖动起来。安德烈公爵站了起来,耸了耸肩膀,在房里走了一个来回。
皮埃尔惊异而单纯地从眼镜上边时而看他,时而看公爵夫人,并且动弹了一下,似乎要站起来,但又改变了主意。
“就算皮埃尔先生在这里,又有什么关系。”安德烈公爵夫人说,美丽的面孔忽然皱起来,眼里满是泪水,“我早就想和你说了,安德烈,你对我的态度为什么变了这么多?我对你做了什么?你去从军,都不考虑我,为什么?”
“丽莎!”安德烈公爵只喊了这一声,这一声里既有恳求又有威胁,但主要是他认为她会懊悔她自己说的话。
她连忙继续说道:“你现在对我就像对病人或小孩一样,我能感受到。可是半年前你是这样的吗?”
“丽莎,我请你不要说了。”安德烈公爵语气更加强硬地说。
在他们谈话时,皮埃尔变得越来越激动了。他站起身,走到公爵夫人面前。他似乎不忍看见她的泪容,并且自己也想哭了。
“放心吧,公爵夫人。您这样想是因为……我向您保证,我自己也经历过……为什么……因为……啊,请您原谅,外人在这里是多余的……啊,放心吧……再见……”
安德烈公爵拉住了他的胳膊。
“不要走,等一下,皮埃尔。公爵夫人很贤惠,不会不让我同你待一晚的。”
“啊,他就只想着他自己。”公爵夫人低声地说,没有忍住她愤怒的眼泪。
“丽莎。”安德烈公爵冷淡地说,提高的声调表明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公爵夫人美丽的小脸上原本愤怒、如松鼠般的表情,忽然变为令人同情的恐惧表情,让人动容。她皱着眉用美丽的眼睛瞥了瞥丈夫,露出胆怯的认错表情,好像一条迅速而又无力地摇着耷拉的尾巴的狗。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公爵夫人说,用一只手提起衣褶,走到丈夫面前,吻了他的前额。
“再见,丽莎。”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说,客气地吻着她的手,就像吻外人的手一样。
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沉默着,彼此都不愿开口。皮埃尔看了安德烈公爵几眼,他正用小小的手抚着前额。
“我们吃饭去吧。”安德烈公爵叹着气说,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他们走进富丽堂皇的簇新餐室。从餐布到银器、瓷器、玻璃器,一切都具有年轻夫妇家庭所特有的簇新气象。就餐时,安德烈公爵把手臂搭在桌上,好像一个久藏心事的人忽然决定敞开心扉一样,带着皮埃尔从未见过的那种神经质的激动表情,开始说道:“绝对、绝对不要结婚,我的好朋友,这是我给你的劝告——除非到了你认为你已经尽了你所能的时候,除非到了你不再爱你所选择的女人的时候,除非到了你把她看清楚了的时候,否则绝对不要结婚,不然你就要犯那严重的、不可纠正的错误。当你老了,老无所为的时候,你便结婚……不然,你就会失掉你的一切美好而高贵的东西,你的所有精力都要浪费在琐事上。是的!是的!是的!不要那样惊讶地看着我。如果你结了婚,同时还想追求大好前途的话,那么你就会觉得处处受阻,一切都完了,世界都对你关闭了,除非是在客厅里——在那里,你和宫廷仆役、白痴一个样……何必结婚呢?!”
他猛力地摇了摇手。
皮埃尔取下眼镜,他的面孔因而变了样,他显得更加善良了。他惊奇地看着他的朋友。
“我的妻子是个贤良的女人。”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她是个不多见的女人,男人娶了她,对于自己的名誉可以放心。但是,我的上帝啊,只要能让现在的我变回未婚的身份,什么我都肯牺牲!我只跟你说这些话,你是唯一听到这些话的人,因为我信任你。”
安德烈公爵说这些话的时候,和先前靠坐在安娜·舍雷尔家的圈椅里眯着眼、从牙齿缝里说着法语时完全不同。他冷淡面孔上的每块肌肉都神经质地兴奋地颤动着,先前如熄灭了生命之火般的眼睛现在炯炯闪烁。显然,他在平常的时候毫无生气,而在被激怒的时候则精力满满。
“你还不懂我为什么说这话,”他继续说,“但这就是人全部的生活经历。你说到波拿巴和他的事业,”他说,但是皮埃尔并没有说到波拿巴,“你说到波拿巴,但是波拿巴在工作时,当他一步一步向他的目标迈进时,他是自由的,他心中没有别的,只有他的目标,并且他达到了他的目标。但是,如果你把自己和女人纠缠在一起,你便像一个戴镣铐的犯人,失去了一切自由。而你所有的抱负和精力只会让你苦恼,让你懊悔。客厅、谈天、跳舞会、虚荣、琐事——这个蛊惑人心的圈子我跳不出去。我现在去打仗,去参与空前的伟大战争,我却什么都不懂,干什么都不合适。我很和蔼,又很苛刻。”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在安娜·舍雷尔家,他们都听我说话。这种无谓的社交界,没有它,我的妻子便觉得活不下去。而且这些妇人……你要是能够知道这些体面的妇人和普通的妇人是什么样的人就好了!我父亲说得对。处处自私、虚荣、愚笨、浅薄——这就是她们露出真正面目时的样子。你在交际场中看见她们,她们似乎有点头脑,但其实什么都没有!没有!没有!你不要、不要结婚,我的好朋友,你不要结婚。”安德烈公爵说完了。
“我觉得好笑的是,”皮埃尔说,“您认为您自己、您自己是无用的人,认为您的生活是腐化的生活,但其实您有无限的、无限的前途,并且您……”
他说不下去了,他的语调已经充分表明他是多么尊重他的朋友,并对他的前途抱着多么大的期望。
“他怎么能说这种话呢?”皮埃尔心想。皮埃尔认为安德烈公爵是十全十美的模范,正因为安德烈公爵完全具备了皮埃尔所没有的那些美德——可以最贴切地称作“意志力”。皮埃尔总是惊讶于安德烈公爵应付各种人物时的平静态度,他超凡的记忆力、他的博学(他博览群书,见多识广,对于万物都有自己的见解),尤其是他的工作能力与学习能力。虽然皮埃尔常常诧异于安德烈缺少哲学玄想的能力(皮埃尔富有这种能力),但他并不把这看作他的短处,却当作他的长处。
即使在最好、最友爱、最单纯的关系中,阿谀或称赞也是不可少的,正如轮子要转得滑溜,膏油是不可少的。
“我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安德烈公爵说。
“为什么要说到我呢?让我们来说说你吧。”沉默了片刻,他对自己的一些快慰念头微笑了一下,说道。
这笑容立刻反映在皮埃尔的脸上。
“干吗要说我呢?”皮埃尔说,嘴角带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笑容,“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个私生子!”他面色立刻变得深红,显然是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出这句话的,“没有名分,没有财产……哦,说实话……”但他没有说“实话”是什么,“现在的我是自由的,我觉得很好。但是我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我想和您好好商量一下。”
安德烈公爵用和善的目光注视着他。尽管他的目光友好而亲切,但仍然显现出他的优越感。
“我看重你,特别是因为你是我们整个社交界唯一的活人。你很好。你想做什么就选择什么,没有关系的。你去哪里都好,但是有一点:不要再和库拉金那些人混在一起,过那种生活。这于你是不合适的:这些酒宴,骠骑兵的生活,以及一切……”
“您看我该怎么办呢,我亲爱的?”皮埃尔耸着肩膀说,“女人们,我亲爱的,女人们!”
“我不了解,”安德烈回答,“正派的女人又是另一回事,但是库拉金家的那种女人,女色和酒,我不了解!”
皮埃尔住在瓦西里·库拉金公爵的家里,体验过他儿子阿纳托利的放纵生活。阿纳托利就是那个他们准备让他娶安德烈公爵的妹妹,从而使他改邪归正的人。
“您知道吗,”皮埃尔说,似乎忽然有了一个愉快的想法,“真的,我早已想到了这一点。过这种生活,我什么也不能决定,也不能思索,麻烦又没有钱。今晚他邀请过我,不过我不准备去了。”
“你能向我发誓不再去了吗?”
“我发誓!”
皮埃尔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一点多钟了。那是彼得堡七月一个无云的夜晚,皮埃尔坐在一辆雇来的马车里,心里想着要回家。但是离家愈近,他愈觉得在这个更似傍晚或清晨的深夜里不能睡觉(22)。街道空空,视野宽阔。在中途,皮埃尔想起今天晚上阿纳托利·库拉金那里会像平时一样凑个赌局,赌后照例是狂饮,然后会用皮埃尔喜欢的一种娱乐方式来收场。
“到阿纳托利那里去也好。”他想。
但他立刻想起他向安德烈公爵发的誓,他发誓不再到阿纳托利那里去。正如意志薄弱者常会面临的情形,皮埃尔立即又热烈地希望再过一次他熟悉的放纵生活,于是还是决定去阿纳托利那里,同时头脑里立刻有了一种想法——他的誓言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在向安德烈公爵发誓前,他也向阿纳托利公爵发誓说会去。最后他想,这些誓言都是做做样子,没有任何确定的意义,特别是如果一个人想到他明天会死或者发生什么非常事件,那么就无所谓名誉不名誉的问题了。皮埃尔常常产生这样的念想,从而消灭了他的一切决心和意志。他到阿纳托利那里去了。
到了禁卫骑兵营房阿纳托利所住的大屋子的台阶前,他跨上亮着灯的台阶走上楼梯,走进一扇敞开的门。外室里没有人,空酒瓶、斗篷、套鞋零乱狼藉,酒气弥漫,可以听到远处的说话声和叫嚷声。
赌局和夜餐已经结束,但客人们还没有散。皮埃尔脱掉斗篷,走进第一个房间,里面有残剩的餐肴和一个听差——他以为没有人看到,正偷喝着酒杯里的剩酒。从第三个房间里传来喧闹声,夹杂着笑声、熟悉的叫声和熊嚎。八九个年轻人不安地挤在敞开的窗口边。三个人在逗弄一只小熊,其中有个人牵着链子拖着熊吓别人。
“我赌史蒂文斯,押一百卢布!”有个人叫着。
“注意,不要用手扶啊!”另一个人叫着。
“我赌多洛霍夫!”第三个人叫着,“阿纳托利,你来分手(23)!”
“嘿,放掉小熊吧,这里在打赌呢。”
“一口气喝光,不然算输。”第四个人叫着。
“雅科夫,拿瓶酒来,雅科夫!”主人喊道。他个子很高,长相英俊,只穿着一件薄衬衫,胸前敞开着,站在大家当中。“等一下,诸位。皮埃尔来了。”他说。然后,他转向皮埃尔道:“亲爱的朋友。”
另一个身材不高、有着明亮蓝眼睛的人的声音特别引人注意,因为在所有这些酒醉的声音当中,他说话最清醒。这声音在窗口叫道:“到这里来,分手呀!”这人是多洛霍夫,是塞妙诺夫团的军官,也是有名的赌徒和决斗家,同阿纳托利住在一处。皮埃尔微笑着,愉快地环顾着。
“我完全看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问。
“等一等呀,他还没有喝醉。拿瓶酒来。”阿纳托利说,然后从桌上拿了一个杯子,走到皮埃尔面前。
“你先喝酒。”
皮埃尔于是一杯杯地喝起来。他皱眉望着那些又挤在窗口边的醉客,听着他们的谈话。阿纳托利给他倒酒,并且告诉他,多洛霍夫同在场的一个英国海军军官史蒂文斯在打赌,多洛霍夫说他要坐在三层楼的窗口上,把脚垂在窗外,喝一瓶甜酒。
阿纳托利把最后一杯酒拿给皮埃尔,说:“哎,把它全喝了,不然我不放你走!”
“不,不喝了。”皮埃尔推开阿纳托利,说道,然后走到窗口。
多洛霍夫抓住英国人的手,清楚明白地说出打赌的条件,主要是说给阿纳托利和皮埃尔听。
多洛霍夫中等身材,有卷曲的头发和明亮的蓝眼睛,大约二十五岁。和所有的步兵军官一样,他没有留胡子,于是嘴得以完全显露于外。那是他脸上最动人的一部分,唇线异常美妙地弯曲着。上唇好像尖锐的楔子,很有力地垂在抿紧的下唇上面,嘴角两边似乎永远浮现着笑意。这一切,连同那坚强傲慢而伶俐的目光,让人无法不注意他的面孔。多洛霍夫没有钱,也没有什么背景。虽然阿纳托利一年花几万卢布,但是多洛霍夫和他住在一起,却比阿纳托利更能得到所有认识他们的人的尊重,就连阿纳托利自己也很尊重他。多洛霍夫会各种赌博,几乎总是赢钱。他无论喝多少酒,从来没有醉过,总能保持清醒的头脑。阿纳托利和多洛霍夫都是那时候彼得堡恶少浪子中的著名人物。
一瓶甜酒已经拿来了。侧壁上的窗档使人不能坐到窗子外边,两个听差正在拆除,他们显然被四周绅士们的意见和叫声弄得着急又胆怯。
阿纳托利得意扬扬地走到窗口。他想破坏些什么东西。他推开听差,扳了扳窗档,没扳动,于是敲碎了一块玻璃。
“你来吧,大力士。”他对皮埃尔说。
皮埃尔抓住横档,扳了一下,啪的一声,橡木窗档顺着裂纹被拆下来了。
“全拆掉,不然他们以为我要扶的。”多洛霍夫说。
“英国人吹牛……啊?……舒坦了吗?”阿纳托利说。
“舒坦了。”皮埃尔望着多洛霍夫说。多洛霍夫拿着一瓶甜酒,走到窗前,从窗子里可以看见天空中的曙色开始幻化成朝霞。
多洛霍夫拿着一瓶甜酒,跳上窗台。
“听着!”他站在窗台上对着房间里叫喊。大家都安静下来。
“我打赌。”他说着法语,好让英国人能听懂,但是他的法语说得并不太好,“我赌五十个金卢布,”他又对英国人加上一句,“您要赌一百个吗?”
“不要了,就五十个吧。”英国人说。
“好,赌五十个金卢布,我要喝一整瓶甜酒,坐在窗口上一口气喝完,就在这个地方。”他俯下头,指了指窗外倾斜的凸缘,“什么也不扶……这样可以吗?”
“很好。”英国人说。
阿纳托利转过身来对着英国人,抓着他晚礼服的扣子,向下看着他(这个英国人身材矮小),开始用英语向他重述打赌的条件。
“等一下!”多洛霍夫在窗子上敲着酒瓶喊叫着,要别人注意他,“等一下,阿纳托利,听我说。假若别人也这样做,我给他一百个金卢布,明白吗?”
英国人点了点头,但并没有表示他是否接受这个新的赌注。阿纳托利没有放开英国人,虽然英国人点头表示他已经了解了一切,但阿纳托利仍然为他把多洛霍夫的话译成了英语。一个在晚间输了钱的年轻瘦削的禁卫骠骑兵军官爬到窗台上,伸头向下看了看。
“呜!……呜!……呜!……”他望着窗外人行道的石板说。
“不要出声!”多洛霍夫喊着,把这个军官从窗前推开。这个年轻人被马刺绊着,笨拙地跳回房里了。
多洛霍夫把酒瓶放在窗台上,好顺手拿到它,然后小心翼翼地爬上窗子。他垂下两腿,伸开双手抵着窗子的两边,让自己试了试。他坐好了,放下了双手,向右移动了一下,又向左移了一点,然后拿起了酒瓶。阿纳托利拿来两支短蜡烛,放在窗台上,但天色已经大亮了。多洛霍夫穿着白衬衫的脊背和有着鬈发的头被烛光从两边照亮。大家拥挤在窗口。英国人站在前面。皮埃尔微笑着,没有说话。在场的一个年纪最大的人带着惊恐又愤怒的面色忽然挤到前面去,想抓住多洛霍夫的衬衫。
“诸位,这太蠢了,他会摔死的。”这个较有理智的人说。
阿纳托利阻止了他。
“不要动,你吓着他,他才会摔死。那时候要怎么办呢?……啊?”多洛霍夫转过头来,又用双手抵着,让自己坐正些。
“假使再有人来麻烦我,”他慢慢地从紧抿的薄唇里吐出话来,“我马上就把他从这里推下去。”
说完他又转过头去,放下手,拿起酒瓶,送到嘴边,把头向后仰着,把空着的那只手举着,以保持身体的平衡。一个在捡碎玻璃片的听差停了手,弯着腰,眼睛盯着窗子和多洛霍夫的脊背。阿纳托利站得笔直,瞪着眼。英国人噘起嘴唇,在一边观看。那个刚才阻止他的人跑到房间角落里,躺在沙发上,脸向着墙。皮埃尔蒙了眼,脸上虽然还习惯性地挂着淡淡的笑容,但此刻也显出了惊骇和恐怖。大家沉默着。皮埃尔从眼上拿开了手。多洛霍夫仍然像刚才那样坐着,但是他的头向后仰着,脑后的鬈发碰上了衬衣领子,拿酒瓶的手颤抖着,并且很费劲地越举越高。酒瓶显然快空了,同时被举得更高了,他的头也更向后仰了。“为什么这么久?”皮埃尔想。他似乎觉得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忽然多洛霍夫的背向后动了一下,他的一只手臂剧烈地颤抖,这颤抖足以使他坐在倾斜的凸缘上的身体滑下去。他向下滑了一下,紧张得手和头颤抖得更厉害了。他举起了一只手,想抓窗档,但是又放下了。皮埃尔又蒙了眼睛,心里说决不再放开了。忽然他觉得四周出现了骚动。他瞥了一眼:多洛霍夫站在窗台上,脸色苍白但愉快。
“空了!”
他把酒瓶抛给英国人,英国人敏捷地把酒瓶接住。多洛霍夫从窗上跳下来了,浑身散发出强烈的甜酒气味。
“好极了!好汉!这才算打赌!您真厉害!”大家都叫起来。
英国人掏出钱袋,数着钱。多洛霍夫皱着眉,不作声。皮埃尔跳上了窗台。
“诸位!谁愿意和我打赌?我也要那么干。”他忽然大叫着,“就算没人跟我打赌,我也要那么干。叫人拿瓶酒来。我去试一试……叫人拿酒来。”
“让他去,让他去!”多洛霍夫微笑着说。
“你怎么了?疯了吗?谁让你这么干的?你就是在楼梯上,头也要发昏的。”大家都这么说。
“我要喝完,拿瓶甜酒来!”皮埃尔带着坚决的酩酊姿态拍着桌子大叫着,然后向窗子上爬着。
他们拖他的手臂,但他那么有力,走近他身边的人都被他推得很远。
“不行,你们那样是劝不住他的。”阿纳托利说,“等一下,我来哄他。听着,我和你打赌,但是要等到明天才行,现在我们大家要到×××去。”
“我们去,”皮埃尔大叫,“我们去……我们带着小熊一起去……”
于是他抓住小熊,抱着将它举起来,并开始在房间里转圈。
7
瓦西里公爵履行了他在安娜·舍雷尔家的晚会上对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所做的承诺,她是为了她的独生子鲍里斯去请求他的。瓦西里公爵向陛下奏禀了鲍里斯的事,而陛下也破例把他调到塞妙诺夫禁卫团里做准尉。虽然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多次奔走和请求,但鲍里斯还是没能成为库图佐夫的副官或侍从。在安娜·舍雷尔家的晚会结束后不久,安娜·德鲁别茨卡娅便回到了莫斯科,直接去了她有钱的亲戚罗斯托夫家——她在莫斯科时就住在他家,而她心爱的鲍里斯从小就是在他家接受的教育,并且住了很多年。最近他才从军,并且立即被调为禁卫军的准尉。禁卫军在八月十日已经从彼得堡出发,而鲍里斯还留在莫斯科置办服装,随后要在通往拉德西维洛夫的大道上赶上他的队伍。
罗斯托夫家正在庆祝两个娜塔莉娅的命名日(24)——母亲和小女儿同名。从早晨起,六驾马车就来回往返,载着来祝贺的客人们来到罗斯托娃伯爵夫人那座位于厨子街全莫斯科闻名的大房子里。伯爵夫人和她美丽的大女儿陪着络绎不绝的客人们坐在客厅里。
罗斯托娃伯爵夫人有着东方式的瘦脸,年纪大约四十五岁,养了十二个子女,显然因此而憔悴不已。由于体力衰弱,她在行动和说话时非常迟缓,而这反而强化了她令人起敬的庄严态度。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就像自家人一样,也坐在那里,帮忙招待客人,并陪客人谈话。罗斯托娃伯爵夫人那年轻的儿女们都在后房,觉得无须出来招待客人。伯爵忙着迎客、送客,邀请所有的客人晚上来吃饭。
“我代表自己,以及两位亲爱的过命名日的女士,非常非常感谢您,我亲爱的(他将男女宾客一律称呼为‘亲爱的’,并毫无差别地称呼那些地位比他较高或较低的人)。记着,一定要来吃饭,不然我就会不痛快了,我亲爱的。我代表全家邀请您,我亲爱的。”他毫无例外、没有差别地和每位客人说着这些话,饱满而剃刮干净的脸上带着同样开心的表情,用同样的力度和每位客人握手,并一再地迅速鞠躬。伯爵送走要离开的客人,便立刻回到仍然坐在客厅里的男女宾客面前。他向前移动一把椅子,带着热爱生活和善于生活的神情,得意地展开双腿,把手放在膝盖上,庄严地摇动着身体,推测天气,谈论健康问题。他有时说俄语,有时自以为是地说着其实很糟糕的法语,然后又带着疲倦但坚决要顾全礼节的神情,理着头上稀疏的灰发,起身去送客人,同时邀请他们晚上来参加晚宴。有时他从前厅回来时,会穿过花房和听差房,走到铺设着大理石的大餐厅,那里有人在摆设八十个座位的餐桌。他望着拿银器和瓷器、搬动桌子、铺缎子台布的听差们,把出身世家、替他管理一切事务的德米特里叫到面前,说:“哎,哎,德米特里,当心,一切都要安排好。对了,对了,”他满意地望着摆开的大餐桌,“最重要的是招待周到。这就对了……”他满意地哼哼着,又走进了客厅。
“玛丽亚·卡拉金娜和小姐到!”伯爵夫人每次出门时的那个高大跟班跨进客厅的门,用低音通报道。伯爵夫人沉思了片刻,从那个有她丈夫画像的金鼻烟盒里嗅了一点鼻烟。
“这些客人把我累坏了。”她说,“好吧,我最后一个就接见她吧。她太拘礼了。请吧。”她用忧郁的声音吩咐听差,似乎在说:“唉,就让你们把我累死吧!”
一个高高胖胖、神情骄傲的太太,领着她圆脸带笑的女儿,拖着窸窣作响的衣裙走进了客厅。
“亲爱的伯爵夫人,好久没见了……她生病了,可怜的姑娘……在拉祖莫夫斯基的跳舞会上……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我多么高兴……”这些妇人生动的声音彼此干扰着,并且夹杂着衣裙的窸窣声和椅子的移动声。于是,一场谈话开始了。在这场谈话第一次停顿时,客人恰好可以站起来,于是衣裙窸窣响动着。“我很愉快,妈妈的健康……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伴随着衣裙响动,说话人走到前厅,穿上外套或斗篷,坐车走了。这场谈话谈的是此时本城的重要新闻,谈到著名的富翁、叶卡捷琳娜朝代的美男子——老别祖霍夫伯爵的病状,还谈到他的私生子皮埃尔,谈到他在安娜·舍雷尔的晚会上举止很失礼。
“我很同情那个可怜的伯爵,”女客人说,“他身体那么不好,现在又要为儿子苦恼,这会要他的命的!”
“这是怎么回事?”伯爵夫人问,似乎不明白客人指的是什么,虽然她已经听过大约十五次别祖霍夫伯爵苦恼的原因了。
“这就是现代教育!在国外的时候,”女客人说,“这个年轻人就没有人看管,现在在彼得堡,听说他做出了可怕的事,被警察驱逐了。”
“真的?!”伯爵夫人说。
“他交错了朋友,”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插言说,“据说事涉他和瓦西里公爵的儿子,还有一个叫多洛霍夫的,天晓得他们干了些什么。他们都吃了苦头。多洛霍夫被贬为士兵,别祖霍夫的儿子被驱赶到莫斯科来了。阿纳托利·库拉金的父亲设法遮掩了他的事情,但他也被驱逐出彼得堡了。”
“那么,他们干了些什么呢?”伯爵夫人问。
“他们简直是强盗,特别是多洛霍夫,”女客人说,“他是玛丽亚·多洛霍娃——一位高贵太太的儿子。干了什么事呢?您想吧!他们三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到了一只熊,带上车子,然后带到一个女伶的家里去了。警察去制止他们。他们抓住警察,把他和熊背靠背绑着,抛到莫伊卡河里,让熊驮着警察游水。”
“有意思!亲爱的,那个警察的样子一定可笑极了。”伯爵叫嚷道,笑得不行。
“啊!多可怕啊!这件事有什么可笑的,伯爵!”
但太太们自己也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们好不容易才救起了那个倒霉蛋。”女客人继续说,“就是别祖霍夫伯爵的儿子,他玩得那样高明!”她补充说,“人家还说他教养好,又聪明。这就是所谓的外国教育造就出来的。我希望这里没有人接待他,尽管他有钱。有人要把他介绍给我,考虑到我的女儿们,我断然拒绝了。”
“您怎么说这个年轻人有钱呢?”伯爵夫人问,转身避开了女儿们,她们立刻做出没有听见的样子,“要知道,他的孩子都是私生子。好像……皮埃尔也是私生子。”
女客人扬了扬手道:“我想,他有二十个私生子。”
安娜·德鲁别茨卡娅插话了,显然想炫耀一下她的社会关系,以及她熟悉交际场上的一切。
“是这么回事,”她意味深长地低声说,“对于别祖霍夫伯爵的名誉,大家是知道的。他不知道他有多少儿子,但这个皮埃尔却是他最宠爱的。”
“就在去年,这个老人还是那样好看啊!”伯爵夫人说,“我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子。”
“现在他变化很大。”安娜·德鲁别茨卡娅说,“哦,正像我说的,”她继续说,“因为库拉金娜公爵夫人的关系,瓦西里公爵是别祖霍夫伯爵全部财产的直系继承人,但别祖霍夫伯爵很爱皮埃尔,关心他的教育,呈文给陛下……所以没有人知道,等他死后(他病得很重,随时会死。洛兰医生也从彼得堡来了),谁会继承这大笔财产——四万个农奴和无数的钱?是皮埃尔还是瓦西里公爵?这一切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这是瓦西里公爵亲口对我说的。别祖霍夫伯爵是我母亲的从表兄,他还给鲍里斯施洗过。”她最后顺嘴说了这么一句,好像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瓦西里公爵昨天到了莫斯科。有人告诉我,他是来视察的。”女客人说。
“是的。但是,悄悄说一句,”公爵夫人说,“这不过是借口。他是听说别祖霍夫伯爵病得很重,特地来看他的。”
“哦,亲爱的,这个笑话好极了。”伯爵说。看到年长的女客人没听他说,他便转向小姐们:“我想,警察的样子一定很好笑吧!”
他模仿警察挥手,同时发出洪亮低沉的笑声,肥硕的身体因这笑声颤动着,就像那些一向吃好饭,尤其是喝好酒的人一样。“那么,请到我们这儿来用餐。”他说。
8
大家沉默了。伯爵夫人望着女客人,愉快地微笑着,然而并不掩饰,如果女客人此刻站起身来告辞,她一点也不会觉得难受。女客人的女儿试探地望着母亲,整理起了衣服。忽然从隔壁房间传来了几个男女朝着房门跑来的脚步声、椅子碰撞声和椅子倒地声,随后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跑进了客厅,并在客厅里停住了,她的短纱裙下藏着什么。显然,她是无意间闯到这里来的。同时,门口出现一个有红衣领的大学生、一个禁卫军军官、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和一个穿着童装、身材胖胖、脸颊红红的男孩。
伯爵跳起来,摇摇晃晃地张开两臂,抱着跑进客厅的女孩。
“啊,她来了!”他笑着大声说,“过命名日的姑娘!我亲爱的,过命名日的姑娘!”
“我亲爱的,做什么都要注意时间。”伯爵夫人说,装作严厉的样子。她又对丈夫说:“你总是溺爱她,依利。”
“啊,我亲爱的,我恭贺你。”女客人说道。接着,她又对伯爵夫人说:“多么讨人喜欢的孩子!”
这个女孩子有双黑眼睛、一张大嘴,虽不美丽,但十分活泼。由于跑得太快,披肩滑落下来,露出了她皮肤细嫩的肩膀。她的黑发向后梳着,细瘦的手臂袒露着,下身穿着镶花边的长筒裤,脚上穿着低口鞋。她正处于那种可爱的年纪——说是孩子,却已是少女的模样;说是少女,却还有满满的孩子气。她从父亲怀里挣脱出来,跑到母亲身边,毫不在意她严厉的斥责,把泛红的脸藏进母亲的花边披肩,笑了起来。她笑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到她从小裙子下边取出来的玩偶。
“您看见了吗?……小娃娃,米米……您看。”
娜塔莎(25)笑得说不下去了(她觉得一切都好笑)。她倒在母亲的怀里,笑得那么大声,大家因此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就连拘礼的女客人也不例外。
“哎,走开,你这个丑样儿,走开!”母亲假作生气地推着女儿说。她对女客人说:“这是我的小女儿。”
娜塔莎从母亲的花边披肩里抬起脸,眼里含着快乐的泪水,看了看母亲,随后又把脸藏了起来。
女客人不得不欣赏这个家庭的情趣,觉得应该参与一下。
“您说说,我亲爱的,”她对娜塔莎说,“这个米米是您的什么人呢?是您的女儿,对吗?”
娜塔莎不喜欢女客人这种对儿童说话的迁就语气。她没有回答,严肃地望着女客人。
这时候,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的儿子——做军官的鲍里斯、伯爵的大儿子——大学生尼古拉、伯爵十五岁的外甥女索尼娅和小儿子彼佳等几个年轻人都进了客厅,显然都极力想控制好自己脸上兴奋、快乐的表情,而不至于失礼。可以看出,在他们急忙跑出来的后边房间里,他们的谈话比这里关于城市的琐闻、天气和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的谈话更加有趣。他们不时地互相看看,都忍不住想笑。
两个青年——一个是大学生、一个是军官,从小就是朋友。他们年龄相同,虽然都长得好看,但彼此的容貌并不相似。鲍里斯个子高高的,一头金发,脸庞美丽、沉着,面部线条匀称细致;尼古拉个子不高,有着一头鬈发,表情直率。他的上唇已经长了黑毫毛,整张脸看起来充满活力和热情。尼古拉一进客厅,脸便红了起来,看得出他在找话说,却找不出来;鲍里斯正相反,立刻便有话可说。他沉着地开玩笑道,这个玩偶米米在鼻子未破之前,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他就认识她,在他们认识的五年里她变老了,并且脑壳还被打破了。说了这话,他瞥了瞥娜塔莎。娜塔莎则转过脸避开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他正眯着眼,不出声地笑得发抖。她无法再克制下去,跳了起来,用她最快的速度跑出了房间。鲍里斯没有笑。
“您好像该出门了,对吗,妈妈?要马车吗?”鲍里斯微笑着对母亲说。
“是的,我是要出门了,你去吩咐备车吧。”她微笑着说。
鲍里斯悄悄地走出门,去找娜塔莎。胖胖的小孩子跟在他们后边跑着,好像因为自己的事情被打搅了而愤怒着。
9
年轻人中,除了伯爵夫人的大女儿(她比妹妹大四岁,但行为举止已经和成人一样了)和女客人的小姐,只有尼古拉和索尼娅留在客厅里。索尼娅苗条娇小,穿着褐色衣裙,柔媚的眼睛上罩着长长的睫毛,浓黑的发辫在头上绕了两圈,脸上、脖子上以及袒露出来的、细瘦有肌肉的美丽手臂上的皮肤是黄色的。她行动平稳,四肢娇小且柔软灵活,神态带有几分狡猾和谨慎,宛若一只美丽而未成熟的小猫。不过,这只小猫很快就会成长得美丽而成熟了。她显然觉得自己应该用笑容来表示她注意到了大家的谈话,但是,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少女的热情崇拜,从密密的长睫毛下望着就要去从军的表兄,因此她的笑容连片刻都欺骗不了任何人。看得出来,这只猫蹲着只是为了更加有力地跳起来,然后像鲍里斯和娜塔莎那样,和她的表兄一跑出这个客厅就去玩耍。
“是的,我亲爱的,”伯爵指着尼古拉对女客人说,“现在他的朋友鲍里斯做了军官,他因为友谊不愿离开他,所以要离开大学和我这个老头子,去服兵役了,我亲爱的。我已经托人给他在档案部谋了一个职位,一切都弄好了。”伯爵疑问地说,“这就是友谊吗?”
“但是,据说已经宣战了。”女客人说。
“他们早就说了,”伯爵说,“他们说了又说,说个不停。我亲爱的,都是因为友谊啊!”他重复说,“他要去做骠骑兵了。”
女客人不知道说什么好,摇了摇头。
“完全不是因为友谊,”尼古拉红着脸否认道,好像遭到让人羞耻的诽谤,“完全不是因为友谊,我不过是觉得服兵役是我的天职。”
他看了看表妹和年轻的女客人——她们俩都带着赞许的笑容望着他。
“今天,保罗格勒骠骑兵团的舒伯特上校要到我们家来吃饭。舒伯特上校是来这里休假的,要带他一道去。怎么办呢?”伯爵耸着肩膀,自嘲地说着那些显然让他十分烦恼的事情。
“我已经跟您说过了,爸爸,”尼古拉说,“假使您不肯让我去,我就不去。但是我知道,除了去服兵役,我做什么事都不合适,我不是外交家,不是官吏,不知道怎么掩饰我内心的情感。”他说,仍旧带着美少年的媚态望着索尼娅和年轻的女客人。
索尼娅用眼睛盯着他,似乎时时刻刻准备去玩,并展现她作为猫的天性。
“哦,哦,好!”伯爵说。“他总是生气……波拿巴把他们的头都弄昏了,都想着他是怎样从一个尉官变成皇帝的。哦,哦,但愿如此吧。”他补充说,没有注意到客人嘲讽的笑容。
年长者开始谈到波拿巴。卡拉金娜的女儿朱莉转向年轻的尼古拉。“多么可惜,星期四您没有到阿尔哈罗夫家去。没有您,我觉得很没趣。”她微笑着亲切地对他说。
被阿谀的年轻人带着少年般的谄媚笑容向微笑着的朱莉靠近了一点,和她单独谈话,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无心的微笑好像一把嫉妒的刀,刺进了红着脸挤出微笑的索尼娅的心里。在谈话当中,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索尼娅热情却又愤怒地望向他,几乎不能控制眼睛里的泪。她保持着嘴上硬挤出来的微笑,起身走出了客厅。尼古拉的活泼精神完全消失了。他趁着谈话第一次停顿的时候,带着不安的脸色,走出客厅去找索尼娅。
“这些年轻人的心事都摆在脸上了!”安娜·德鲁别茨卡娅指着出去的尼古拉说,随后又加了一句,“表亲是危险的亲戚。”
“是的。”在那随着年轻人一同射进客厅的阳光消失之后,伯爵夫人仿佛回答那个虽然无人过问却一直盘踞在她心里的问题似的说道,“为了现在从他们身上获得一点快乐,我们经历了多少痛苦、操了多少心啊!就是现在,也还是担心多、快乐少。总是让人担心,总是让人担心!正是在这样的年纪,青年男女会面临许多危险。”
“一切都要看如何教育。”女客人说。
“是的,您说得很对。”伯爵夫人继续说,“谢谢上帝,直到现在,我还是儿女的朋友,我得到了他们完全的信任。”伯爵夫人重蹈着许多父母的错误,以为他们的儿女对于他们没有秘密,“我知道,我总是女儿们的第一个知己。我知道,尼古拉是个容易激动的人,即使他顽皮(男孩子是不能不顽皮的),也绝不像那些彼得堡的公子哥那样。”
“是的,他们都是顶好顶好的孩子。”伯爵附和着,他在解决困难问题的时候,总说一切是顶好的,“您看,他想当骠骑兵!但您能拿他怎么办呢,我亲爱的?!”
“您的小女儿是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呀!”女客人说,“就像火药!”
“是的,就像火药,”伯爵说,“她就像我!她的声音多好啊!虽然是我的女儿,但我也要说实话,她可以成为一个歌唱家,成为第二个萨洛莫尼。我们聘了一个意大利人教她。”
“不会太早了吗?据说,在这个年纪学唱歌,对嗓子是有害的。”
“啊,不,哪里会太早!”伯爵说,“我们的母亲不是十二三岁就结婚的吗?”
“她现在已经爱上鲍里斯了!您觉得她怎么样?”伯爵夫人微笑着望着鲍里斯的母亲说,然后像是回答一个总是萦绕在心中的问题似的继续说,“哎,您明白,我若严格地看管她,禁止她……上帝晓得,他们会在暗地里做些什么(伯爵夫人的意思是他们会接吻)。但现在我知道她说的每个字、做的每件事。她晚上总要自动地跑到我这里来,告诉我一切。也许我是放纵她,但这样似乎确实要好一点。我管教大女儿则很严格。”
“是的,我受的教育完全不同。”美丽的大女儿——薇拉伯爵小姐微笑着说。
以往,这微笑往往会让薇拉的面容变得动人,但此刻却让她的面孔看起来不自然,且令人讨厌。大女儿薇拉美丽又聪明,读书很好,教养也好,她的声音可爱,她所说的话真实而得当,但奇怪的是,女客人和伯爵夫人回头看了看她,似乎很是诧异她为什么这么说,并且她们都觉得不舒服。
“人对于长子长女总是太尽心了,总希望把他们造就成非常的人才。”女客人说。
“何必隐瞒呢,我亲爱的!伯爵夫人对薇拉实在太尽心了,”伯爵说,“哦,那又何妨呢!她成长得很好啊。”他满意地对薇拉眨着眼睛补充说。
客人们答应来吃晚饭,便站起身来告辞了。
“这算什么礼节!老是这么坐着,坐着。”伯爵夫人送走客人后,这么说。
10
娜塔莎跑出客厅后,只是去了花房。她待在那里,听着客厅里的谈话,等着鲍里斯出来。她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因为他还没有出来。她跺了跺脚,就快哭了。这时候,她听到了那个年轻人不快不慢、彬彬有礼的脚步声。娜塔莎迅速跑到花桶间,藏匿了起来。
鲍里斯站在花房里,环顾了一下,用手拍去制服袖子上的灰点,走到镜子前,注视着自己英俊的面孔。娜塔莎屏声息气,从她的隐藏处向外窥探着,等着看他要做什么。他在镜子前面站了一会儿,微笑了一下,向通往外面的门走去。娜塔莎想叫他,但又改变了主意。她心里说:“让他找吧。”鲍里斯刚出去,面色发红的索尼娅就从另外一道门里走了进来,含着泪,愤怒地低诉着什么。娜塔莎刚要起身向她跑去,但立刻控制住了自己,待在隐藏处,好像在一顶隐形帽子下边,观望着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她感觉到一种特别新鲜的乐趣。索尼娅低诉着什么,回头看向客厅的门。尼古拉从门里走出来了。
“索尼娅!你怎么啦?怎么能够这样?”尼古拉边跑向她边说。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不要管我!”索尼娅啜泣着说。
“啊,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您知道,那更好。到她那里去吧。”
“索——尼娅!听我说一句!你怎么能够仅凭幻想,就让我和你这么苦恼呢?”尼古拉抓住她的手说。
索尼娅没有抽回她的手,不再流泪了。
娜塔莎屏息凝神,用发亮的眼睛从她的隐藏处向外面望着。“现在要发生什么事呢?”她想。
“索尼娅!世界上的一切我都不需要!你就是我的一切,”尼古拉说,“我会向你证明的。”
“我不喜欢您这么说。”
“好,我不再说了,请你原谅,索尼娅!”他把她拉到自己面前,吻了她一下。
“啊,多么有趣呀!”娜塔莎想。当索尼娅和尼古拉走出去时,她跟在他们后面,把鲍里斯叫到自己面前。
“鲍里斯,到这里来,”她带着意味深长的狡猾神情说道,“我给您看一样东西。到这里来,到这里来。”她说着,领他走进花房,走到她先前在花桶间躲藏的那个地方。
鲍里斯微笑着跟她走。
“您要给我看什么东西?”他问。
她为难了一下,向四周看了一看,看到抛在花桶上的木偶,把它拿到了手里。
“您吻一下小娃娃。”她说。
鲍里斯用专注而亲切的目光望着她兴奋的脸庞,没有回应。
“您不愿意吗?那么,到这里来吧。”她说着,向花丛深处走去,抛开了玩偶。“靠近一点,靠近一点!”她低声说。
她抓住这个军官的袖口,泛红的脸上显出了严肃和恐惧的神色。
“您愿意吻我一下吗?”她说道,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皱着眉望着他。她微笑着,兴奋得几乎要流泪了。
鲍里斯脸红了。
“您多么可笑!”他低头对她说,脸更加红了,但是他没有做出什么动作,只是等待着。
她忽然跳上一个花桶,于是站得比他还高了。她用双手抱住他,用那袒露的细小手臂搂住他颈子上边,然后仰了仰头,把乱发摆到脑后,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她朝花桶另外一边的花盆之间溜过去,垂了头,站立着。
“娜塔莎,”他说,“您知道我爱您,但是……”
“您爱我吗?”娜塔莎打断道。
“是的,我爱您,但是请您记着,我们不能再做刚才那样的事了……再过四年……那时,我就向您求婚。”
娜塔莎思索了一下。
“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她扳着纤细的手指计算着说,“好!我们说定了?”
高兴和满意的笑容映在她兴奋的脸上。
“说定了!”鲍里斯说。
“永远吗?”小女孩说,“至死不渝吗?”
于是她拉住他的手臂,带着幸福的面容,和他缓缓地并肩走进了起居室。
11
由于接见宾客,伯爵夫人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她吩咐了不再接见任何客人,并且命令守门的人一定要邀请所有还要来道贺的客人吃饭。伯爵夫人想单独和她幼年时代的朋友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谈心,自从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从彼得堡回来以后,伯爵夫人还不曾好好接待她。安娜·德鲁别茨卡娅脸已哭肿,但表情愉快,她把椅子朝伯爵夫人的椅子挪近了一点。
“我要对你彻底坦白,”安娜·德鲁别茨卡娅说,“在我的老朋友中,在世的已经很少了,所以我非常重视和你的友谊!”
安娜·德鲁别茨卡娅看了看薇拉,停住了。伯爵夫人紧握了一下朋友的手。
“薇拉,”伯爵夫人朝显然不受宠爱的大女儿说,“你怎么一点也不懂事?难道你不知道你在这里是多余的吗?到妹妹们那里去吧,或者……”
美丽的薇拉轻蔑地微笑了一下,显然一点也不觉得难受。
“如果您早点跟我说,妈,我早就走了。”她说罢,便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但经过起居室时,她看见两对男女对称地坐在两扇窗子前面。她停了下来,轻蔑地笑了一下。索尼娅靠近尼古拉的身边坐着,他正在抄写他作的第一首诗,要赠给她;鲍里斯和娜塔莎则坐在另一个窗口,当薇拉进来时,他们便不作声了。索尼娅和娜塔莎带着自疚而又快乐的表情看了看薇拉。
这些恋爱中的女孩子令人感到愉快、动人,但她们的样子显然没有让薇拉感到愉快。
“我向您请求过多少次——”她说,“不要拿我的东西,您有您自己的房间。”她从尼古拉手里拿走了墨水瓶。
“等一下,等一下。”他蘸着笔说。
“你们做事总是不分时候,”薇拉说,“你们跑进客厅,弄得大家都替你们难为情。”
她的话其实十分正确。或许正因如此,才没有人理会她,他们四个只是面面相觑,她则拿着墨水瓶一直待在那里。
“在你们这样的年纪,在娜塔莎和鲍里斯当中,还有在你们两个人当中,能有什么样的秘密呢?都是些愚蠢的事!”
“啊,这与你有什么相干,薇拉?”娜塔莎低声辩驳着。
显然,这一天她对所有人都比寻常更为和善和亲切。
“很蠢,”薇拉说,“我替您难为情。好大的秘密啊!”
“各有各的秘密。我们并不干涉你和贝格。”娜塔莎生气地说。
“我认为您确实没有干涉,”薇拉说,“因为我的行为从来没有不对的地方。可是我要告诉妈妈,您是怎样对待鲍里斯的。”
“娜塔莎对我很好,”鲍里斯说,“我没什么埋怨的。”
“您不要说了,鲍里斯,您可真是个外交家。(‘外交家’这个词在孩子当中很流行,它含有他们赋予的特殊意义。)说这些话真无聊,”娜塔莎用愤慨到发抖的声音说,“她为什么要为难我呢?”
“你永远不会了解的,”她对薇拉说,语速很快,“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谁,你没有心肝,你只是让利斯夫人(26)(这个很刺耳的外号是尼古拉送给薇拉的)。而你最大的乐趣就是做让别人不愉快的事。你尽管去同贝格调情吧。”
“但我绝不至于在客人面前向一个年轻人献殷勤……”
“哦,你达到目的了,”尼古拉插言说,“对大家说了不愉快的话,破坏了大家的好心情。我们到育儿室去吧。”
四个人像一群受惊的鸟,都站立起来,走出了房间。
“你们对我说了些不好听的话,但我并没有对你们说什么。”薇拉说。
“让利斯夫人!让利斯夫人!”门外有个带笑的声音说。
美丽的薇拉引起了大家那么大的气愤和不愉快,她本人却只是微笑了一下,显然没有因为旁人对她所说的话而感到难受。她走到镜子前,整理领巾和头发。她望着自己美丽的面孔,似乎变得更冷静、更镇定了。
客厅里的谈话还在继续。
“啊,亲爱的,”伯爵夫人说,“我的生活并不全然称心。难道我不知道,照我们这样生活下去,我的家产便维持不了多久吗?这都是因为俱乐部和他的好心肠。我们住在乡下,难道就安静吗?演戏、打猎,还有别的,天晓得。但是为什么总说我的事情呢?你是怎么安排这一切的呢?我常常对你感到好奇,安娜,你在这样的年纪,一个人坐车到莫斯科,到彼得堡,会见所有的大臣、所有的要人,知道应付一切人。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安排的呢?这些事我一点都不会啊。”
“啊,我心爱的!”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回答,“上帝不会让你知道,对一个没有接济且有个十分心爱的儿子的寡妇来说,生活是多么困难。什么都要会,”她有点骄傲地说,“我的讼事教会了我很多。假如我需要会见什么要人,我便写个字条:‘某某公爵夫人要会见某某。’我自己雇车去两次、三次、四次,许多次,一直到我达到目的为止。他们对我是什么想法,我一概不管。”
“那么,你替鲍里斯求的谁呢?”伯爵夫人问,“你瞧,你的儿子已经做了禁卫军的军官,但是尼古拉却去当见习官,没有人替他奔走。你是去求的谁?”
“瓦西里公爵。他心肠很好,立刻就答应了。他呈报了皇帝。”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得意地说,完全忘记了她为达到目的而忍受的屈辱。
“瓦西里公爵变老了吗?”伯爵夫人问。“自从我们在鲁缅采夫家一同串演过戏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我想他忘记我了。”伯爵夫人微笑地提道,“他追求过我。”
“他还是那样,”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回答,“又亲切又客气。他的地位并没有使他看不起人。他对我说:‘很抱歉,我能替您做的事太少了,亲爱的公爵夫人,您吩咐吧。’啊,他是个非凡的人,是个很好的亲戚。但是,娜塔莉娅,你知道我对儿子的爱。为了他的幸福,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是我不会去做的。但是我的家境是那样糟糕,”安娜·德鲁别茨卡娅愁闷地压低声音说,“是那样糟糕。我现在处在最可怕的境况中。我不幸的讼事耗尽了我拥有的一切,却没有一点进展。你可以想象到,我这里,确确实实,是一文不名了,我不知道要用什么去给鲍里斯置备军装。”她取出手帕,哭起来了,“我需要五百卢布,但是我浑身上下只有二十五卢布。我处在这样的境况中……我现在把唯一的希望放在别祖霍夫伯爵身上了。假如他不愿接济他的教子——你知道是他替鲍里斯主持洗礼的,不给一点东西支持他,那么我的一切奔走都要落空了。我没有法子去替他购置服装。”
伯爵夫人流出了眼泪,沉默地思索了一会儿。
“我常常想,也许,这是罪过。”公爵夫人说,“我常常想,别祖霍夫伯爵在这里独自过活……这一大笔财产……他为什么要活着呢?生活对他是一种负担,但鲍里斯才刚刚开始生活。”
“他一定会留一点东西给鲍里斯的。”伯爵夫人说。
“天晓得,亲爱的朋友!这些富翁、要人是那么自私,但我还是得马上带着鲍里斯去看他,我要坦白地说出是怎么回事。随便他们怎么看待我,当我儿子的命运就靠这个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公爵夫人站起身来,“现在是两点钟,你们四点钟吃饭,我还来得及走一趟。”
于是,安娜·德鲁别茨卡娅拿出善于利用时间、干练的彼得堡贵妇的做派,派人把儿子找来,和他一同走进了前厅。
“再见,我亲爱的,”她避开儿子,低声对送她到门口的伯爵夫人说,“祝我成功吧。”
“您到别祖霍夫伯爵家去吗,我亲爱的?”从饭厅走到前厅来的伯爵说,“假如他好转了一点,您就邀请皮埃尔到我这里来吃饭。他来过我家,还和孩子们跳过舞。您一定要邀请他,我亲爱的。我们要看看,塔拉斯卡今天会怎么展现他的本领。他说,就连奥尔洛夫伯爵家都没有举行过像我们家今天这样的宴会呢。”
12
“我亲爱的鲍里斯,”当他们乘坐着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的马车走过铺着草秸的街道,驶进别祖霍夫伯爵家的大院子时,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对她的儿子说,并从旧斗篷里伸出手,羞怯又亲热地放在儿子的手上,“你要对他表现得亲热、关心一些。别祖霍夫伯爵到底是你的教父,你将来的命运就靠他了。记住这个,我亲爱的,你要显得可爱一点,你知道怎么……”
“虽然我知道这么做除了卑屈,什么都得不到……”儿子冷淡地回答,“但是既然我答应了你,为了你,我一定会去做的。”
虽然门房知道停在大门前的马车是谁的,但还是好好打量了这对母子一番(他们不经通报,就经过两列壁龛雕像一直走进了玻璃门廊),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公爵夫人的旧斗篷,问他们要看谁,是要看公爵小姐们还是伯爵。当他知道他们是来看伯爵的,就说伯爵大人今天病况更不好了,什么人都不接见。
“我们可以走了。”儿子说。
“我亲爱的!”母亲又摸着儿子的手臂用恳求的语气说,似乎这一摸可以安慰他或鼓励他。
鲍里斯沉默着,没有脱军大衣,疑惑地看着母亲。
“亲爱的,”安娜·德鲁别茨卡娅用温和的声音对门房说,“我知道别祖霍夫伯爵病得很重……我就是因此来的……我是他的亲戚……我不会打搅他的。亲爱的……我只是来拜见瓦西里·库拉金公爵的。他住在这里。请你去通报一下。”
门房不高兴地扯动了通往上边的铃索,并且转过身去。
“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要会见瓦西里·库拉金公爵。”门房朝那个穿着长筒袜、低口鞋和常礼服的用人大喊道,他正从楼上跑下来,在楼梯转弯处向下探望着。
公爵夫人理平了染过色的绸衣的皱褶,照了照墙上的威尼斯大镜子,然后踏着磨蚀了后跟的低口鞋,在梯毡上轻快地向上走。
“我亲爱的,你答应过我的。”她说,又用手触碰儿子,鼓励着他。
儿子垂了眼,静静地跟着她走。
他们进了大厅,这里有一道门能通向瓦西里公爵所住的房间。
当母子二人走到大厅当中,正要向那个在他们进来时跳立起来的老用人问路时,有道门的紫铜把手被转动了,瓦西里公爵像在家里那样穿着天鹅绒上衣,佩着一颗星章,陪着一位漂亮的黑发男人走了出来。这男人是彼得堡著名的医生——洛兰。
“那么,这是真的吗?”公爵问。
“我的公爵,‘人孰无过(27)’,但是……”医生说,在“r”上发着喉音,用法语发音说着拉丁成语。
“很好,很好……”
注意到安娜·德鲁别茨卡娅母子二人,瓦西里公爵便鞠了一躬送别了医生,然后带着疑问的神色沉默地走到他们面前。鲍里斯注意到母亲的眼中忽然露出了深沉的悲哀,便淡淡地微笑了一下。
“哦,我们又在这么伤心的情况下会面了,公爵……哦,我们亲爱的病人怎么样了?”她说,似乎没有注意到那投向她的冷淡而不敬的目光。
瓦西里公爵带着疑问,迷惑地望了望她,又望了望鲍里斯。鲍里斯恭敬地鞠了躬。瓦西里公爵没有答礼,转身面向安娜·德鲁别茨卡娅,用头和嘴唇的动作回答了她的问题,表示对于病人,希望是极小的。
“果真如此吗?”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叫着说,“啊,多么可怕!想起来就可怕……这是我的儿子,”她指着鲍里斯补充说,“他想当面感谢您。”
鲍里斯又恭敬地鞠了躬。
“请您相信,公爵,我的母亲绝不会忘记您为我们做的事。”
“我很高兴能为您效一点劳,我亲爱的安娜·德鲁别茨卡娅。”瓦西里公爵理着领巾说。在这里,在莫斯科,他对受他恩惠的安娜·德鲁别茨卡娅的态度和声音,比在彼得堡安娜·舍雷尔的晚会上显得傲慢得多。
“您要努力好好服务,要做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他对鲍里斯严厉地说。“我很高兴……您是在这里休假吗?”他转而用冷淡的语气问。
“大人,我在等候命令去就任新的职务。”鲍里斯回答。对于公爵的严厉语气,他没有表现出恼怒,而是平和恭敬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使得公爵留意地看了他一眼。
“您和母亲住在一起吗?”
“我住在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的家里,”鲍里斯说,随后又加了一句,“大人。”
“就是娶了娜塔莉娅·沈升娜的伊利亚·罗斯托夫家。”安娜·德鲁别茨卡娅说。
“我知道,我知道,”瓦西里公爵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我一直不明白娜塔莉娅怎么会决定嫁给这只脏熊!一个十足愚蠢而可笑的人。据说他还是一个赌徒。”
“但他是个很厚道的人,公爵。”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动人地微笑着说,好像她知道罗斯托夫应得这种批评,但要求他同情这个可怜的老人。
“医生们是怎么说的?”沉默了一会儿,公爵夫人问道,她哭肿的脸上带着深沉又悲哀的神色。
“希望很小。”公爵说。
“为了我和鲍里斯所得到的一切恩惠,我很想再感谢叔叔一次。他是他的教子。”她说,那语气听起来好像这个消息应使瓦西里公爵极为高兴。
瓦西里公爵想了一下,皱了皱眉。安娜·德鲁别茨卡娅明白了,他怕她是别祖霍夫伯爵遗产的争夺者,于是连忙使他放心。
“假若不是因为我对叔叔的真爱和忠诚,”她说,特别确信而又不经意地说了“叔叔”这个词,“我知道他的性格,高贵、爽直,但是只有公爵小姐们在他身边……她们还年轻……”她垂下了头,低声地问,“他尽了他最后的责任吗(28),公爵?这最后的时间是多么宝贵啊!似乎情形不能再糟糕了,如果他已经快不行了,那我们一定要给他准备后事了。公爵,我们女人——”她温柔地微笑了一下,“总是知道怎么说这些话。我一定要见他。无论这使我多么难受,虽然我已经受苦受惯了。”
公爵显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并且如同在安娜·舍雷尔的晚会上一样,明白要摆脱安娜·德鲁别茨卡娅是很困难的。
“这个见面会不会使他痛苦,亲爱的安娜·德鲁别茨卡娅?”他说,“让我们等到晚上吧,医生料到可能会出现危机。”
“但是公爵,在这种时候是不能等的。您想想看,这是拯救他灵魂的事情……啊,可怕呀,一个基督徒的这些责任……”
里面房间的一道门打开了,伯爵的外甥女、公爵小姐中的一个走了出来,面色沉闷而冷淡,长腰和短腿显得极不相称。
瓦西里公爵转向她。
“啊,他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您希望怎么样,这些吵声……”公爵小姐好像看生人一样回头看着安娜·德鲁别茨卡娅说。
“啊,亲爱的,我没认出来是您。”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带着快乐的微笑说,脚步轻轻地向伯爵的外甥女面前走去。“我刚刚到的,我是来帮您侍候我叔叔的。我晓得您有多么痛苦。”她同情地睁大着眼睛说。
公爵小姐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微笑,立刻走了出去。安娜·德鲁别茨卡娅脱下手套,占领了她所夺得的阵地,在靠背椅子上坐下来了,并且邀瓦西里公爵坐在她身边。
“鲍里斯,”她对儿子说,微笑了一下,“我去看伯爵,看叔叔,你去看皮埃尔,我亲爱的,不要忘了对他说,罗斯托夫一家邀请他去吃饭。”她又对着公爵说:“我想,他不会去的吧?”
“正相反,”公爵说,显然不太高兴,“只要您能使我摆脱这个年轻人,我就很高兴了……他在这里,但伯爵一次都没有问到他。”
他耸了耸肩。用人领着年轻人下了楼,又上了另一个楼梯去看皮埃尔。
13
皮埃尔在彼得堡始终没能选定自己的职业,并且确实因为荒唐的行为被驱逐到了莫斯科。罗斯托夫伯爵家所说的事件是真的。皮埃尔参与了捆绑警察和小熊的事。他是在几天前过来的,和平常一样,住在自己的父亲家里。虽然皮埃尔料想自己的事情已经被莫斯科方面知道了,而父亲身边一向对他不好的那些妇人或许会利用这个机会让伯爵生气,但他还是在到达那天就来到了父亲这边的屋子。他走进公爵小姐们日常起居的客厅,并问候了在场的三个妇人,其中两个在做刺绣,一个在出声读书。读书的那个妇人年纪偏大,穿着整洁,腰身细长,看起来很严厉。她就是那个出去看见了安娜·德鲁别茨卡娅的妇人。两个在做刺绣的妇人比较年轻,面色红润而美丽,彼此的区别是,其中一个的嘴唇上有颗小痣,这为她增添了一点美貌。皮埃尔被她们视为死人或害瘟疫的人。最大的公爵小姐停止了阅读,透着惊惶的眼睛沉默地望着他;年轻无痣的公爵小姐也做出了同样的表情;而那位年轻有痣的公爵小姐有着开朗、爱笑的性格,正低头对着刺绣遮掩着笑容——大概是因为她预测到将有一场好戏,所以才忍不住发笑。她低着头向下拉着绣线,好像是在辨别花样,几乎不能抑制她的笑声。
“表姐,您好,”皮埃尔说,“您不认识我吗?”
“我太认识您了,太认识了。”
“伯爵的身体怎么样?我能看他吗?”皮埃尔像平常一样笨拙地问,但是并不发窘。
“伯爵在身体和精神上都在承受痛苦,而您似乎存心要让他遭受更大的精神折磨。”
“我能看看伯爵吗?”皮埃尔又问。
“哼!……如果您想弄死他,一下就弄死他,那么您可以去看他。奥尔加,您去看看,舅舅的肉汁预备好了没有,时候快到了。”她说,借此向皮埃尔表示她们忙,忙于使他父亲安适,而他显然只忙着使他父亲不安。
奥尔加出去了。皮埃尔站了一会儿,看了看表姐妹们,鞠了一躬,说:“那么我到自己房里去了。能够去看他的时候,您再告诉我吧。”
他走出去了,在他后边,那长着小痣的表妹发出了响亮而低沉的笑声。
瓦西里公爵是第二天到的,住在伯爵家里。他把皮埃尔叫到面前,对他说:“我亲爱的,如果您在这里的行为像在彼得堡一样,那您的结果是很糟糕的,这是我要向您说的一切。伯爵病得很重很重,您根本用不着去看他。”
从此以后,他们没有打扰皮埃尔,而他则整天独自待在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里。
当鲍里斯来看他的时候,他正在自己的房里来回走动,有时停在角落里,向墙壁做出威胁的姿势,好像是在用剑刺杀不可见的敌人,并从眼镜上边严厉地凝视着,然后又在房里走动,说些不清楚的话,耸着肩,举着臂。
“英国完了,”他皱着眉,并且用一根手指指着什么人说,“庇特先生(29)是国家和人民权利的叛徒,他应被判以……”这时他设想自己就是拿破仑,并且完成了加来海峡(30)危险的横渡,征服了伦敦。他还未说出庇特的罪状,便看见一个体格匀称、年轻英俊的军官进房来看他。他站住了。皮埃尔在鲍里斯还是十四岁的少年时便和他分别了,完全不记得他了。虽然如此,他却带着他所素有的热情态度迅速握了鲍里斯的手,并且友好地微笑了一下。
“您记得我吗?”鲍里斯带着愉快的笑容平静地说,“我和母亲来看伯爵,但他似乎并不好过。”
“是的,他好像是病了。他们总是打搅他。”皮埃尔回答,极力要想起这个青年是谁。
鲍里斯觉得皮埃尔认不出他,但是他认为无须做自我介绍,并坦然地直直看着皮埃尔。
“罗斯托夫伯爵请您今天到他家去吃饭。”在一阵长久到让皮埃尔感觉不自在的沉默之后,他说。
“啊!罗斯托夫伯爵!”皮埃尔高兴地说,“那么您是他的儿子伊利亚。您看,我乍见面的时候,没有认出您来。您还记得我们同雅科夫人坐车去麻雀山吗……很久了。”
“您弄错了,”鲍里斯从容不迫地说道,脸上浮现出大胆的带有嘲弄意味的笑容,“我是鲍里斯,是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的儿子。罗斯托夫家的父亲叫伊利亚,儿子叫尼古拉,我不认识什么雅科夫人。”
皮埃尔摆手摇头,好像有蚊子或蜜蜂在朝他身上飞。
“啊,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全弄乱了。在莫斯科有这么多亲戚!您是鲍里斯……是的。那么,我们现在说清楚了。那么,您对于布洛涅(31)远征是什么想法呢?假使拿破仑渡过了海峡,那么英国人面临的情况不是很糟吗?我觉得远征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但愿维尔纳夫(32)不要出差错!”
鲍里斯并不知道布洛涅远征的事,他不看报纸,并且是第一次听到维尔纳夫的名字。
“我们在莫斯科对宴会、闲谈比对政治更加关心,”他用平静但嘲讽的语调说,“我不知道也不曾想到这种事。莫斯科最关心的是闲谈,”他继续说,“现在大家谈到您,谈到伯爵。”
皮埃尔露出了友善的笑容,似乎在为他的交谈者担心,怕他会说出让他自己懊悔的话。但鲍里斯直直地望着皮埃尔,露骨、明确、冷淡地说道:“在莫斯科,除了闲谈,人们就没有别的事干。”他接着又说:“大家都在关心伯爵要把财产留给谁,不过他也许会活得比我们都久,这是我诚心希望的……”
“是的,这都是很痛心的,”皮埃尔插言说,“很痛心的。”
皮埃尔仍然怕这位军官会无心说出令他自己不自在的话来。
“您一定以为——”鲍里斯微微红着脸,用相同的声音和姿态说,“您一定以为,大家关心的只是能从富翁那里得到些什么。”
“正是如此。”皮埃尔心想。
“但是为了避免误会,我正要对您说,假使您要把我和我的母亲也算在这种人里,您就犯了大错。我们很穷,但至少,我替我自己说,正因为您的父亲有钱,我不认为我是他的亲戚,我和我的母亲都绝不会去请求什么,去从他那里获得什么。”
皮埃尔好久都没理解这话的意思,但当他明白过来时,便从沙发上跳起来,用他特有的迅速而笨拙的动作抓住鲍里斯的手,脸红得比鲍里斯还厉害。他带着羞惭和恼怒的情绪说道:“啊,这才奇怪!难道我……谁会往那个方面想……我很清楚……”
可鲍里斯打断了他的话。“我很高兴我说出了一切。也许让您觉得不愉快,请您原谅我,”他安慰着皮埃尔说,以免皮埃尔安慰他,“我希望我没有冒犯您。我有一个习惯——有话直说……那么您需要我传达什么吗?您要去罗斯托夫家吃饭吗?”
鲍里斯显然完成了自己艰巨的任务。当他脱离了困难的处境,并让别人处在那种处境里时,他又变得十分愉快了。
“不,您听我说,”皮埃尔平静下来说,“您是个非同寻常的人。您刚才说的,很好,很好。当然您不了解我。我们这么久没有见面……还是小孩的时候……您可以揣测我……我懂您的意思,很理解您。我是不会这么做的,我没有这种勇气,不过这倒也好。我真高兴认识了您。”他停了一下,微笑着说,“奇怪,您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他笑起来了,“不过这有什么关系?让我们多认识彼此吧。就请这样吧。”他握了鲍里斯的手,“您可知道,我还没见到伯爵。他不叫我去……我可怜他,他这个人……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您觉得拿破仑能够率领他的军队渡过海峡吗?”鲍里斯微笑着问他。
皮埃尔知道鲍里斯想更换话题,于是应和他的话题,开始说明布洛涅远征的利弊。
听差来请鲍里斯到公爵夫人那里去,公爵夫人要走了。皮埃尔为了更加接近鲍里斯,答应了去吃饭,亲切地从眼镜上边望着他,用力地握了他的手……他走后,皮埃尔又在房中走动了很久,他不用想象的剑刺杀不可见的敌人了,却微笑着回想这个可爱的、聪明的、坚决的年轻人。
这是皮埃尔在青年初期,特别是在孤独的时候所常有的情形,他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莫名的亲切感,并且下决心一定要和他做朋友。
瓦西里公爵送别公爵夫人。公爵夫人把手帕放在眼上,她的脸上有了泪痕。
“这是可怕的!可怕!”她说,“但无论要我付多大的代价,我都要尽我的责任。我要来守夜。放任他这样是不行的。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公爵小姐们要拖延。也许上帝会帮助我找出一个让他做好临终准备的办法!……再见,公爵,愿上帝帮助您……”
“再见,我亲爱的。”瓦西里公爵回答,转身离开她。
“啊,他的病况真可怕,”当他们又坐上车时,母亲对儿子说,“他几乎认不出人了。”
“妈妈,不知道他对皮埃尔是什么态度。”儿子问。
“遗嘱会说明一切的,我亲爱的,我们的命运就靠它了……”
“但是您为什么认为他会留点东西给我们呢?”
“啊,我亲爱的!他那么有钱,而我们这么贫穷!”
“哦,这理由并不充分,妈妈。”
“啊呀!我的天!他病得多么重啊!”母亲叫嚷起来了。
14
当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和儿子去看别祖霍夫伯爵的时候,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用手帕蒙着眼,独自坐了很久。最后,她按响了铃。
“您是怎么回事,亲爱的?”她朝那个使她等了几分钟的女仆愤怒地说,“您不想做了,是吗?!是的话,我就替您另找一个地方。”
伯爵夫人被她朋友的悲伤和不体面的贫穷搅得心烦意乱,因此脾气不好,而脾气总是通过她对女仆的称呼——“亲爱的”和“您”来表现的。
“饶恕我吧。”女仆说。
“请伯爵到我这里来。”
伯爵像平常一样,带着几分自疚的神情,摇摆着走到妻子面前。
“哦,亲爱的伯爵夫人!多么好的马德拉酒煎山鸡啊,我亲爱的!我尝了一下,我为塔拉斯卡花一千卢布不是白花的。他值得!”
他坐到妻子旁边,利落地把胳膊支在膝盖上,搔着白头发。
“您有什么吩咐,伯爵夫人?”
“是这么回事,我亲爱的——你这里是什么脏东西啊?”她指着他的背心说,“大概是油迹。”她微笑着补充说,“是这么回事,伯爵,我需要用钱。”
她显得愁容满面。
“啊,伯爵夫人!……”伯爵掏着皮夹,慌乱起来了。
“我要很多钱,伯爵,我要五百卢布。”她取出麻纱手帕,替丈夫擦拭背心。
“马上,马上就有。哎,谁在那里?”他用相信所叫的人会应声而至的那种声音喊叫道,“把德米特里叫来!”
德米特里是良家子弟,在伯爵家受的教养,现在管理伯爵的全部家务。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房来。
“是这么回事,我亲爱的,”伯爵对进房来的恭敬青年说,“帮我拿……”他思索了一下,“七百卢布,是的。当心,不要像上次那样拿来肮脏破旧的钞票,要拿好的,给伯爵夫人。”
“是的,德米特里,麻烦拿干净的钞票。”伯爵夫人愁闷地叹着气说。
“大人,什么时候送来?”德米特里说,“大人知道……”注意到伯爵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且困难——这通常是要发火的征兆,他忙补充道,“但是,不要烦心,我忘记了……要马上就拿来吗?”
“是的,是的,马上拿来,交给伯爵夫人。”
当这个青年走出去时,伯爵微笑着说:“这个德米特里是我的宝贝呢。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我简直不能忍受别人说‘办不到’——什么都办得到。”
“啊,金钱,伯爵,金钱,世界上因为它有了多少苦恼啊!”伯爵夫人说,“但这笔钱我很需要。”
“您,伯爵夫人,因善于用钱而出名。”伯爵说,吻了妻子的手,随后走进书房去了。
当安娜·德鲁别茨卡娅从别祖霍夫家回来时,伯爵夫人面前已经有了钱,全是新钞票,放在桌上的手帕下边,安娜·德鲁别茨卡娅注意到伯爵夫人因为什么而心神不安。
“哦,怎么样,我亲爱的?”伯爵夫人问。
“啊,他的病况多么可怕呀!都认不出他了,他病得那么重,那么重,我在那里只待了一会儿,都没有说两句话……”
“安娜,看在上帝的情面上,请不要拒绝我。”伯爵夫人从手帕下取出钱说,并且脸忽然红了,让她中年的消瘦而庄严的面孔看起来很奇怪。
安娜·德鲁别茨卡娅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为了能在适当的时候灵便地搂抱伯爵夫人,她已经弯下腰了。
“这是我给鲍里斯的,给他置备服装……”
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已经抱着她哭了。伯爵夫人也哭了。她们为她们深厚的友谊而哭,为她们的好心肠而哭,也为她们这对从小到大的朋友不得不为金钱这样庸俗的事烦心而哭,还因为她们逝去的青春而哭……但两人的眼泪都是愉快的……
15
罗斯托娃伯爵夫人已经和女儿们同大部分客人坐在客厅里了。伯爵把男客们领进了书房,向他们展示他为玩赏而收集的土耳其烟斗。他不时地走出来问:“她来了没有?”他们是在等候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她在交际场中的绰号是“可怕的蛟龙”,她出名不是因为财富和地位,而是因为她正直的思想和坦诚直率的言语。皇室和全莫斯科以及全彼得堡都知道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这两个城市的人都对她感到惊奇,私下笑她粗野,说她的逸闻,然而大家都毫无例外地尊敬她、害怕她。
在充满烟气的书房里,大家谈到已经在宣言书里宣布的战争,谈到征兵。宣言书还没有人看到,但大家都知道它发表了。伯爵坐在两个边吸烟边谈话的客人中间的躺椅上。伯爵自己不吸烟、不说话,只是时而向这边点头,时而向那边点头,满意地看着吸烟的人,听着他所引起的两旁的客人的争论。
这两个说话的人,其中一个是文官,面容干净消瘦,满脸皱纹,显得暴躁,虽然年纪大了,却穿得像最时髦的年轻人一样。他就像在自己家一样,盘腿坐在躺椅上,把琥珀的烟嘴深深地含在口里,闭着眼接连地吸着烟。这人是年老的单身汉沈升,是伯爵夫人的堂兄,莫斯科交际界都称他为“恶舌”。他似乎很赏识交谈者。另一个是个禁卫军军官,精力旺盛,面颊红润,面容、头发、衣服都打理得无可指摘。他嘴里含着琥珀烟斗,红唇轻轻地吸进烟气,再从美丽的口中吐出烟圈。这人是塞妙诺夫团里的军官贝格中尉,鲍里斯就要同他一道到团里去,娜塔莎曾经用他嘲弄姐姐薇拉,说贝格是她的未婚夫。伯爵坐在两人之间专注地听着。除了很喜欢打波士顿牌,伯爵最爱的事情就是听人说话,特别是在他能够挑动两个饶舌的人的时候。
“哦,那么,老兄,我很尊贵的贝格先生,”沈升嘲笑着说,混合着最普通的俄国民间方言和漂亮的法语(这是他说话的特点),“您想从政府那里获得俸金,想从连里获得军饷吗?”
“不是,沈升,我只是想说明,在骑兵里获得的利益远远不如在步兵里获得的利益。那么,沈升,您现在想想我的情形……”
贝格说话向来很精确、平静、恭敬。他说的话总是只关乎他自己,当别人说到与他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的时候,他总是安然地沉默着。他能够这样沉默几个小时,自己既不会感觉不自在,也不会让别人感觉不自在。但是谈话一旦和他本人有关时,他就志得意满地滔滔不绝起来。
“您想想我的情形,沈升,我要是在骑兵里,就是个中尉,四个月收入不到二百卢布,但现在我的收入有二百三十卢布。”他带着愉快的笑容看着沈升和伯爵说,似乎觉得他的成功是所有人的最大心愿。
“此外,沈升,我调入了禁卫军后,可以更受人关注,”贝格吐着烟圈,继续说道,“而且步兵禁卫军常会出现各种空缺。您再想想看,我能够用这二百三十卢布做些什么。我要留下一点,还常常寄一点给父亲。”
“收支相抵了……俗话说,德国人能在斧头上找到油水。”沈升说,把琥珀烟斗换到嘴的另外一边,向伯爵眨了眨眼。
伯爵哈哈大笑起来。别的客人看见沈升在谈话,走来旁听。贝格没有注意到嘲笑,也没有注意到别人的淡漠,继续说着:由于调到禁卫军里,他比军事学校的老同学高了一级;打仗时,连长会被打死,而他在连中官阶最高,很容易被升为连长;团里的人都喜欢他,他的父亲很满意他。贝格说着这一切,显然很是高兴,似乎并没有想到,别人也可以有他们自己的兴趣。但他说的一切话是那么稳重可爱,他的青年人自我主义的天真是那样明显,因而他说服了他的听众。
“好,老兄,您无论是在步兵里,还是在骑兵里,都会处处顺利的,我敢保证。”沈升把脚从躺椅上放下来,拍着他的肩膀说。
贝格高兴地微笑了一下。伯爵和跟在他背后的客人们走到客厅里去了。
宴会前的那段时间,客人们集聚在一起,没再进行长谈,而是等候着被邀请去吃小食,但又觉得必须走动一下,说点什么,以便表示他们一点也不急着上席。主人们时时向门口望着,有时互相望望。客人们极力想通过这种目光猜出他们在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是迟到的重要亲戚,还是尚未预备好的菜。
皮埃尔正好在开饭前到了,他笨拙地坐在客厅当中最先碰到的靠背椅上,阻挡了大家的路。伯爵夫人想跟他说话,他却天真地透过眼镜看四周的人,似乎在找谁,同时极简地回答伯爵夫人的一切问题。他让人感觉不舒服,但只有他自己没有注意到这个。大部分客人知道他和熊的故事,好奇地看着这个高大肥胖而沉静的人,不明白这样一个笨拙而斯文的人怎么会和警察开那样的玩笑。
“您刚来是吗?”伯爵夫人问他。
“是的,夫人。”他一面回答,一面回头望着。
“您没看见我丈夫吗?”
“没有,夫人。”他说着,极不得体地微笑了一下。
“您最近去过巴黎吗?我觉得很有趣。”
“很有趣。”
伯爵夫人和安娜·德鲁别茨卡娅交换了眼色。安娜·德鲁别茨卡娅明白这是请她来应付这个青年,于是坐到他的身边,开始说他的父亲。但是如同对伯爵夫人一样,他只用简短的话来回答她。客人们都在互相交谈。
“拉祖莫夫斯基家……”“那好极了……您是这样厚道。”“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客人们随意说着。
伯爵夫人站起来,走进了大厅。
“是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吗?”她的声音从大厅里传来。
“是她。”女人的粗声回答传来,接着,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走进了房里。
所有的小姐,甚至太太,除了最老的,都站起来了。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站在门边,她高大肥胖,大概五十岁,头发花白。她高抬着头,环顾着客人,并从容地理着衣服的宽袖子,似乎要把袖子卷起来。
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总是说俄语。“祝贺亲爱的过命名日的人和她的孩子们。”她用响亮低沉的声音说,盖过了所有别的声音。“你这个老家伙,”她朝吻过她的手的伯爵说,“我看你在莫斯科觉得无聊了吧?没有地方带狗打猎吗?但是,老先生,怎么办呢?这些小鸟儿就要长大了……”她指着女孩子们,“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找女婿了。”
“我的哥萨克兵好吗?(她总把娜塔莎叫作哥萨克兵)”她说,抚摩着大胆地、愉快地来吻她手的娜塔莎,“我知道你是坏丫头,但我喜欢你。”
她从大提袋里取出一副梨形的琥珀耳饰,给了面色红润、带着命名日喜气的娜塔莎,然后立刻转过身来对着皮埃尔。
“哎,哎!好先生!走近一点,”她用故作柔和但响亮的声音说,“走近一点,好先生……”
她粗野地把袖子卷得更高了一点。
皮埃尔从眼镜上边天真地望着她,走到她面前去了。
“走近点,走近点,好先生!在你父亲得势的时候,我是唯一跟他说真话的人,我也应该这样对你。”
她不作声了。大家沉默着等候下文,觉得这只是个开头。
“好孩子,不用说的!好孩子!……他父亲躺在病床上,他却开心得很,还把警察绑在熊背上。丢脸,先生,丢脸!你最好去打仗吧。”
她转过身,把手递给伯爵,伯爵几乎忍不住笑出声……
“那么入席吧,我想到时候了吧?”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说。
伯爵和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伯爵夫人,她由骠骑兵上校陪着,他是个贵客,尼古拉正是要跟他一起去入团的。他们后面是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和沈升。贝格把胳膊伸给薇拉让她挽着。满面笑容的朱莉·卡拉金娜和尼古拉走到桌前。在他们后边是其他男女,他们排满了全厅。在这些人后面,是一个个孩子和男女教师。仆人们开始忙起来,椅子开始响动,音乐队开始奏乐,宾客们入座了。在伯爵的家庭音乐队的乐声之后,是刀叉声、客人们的谈话声和仆人们轻轻的脚步声。在餐桌的一端,伯爵夫人坐在主座上。她的右边是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左边是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和其他女客人。伯爵坐在餐桌另一端,左边是骠骑兵上校,右边是沈升和其他男客人。在长桌的一边坐着年轻人——薇拉和贝格并坐,皮埃尔和鲍里斯并坐;另一边坐着小孩子和男女教师。伯爵从玻璃杯、酒瓶和水果碟子的后边时时观望着妻子和她那有蓝缎条的高帽子,并热心地为左右的人斟酒,也没忘给自己倒酒。伯爵夫人没有忘记主妇的责任,她从菠萝的后边向丈夫投射出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她看来,他的秃顶和红色面孔与他的白发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在妇女们那一端,大家进行着声音不高不低的谈话;在男客们这一端,大家越说声音越大,特别是那个骠骑兵上校,他大吃大喝,面色越来越红,伯爵因此拿他做了别人的榜样。贝格带着亲切的微笑和薇拉说,爱情不是地上的而是天上的情感。鲍里斯向新友皮埃尔说了桌子对面客人们的姓名,并和坐在对面的娜塔莎交换眼色。皮埃尔说话很少,察看着许多新的面孔,吃了很多。开始是两种汤,他选了甲鱼汤。从鱼包直到松鸡,他没有遗漏一道菜,也没有放过一种酒。仆人拿着裹布的酒瓶从邻座客人的肩头小心地举起来,说着“干马代拉酒”“匈牙利酒”或“莱茵酒”。每套食具前都摆着四个带有伯爵姓名首字母的玻璃酒杯,皮埃尔拿起最先摸到的那杯酒,满意地饮着,带着越来越可爱的表情望着客人。娜塔莎坐在他对面,像刚刚第一次接过吻的十三岁女孩子望着其所爱的男孩子那样看着鲍里斯。她也时而这样看着皮埃尔,这个可笑又活泼的女孩子的目光使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要发笑。
尼古拉离索尼娅很远,坐在朱莉·卡拉金娜的旁边,带着不自觉的笑容和她说了什么。索尼娅陪同他们微笑着,但显然因为嫉妒而痛苦,她的脸色时而发白,时而发红,全力地倾听着尼古拉和朱莉在说什么。女教师不安地环顾着,好像时刻准备着,假使谁想侮辱孩子们,便要同谁吵架。德国男教师极力想记住各种菜肴、甜食和酒,以便在信中把这一切详细地告诉自己在德国的家人。但是,由于拿着裹布的酒瓶的仆人越过了他,他感到极其愤慨,皱了皱眉头,极力做出并不想喝这种酒的样子。他感到愤慨,是因为没有人想了解,他喝酒不是为了过瘾,不是为了饕餮,而是为了满足诚恳的求知欲。
16
在餐桌男客们的那一头,谈话越来越热烈了。上校说到宣战的诏书已经在彼得堡发表,他看到一份诏书已经在今天由急使送给总司令了。
“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同波拿巴打仗呢?”沈升说,“他已经压下了奥地利的气焰。我怕这一次要轮到我们了。”
上校是个德国人,身材肥胖高大,有些急躁。他显然是个忠君爱国者,因沈升的话而感到愤慨。
“为什么,我亲爱的先生,”他用有着浓重德国口音的俄语说道,“皇帝知道为什么。他在诏书中说,他不能漠视那威胁俄国的危险,为了帝国的安全,为了帝国的尊严和同盟的神圣。”不知什么缘故,他特别强调了“同盟”这两个字眼,好像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两个字眼。
于是,他凭着对公文丝毫不差的记忆,重述了诏书中的引言:“‘……皇帝的希望,他唯一不变的目的,是在欧洲建立基础巩固的和平,因此决定把一部分军队调到国外,做新的努力,以达此目的。’”
“就是因为这个,我亲爱的先生。”他说完了,装模作样地喝着一大杯酒,并且望着伯爵,等待赞许。
“您可知道这个:‘叶廖马,叶廖马,你还是坐在家,好好纺你的纱!’”沈升皱着眉微笑着说,“这话对我们非常适用。虽然苏沃洛夫(33)是能手,但他们也把他打得大败。现在我们的苏沃洛夫之流在哪里呢?我只问您这一点。”他说,不断地从俄语转到法语。
“我们一定要战斗到只剩最后一滴血,”上校拍着桌子说,“为我们的皇帝而战死,那时一切都好了。我们要尽可能地少讨论。”他在说“可能”时特别拖长了声音,说完之后,又转向伯爵,“这是我们老骠骑兵的意见,就是这样的。您有什么意见呢,年轻人,年轻的骠骑兵?”他对尼古拉说。尼古拉听到在谈战事,便丢开自己的女伴,用眼睛专注地看着上校,用耳朵专注地听着上校说话。
“我完全赞同您,”尼古拉十分激动地回答,同时坚决而不顾一切地转动着碟子,移动着玻璃杯,好像他此刻就遭遇了巨大的危险,“我认为,俄国人应该要么战死,要么战胜。”这些话一说出口,不管是他自己,还是其他人,都觉得过于热情和夸大,不适宜现在这个场合。
“你刚才说得好极了。”坐在他身边的朱莉叹着气说。
在尼古拉说话时,索尼娅全身打战,脸红到耳根,并延伸到耳后,再到颈子和肩头。
皮埃尔听着上校的话,赞同地点头。
“这好极了。”他说。
“真正的骠骑兵,年轻人。”上校又拍了拍桌子说。
“你们在那儿吵什么?”忽然从桌子那头传来了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低沉的声音。“你为什么拍桌子?”她对上校说,“你对谁发脾气?你真以为法国人站在你面前了吗?”
“我说的是实话。”上校微笑着说。
“都是关于战争的事,”伯爵在桌子那边说,“你知道我的儿子要去参军了,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我的儿子要去参军了。”
“我有四个儿子在军队里,但我并不心痛。一切都是上帝的意旨,不管你是寿终正寝,还是战死沙场。”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低沉的声音毫不费力地传遍了全桌。
“这话没错。”
谈话又集中在两处——妇女们所在的餐桌这一头,男子们所在的餐桌另一头。
“你不敢问,”小弟弟对娜塔莎说,“你就是不敢问啊!”
“我就敢问。”娜塔莎说道。
她的脸忽然红了,显示出她不顾一切的愉快决心。她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皮埃尔,要他倾听,然后欠起身子朝向母亲。
“妈妈!”她的童声传遍了整个餐桌。
“你有什么事?”伯爵夫人惊惶地问,但从女儿脸上看出她是在调皮,便对她严厉地摇头摆手,做出威胁制止的样子。
谈话都停止了。
“妈妈!甜点是什么?”娜塔莎的声音听起来更从容、更坚决了。
伯爵夫人想皱眉,但忍住了。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则伸着一根肥胖的手指恐吓她。
“哥萨克兵。”她威胁地说。
大部分客人望着年老的人们,不知道对这种调皮行为应该采取什么态度。
“我教你当心!”伯爵夫人说。
“妈妈!吃什么甜点?”娜塔莎又大胆、顽皮、愉快地叫着,相信她的顽皮会被人嘉奖。
索尼娅和胖胖的彼佳笑得抬不起头。
“你看,我问了。”娜塔莎低声对小弟弟和皮埃尔说,随后又看了皮埃尔一眼。
“冰布丁,但是不给你吃。”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说。
娜塔莎知道没什么可怕的,因此也不怕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
“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什么冰布丁?我不喜欢冰布丁。”
“胡萝卜冰布丁。”
“不是,什么冰布丁?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什么冰布丁?”她几乎叫起来了,“我要知道!”
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和伯爵夫人笑起来了,客人们也都跟着笑了。他们不是笑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的回答,而是笑这个女孩子不可思议的勇敢和伶俐,她能够并且敢于那样对待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
直到客人告诉她是菠萝冰激凌,娜塔莎才罢休。在上甜点之前,斟了香槟酒。音乐又奏起来了,伯爵吻了伯爵夫人,客人们立起来祝贺伯爵夫人,隔着桌子和伯爵、孩子们举杯,并彼此碰杯。仆人们又奔忙起来,椅子又响动起来,客人们按照进来时的次序,带着更红的脸,到客厅和伯爵的书房里去了。
17
几张波士顿牌桌已经摆好,人也凑齐了,伯爵的客人们分散在两个客厅,以及起居室和图书室里。
伯爵把牌插成扇形,费劲地抑制着饭后睡觉的习惯,笑着面对一切。在伯爵夫人的怂恿下,年轻人们都聚集在大钢琴和竖琴旁。朱莉应大家的要求,首先用竖琴弹奏了一首有变调的曲子,然后又同别的女孩子一道,请求著名的有音乐才能的娜塔莎和尼古拉唱歌。被人当作大人看待,娜塔莎显然既感到骄傲,同时又觉得害羞。
“我们唱什么呢?”她问。
“唱《泉水》。”尼古拉回答。
“哦,快些吧。鲍里斯,到这里来,”娜塔莎说,“索尼娅在哪里?”
她环顾了一下,看见她的朋友不在房里,便跑出去找她。
娜塔莎跑到索尼娅房里,没有找到她,又跑到育儿室去找,索尼娅也不在那里。娜塔莎明白了,索尼娅一定在走廊的箱子上。走廊的箱子是罗斯托夫家的幼女们释放悲伤的地方。索尼娅果然在大箱子上,她压着自己细薄的红色衣服,趴在保姆脏污的条纹布羽毛床垫上,用手蒙着脸正在啜泣,袒露的肩膀颤动着。娜塔莎一整天都因为过命名日而喜悦活泼,此时却突然变了脸色,眼睛不动了,粗脖子动了一下,两个嘴角耷拉下来。
“索尼娅,你怎么了?怎么了?你有什么事?呜呜呜!……”娜塔莎也张嘴大哭起来,显得极丑。她不知道什么缘故,只是因为索尼娅在哭,她也像小孩一样号哭着。索尼娅想抬起头来回答娜塔莎,但做不到,反而把脸埋得更深。娜塔莎坐在蓝色羽毛床垫上,搂抱着索尼娅哭着。索尼娅打起精神,坐了起来,拭了泪,开始说话了。
“尼古拉再过一个星期就要走了,他的……公文……到了……他自己对我说的……但我还是不该哭……”她将手里的纸摊开,上面有尼古拉写的诗句,“我不该哭,但你不能够……没有人能够明白……他的心是多么好。”
她又要哭了,因为他的心是那么好。
“你很好……我不嫉妒……我爱你,也爱鲍里斯,”她说,稍微提起了精神,“他可爱……你们不会遇到阻碍。但尼古拉是我的表兄……必须……总主教亲自许可(34)……就是这样也不行。况且,假使她告诉妈妈(索尼娅把伯爵夫人当作母亲,所以如此称呼)……说我破坏尼古拉的前途,说我没有心肝,说我忘恩负义,真的……凭上帝……”她画着十字,“我那么爱她,爱你们每个人,除了薇拉……为什么呢?我对她做了什么事情呢?我是这样感激你们,我愿意牺牲一切,但我一无所有……”
索尼娅说不下去了,又把头埋进双手趴到羽毛床垫上。娜塔莎平静下来,但是从她的表情中能看出来,她了解她朋友深重的悲哀。
“索尼娅!”她忽然说,似乎猜中了表姐伤心的真正原因,“薇拉饭后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是的,这些诗句是尼古拉自己写的,我还抄了些别的,薇拉在我的桌子上看见了它们,她说她要给妈妈看,说我忘恩负义,说妈妈绝不会让尼古拉娶我,他要娶朱莉。我看到他整天和她……娜塔莎!……为什么?……”
于是她又开始哭,比先前更伤心。娜塔莎扶起了她,抱着她,含泪微笑着,开始安慰她。
“索尼娅,你不要相信她的话,亲爱的,不要相信她的话。你记得我们和尼古拉三个人饭后在起居室里是怎么说的吗,你记得吗?我们还决定了将来的一切。我已经记不清是怎么说的,但你记得,一切都会很好的,一切都是有可能的。沈升舅舅的一个兄弟娶了表姐妹,而我们是更远的表亲。鲍里斯说这是很有可能的。你知道,我把一切都对他说了。他是那么聪明、那么好。”娜塔莎说,“你,索尼娅,不要哭,我最亲爱的、心爱的,索尼娅。”她吻了她,出声笑了,“薇拉可恶,不要在意她!一切都会好的,她不会对妈妈说的,尼古拉自己会对她说的,他并不想娶朱莉。”
娜塔莎吻了索尼娅的头。索尼娅坐了起来。“小猫”活泼起来,眼睛发光,似乎就要准备摇尾巴,蹬着轻柔的爪子跳起来,并且像小猫应有的那样开始玩弄线球了。
“你觉得是这样的吗?真的吗?”她说着,迅速整理着衣裳和头发。
“的确,真的!”娜塔莎一面回答,一面替她的朋友理着盘辫下边掉出的硬发绺。
于是她们两人都笑起来了。
“那么,我们去唱《泉水》吧。”
“我们走吧。”
“你可知道,坐在我对面的那个胖胖的皮埃尔有多可笑!”娜塔莎忽然站住了,说道,“我很快活!”
于是娜塔莎顺着走廊跑去。
索尼娅拂去衣服上的杂毛,把诗句藏在脖子下胸脯突出的怀里,红着脸,迈着轻柔愉快的脚步,跟着娜塔莎从走廊向起居室跑去。年轻人们应客人们的请求,唱了四人合唱的《泉水》,大家都很喜欢。接下来,尼古拉唱了他新学会的一首歌:
良夜月光下,
怡然自想象:
世上有个人,
还在把你想!
她用美丽手,
弹奏金竖琴,
热情的和声,
向你传心音!
幸福即日来,
呜呼友命殒!
他还没有唱完最后的字句,年轻人们就已经准备在大厅里跳舞了,音乐台上也传来乐师们的踏步声和咳嗽声。
皮埃尔坐在客厅里。鉴于皮埃尔刚从国外回来,沈升和他谈着政治问题,别人也加入了这个谈话,令皮埃尔甚觉无聊。音乐开始演奏时,娜塔莎走进客厅,一直走到皮埃尔面前,红着脸笑着说:“妈妈叫我请您跳舞。”
“我怕跳错了步子,”皮埃尔说,“但是,如果您愿意做我的教师……”
于是,他把肥胖的手臂低垂着,伸向清瘦的小姑娘。
当舞伴散开而乐师们调整乐器时,皮埃尔和他的小女伴坐了下来。娜塔莎觉得十分幸福:她和大人跳舞,和从国外回来的人跳舞。她坐在大家能注意到的地方,像大人一样和他说话。她手里有一把扇子,这是一个小姐让她拿着的。她完全依照社交妇女的姿势扇着扇子(天知道她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学会的),隔着扇子微笑着,和她的舞伴谈话。
“她像什么样,像什么样?您看,您看!”伯爵夫人走过大厅时,指着娜塔莎说。娜塔莎红了脸,笑起来了。
“您干吗,妈妈?哦,您何必这样?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当第三节苏格兰舞曲演奏到一半时,在伯爵和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玩牌的那个客厅里,椅子响动起来,大部分尊贵的客人和年纪大的人在久坐之后伸着腰,把钱夹和皮包放进衣袋,走向大厅的门口。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和伯爵面带着笑容走在前面,伯爵照芭蕾舞的样式,把弯曲的手臂伸向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开玩笑般地献着殷勤。他挺直了身躯,脸上显出特别英俊狡猾的笑容。当他们刚刚跳完苏格兰舞的最后一节时,他便向乐师们拍手,朝着音乐台对第一小提琴手说:“谢苗!你知道《丹尼尔·库珀》吗?”
这是伯爵喜爱的舞蹈,是他年轻时跳的。(严格来说,《丹尼尔·库珀》是英格兰舞曲中的一节。)
“你们看爸爸!”娜塔莎向全厅的人叫着说(完全忘记了她正在和大人跳舞),把满是鬈发的头弯到膝盖,响亮的笑声充满了全厅。
确实,大厅里所有的人都带着快乐的笑容望着快活的老伯爵,他和个头比他还高、面色威严的女伴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站在一起,弯着的两只手臂随着拍子摆动着,并且挺起了肩膀,向外转动着腿,轻轻地踏着脚跟,圆脸上带着愈益绽放的笑容,要观众准备看下面的表演。欢快而刺激、如《特雷巴克舞曲》一样轻快的《丹尼尔·库珀》刚奏出,大厅所有门口的两侧忽然都挤满了仆人——一边是男的,一边是女的,他们都带着笑脸来看快活的主人。
“看我们的主人呀!活像一只鹰啊!”一扇门旁的保姆大声说。
伯爵跳得很好,而他自己也知道,但他的女伴全然不会跳,也不想跳得多好。她高大的身躯直立着,有劲的手臂下垂着(她把提袋交给了伯爵夫人),只有那张严厉而美丽的脸在跳舞。伯爵摆动着他那圆圆的身体,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只动着她越来越开心的脸和颤动的鼻子。但是,要说越来越兴奋的伯爵是用他那出人意料的灵活的旋转和轻轻的跳跃吸引了观众,那么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则是在旋转和踏拍子时,用弯起双臂和抖动肩膀的动作带来了同样的效果,她那肥大的身材与平素的严肃引起了每个人的重视。他们的舞跳得越来越起劲,而其他舞者不再能也不力求引起人们的注意了。大家都在关注伯爵和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娜塔莎拉着在场所有人的袖子和衣服,要他们看她的爸爸。其实,他们本来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对跳舞的人。伯爵在舞会的间歇深深地换气,向乐师们挥手喊叫,要他们奏快一点。奏得越快,伯爵旋转得越灵活,有时用脚尖,有时用脚跟,环绕着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旋转,最后把他的女伴转到她的位子前,在娜塔莎领头的雷鸣般的掌声和笑声中,向后抬起灵活的腿,带着笑容低下满是汗水的头,用右手画了一圈,跳出最后一步。两个跳舞的人停下来了,费劲地呼吸着,用细麻纱手帕擦拭着脸。
“我们那时候便是这样跳的,我亲爱的。”伯爵说。
“啊,那才是《丹尼尔·库珀》!”玛丽亚·阿赫罗西莫娃费力地喘着气,卷着袖子说。
18
在乐师们因为疲倦而奏错的音乐声中,罗斯托夫家的人在大厅里跳起了第六节英格兰舞,而疲倦的仆人们和厨子们则在准备晚餐。与此同时,别祖霍夫的病第六次发作了。医生们宣布了没有复原的希望,他们替病人施行了无言的忏悔礼和圣餐礼,他们做着涂油礼的准备,屋里出现了在这种时候所常有的忙乱和惊慌。在屋外,抬棺材的人挤在大门口,避让着那些到来的车辆,等待着办理伯爵排场十足的安葬礼。莫斯科的军区总司令不断地派副官来探听伯爵的病况,这天晚上他亲自来和叶卡捷琳娜女皇朝代的著名贵官别祖霍夫伯爵诀别。
华丽的接待室里坐满了人。当军区总司令独自和病人会面半小时后从房间里走出来时,大家都恭敬地站起来。他轻轻地回应别人的敬礼,力求赶快穿过医生们、神父们和亲戚们投向他的那些目光。瓦西里公爵这几天消瘦了、苍白了,他陪送着军区总司令,好几次低声向他重述着什么。
送走了军区总司令,瓦西里公爵独自坐在大厅里的椅子上,高高地架着腿,把胳膊支在膝盖上,用一只手蒙住眼睛。这样坐了一会儿,他站起来,用惊恐的目光环顾着,踏着非常急促的步子穿过长走廊,到屋子后边去看大公爵小姐。
在灯光暗淡的房间里,人们用高低不一的声音低语着,每次有人出入病房的门时,他们便沉默地用充满怀疑和期望的目光看着濒死的人,看着发出微微响声的房门。
“人的寿命期限定了,”一个年老的神父向一个坐在他身边单纯地听他说话的太太说,“便不能超过。”
“我想涂油礼不会太迟吧?”这个太太叫着神父的尊号,问道,她对于这件事好像没有任何自己的意见。
“夫人,这是伟大的圣礼啊!”神父回答,用手摸着头,头上有几缕向后梳的半白的头发。
“这人是谁?是军区总司令吗?”房间另一端有人问,“多么年轻啊!……”
“六十多岁了!呀,听说伯爵认不清人了,是吗?要举行涂油礼吗?”
“我知道有个人受了七次涂油礼。”
二公爵小姐含着眼泪从房间里走出来,坐在洛兰医生的旁边。他把胳膊搭在桌上,庄严地坐在叶卡捷琳娜画像下边。
“很好,”医生回答着关于天气的问题,“很好,公爵小姐,并且,在莫斯科,感觉像在乡下一样。”
“是吗?”二公爵小姐叹着气说,“那么,可以给他喝了吗?”
洛兰思索了一下,道:“他吃药了吗?”
“吃了。”
医生看了看表。“拿一杯开水,放一小撮酒石英……”他用细手指表示了一小撮是多少。
“从来没有过,”德国医生用口音浓重的俄语对副官说,“在第三次发作以后还能活着的。”
“他原来是多么生龙活虎啊!”副官说。“这笔财产要给谁呢?”他随后又低声补充说。
“总会是某个人的。”德国人微笑着说。
大家又朝着门看了一下,门响了一声,二公爵小姐备好了洛兰医生吩咐的药水,送进病房去了。德国医生走到洛兰的面前。
“还能拖到明天早晨吗?”德国医生问道,他的法语说得很差。
洛兰抿紧了嘴唇,严肃地在鼻子前摇着一根手指。
“今天夜里,不会更晚。”他低声地说。他因为清楚地知道并说出了病人的情况,便带着礼貌又自满的笑容走开了。
这时候瓦西里公爵推开了大公爵小姐的房门。
房里光线暗淡,只有圣像前的两盏灯亮着,香锭和花散发出很好闻的香气。房间里陈设了小巧的家具——小碗橱、小书柜、小桌子。在屏风后边,可以看见高高的羽毛床垫上的白被。一条小狗叫起来了。
“啊,是表兄您啊。”
她站起来,理了理头发。她的头发总是异常光滑,即便现在也是如此,好像头发和头是由一块东西做成的,并且打了蜡。
“出了什么事情吗?”她问,“我是那么害怕。”
“没发生什么,一切照旧,我只是来同你谈一件事情,卡捷琳娜。”公爵边说,边疲倦地坐到她让出来的安乐椅上。“这里多么温暖啊,”他说,“现在,坐到这里来,我们谈谈吧。”
“没有发生什么事吗?”大公爵小姐说,带着她如石像般永远不变的严厉表情坐到公爵对面,做好倾听的准备。
“我想睡觉,表兄,但我睡不着。”
“哦,怎么样,我亲爱的?”瓦西里公爵抓住大公爵小姐的手,并习惯性地向下拉着说。
显然,这个“哦,怎么样”是关于他们俩不用说就明白的那些事情的。
大公爵小姐的腰挺得又直又硬,和腿比起来显得太长。她面无表情地用突出的灰眼睛直直地看着公爵。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望着圣像。她的姿势可以被视为悲哀和忠实的,也可以被视为疲倦并希望赶快休息。瓦西里公爵把这种姿势视为后者。
他说:“你以为我轻松吗?我累得就像一匹驿马,但我还是必须和你谈一下,卡捷琳娜,是很重要的事。”
瓦西里公爵沉默了,他的脸颊开始神经质地抖动,忽而是左边脸颊,忽而是右边脸颊,这加深了他脸上不愉快的表情,这表情是他在客厅里时从来不会表现出来的。他的眼睛也和寻常不同:时而傲慢、嘲笑地注视着,时而惊恐地环顾着。
大公爵小姐用瘦削的手把小狗捧在膝上,专注地看着瓦西里公爵的眼睛,但是可以看出,即使这样坐到第二天早晨,她也不会用问题来打破沉默。
“您知道,我亲爱的表妹,卡捷琳娜,”瓦西里公爵带着明显的内心冲突继续说道,“在现在这种时候,我们应该把一切都想一想。必须想到将来,想到你们……我爱你们全体,就像爱我自己的孩子一样,这你是知道的。”
大公爵小姐还是那么无神地、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最后,还必须想到我的家庭。”公爵继续说,愤怒地推开小桌子,没有看她,“你知道,卡捷琳娜,你们马蒙托娃三姐妹,还有我的妻子,只有我们是伯爵的直系继承人。我知道,我知道,说到、想到这种事,对你来说是多么苦痛。我的心情也并不轻松,但我亲爱的,我五十多岁了,我必须对一切有所准备。我派了人去找皮埃尔,伯爵直接指着皮埃尔的画像,要他到自己面前去,你知道吗?”
瓦西里公爵询问地望着大公爵小姐,但搞不清楚她是在考虑他说的话,还是只是看着他……
“我只为一件事情不断地祈祷上帝,表兄,”她回答,“求上帝可怜他,让他高贵的灵魂安静地离开这个……”
“是的,正是这样,”瓦西里公爵不耐烦地继续说,摩挲着秃顶,又愤怒地把推开的小桌子拖向自己,“但,总之……总之,问题在这里,你自己知道,去年冬天伯爵写了遗嘱,在遗嘱里他没有把所有财产指定给他的直系继承人,也就是我们,而是给了皮埃尔。”
“他写的遗嘱真不少!”大公爵小姐平静地说,“但是他不能够留给皮埃尔。皮埃尔是个私生子。”
“我亲爱的,”瓦西里公爵忽然把小桌子拖到自己面前,激动起来,开始加快语速,“但假使伯爵写了信给皇帝,要求承认皮埃尔是他儿子,怎么办呢?你明白,按照伯爵的功绩,他的请求会被批准……”
大公爵小姐微笑了一下,就像那些自认为对所谈的事比交谈的人知道得更多的人那样微笑着。
“我还要对您说,”瓦西里公爵抓住她的手继续说,“信已经写了,虽然没有送出去,但皇帝知道这件事。问题只在于这封信销毁了没有。如果没有销毁,那么一旦一切完结,”瓦西里公爵叹了口气,借此使她明白他说的“一切完结”是什么意思,“他们打开伯爵的文件,遗嘱和信就会被送给皇帝,他的请求一定会被批准的。皮埃尔作为嫡子,就要得到一切了。”
“我们的份儿呢?”大公爵小姐问,那么讽刺地微笑着,好像任何事情都会发生,唯独这件事不会似的。
“但是,我可怜的卡捷琳娜,这像青天白日一样明白。到那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是一切财产的合法继承人,你们却得不到一点东西。你应该知道,我亲爱的,这个遗嘱和信是不是写了、是不是毁了。如果因为什么它们被遗忘了,那么你应该知道它们在哪里,把它们找出来,因为……”
“岂有此理!”大公爵小姐插话道,神色未变,仍讽刺地微笑着,“我是女人,您以为我们都愚蠢,但是我知道,私生子不能继承……”她补充说,“私生子!”以为这么说就能断然地向公爵证明他的话没有根据。
“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卡捷琳娜?!你那么聪明,怎么就是不明白——如果伯爵写了信给皇帝,在信里要求承认他的儿子是嫡子,那么皮埃尔就不是皮埃尔,而是别祖霍夫伯爵了。到那时候,他便能按照遗嘱得到一切——你怎么不明白呢?如果这个遗嘱和信没有毁掉,那么你除了得到有德之人这样的美名以及由此产生的一切,便什么都得不到了。这是一定的。”
“我知道遗嘱已经写了,但我知道它是无效的,您似乎把我当作一个十足的傻瓜,表兄。”大公爵小姐带着妇人们以为她们在说聪明而辛辣的话时所有的那种表情说。
“我亲爱的卡捷琳娜公爵小姐,”瓦西里公爵不耐烦地说,“我到你这里来不是为了和你争论,而是把你看作亲戚,善良的、好心的、真正的亲戚,谈谈你的利益。我跟你说了十遍了,如果给皇帝的信和那份于皮埃尔有利的遗嘱在伯爵的文件里,那么我亲爱的,你和你的妹妹们都不是继承人了。如果你不相信我,那你总可以相信专家,我刚才和德密特利(此人是家庭法律顾问)谈过,他也这么说。”
显然大公爵小姐的想法忽然有了改变,她薄薄的嘴唇发白了(眼睛还是那样),说话时出现了显然她自己都没有料到的那种轰响。
“这倒是很好的,”她说,“我以前不想要什么,现在也不想要什么。”
她从膝上抛下小狗,理好了衣服的皱褶。
“这就是对于那些为他牺牲了一切的人的谢意和感激,”她说,“好极了!很好!我什么也不需要,公爵。”
“但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妹妹。”瓦西里公爵说道。
但大公爵小姐没有听他说。
“是的,我早就知道这个,但是我忘记了,除了卑鄙、欺骗、嫉妒、阴谋,除了忘恩负义,最黑心的忘恩负义,我在这个屋子里不能期望任何别的东西了……”
“你知不知道遗嘱在哪里?”瓦西里公爵问,他的脸颊比先前抖动得更厉害了。
“是的,我做了傻瓜,我还是相信人,爱他们,牺牲我自己。只有那些卑鄙恶劣的人才会成功。我知道这是谁的阴谋。”
大公爵小姐想站起来,但公爵抓住了她的手臂。大公爵小姐显出对全人类忽然而生的失望神情,愤怒地看着她的交谈者。
“还有时间,我亲爱的。你记着,卡捷琳娜,这一切都是他在发火、生病的时候偶然做的,后来就被遗忘了。我亲爱的,我们的责任是纠正他的错误,减少他临终的痛苦,不让他做出这样不公平的事,不让他在临死时觉得他还使那些人不幸……”
“那些为他牺牲了一切的人,”大公爵小姐接着说,又挣扎着要站起来,但是公爵没有放开她,“他从来不知道赏识。不,表兄,”她又叹着气说,“我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不能够期望酬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荣誉、没有正义。在这个世界上应该狡猾、凶狠。”
“哦,哦,你平静一点,我知道你的好心肠。”
“不,我的心肠很坏。”
“我知道你的心,”公爵重复说,“我重视和你的友谊,并且希望你对我也是这样的态度。平静点吧,让我们好好谈谈,现在还有时间——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小时,把你所知道的关于遗嘱的一切告诉我吧,最重要的是它在哪里,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就拿遗嘱给伯爵看。他一定把它忘记了,并且想把它毁掉。你知道,我的唯一希望是虔敬地完成他的意志,我就是为了这个到这里来的。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帮助他和你们。”
“现在我统统明白了。我知道这是谁的阴谋,我知道。”大公爵小姐说。
“问题不在这里,我心爱的。”
“这人是受您关照的,您可爱的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这种人即使做我的婢女我都不会接受,这个卑鄙恶劣的女人。”
“我们不要耽误时间了。”
“啊,您不要说了!去年冬天她硬闯到这里来,对伯爵说了关于我们的那样恶劣、卑鄙的话,特别是说到索菲——我复述不出口,因此伯爵生了病,有两个星期不愿见我们。我知道,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写了那份恶劣、卑鄙的文件,但是我觉得这份文件是没有效力的。”
“问题就在这里了,你为什么没有早跟我说?”
“在他的镶花公文夹里,他把公文夹放在枕头下边。现在我知道了。”大公爵小姐说,没有回答他的话,“好吧,如果我有罪,有大罪,那只是缘于我对那个贱女人的仇恨,”大公爵小姐几乎是吼着说的,举止完全失常了,“为什么她要硬闯到这里来?我一定要把我想说的话全对她说出来,全说出来。是时候了!”
19
当接待室里和大公爵小姐房间里正在进行这些谈话的时候,皮埃尔(他是被找来的)和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她觉得应该陪他来)所坐的马车进了别祖霍夫伯爵的院子。当车轮在窗下铺着的草秸上轻轻地滚动时,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对她的同伴说了些安慰的话,却发现他在车子的角落里打盹,便将他唤醒。皮埃尔醒来,跟安娜·德鲁别茨卡娅下了车,这时他才想到等待着他的事:和将死的父亲会面。他注意到,他们没有把车赶到大门口,而是赶到了后门口。当他走下马车踏脚板时,两个穿着小市民衣服的人连忙从门口跑到墙的暗处去了。皮埃尔站住了,看到两边墙下的暗处还有几个穿着同样衣服的人。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听差、车夫一定也看见了这些人,但都没有关注他们。可见是必须那样做的。皮埃尔自己这么决定之后,便跟着安娜·德鲁别茨卡娅走去。安娜·德鲁别茨卡娅急切地走上光线幽暗而狭窄的石楼梯,催促着落在她后面的皮埃尔。皮埃尔虽然毫不明白为什么他必须去见伯爵,更不明白为什么要走后边的楼梯,但是从安娜·德鲁别茨卡娅确信与匆忙的脚步来看,他自己认为这是绝对必要的。在楼梯当中,他们几乎被几个脚步声很重、提着桶迎面跑下来的仆人撞倒。这些仆人看到他们一点也不表示惊异,靠着墙让皮埃尔和安娜·德鲁别茨卡娅走过去。
“这里是通往公爵小姐们住处的路吗?”安娜·德鲁别茨卡娅朝他们当中的一个问道。
“是这里,”那个仆人大胆地高声回答,好像现在什么事都可以随便做了,“左边的门,太太。”
“也许伯爵没有叫我去,”皮埃尔上到楼梯口时说,“我还是到自己房里去吧。”
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停了一下,以便和皮埃尔并肩走。
“啊,我的朋友!”她像早晨对儿子那样摸着他的手说,“请您相信,我和您一样难受,但是您要做一个堂堂男子汉。”
“我当真要去吗?”皮埃尔从眼镜上边亲切地望着安娜·德鲁别茨卡娅说。
“啊,我的朋友,您要忘掉人家对您的那些不公平。要记住,他是您的父亲……也许他快要死了。”她叹了口气说,“我一向爱您就像爱我自己的儿子一样。您相信我,皮埃尔。我不会忘记您的利益的。”
皮埃尔一点也不明白,但他更加深刻地觉得这一切是本应如此的,于是他顺从地跟着已经打开门的安娜·德鲁别茨卡娅。
这扇门通向后边的外室。公爵小姐的老仆人坐在角落里织着袜子。皮埃尔从来没有到过屋子的这一区域,甚至没有想过其存在。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向那个用盘子托着水壶越过他们的女仆(称她为“亲爱的”和“好姑娘”)问到公爵小姐们的健康,拉着皮埃尔在石走廊里向前走。走廊左边的第一扇门通往公爵小姐们的卧房。拿水壶的女仆在匆忙中(这时候屋里一切的事情都显得匆忙)忘记了关门,皮埃尔和安娜·德鲁别茨卡娅从门口走过时,不自觉地向房里瞥了一下,大公爵小姐和瓦西里公爵坐得很近,正在交谈。看见走过去的人,瓦西里公爵做出不耐烦的动作,向后闪开,大公爵小姐跳起来,用不顾一切的姿势和全身的力量把门砰然关上。
这个姿势很不像大公爵小姐平常平静的做派,而瓦西里公爵脸上的恐惧表情也非常不合乎他的尊严,皮埃尔因此停下来,从眼镜上边疑问地看了看他的“女领导人”。安娜·德鲁别茨卡娅没有表示惊异,只淡淡地微笑了一下,叹了口气,好像表示这一切正是她所预料的。
“做一个堂堂男子汉,我的朋友,我会保护您的利益。”她这么说,回应了他的目光,在走廊里走得更快了。
皮埃尔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更不知道“保护您的利益”是什么意思,但他觉得这一切是应该这样的。他们从走廊走到连着伯爵接待室那灯光幽暗的大厅。这是皮埃尔从大门进来时所熟悉的清静而陈设华丽的房间之一。但是在这个房间当中有一个空澡盆,有水溅在地毯上。一个仆人和一个拿香炉的教堂随从踮着脚朝他们迎面走来,却没有注意他们。他们走进皮埃尔熟悉的那间接待室,它有两扇朝向花房的意大利式窗子,还有叶卡捷琳娜的巨大半身像和全身画像。接待室里原来的那些人几乎都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在低声交谈。大家停止了谈话,看了看走进门的苍白脸庞已经哭肿的安娜·德鲁别茨卡娅,以及低着头顺从地跟随她的、肥胖高大的皮埃尔。
安娜·德鲁别茨卡娅的脸上流露出紧要关头来到了的表情,带着彼得堡能干的太太的那种神气把皮埃尔带在身边,比早上更大胆地走进房间。她觉得,因为她带来了临终的人要求会见的人,所以接见她是必要的。她迅速地环顾了一下房间里所有的人,看见了伯爵的忏悔神父。她不像是鞠躬,而似乎是忽然把身体缩小了,快速迈着小步走到忏悔神父面前,恭敬地先后接受了两个神父的祝福。
“谢谢上帝,您赶到了,”她对一个神父说,“我们所有的亲属都很担心。”她压低了声音又说:“这个青年是伯爵的儿子。多么可怕的时刻呀!”
说完这些话,她走到了医生面前。
“亲爱的医生,”她对他说,“这个青年是伯爵的儿子……还有希望吗?”
医生沉默着,迅速地抬起眼睛,耸耸肩膀。安娜·德鲁别茨卡娅也同样地抬起眼睛,耸耸肩膀,几乎是闭了眼睛,叹了口气,离开医生,向皮埃尔走去。她特别恭敬、亲切又忧郁地跟皮埃尔说话。
“相信上帝的慈悲。”她对他说,还指了指一张小沙发,让他坐下来等候她。她自己不声不响地朝大家注视的那扇门走去,随着一阵几乎听不见的开门声,走进了房间。
皮埃尔决心处处顺从他的女领导人,朝她指给他的小沙发走去。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刚刚进去,他便注意到,房间里所有人都带着超过好奇与同情的目光注视着他。他注意到大家在低声交谈,并用一种看似畏惧甚至卑屈的目光打量他。他们向他表示了从来没有表示过的尊敬:一个在和神父谈话、他不认识的太太站起来将自己的位子让给他;一个副官拾起他掉下的手套递给了他;当他走过医生们面前时,他们都恭敬地沉默着,并且向两边闪开,给他让路。皮埃尔最初想坐在另一个地方,免得麻烦那位太太,想自己拾起手套,从一点也不挡路的医生们身边走过去,但他忽然觉得这是不合适的。他觉得,在这天夜里,他是一个应该完成大家所期待的某种可怕仪式的人,因此他应该接受他们的效劳。他沉默地接过副官递给他的手套,坐在那太太的位子上,把自己的大手放在高耸对称的膝盖上,保持着埃及塑像的简单姿势,并且在心中认定,这一切应该如此,而且为了让自己不慌张、不做蠢事,他今天晚上不应该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而必须完全顺从那些领导他的人的意志。
不过两分钟,瓦西里公爵穿着长袍,挂着三颗星章,庄严地高抬着头走进房间。他似乎比早晨更消瘦了,当他环顾整个房间看见皮埃尔时,眼睛似乎比平常更大了。他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这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并向下拉,似乎想试试看抓得紧不紧。
“提起精神,提起精神,我的朋友,他要看您。这很好……”
皮埃尔想走开,但觉得必须得问点什么。“……身体怎么样?”他感到为难,不知道称将死的人为伯爵是否妥当,他觉得称他为父亲是难为情的。
“半小时前他又发作了一次。又发作了一次。提起精神,我的朋友……”
皮埃尔的思绪太过混乱,把“发作”理解成某种物体的“打击”。他迷惑地看着瓦西里公爵,然后才明白是病情加剧的“发作”(35)。瓦西里公爵一边走着,一边同洛兰说了几句话,然后踮脚走进门。他不善于用脚尖行走,全身笨拙地颤动着。大公爵小姐跟在他后边,再后边是神父和教堂随从,仆人们也走进了门。从门那边传来了搬东西的声音,随后脸色仍然苍白的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带着坚决要履行职责的神色跑了出来,摸了摸皮埃尔的手臂说:“上帝的慈悲是不尽的,这是最后的涂油礼,就要开始了。来吧。”
皮埃尔进了门,踏上软地毡,并看到那个副官、那个他不认识的太太和几个仆人都跟着他进来了,似乎现在无须请求准许就可以进房间了。
20
皮埃尔很熟悉这个大房间,房间被许多柱子和一个拱门分隔着,墙上挂着波斯绒毡。柱子后面那部分,一边是一张高高的、挂着绸帐的红木床;另一边是挂有圣像的大架子,被红光照得像晚祷时的教堂那么明亮。在明亮的圣像架的边饰下边有一把长躺椅,椅上有个平整雪白的枕头,显然是新换的。皮埃尔所熟悉的他的父亲别祖霍夫伯爵庄严地躺在椅子上,浅绿色的被子盖到他的腰部。他宽额上的白发好像狮子头上的鬣毛,他英俊的又红又黄的脸上有他所特有的那种高贵的深皱纹。他正躺在圣像下边,两只粗肥的手臂被人从被子下边拿出来,放在被子上,在掌心向下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被放进了一支蜡烛,一个老仆人在椅子旁边弓着腰扶着这支蜡烛。神父们站在椅子旁边,他们穿着庄严闪亮的长袍,散开的头发披在长袍上,手拿点着的蜡烛,严肃缓慢地祈祷着。两个年轻的公爵小姐站在他们背后不远的地方,拿着手帕捂在眼上;大姐卡捷琳娜站在他们前面,带着愤怒又坚决的神情,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圣像,似乎在对大家说,如果她回头看,那她就是不负责的。安娜·德鲁别茨卡娅显出温顺、悲哀、宽恕的表情,和那个陌生的太太站立在门边。瓦西里公爵站在门的另一边,靠近躺椅,在一把雕花天鹅绒椅子的后边,他把拿着蜡烛的左手搭在椅背上,用右手画着十字,每当他的手指碰到前额时,眼睛总向上看。他的表情显露出安宁的虔敬和对上帝意志的顺从,似乎在说:“如果你们不了解这种心情,那你们就更糟了。”
在瓦西里公爵后边站立着一个副官、医生们和男仆们,就像在教堂里一样,男女分列两边。大家都沉默地画十字,只听到诵读祷文声、压抑的低沉歌声,以及在沉默时的换腿声和叹气声。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带着那种她知道该怎么办的自命不凡的样子穿过房间,走到皮埃尔面前,给了他一支蜡烛。他把蜡烛点着,因为注视四周的人,他的注意力被分散了,竟用那只拿蜡烛的手画十字。
最小的公爵小姐索菲,就是面色红润、有颗痣、爱笑的那位,看着皮埃尔。她不由得笑了,只好用手帕遮着脸,好久都没有放下来。她一看到皮埃尔,就忍不住笑。她显然觉得,她看见他就不能不笑,但又不能约束自己不看他。于是,为了避免这种诱惑,她轻轻地走到一根柱子后边去了。正在祈祷时,神父们的声音忽然停了,他们低声互相说了些话,扶着伯爵的手的那个老仆人站起来对妇女们说了什么。安娜·德鲁别茨卡娅走上前,朝病人弯下腰,并在背后做手势要洛兰到她跟前去。法国医生洛兰手里没有拿蜡烛,他靠着柱子站着,带着外国人的恭敬态度,这表示虽然宗教信仰不同,他却明白目前所做的仪式的全部意义,甚至赞同它。他踏着年富力强的人没有响声的步子,走到病人面前,用他又细又白的手指从绿色的被子上拿起伯爵的左手,侧过身子进行诊断,并思索了一下。他们给病人喝了一点东西,在他身旁忙了一阵,然后又回到各自的地方,祈祷礼又开始了。在祈祷间断的时候,皮埃尔注意到瓦西里公爵离开椅背,神情看起来像是在说他知道应该怎么办,如果别人不了解他,那他们就更糟了。他没有走到病人面前,而是从他身边走过,走到大公爵小姐那里,和她一同朝卧房里挂着绸帐的高床那里走去。瓦西里公爵和大公爵小姐经过那张床一直走到后边门外去了,但在祈祷结束前,他们先后回到了各自的地方。皮埃尔对这种事并不比对其他的一切更加关注,于是在心中断然认定,今天晚上在他面前发生的这一切是绝对有必要的。
祈祷的歌声停止了,随后传来神父的声音。他恭敬地祝贺病人接受了圣礼。病人仍旧毫无生气、一动不动地躺着。大家在他的四周骚动起来了,脚步声和低语声响起,而安娜·德鲁别茨卡娅的低语声比所有的低语声都高。
皮埃尔听到她说:“一定要移到床上去,这里断不能……”
病人被医生们、公爵小姐们和仆人们那样围绕着,皮埃尔根本看不到病人那有着白长发、面孔又红又黄的头部。而在祈祷的全部时间里,皮埃尔一直注视着它,虽然他同时还看了别人的面孔。皮埃尔凭借躺椅四周人们的小心动作,猜出他们抬起并移动着将死的人。
“扶住我的手臂,不然他就要掉下来了。”他听到一个仆人惊惶的低语。“从下边扶住……再来一个人。”好几个声音说。于是仆人们费力的呼吸声和移动的脚步声更加急促起来,似乎他们所抬的重量是他们的体力不能胜任的。
当包括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在内的抬着伯爵的人从皮埃尔面前经过时,他从他们的后背和脖颈间看到仆人们托着病人的腋下,看到病人袒露着的、高高胖胖的胸脯,宽阔的肩膀和如狮子般满头白色鬈发的头。他的前额和颧骨异常宽大,嘴唇饱满丰厚,目光庄严冷静,这一切并没有因为死亡临近而有所变化,还是和三个月前伯爵要他去彼得堡时所看见的一样。但是现在,因为抬的人脚步不齐,他的头不由自主地摆动着,他淡漠的目光因此不知道要停在什么东西上。
人们在高床旁忙碌了几分钟,随后抬病人的仆人们散去了。安娜·德鲁别茨卡娅碰了碰皮埃尔的手臂,对他说:“来吧。”皮埃尔和她一起走到床前,看到病人被他们按照庄严的姿势放在床上,显然这个姿势和刚才举行的圣礼有关。病人躺着,头高高地枕在枕头上。他的手对称地伸直平放在绿色绸被上,掌心向下。当皮埃尔走近时,伯爵直直地望着他,但他目光里的思想和意义是凡人不能了解的。也许这目光并没有什么意义,只是因为既然有眼睛,必然要看着什么地方,也或许这个目光有很多意义。皮埃尔站住了,不知道该做什么,疑问地回头看了看他的女领导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匆忙用眼神给他做了个暗示,看着病人的手,朝手送着飞吻。皮埃尔为了不碰到被子,小心地伸长脖子,执行了她的劝告,吻了伯爵那骨架很大而有肌肉的手。伯爵的手和脸上的肌肉都一动不动。皮埃尔又疑问地看看安娜·德鲁别茨卡娅,探问现在他该做什么。安娜·德鲁别茨卡娅用眼神向他示意着床边的扶手椅。皮埃尔顺从地坐到椅子上,继续用眼神探问着他做得对不对。安娜·德鲁别茨卡娅认可地点了点头。皮埃尔又摆出如埃及塑像般对称、简单的姿势,显然是在忧虑他笨重肥胖的身躯占据了那么大的空间,并尝试运用全部力量让自己显得愈小愈好。他看着伯爵。伯爵仍望着皮埃尔在站立时面部所在的地方。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在她的态度上显出她感觉到父子会面的最后时刻的动人意义。就这样过了两分钟,而皮埃尔却觉得像过了一个小时。忽然,伯爵面部的厚肌肉与皱纹上出现了抽搐。抽搐加剧了,饱满的嘴歪斜了(直到此刻皮埃尔才明白他父亲离死是多么近),从歪斜的嘴里发出了含混的沙沙声。安娜·德鲁别茨卡娅细致地看着病人的眼睛,极力想猜出他需要什么。她时而指皮埃尔,时而指饮料,时而疑惑地小声叫着瓦西里公爵的名字,时而指被子。病人的眼神和表情都表示了不耐烦。他费了很大劲,要看那站在床头不动的仆人。
“他想转到那边去。”那仆人低声说,站起身来要把伯爵沉重的身躯翻过去对着墙。
皮埃尔站起来帮助仆人。
当他们翻动伯爵时,他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拖在后边,他想把它挪到前面,但做不到。或许伯爵注意到了皮埃尔望向这只毫无生气的手臂时显露出的恐惧目光,也或许是此时他脑中闪过了什么别的想法,他看了看自己无法自由活动的手臂,看了看皮埃尔透着恐惧的脸,之后又看着自己的手臂。他的脸上显出了和他的面色极不相称的、微弱的、可怜的笑容,好像是嘲笑自己的无能为力。看到这个笑容,皮埃尔忽然感觉胸口颤抖、鼻子酸痒,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病人被翻过去面向墙壁。他叹了口气。
“他睡着了,”安娜·德鲁别茨卡娅说,注意到来换班的二公爵小姐,“我们走吧。”
皮埃尔走出去了。
21
接待室里除了瓦西里公爵和大公爵小姐,已经没有别人了。他们坐在叶卡捷琳娜画像下边,兴奋地交谈着什么。但一看见皮埃尔和他的女领导,他们就不作声了。皮埃尔觉得他看见大公爵小姐藏匿了什么东西,于是低声说了一句:“我不想见到这个女人。”
“卡捷琳娜让人在小客厅里摆了茶点,”瓦西里公爵对安娜·德鲁别茨卡娅说,“去吧,我可怜的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吃点东西吧,不然您会支撑不住的。”
他没有跟皮埃尔说话,只是同情地捏了捏他的手臂。皮埃尔和安娜·德鲁别茨卡娅走进了小客厅。
“熬夜之后,没有什么东西比一杯上好的俄国茶更能提神了。”洛兰克制着兴奋表情,手拿不带把的中国细瓷杯,边喝茶边说。他站在小圆客厅中的桌旁,桌上摆着茶具和冷的夜餐。这天夜里所有在别祖霍夫伯爵家的人,为了让自己提神,都聚集在桌子四周。皮埃尔很清楚地记得这个有镜子和小桌子的小圆客厅。在伯爵家举行舞会时,皮埃尔虽然不会跳舞,却喜欢坐在这间有镜子的小厅里,注视着穿着袒露肩膀的礼服、戴着宝石和珍珠饰品的妇人们。她们从这个小厅里走过时,都对着明亮的镜子看看自己的仪容,这些镜子不断反映出她们的倩影。现在这个小厅里只点着两支蜡烛,很是暗淡,放着茶具和餐碟的小桌子上已是一片狼藉。半夜里,神色郁郁的人们坐在房间里低声地交谈着,他们的每个动作、每个字眼都表示没有人能忘掉卧房里现在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情。皮埃尔虽然很想吃东西,却没动。他回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看他的女领导人,看见她又踮脚走进瓦西里公爵和大公爵小姐坐着的接待室。皮埃尔认为这也是必要的,于是,稍等片刻后也走了进去。
安娜·德鲁别茨卡娅站在大公爵小姐的旁边,两人都很激动,低声说着什么。“公爵夫人,告诉我吧,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大公爵小姐说,显然和她砰地关上她的房门时一样激动。
“亲爱的公爵小姐,”安娜·德鲁别茨卡娅一面温和而令人信服地说着,一面阻挡着卧房的道路,不让公爵小姐过去,“在可怜的叔叔需要休息的时候,这样对他不是太残忍了吗?当他的灵魂已经准备……时候,说到人世的事情……”
瓦西里公爵坐在靠背椅上,照惯常的姿势高高地架着腿。他的脸颊剧烈地抽搐着,在放松时,他的脸颊下边似乎胖一点,但看起来他好像并没注意这两个妇人的谈话。
“啊,我亲爱的安娜·德鲁别茨卡娅,让卡捷琳娜去吧。您知道伯爵有多么喜欢她。”
“我还不知道这个文件里写的是什么,”大公爵小姐指着她手里的镶花公文夹对瓦西里公爵说,“我只知道真正的遗嘱在他的书桌里,这只是一份被他忘掉的文件……”
她想绕过安娜·德鲁别茨卡娅,但安娜·德鲁别茨卡娅挪了一步,又阻挡了她的路。
“我知道,亲爱的、好心的公爵小姐,”安娜·德鲁别茨卡娅一面说,一面用手牢牢抓住了公文夹,显然不打算马上放手,“亲爱的公爵小姐,我求您,我恳求您,可怜可怜他吧。我恳求您……”
大公爵小姐沉默着。只听到用力争夺公文夹的声音了。显然,如果她说话的话,便会说出对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很不客气的话。安娜·德鲁别茨卡娅虽然手上使劲,但声音却依然保持着甜蜜,语气坚决而又温和。
“皮埃尔,到这里来,我亲爱的。我觉得,他在家庭讨论中不是多余的人,不是吗,公爵?”
“您为什么不作声,表兄?”大公爵小姐忽然叫得那么响,连客厅里的人都听到了她的声音并吃了一惊。“此刻,天晓得是谁在这里干涉,在将死之人的房门口争吵,您为什么不作声?女阴谋家!”她恶毒地低声说,并使出全身的力气争夺公文夹。
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向前走了几步,以免抓不住公文夹,并且换了手。
“噢!”瓦西里公爵充满责备地说,惊讶地站了起来,“这真可笑!哦,放手吧。我告诉您。”
大公爵小姐放了手。
“您也放手!”
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却没有听他的话。
“您放手,我告诉您。我负全责。我要去问他。我……这样能让您满意吗?”
“但公爵,”安娜·德鲁别茨卡娅说,“在这样伟大的圣礼之后,让他安静一会儿吧。现在,皮埃尔,说说您的意见吧。”她对皮埃尔说。他走到他们面前,惊讶地看着大公爵小姐愤怒而无礼的面容和瓦西里公爵抽搐的脸颊。
“记着,您要负一切责任,”瓦西里公爵严厉地说,“您不知道您在干什么。”
“下贱的女人!”大公爵小姐大叫着,突然冲到安娜·德鲁别茨卡娅面前夺取公文夹。
瓦西里公爵低了头,摊开双手。
这时候,皮埃尔注视了很久的那道门,那道可怕的门,那么轻轻地开关的门,突然大声地被打开了,砰的一声撞到了墙。二公爵小姐从门里跑出来,并且拍了拍手。
“您在干什么?!”她不顾一切地说,“他要死了,您却让我一个人守在那里!”
大公爵小姐丢下了公文夹。安娜·德鲁别茨卡娅迅速地弯下腰捡起所争夺的东西,跑进了卧室。大公爵小姐和瓦西里公爵恢复了平静,跟随着她。几分钟后,大公爵小姐最先走了出来,咬着下唇,面容苍白冷淡。她看见了皮埃尔,脸上显出不可抑制的愤恨。
“好了,现在您高兴了吧,”她说,“您终于等到了。”然后她呜咽着,用手帕蒙了脸从房里跑出去了。
随后,瓦西里公爵也走了出来。他踉跄着走到皮埃尔所坐的沙发前,倒在沙发上,用手蒙了眼。皮埃尔注意到他脸色发白,下巴抖动,浑身打着战,好像在发寒热。
“嗬,我的朋友!”他抓住皮埃尔的胳膊说,声音里带着诚恳和软弱,这是皮埃尔从未在他的声音里听过的,“我们犯过多少罪过,我们受过多少欺骗,这都是为了什么?我已经五十多岁了,我的朋友……你知道我……一切,只要一死,一切就都完结了。死亡是可怕的。”他流泪了。
安娜·德鲁别茨卡娅是最后走出来的。她慢慢地踏着轻轻的脚步走到皮埃尔面前。
“皮埃尔!……”她说。
皮埃尔疑惑地看着她。她吻了他的额头,她的眼泪沾湿了他的脸。她沉默了一会儿。
“他去世了……”
皮埃尔从眼镜上边看着她。
“我们走吧,我陪您去。努力哭出来吧。没有东西能像眼泪这样给人安慰。”
她领他进了黑暗的卧室,里面没人能看见他的脸,皮埃尔因此觉得很高兴。安娜·德鲁别茨卡娅离开了他,当她回来时,他已经把头伏在手臂上沉沉地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对皮埃尔说:“是的,我亲爱的,这不仅是您,也是我们大家的重大损失。但上帝会帮助您的,您年轻,我希望您现在就做这个巨大家业的主人。遗嘱还没有打开。我很了解您,相信您不会被冲昏头脑的,但您要承担起许多责任,您一定要做个堂堂男子汉。”
皮埃尔沉默着。
“也许晚一点我会跟您说,亲爱的,如果我不在那里,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情。您知道,我的叔叔前天应许了我,说他不会忘记鲍里斯。但他来不及了。我希望,我亲爱的朋友,您能完成您父亲的愿望。”
皮埃尔一点都听不明白,羞红着脸沉默地看着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和皮埃尔谈话之后,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坐车到罗斯托夫家去睡觉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她向罗斯托夫家和所有相识的人说了别祖霍夫伯爵离世的详情。她说,伯爵正如她想象中的那样死去了;她说,伯爵的死不仅动人,而且有教益,父子最后会面的场景是那么动人,她一想到就要流泪;她还说,她不知道在这个可怕的时候,是父亲的举动更好,还是儿子的举动更好。这位父亲在临终时想起了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他对儿子说了那样动人的话。儿子皮埃尔看了就让人难过,他虽然很伤心,却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悲伤,以免让他将死的父亲难过。她说:“这虽然痛苦,但有教益,看到像老伯爵和他高贵的儿子这样的人,人的心灵便能得到升华。”对大公爵小姐和瓦西里公爵的行为,她虽不赞成,但也说到了,只是说得极秘密,而且声音特别小。
22
在童山,在尼古拉·保尔康斯基公爵的田庄里,他们天天盼望小安德烈公爵及公爵夫人的到来,但这种期盼并没有破坏老公爵家中严格的生活秩序。陆军上将尼古拉·保尔康斯基公爵在社交场中的绰号是“普鲁士王”,自从被保罗皇帝(36)谪放乡居以后,就和女儿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及其女伴布里耶纳小姐住在童山,深居简出。进入新朝后,他虽然被准许入都城,但还是深居简出地住在乡里。他说,如果谁需要他,那就从莫斯科走一百五十俄里(37)到童山来吧,而他不需要任何人、任何东西。他常说,人类的罪恶只有两种:懒惰和迷信;人类的美德也只有两种:勤劳和智慧。他亲自教育女儿,为了培养她这两种主要的美德,他教她代数学和几何学的课程,用不断的工作占据她全部的生活。他自己也不断地工作:写他自己的回忆录,演算高等数学,在车床上车烟壶,在花园里劳作,管理他田庄上不断建造的房屋。因为勤劳的主要条件是规律,所以规律在他的生活方式中达到了最高度的精确性。他在固定不变的情况下上桌吃饭,不仅在同一点钟,而且在同一分钟。对待他身边的人,从女儿到仆人,公爵既苛刻而又一味地求全责备。因此,他无须残忍,便会引起别人对他的畏惧与尊敬,而这是连最残忍的人也难以办到的。虽然他已经退休,目前在政治上没有任何势力,但他的田庄所在的本省的每个长官都认为自己有来拜访他的义务,并且要像建筑师、园丁或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一样,在高大的接待室等候公爵在规定的钟点走出房间。当书房那极大的门打开,那戴了敷粉假发的老人的矮小身影出现时,接待室里的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同样的尊敬,甚至畏惧。公爵的手又瘦又小,白色的浓眉垂挂着,当他皱眉时,这眉毛有时便会遮蔽他聪明而显得年轻的明亮眼睛里的光芒。
在年轻夫妇到家那天的早晨,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照例在固定的钟点来到接待室向父亲请早安,并且恐惧地画着十字,默诵祷文。她每天进来,每天祈祷着这例行的会面能够顺利。
坐在接待室中戴敷粉假发的老仆人轻轻地站起来,低声说:“请进。”
从门那边传来了车床有节奏的声音。公爵小姐胆怯地推了推门,门无声地打开了,她站在门口。公爵正在车床上忙活,他回头看了一下,就又继续做他的活计。
大书房里摆满了显然经常要用的东西——堆满书和计划表的大桌子,柜门上插着钥匙的高玻璃门书柜,放着一本敞开的稿本、可供站立写字的高桌子,摆好工具、周围散落木碎片的旋转车床,这一切都表明这里经常进行着各种有规律的活动。从公爵活动着的穿银花鞑靼式靴子的小脚来看,从他青筋暴露、干瘦却坚强有力的手来看,公爵仍然具有矍铄老人坚强耐久的力量。他踏动了几下,把脚从车床踏板上拿开,拭了拭凿子,把它放入车床上的皮口袋里,然后走到桌边,叫女儿过去。他从来不亲吻自己的孩子们以表达祝福,而只是伸出他今天尚未剃刮硬胡楂的脸颊给她亲吻,严厉而又留神关切地看她一眼,说:“你好吗?……哦,坐下吧!”
他拿了他亲手写的几何学稿本,用脚把他的椅子钩到自己身边。
“明天的!”他迅速找出那一页,一面用粗指甲从某一段划到另一段,一面说。
公爵小姐低头对着桌上的稿本。
“等一下,你有一封信。”老人忽然说,从挂在桌子上的口袋里取出一封女人笔迹的信,抛在桌上。
公爵小姐看到这封信,脸顿时红了。她连忙拿起信,低头看着。
“朱莉寄的吧?”公爵问,在冷笑中露出仍然坚固的黄牙。
“是的,朱莉寄的。”公爵小姐胆怯地看着他,怯生生地微笑着说。
“我会放过前两封信,但第三封信我是要看的,”公爵严厉地说,“我怕你写些无意义的话。我要看第三封信的。”
“就看这封吧,爸爸。”公爵小姐把信递给他说,脸色更红了。
“第三封,我说的是第三封。”公爵简短地大声说,推开信,把胳膊搭在桌上,把几何图解的稿本拿到自己面前。
“嗯,姑娘。”老人开始说了,靠近女儿,低头对着稿本,把一只手臂放在公爵小姐座椅的椅背上,所以公爵小姐觉得自己周身都笼罩在父亲的烟气和老年人腐朽性的气味中,这是她久已闻惯的,“那么,姑娘,这些三角形的面积是相等的,请看,A、B、C角……”
公爵小姐惊恐地看了看父亲离她很近的明亮的眼睛,脸红了一阵。她显然不了解,而且非常害怕,导致她没听懂父亲下面做的全部解释,虽然这些解释是很简单的。无论这是老师的过失,还是学生的过失,反正每天都要重复发生这样的事情:公爵小姐的眼睛模糊了,她看不见东西,听不清声音,只觉得严父的瘦脸靠近她,她能听到他的呼吸,闻到他的气味,她只想着怎样赶快走出这间书房,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自由地理解习题。老人发了脾气,把自己的座椅吱的一声推开又拖回来,努力控制自己不发火。不过这种控制几乎每次都会失败,最终他总会发起火,大声申斥,有时甚至会扔掉稿本。
公爵小姐回答错了。
“啊,简直是笨蛋!”公爵大叫了一声,推开稿本,迅速地掉转了头,然后立刻站了起来,来回走了一趟,接着摸了摸公爵小姐的头发,又坐下了。
他把椅子靠近了桌子,又继续解释。
当公爵小姐合起布置了功课的稿本,拿起来准备走开时,公爵说:“不行,公爵小姐,不行。数学是很重要的功课,我的小姐。我不想你变得跟我们的那些笨姑娘一样。习惯成自然,”他用手拍了拍她的脸颊,“它会赶走你头脑中的愚笨。”
她想走开,他做了个手势止住了她,从高桌上拿了一册未裁边的新书。
“这又是你的朱莉给你寄的什么《神秘之钥》,讲宗教的书。我不干涉任何人的信仰……我翻了一下。拿去。好,去吧,去吧。”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后边关上了门。
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带着哀恐的表情回到自己的房里。她常常带着这种表情,让她满副病容的脸变得更加不好看。她坐到自己的写字台前,台上摆了些小巧的画像,乱堆着稿本和书本。公爵的书桌有多整洁,公爵小姐的写字台就有多凌乱。她放下几何稿本,急切地拆开了信。这信是公爵小姐从小的密友寄来的,而她就是参加罗斯托夫家命名日庆祝宴会的那个朱莉·卡拉金娜。
朱莉在信中用法语写道:
亲爱的、宝贵的朋友,别离是件多么令人难受而可怕的事情啊!我常常想,我生活和幸福的一半都寄托在您身上,虽然空间把我们分开,但我们的心被那些解不开的结联结在一起。我的心反抗命运,虽然我的生活里有各项娱乐和消遣,但我不能克制自我们分别后内心油然而生的某种潜隐的忧愁。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去年夏天在您书房里的蓝沙发上密谈时那样在一起呢?为什么我不能像三个月以前那样,在您那样文雅、娴静而明达的目光中获取新的道德力量呢?我是多么爱您的目光,而此刻当我写信给您时,我仿佛看到了您的目光。
看到这里,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叹了口气,看了看竖在她右边的穿衣镜。镜子映出她丑陋又虚弱的身躯和那张瘦削的脸,一向忧郁的眼睛现在特别失望地看向镜子里的身影。“她在恭维我。”公爵小姐想着,回过头来,继续向下看。但朱莉并没有恭维她,公爵小姐的眼睛确实又大又深又明亮(似乎有温暖的光线从她的眼睛里射出),非常好看。虽然公爵小姐的面孔不美丽,但她的眼睛常常显得比一双美丽的眼睛还神采动人。公爵小姐从没感受到自己眼睛的美丽神采,她总是在不留意自己的时候,眼睛里才会释放出那样的神采。和所有人一样,她一照镜子,脸上就会出现紧张而不自然的难看表情。她继续看下去:
全莫斯科的人只谈论战争。我的两个哥哥,一个已经在国外,一个在正要向边境开拔的禁卫军里。我们亲爱的皇帝已经离开了彼得堡,并且听说要让他的贵体去冒战争的危险。上帝要让这个破坏欧洲和平的科西嘉怪物(38)被天使收服,而这位天使就是通过全能上帝的慈悲安排做了我们的君主。不仅是我的哥哥们,这个战争还使我失去了我最珍视的友谊。我说的是年轻的尼古拉·罗斯托夫,他富有热情,却无所事事,因此已经离开大学从军去了。哦,亲爱的玛丽亚,我要向您承认,虽然他极年轻,但他离家从军对我来说是一大痛苦。去年夏天我跟您提过这个青年,他是那么高贵,那么富有真正的青年精神,这在我们这个时代、在二十岁的人当中是少有的。特别是他还那么坦诚,那么纯洁,那么富有诗意。我和他的关系虽然是暂时的,却让我那经受了那么多痛苦的可怜心灵得到了一种最甜蜜的安慰。有一天,我要当面告诉您我们分别时以及分别后发生的一切。这一切都还历历在目……啊!亲爱的朋友,您是幸福的,您没体会过这些极致的快乐和极致的痛苦。您是幸福的,因为后者通常比前者更加强烈!我很清楚,尼古拉伯爵还太年轻,不能对我产生超过朋友的情谊。但这种甜蜜的友谊,这样富有诗意且纯洁的关系,正是我内心所需要的。我们不要再说这个了。近来全莫斯科备受关注的重大新闻,是老别祖霍夫伯爵的死和他的遗产。您想吧,三位公爵小姐只得到了很少的东西,瓦西里公爵一无所得,而皮埃尔先生不仅继承了一切,还被承认为嫡子,从而成了别祖霍夫伯爵,成了俄国最丰厚财产的主人。据说瓦西里公爵在这整个事件中扮演了很卑鄙的角色,最后很失望地回彼得堡去了。
我要向您承认,关于遗产和遗嘱的事情,我知道的很少。我所知道的是,自从我们所知道的这个叫皮埃尔的青年立刻成为别祖霍夫伯爵及俄国最丰厚财产的主人之后,我注意到一个很有趣的事情——那些有待嫁闺女的母亲,以及待嫁小姐本人,对这个人说话的语气和态度都改变了。我附带说一句,在我看来,这个人似乎总是一个可怜人。近两年来,他们高兴地替我找了些我大都不认识的求婚者,而现在莫斯科的婚事闲谈也把我视作未来的别祖霍夫伯爵夫人。但您知道得很清楚,我丝毫都不希望这样。顺便谈谈婚事吧。您知道,最近大家的姑母安娜·德鲁别茨卡娅极秘密地对我说了关于您的婚事的计划。对方不是别人,正是瓦西里公爵的儿子阿纳托利,他们要给他寻一个有钱而出众的女人使他定下心来,而他的父母选择了您。我不知道您对这事有什么看法,但我觉得我应该事先通知您。据说他是很漂亮但很荒唐的,这是我所能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
谈得很多了。我写完了第二页,妈妈派人来找我去阿普拉克辛家吃饭了。读一读我寄给您的神秘的书,这书在我们这里很流行。虽然这本书里的许多地方是人类脆弱的理性难以理解的,但它是一本极好的书,读了它能使人平静并心灵高尚。再会。我敬祝令尊大人安福,并问布里耶纳小姐安。我诚心诚意地拥抱您。
朱莉
又及:告诉我您哥哥和他娇小妩媚的妻子的消息吧。
公爵小姐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微笑了一下(这时,由于眼睛发亮,她显得容光焕发,完全变了样),随后忽然站起来,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桌前。她拿了一张纸,便开始在纸上奋笔疾书。她用法语写了下面的回信:
亲爱的、宝贵的朋友,您十三日的来信给了我很大的快慰。您还爱我,我诗意的朱莉。您所痛恨的别离,对您并没有起到那通常的作用。您怨诉别离。我失去了一切我亲爱的人,假使我敢诉述,我要说些什么呢?嗬!如果没有宗教来安慰我们,我们的生活便是很悲惨的了。当您对我说到您对那个青年的情感时,为什么您认为我的态度是严苛的呢?对于这种事,我只对自己严格。我了解别人的这种情绪,即使我未曾经历。虽然我不认同那些情绪,但我也不会指责它们。我似乎只是觉得,基督徒的爱,基督徒对别人的爱,对仇敌的爱,比起一个青年的美丽眼睛在像您这样诗意而多情的少女心中所能引起的情感,更有价值,更甜蜜,更美丽。
别祖霍夫伯爵逝世的传言在您的来信之前我们已经有所耳闻,我父亲很悲伤。他说伯爵是大时代的倒数第二个代表,而现在应该轮到他了,但他要尽力使这种事情在他身上尽可能来得迟些。愿上帝使我们避免这个可怕的不幸!我不能赞同您对皮埃尔的看法,我和他从小就相识。我似乎觉得他有一颗极好的心,这是我在他人身上最看重的美德。关于他的继承与瓦西里公爵所扮演的角色,对于双方都是悲惨的。啊!亲爱的朋友,我们神圣的救主说过,骆驼穿过针孔,要比富人进入天国容易。这句话是十分正确的。我可怜瓦西里公爵,但我更可怜皮埃尔。他这样年轻,接手了这么多财产,他要受到多少引诱呀!如果有人问我,我在世界上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会说我愿比最贫穷的乞丐还贫穷。万分感谢,亲爱的朋友,感谢您寄给我的这本在你们当中那么风行的书。然而,您还对我说,在许多好东西中,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是人类脆弱理性所不能理解的,因此我觉得,阅读不可理解且不能给人益处的书是没必要的。我从来不能理解某些人的那种爱好:他们因为嗜读神秘书籍而搅乱了他们的思想,这些书只增加了他们精神上的怀疑,激起了他们的幻想,给他们一种和基督教徒的简朴完全相反的夸大性格。让我们读使徒书和福音书吧。我们不要企图在这些书中寻找神秘的东西,因为当我们还有肉体躯壳,当我们和永恒之间还隔着一层不可穿透的帘幕时,我们这些可怜的罪人又怎么能够了解天意可怕而神圣的秘密呢?我们还是只让我们自己来研究伟大的原则吧,这是我们神圣的救主为了在地上领导我们而留给我们的,让我们努力去遵守并顺从这些原则,让我们相信,我们越是限制我们脆弱的理性活动,我们便越能得到上帝的喜欢。上帝拒绝一切不是他所给的知识,我们越不想钻研他所不愿让我们知道的东西,他将越迅速地用他的圣灵把它展示给我们。
我父亲没有同我谈到婚事,而只跟我说接到了一封信,并等候瓦西里公爵来拜访。关于我的结婚计划——亲爱的、宝贵的朋友,我要告诉您,我认为结婚是我们必须遵从的一种神圣制度。全能的上帝一旦赋予我做妻子和母亲的责任,无论我觉得多么艰巨,我都会尽可能忠实地努力去完成它,而不自寻烦恼,去考察上帝赐给我做丈夫的那个人的情感。
我接到哥哥的一封信,说要带嫂嫂到童山来。这是件极短暂的乐事,因为他就要离开我们去参加不幸的战争。上帝知道我们是如何卷入战争的,也知道我们为何卷入战争。不但在你们那里,在人际交往和社交界的中心,大家只谈到战争,就连这里,正如城市居民通常对乡村所设想的那样,在这些田野工作和自然界的平静之中,我们也听到并痛苦地感觉到了战争的谣传。我父亲只说到进军和转移,这些事我全不懂,前天我在村道上像日常那样散步时,看到一件伤心事……是我们这里征集的一队新兵要去入营……应该看看这些离家的人的母亲、妻子、儿女们的情形,听听双方的啼哭声。人类好像忘记了神圣的救主所宣传的仁爱和宽恕的教规,把互相屠杀的技术当作自己的最大美德。
再会,亲爱的、善良的朋友。愿我们神圣的救主和他的至上圣母,把您庇佑在他们神圣而万能的保护之下。
玛丽亚
“啊,您要寄信,公爵小姐,我的信已经寄过了。我是写给我可怜的母亲的。”布里耶纳小姐用可爱而悦耳的声音快速地笑着说,用喉部发着r音,把全然不同的一种轻率愉快而自足的情绪带到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凝聚着悲伤和忧郁的情绪中。
“公爵小姐,我必须告诉您,”她压低声音补充说,“公爵正在和人争吵,争吵,”她特别用喉部发着r音,满意地听着自己的声音,“和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争吵。他的心情很不好,很不高兴,您当心,您知道……”
“哦,亲爱的朋友。”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回道,“我请求过您永远不要跟我说我父亲是什么心情。我不许我自己批评他,我也不愿意别人做这样的事。”
公爵小姐看了看表,发现距离她弹大钢琴的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她带着惊恐的面色走进起居室。按照日常的规定,在十二点到两点,公爵休息,公爵小姐弹大钢琴。
23
白发的老仆人坐在前厅里一边打盹,一边听着大书房中公爵的鼾声。从住宅深处,透过一扇扇关闭的门传来钢琴声,那是杜赛克的一首奏鸣曲中演奏难度很大的一个乐节,它一连被重复弹奏了二十遍。
这时,一辆四轮轿式马车和一辆四轮半篷车来到台阶前。安德烈公爵从四轮轿式马车上下来,并扶着矮小的妻子下车,让她走在前面。戴着白色假发的吉洪从前厅的门里伸出头来,低声地说公爵在睡午觉,又连忙关上了门。吉洪知道,不管是公爵儿子回家,还是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件,都不得破坏日常秩序。安德烈公爵显然和吉洪一样,都知道这点。他看了看表,似乎是要考察在他离家的期间,他父亲的习惯是否有所改变,当确信没有改变时,他便转向他的妻子。
“再过二十分钟他就要起来了。我们先去看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吧。”他说。
安德烈公爵夫人在这个时期长胖了,而在说话时,她的眼睛弯着,有毫毛的、带笑的短唇则照旧是愉快而可爱地翘起来。
“啊,这里就像宫殿,”她环顾着四周,带着人们称赞跳舞会的主人时的那种表情对丈夫说,“走吧,快点,快点!……”她环顾着,向吉洪、丈夫和陪送的仆人微笑着。
“是玛丽亚在练习吗?我们轻轻地走过去,吓一吓她。”
安德烈公爵带着礼貌却愁闷的表情跟随着她。
“你老了一点,吉洪。”他一面走着,一面对吻过他手的老仆人说。
在传出大钢琴声的房间前面,从边门里跳出一个漂亮的金发法国女人,是布里耶纳小姐,她似乎是欢喜得忘形了。
“哦!公爵小姐会多么高兴啊!”她说,“你们终于到来了,哦!我应该先去告诉她。”
“不,不,请不要……您是布里耶纳小姐吧,鉴于您和我的小姑子的友谊,我已经知道您了。”安德烈公爵夫人说,亲吻着法国女人,“她肯定没料到我们到了!”
他们走到起居室的门口,门里传出一遍一遍重复的乐句。安德烈公爵站住了,皱了皱眉,似乎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安德烈公爵夫人走了进去。乐节中断了,传出了叫声,以及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沉重的脚步声和亲吻声。当安德烈公爵进去时,公爵小姐和安德烈公爵夫人还互相拥抱着,热烈地亲吻着彼此,而她们只在安德烈公爵结婚时短暂地见过一次。布里耶纳小姐站在他们旁边,把手放在心口上,虔诚地微笑着,显然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安德烈公爵耸了耸肩,并且像音乐爱好者听到错音时那样皱了皱眉。她们俩放开了彼此,然后好像又怕等不及似的互相抓住了手,开始吻手,把手放开后又互相吻脸,然后完全出乎安德烈公爵意料地,两人开始流泪,又开始亲吻。布里耶纳小姐也开始流泪了。安德烈公爵显然觉得不舒服,但她们俩却觉得她们流泪是那样自然的事,似乎并不认为这个会面可以不是这么样的。
“啊!亲爱的!……”“啊!玛丽亚!……”忽然这两位女子开始说话,并且笑了起来,“我昨天夜里梦见……”“您没有料到我们会到吧?……”“啊!玛丽亚,您瘦了……”“您长胖了……”
“我立刻就认出了公爵夫人。”布里耶纳小姐插言说。
“我确实没有想到!……”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大声说,“啊!安德烈,我刚看到您。”
安德烈公爵拉起妹妹的手吻了吻,并且对她说,她还是从前那个好哭的女孩子。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转向哥哥,此刻她那显得美丽又明亮的大眼睛射出亲爱、温暖、文雅的目光,她含泪看着安德烈公爵的脸。
安德烈公爵夫人不停地说话,时而伸出有毫毛的短上唇,在必要时碰到鲜红的下唇,时而又张开嘴唇露出牙齿,眼睛里露出鲜明的笑意。安德烈公爵夫人说到他们在斯巴斯卡山遇到的失事,这对现在的她来说是危险的。然后她又立刻说到她把所有的衣裳都丢在了彼得堡,天晓得她在这里要穿什么,还说安德烈完全变了,说吉蒂·奥登佐娃嫁了一个老头子,又说有个门当户对的人要向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求婚,但是她说这件事他们以后再谈。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仍旧沉默地望着哥哥,美丽的眼睛里又是爱又是愁。看得出,她心中现在产生了与嫂嫂的言语无关的、自己的思绪。当嫂嫂正谈论彼得堡最近举行的一次盛会时,她对哥哥说:“你一定要去打仗吗,安德烈?”她叹了口气。
安德烈公爵夫人也叹了口气。
“是的,明天就得走。”哥哥回答。
“他要把我丢在这里,天晓得为什么,在他能够升官的时候……”
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没有听完,继续着她自己的思绪,望着嫂嫂,把亲切的目光投向她的肚子。
“真的有了吗?”她说。
安德烈公爵夫人的脸色变了,她叹了口气。
“是的,是真的,”她说,“啊!这很可怕……”
安德烈公爵夫人的嘴角垂了下来。她把面庞贴近玛丽亚的脸,又突然流泪了。
“她需要休息了,”安德烈公爵皱着眉说,“是不是呢,丽莎?领她去你房间吧,我要去看爸爸。他怎么样?还是老样子吗?”
“还是老样子,不然你以为呢?”公爵小姐高兴地回答。
“还是在固定的钟点在小道上散步、在车床上忙活吗?这些都还一样吗?”安德烈公爵带着几乎察觉不出的笑容问她,这笑容表示他虽然敬爱他的父亲,却明白父亲的弱点。
“固定的钟点,车床,还有数学和我的几何学功课。”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高兴地回答,好像她的几何学功课也是她生活中一件最快乐的事。
等待老公爵起床的那二十分钟过去了,这时候,吉洪来叫小公爵去见他的父亲。为了表示欢迎儿子的来到,老人在自己的生活方式中做了件例外的事。他吩咐在他饭前更衣的时候,让儿子进自己的房间。老公爵偏好旧式服装,穿着卡夫坦(39),给头发打粉。当安德烈公爵进父亲的房间时(表情和态度不似他在交际场中表现的那样傲慢,而是像他和皮埃尔谈话时那样显得兴奋),老人坐在化妆室里宽大的山羊皮椅子上,披着梳头罩衫,吉洪正在给他梳头。
“啊!战士来了!你想把波拿巴打败吗?”老人说,在不影响吉洪梳发辫的情况下转动着打粉的头,“你要好好应付他,不然他马上就要使我们变成他的臣民了。你好!”他把自己的脸颊伸给儿子亲吻。
老人在饭前的午睡之后,心情很好。(他常说,饭后睡觉是银,饭前睡觉是金。)他高兴地从悬垂的浓眉下边侧视着儿子。安德烈公爵走上前,在父亲指示的地方吻了他。他没有回应父亲爱说的那些话题——对当代军人的嘲笑,特别是对波拿巴的嘲笑。
“是的,爸爸,我来到您这里,还带来了有孕的媳妇。”安德烈说,用兴奋而恭敬的目光留意着父亲脸上每个部分的动作,“您身体怎么样?”
“孩子,只有傻子和浪子才会身体不好,你知道我的——我从早到晚都有事做,有节制,身体当然好了。”
“谢谢上帝。”儿子微笑着说。
“上帝和这件事无关。好,你说吧,”他继续说,转回到自己爱谈的话题上,“德国人如何按照你们的新科学,也就是所谓的战略,教你们同波拿巴打仗的。”
安德烈公爵微笑了一下。
“让我想一想吧,爸爸,我还没安排好住处呢。”他微笑着说,这笑容表示父亲的弱点并不妨碍他尊敬他、爱他。
“废话,废话。”老人摇摆着发辫,试试看它是否编得紧实,同时抓住儿子的手,大声说,“媳妇的住处已经预备好了。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会领她去,告诉她的,她们会谈个不休的。这是女人们的事。我喜欢她。坐下来,说吧。米赫尔松的军队我知道,还有托尔斯泰的……同时登陆……南边的军队要做些什么呢?普鲁士,中立……这我知道。奥地利会怎么做呢?瑞典会怎么做呢?他们要怎么渡过波美拉尼亚呢?”他一面说一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房中走动着,吉洪跟着他走,同时给他递上各种衣饰。
在父亲的坚持要求下,安德烈公爵开始说明预料的战役的作战计划。起初,他只是勉强地说着,但后来他越说越兴奋,不自觉地在谈话中习惯性地从俄语转到法语。他说,会有九万多人的军队去威胁普鲁士,使其放弃中立,加入战争。这支军队的一部分要在施特拉尔松德和瑞典的军队会师,还有二十二万奥军要联合十万俄军在意大利和莱茵地区作战,另外还有五万俄军和五万英军在那不勒斯登陆,共计有五十多万大军会从各方面向法军进攻。对于安德烈说的话,老公爵没有表示丝毫兴趣,似乎没在听,只是一面继续走动着一面穿衣服,还突然打断了三次。第一次老公爵叫着:“白的!白的!”意思是吉洪没有把他要穿的背心拿给他。第二次他站住了,问:“她快要生产了吗?”并谴责地摇了摇头,“不好!继续说吧,继续说吧。”第三次是当安德烈公爵结束叙述时,老公爵用老年人的假嗓子唱起来:“马尔不路克要去从军。上帝知道他何时转回程。”
儿子只是微笑了一下。
“我并没有说我赞成这个计划,”儿子说,“我只是对您说出事情的实况。拿破仑已经做出了他的计划,并不比这个计划差。”
“这么说来,你并没有对我说出新的东西。”老人沉思着,随后迅速地自言自语道,“上帝知道他何时转回程。到饭厅里去吧。”
24
在固定的时间给头发打过粉、刮过胡须的老公爵走进饭厅,他的媳妇、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布里耶纳小姐和老公爵的建筑师都在那里等候着——由于老人的古怪脾气,建筑师被允许和他们同桌吃饭,虽然按照他无足轻重的地位,本不能指望有此荣幸。老公爵在生活中坚决地维持阶级的差别,甚至很少准许省里的重要官员与他同桌吃饭,却意外地拿那个常常在角落里用方格手帕擤鼻子的建筑师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来证明,一切人都是平等的,并屡次教导女儿说“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没有一点地方不如你我”。在饭桌上老公爵跟沉默的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说话的次数最多。
在这间和家里的其他房间一样极其高大的饭厅里,家里的人和站在每把椅子后边的仆人都在等候老公爵进来,手臂上搭着餐布的司膳看着餐桌的布置,向听差眨着眼,不断地用不安的目光看看挂钟,又看看公爵要进来的门。安德烈公爵看着换了新的大金框的保尔康斯基公爵家系图,以及挂在它对面,与它同样大小、镶着框的在位公爵戴着王冠的拙劣画像,它显然是家庭画师的手笔,那个公爵一定是留里克的后代,保尔康斯基家族的始祖。安德烈公爵望着这个家系图,摇着头,带着人们看到一幅相像得可笑的画像时所有的那种神情笑出了声。
“这完全是他的作风啊!”他对走到他面前的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说。
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惊异地看了看哥哥,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她毫无疑问地崇敬父亲所做的一切。
“人人都自有其弱点,”安德烈公爵继续说,“用他的大智做这样可笑的事情!”
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不太了解哥哥大胆的批评,正要进行反驳,但这时从书房里传来了大家期待的脚步声——老公爵像平常走路一样迅速愉快地走进来,似乎是有意用他匆忙的举止来遵守严格的家庭秩序。正在这时候,大钟敲了两下,客厅里另一个钟也发出清朗的声音响应着。老公爵站住了,明亮而生气勃勃的眼睛里透出严厉的目光,从悬垂的浓眉下望了望大家,然后停在小安德烈公爵夫人身上。小安德烈公爵夫人这时所感受到的情绪如同朝臣在皇帝上朝时所感受到的那种情绪,也就是所有人在老人身边油然而生的那种畏惧与恭敬的情绪。他摸了摸小安德烈公爵夫人的头,然后又不自然地拍了拍她的后颈。
“我很高兴、很高兴看见你。”他说,并留神地看了看她的眼睛,然后迅速地走开,坐上了自己的位子,“坐下,坐下!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坐下。”
他向儿媳妇指示了他身边的位子。仆人替她移动了椅子。
“喀,喀!你太急了,不好!”老人说,望着她浑圆的腰。
他笑了起来,但像平常一样,只是扯了下嘴唇,眼睛里并没有笑意,看起来很冷淡,并不愉快。
“一定要走动,走得愈多愈好,愈多愈好。”他说。
小安德烈公爵夫人没有理会他的话,或者是不愿听他的话。她沉默着,显得局促不安。老公爵问到小安德烈公爵夫人的父亲,她这才开始说话,并微笑了一下。当老公爵问到共同认识的人时,小安德烈公爵夫人变得更加活泼,并开始大谈特谈起来,向老公爵转达别人的问候,报告城市里的闲谈。
“可怜的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死了丈夫,把眼泪都哭干了。”她说,语调越来越活泼了。
她越来越活泼,而老公爵则越来越严厉地望着她,似乎充分地研究了她,对她有了明确的认识,然后便忽然转过身去,跟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说话。
“哦,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我们的波拿巴特要倒霉了。安德烈公爵(老公爵总是在其他人面前这么称呼儿子)对我说过,他们集合了什么样的兵力对付他!我和您总认为他是一个无用的人。”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实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和您”说过关于波拿巴的这些话,但是他知道,老公爵这么说是为了引起他感兴趣的话题。他惊异地看了看小公爵,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是我的大策略家!”老公爵指着建筑师对儿子说。
谈话又转到了战争、波拿巴,以及现在的将军们和官员们身上。老公爵似乎认为,所有当时的人士都是不知道军事和政治常识的小孩,波拿巴是无足轻重的法国小子,他得到成功,只是因为没有波将金(40)和苏沃洛夫之流的人反对他。他还认为,欧洲没有政治困难,没有战争,只有傀儡戏,当时的人在其中表演着,装作在建功立业。安德烈公爵愉快地容忍了父亲对于新人物的嘲笑,显然很高兴能不断引出父亲的话,并听着他说。
“似乎从前的一切都是好的,”他说,“苏沃洛夫自己不是陷在莫罗(41)布置的圈套里出不来了吗?”
“谁告诉你这话的?谁说的?”老公爵叫起来了,“苏沃洛夫!”他抛掉碟子,碟子被吉洪敏捷地接住了。“苏沃洛夫……想想看,安德烈公爵。只有两个人——腓特烈(42)和苏沃洛夫……莫罗算什么!假使苏沃洛夫的行动是自由的,那么莫罗便要被俘,但苏沃洛夫的手被御前军事香肠烧酒参议院(43)束缚住了。魔鬼也会觉得为难的!您到了那里,就会知道这些御前军事香肠烧酒参议院是什么样的!苏沃洛夫应付不了他们,库图佐夫怎么能应付呢?不,亲爱的,”他继续说,“您和您的将军们对付不了波拿巴,一定要用法国人,让他们同类相残。德国人巴仑被派到美国的纽约去找法国人莫罗,”他说,指的是那年邀请莫罗来俄国服务的事,“怪事!……难道波将金、苏沃洛夫、奥尔洛夫之辈是德国人吗?不是,孩子,不是你们都发了疯,就是我老糊涂了。上帝保佑您,我们看结果是怎样的吧。波拿巴特成了他们伟大的军事领袖!嗯嗯!”
“我并不是说那些计划都是好的,”安德烈公爵说,“但是我不明白,您怎么能那样批评波拿巴。您要笑就笑吧,但波拿巴仍然是伟大的军事领袖。”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老公爵叫建筑师,建筑师正在吃烤肉,希望他们忘记他,“我不是跟您说过波拿巴特是伟大的策略家吗?他现在也这样说。”
“是的,大人。”建筑师回答。
老公爵又发出了一声冷笑。
“波拿巴特生来就是幸运儿。他的军队是极好的。他首先攻打德国人。只有懒惰的人才不打德国人。自鸿蒙初辟,大家都打德国人。德国人却不打别人,只是自相残杀。他在德国人身上获得了他的荣誉。”
老公爵开始分析着在他看来是波拿巴在战争中甚至在政事中所犯的一切错误。儿子没有辩驳,但显然,无论向他提出什么理论,他还是会像老公爵一样丝毫不会改变自己的意见。安德烈公爵听着,抑制着自己不加辩驳,并且不禁诧异着,这个老人独自在乡间深居简出地住了这许多年,怎么能够那么详细、那么精确地知道并批评近年来欧洲的一切军事和政治情况。
“你以为我这个老人不知道现在的局势吗?”他总结道,“我可是很关心的!我关心得有时晚上睡不着觉。那么,你的这个伟大军事领袖在哪里证明了他的本领呢?”
“这个说来话长了。”儿子说。
“你到你的波拿巴特那里去吧。布里耶纳小姐,这里又有一个您的流氓皇帝的崇拜者!”老公爵用漂亮的法语说。
“公爵,您知道我不是波拿巴派的人。”
“上帝知道他何时转回程……”老公爵用假嗓子哼着,用更显著的假嗓子笑了一下,然后离开了桌子。
在整个争论和吃饭的其他时间里,小安德烈公爵夫人沉默着,并且惊恐地时而看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时而看老公爵。在他们离开桌子之后,她拉住小姑子的手臂,把她牵到另一个房间里。
“您父亲是个多么聪明的人,”她说,“也许我是因为这个才怕他。”
“啊,他是多么仁慈啊!”公爵小姐说。
25
安德烈公爵要在第二天傍晚起程。老公爵没有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饭后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小安德烈公爵夫人在小姑子的房里。安德烈公爵穿了一件没有肩章的旅行衣,在他所住的房间里和听差在收拾行李。他亲自查看了马车和箱子的放置情况,便吩咐套马。房间里只留下了安德烈公爵一向随身所带的东西:小提箱、大的银器餐具箱、两把土耳其手枪和一柄剑——这剑是父亲的礼物,是从奥恰科夫带回来的。安德烈公爵所有的旅行用品都摆放得很整齐,它们都崭新、干净,套着布套,并用带子仔细地捆绑着。
在即将远行和改变生活方式时,善于反省的人总会怀着严肃的心情。在这个时候,通常是反思过去、计划将来。安德烈公爵沉思着的面孔显得很亲切。他把手放在背后,在房中从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来回迅速地走动着,望着前面,沉思着摇头。他是怕去打仗呢,还是舍不得离开妻子呢?也许两者都有,但他显然不愿别人看见他有这样的情形,在听到门廊上的脚步声时,连忙放下了手,站到桌边,好像是在绑紧箱套,恢复成平素叫人难以看透的平静表情。那是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的沉重脚步声。
“我听说你吩咐人套马了。”她喘着气说(显然是跑来的)。“我很想和你单独谈一下。上帝知道,我们又要分别多少时间。我来,你没有生气吧?”她又说。“你变了很多,安德留沙。”仿佛是为了解释自己的发问,她才加上了这一句。
她说“安德留沙”这个名字时,微笑了一下。显然,她自己想起来也觉得奇怪,这个严肃而英俊的男子就是自己童年时的伙伴——瘦瘦的、顽皮的孩子安德留沙。
“丽莎在哪里?”他问,只用笑容回答她的问题。
“她太疲倦了,在我房里的沙发上睡着了。啊,安德烈!你妻子多好啊,”她说着,坐到哥哥对面的沙发上,“她完全是小孩子,那么可爱、快乐的孩子。我很喜欢她。”
安德烈公爵沉默着,但是公爵小姐注意到他脸上流露出来的讽刺而轻视的表情。
“我们应该宽恕小的弱点。谁没有弱点啊!安德烈!你不要忘记她是在社交圈里长大的,所以她在现在的处境下并不快乐。我们应该设身处地想想每个人的处境。了解一切,即是宽恕一切。你想想看,她这个可怜的人离开了她习惯的生活,现在又要和丈夫分开,独自住在乡间,而且又是现在这样的情况(44),她会怎么想呢?这是很痛苦的。”
安德烈公爵望着妹妹微笑着,当我们听着似乎被我们看透了的人们说话时,就会那样微笑。
“你就住在乡间,并没有觉得这种生活可怕。”他说。
“我是另一回事。为什么说到我?!我不希望,也不能够希望过另一种生活,因为我不知道另一种生活。你想想看,安德烈,要年轻的社交女性在人生的最好年华里埋没在乡下,孤孤单单,因为爸爸总是忙,而我……你知道我……对于过惯社交生活的妇人,我是个没有应付才干的人。只有布里耶纳小姐……”
“您的布里耶纳,我很不喜欢她。”安德烈公爵说。
“啊,不!她很可爱、很善良,是个尤其可怜的女人。她没有一个、没有一个亲人。但是老实说,我不但不需要她,而且讨厌她。你知道,我向来不善交际,现在尤其如此。我爱孤独……爸爸很喜欢她。她和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两个人,他总是对他们俩亲切、和善,因为他们俩都受过他的恩惠,就像斯特恩(45)说的:‘我们爱人们,与其说是为了他们对我们所做的好事,不如说是为了我们对他们所做的好事。’父亲领来了无家的她。她很善良。爸爸喜欢她诵读的方法。她每天晚上读书给他听。她诵读得很好。”
“哦,说实话,玛丽亚,我认为,父亲的性格有时候让你感到痛苦吧?”安德烈公爵忽然问道。
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起初诧异了一下,随后像是害怕听到这个问题。
“我?!……我?!……我痛苦?!”她说。
“他总是很严厉,现在我觉得他变得令人难受了。”安德烈公爵说,显然是因为困惑或者为了试探他的妹妹,故意那么轻轻地指责他的父亲。
“你一切都好,安德烈,但是你在思想上有着一种骄傲,”公爵小姐说,她遵循着自己的思路,而并没有顺着他提的话题说下去,“这是大大的罪过。我们怎么能够批评父亲呢?即使能够批评,但是像爸爸这样的人,除了尊敬外,还能引起什么别的情绪呢?我和他在一起是那样满意、幸福。我只希望你们和我一样幸福。”
哥哥不相信地摇了摇头。
“只有一件事我觉得痛苦,我跟你说实话,安德烈,那就是父亲对于宗教问题的意见。我不明白,这样一个有着大智大慧的人怎么会看不到像光天化日一样明亮的东西,并且有这种错误想法。这是我唯一的不幸。但就是在这方面,近来我也看到一点好转的迹象。近来他的嘲笑不那么毒辣了,他接见了一个修道士,和他谈了很久。”
“好,我亲爱的,我觉得您和修道士恐怕是枉费心机了。”安德烈公爵讽刺但和善地说。
“啊!我亲爱的,我只恳求上帝,我希望他能听到我的话。”她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又羞怯地说,“安德烈,我对你有一个很重要的请求。”
“是什么,亲爱的?”
“不,你要先答应我,你不会拒绝我的请求。这个请求不会给你添一点麻烦,也没有一点让你受委屈的地方。但你的应许会使我安心的。你答应吧,安德留沙。”她说,把手伸进提袋,在里面握着什么东西,但是没有拿出来看。就好像她所拿的东西,正是她请求的对象,在他答应执行请求之前,她不能把那件东西从提袋里拿出来。
她用请求的目光羞怯地望着哥哥。
“即使会给我添很大的麻烦……”安德烈公爵回答,似乎在猜测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知道,你和父亲是一样的。随便你怎么想,但是你帮我做这件事吧。请你做吧!我们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祖父,在所有的战争中都挂着它……”她还是没有从提袋中取出她所拿着的东西,“那么,你答应我吗?”
“当然。到底是什么请求?”
“安德烈,我用这个圣像祝福你,你要答应我,你绝不把它取下来……好吗?”
“如果它没有两普特(46)重,不拖断我的颈子……为了让你满意……”安德烈公爵说。但在看到妹妹脸上因这个笑话而露出的痛苦表情时,他便后悔了,于是又说:“我很高兴,确实很高兴,亲爱的。”
“不管你意愿如何,上帝都会去救你、怜悯你,把你带到它面前去,因为只有它能带来真理和安宁。”她用激动到打战的声音说,并用严肃的姿势将一个用精致的银链穿着的、古老的椭圆形银边小救主圣像捧到哥哥面前,圣像的脸是黑色的。
她画了十字,吻了圣像,将它递给了安德烈公爵。
“请,安德烈,为了我……”
她的大眼睛里散发出善良而羞怯的光芒。这对眼睛照亮了她消瘦的、透着病容的脸,使她的脸变美了。她哥哥要接过小圣像,但她阻止了他。安德烈明白了,画了十字,吻了圣像,表情看起来既亲切(他很感动),又充满了嘲笑。
“谢谢你,我亲爱的。”
她吻了吻他的额头,又坐到沙发上。他们沉默着。
“就像我跟你说的,安德烈,你要像你平常一样厚道宽容,不要严厉地批评丽莎,”她开始说,“她是那么可爱,那么善良,她现在的处境是很痛苦的。”
“玛丽亚,我似乎没有对你说过,我为了什么事情责备过我的妻子,或者对她不满意,你为什么会对我说这些话?”
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脸红了,沉默着,似乎觉得自己不对。
“我没有对你说过,但有人跟你说了。我为这件事感到很难过。”
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的额头、颈子和脸颊红得更厉害了。她想说话,但说不出来。她哥哥猜中了:小安德烈公爵夫人在饭后哭了,说她预感到会难产,她觉得害怕,她埋怨自己的命运,抱怨公公和丈夫。哭后,她睡觉了。安德烈公爵对妹妹感到抱歉。
“你听我说,玛丽亚,我没有责备我的妻子,我不能责备,也永远不会责备我妻子的任何地方,我也不能因为我如何对待她责备我自己,无论我处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永远会如此。但假使你想知道真相……想知道我是否幸福,那么我告诉你:不幸福。她幸福吗?不幸福。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站起身来,走到妹妹面前,低下头来吻了她的额头。他美丽的眼睛闪耀着不常见的智慧、善良的光芒,但他没有看着妹妹,而是越过她的头顶看向敞开的门外的黑暗。
“我们到她那里去吧,应该辞别了。或者,你自己去把她叫醒,我马上就来。彼得鲁沙!”他叫他的听差,“到这里来搬吧。这个放在位子上,这个放在右边。”
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她站住了。
“安德烈,假使您有信心,您就向上帝祈祷,求他给您您所感觉不到的爱,您的祈祷会被接受的。”
“好的,也许如此!”安德烈公爵说,“去吧,玛丽亚,我马上就来。”
在去妹妹房间的途中,在连接两幢屋子的走廊上,安德烈公爵遇到了嫣然微笑的布里耶纳小姐,这是这天的第三次,她带着热情而单纯的笑容在僻静的过道上遇到他。
“哦!我以为您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不知什么缘故红着脸垂下眼睛说。
安德烈公爵严厉地看了她一下。安德烈公爵的脸上忽然显露出了怒容。他没有回答她,没看她的眼睛,而是非常轻视地看着她的前额和头发,这个法国女人因此红了脸,没有说话就走开了。当他走到妹妹的房间时,小安德烈公爵夫人已经醒了,从敞开的房门里传出她连珠炮般的说话声,声音里透着愉快和匆忙,就像在长久的压抑之后,她想补回损失的时间。
“不,您想吧,年老的祖博夫伯爵夫人配了假鬈发和满口的假牙齿,好像是不在意自己的年纪……哈哈哈,玛丽亚!”
关于祖博夫伯爵夫人的这件逸事,安德烈公爵已经听他的妻子在别人面前说过大约五次了,同样的话语、同样的笑声。他轻轻地走进房间。肥胖而面色红润的小公爵夫人拿着针线活坐在安乐椅上,不停地说话,说着她对彼得堡生活的回忆,有些甚至是子虚乌有之事。安德烈公爵走到她面前,摸她的头,问她在旅途的疲倦之后是否休息够了。她回答了他,继续说着她的话。
六驾马车停在台阶前。正值秋夜,屋外已是黑暗一片,车夫都看不见车杠了。仆人们拿着灯笼在台阶上忙碌着。大屋子里的灯光从大窗户里透出来。家奴们挤在前厅里,而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布里耶纳小姐、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和小安德烈公爵夫人等家里人则聚在大厅里,都等着和安德烈公爵道别。安德烈公爵被召到父亲的书房里去了,他想单独和儿子道别。大家都在等候他们出来。
当安德烈公爵走进书房时,老公爵戴着老花镜正坐在桌边写字。他穿着白色宽袍,除了儿子,接见别人时他是不穿它的。他回头看了一下。
“要走了吗?”他继续写着。
“来辞行的。”
“吻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谢谢,谢谢!”
“您为什么谢我呢?”
“因为你不误时,不守在妇人的裙边。职务重于一切。谢谢,谢谢!”他又继续写着,墨水从沙沙响着的笔上流泻出来。他又说:“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那就说。”随后他又补充说:“这两件事我可以一起做的。”
“关于我妻子……我很惭愧,把她留给您照管……”
“干吗说废话?说你要说的吧。”
“在我妻子生产的时候,请您派人去莫斯科请接生的……让他到这里来。”
老公爵停住了,好像不明白,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儿子。
“我知道,如果大自然都不帮忙,那没有人能帮上忙。”安德烈公爵说,显然心乱了,“我承认,这种事情可能是万中无一的,但是我和她忍不住会担心。有人跟她说了些什么。她在梦中也梦见了,她怕。”
“嗯……嗯……”老公爵低声地哼着,继续写着,“我会照你说的办。”
他签署了名字,忽然迅速地转身面对着儿子,笑起来了。
“麻烦,啊?”
“什么麻烦,爸爸?”
“妻子!”老公爵意味深长地简短说道。
“我不明白。”安德烈公爵说。
“但是没有办法,亲爱的,”老公爵说,“女人们就是这样的,你还不能解除婚姻,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同别人说,你自己知道。”
他用小小的、骨瘦嶙峋的手抓住儿子的手,抖了一下,用明亮得似乎要把人看穿的眼睛直视着儿子的脸,又发出了冷淡的笑声。
儿子叹了口气,在这声叹气中承认父亲了解他。老人继续折信、封信,用他惯有的迅捷动作把火漆、封印和纸一一抓起来,又放下了。
“能怎么办呢?谁让她那么美丽!我一切都会照你说的办的,你放心吧。”他在封信的时候急促地说。
安德烈沉默着。父亲了解他,这让他觉得既愉快又不愉快。老人站起来,把信交给了儿子。
“听着,”他说,“不要为你妻子担心。凡是能做到的,都要做到。现在你听着:把这封信交给库图佐夫。我在信上写了,让他把你派到适合你的地方,不要让你一直当副官——那是卑贱的职务!你转告他,我想念他,喜欢他。你要写信告诉我,他怎么接待你。如果他好,你就为他服务。我尼古拉·保尔康斯基的儿子用不着在别人的照顾下做事。哦,现在到这里来吧。”
他说得那么快,因此他说出的话听起来都不完整,但他的儿子能听懂。他把儿子带到写字台前,把盖子打开,拉出一个抽屉,取出一册稿本,其上是他紧凑雄劲的长体字迹。
“我大概会死在你之前。注意,这是我的备忘录,我死后,你把它交给皇帝。这些是当铺证券和信。这是给写苏沃洛夫战史的人的奖金,把它送到学院里去。这些是我的言论,我死后你自己读一下,你会得到益处的。”
安德烈没有对父亲说他一定还会活很久。他觉得这话是不需要说的。
“我都会照办的,爸爸。”他说。
“好,现在,再会吧!”他把手伸给儿子吻,并抱了抱他,“安德烈公爵,记着这件事:如果你被打死了,我这个老人家会觉得痛心的……”他突然沉默下来,然后忽然用尖锐响亮的声音继续说,“如果我知道你的行为不像尼古拉·保尔康斯基的儿子,我会……丢脸!”
“您用不着跟我说这种话,爸爸。”儿子微笑着说。
老人沉默着。
“我还想求您一件事,”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如果我被打死了,如果我有了儿子,您不要让他离开您,像我昨天对您说的,让他在您面前长大……劳烦您了。”
“不把他交给你妻子吗?”老人说着笑了起来。
他们沉默地面对面站立着。老人明亮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儿子的眼睛。老公爵下巴什么地方开始打战了。
“告过别了……走吧!”他忽然说,“走吧!”他愤怒而高亢地叫嚷着,打开了书房的门。
“什么事,什么事?”小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问,她们看见了安德烈公爵和怒声大叫的老公爵,他穿着白宽袍,戴着老花镜,没有戴假发,在书房门口张望了一会儿。
安德烈公爵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哦。”他对着妻子说,语气中透出冷淡的嘲笑,似乎在说“现在您可以表演您的笑剧了”。
“安德烈,你就要走了吗?!”小安德烈公爵夫人脸色发白,恐惧地望着丈夫说。
他抱住她。她叫了一声,随后昏倒在他的肩上。
他小心地抽出她倚靠的肩膀,看了看她的脸,并小心地扶她坐在扶手椅上。
“再会,玛丽亚。”他低声对妹妹说,吻了吻她的手,然后快步走出大厅。
小公爵夫人躺在扶手椅上,布里耶纳小姐按揉着她的太阳穴。玛丽亚·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扶着嫂嫂,仍然用流泪的美丽眼睛望着安德烈公爵走出去的门,为他画着十字。书房里一再传来老人愤怒地擤鼻子的声音,好像枪声一样。安德烈公爵刚刚走出去,书房的门就迅速地打开了,老人穿着白宽袍的严峻身影出现在门口。
“走了吗?哦,好的!”他说,愤怒地看了看昏厥的小安德烈公爵夫人,斥责地摇了摇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1)编注:波拿巴特,即拿破仑·波拿巴(1769—1821),法国军事家、政治家。1804年在法国加冕称帝。1805年在米兰加冕为意大利国王,兼并热那亚,占领卢卡。拿破仑的扩张行为引起了欧洲各国的警惕,反对者称他为波拿巴或波拿巴特,意在暗示他是科西嘉人而非法国人,含讽刺之意。(如无特别说明,本书中注释均为编注。)
(2)此处原文为法语。对于原文中的外语,本书中均用楷体排印,其中法语后文不再注明,如遇其他外语,则会一一加注语种。
(3)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1759—1828),俄国皇帝保罗一世的第二任妻子,亚历山大一世的母亲。
(4)奥地利,欧洲反法同盟成员国。由于法国大革命威胁了欧洲的君主政体,欧洲各国分别于1792—1797年、1798—1802年组成了两次反法同盟,均以失败告终,奥地利在两次战争中损失巨大。
(5)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1777—1825),俄国皇帝,1801—1825年在位,史称亚历山大一世,在执政初期积极参与并领导了反法同盟。
(6)普鲁士,欧洲反法同盟成员国。第二次反法同盟于1802年解散后,普鲁士重回中立立场,因而与其他成员国关系紧张。
(7)卡尔·奥古斯特·冯·哈登贝格(1750—1822),普鲁士政治家,1804—1806年任普鲁士外交部部长。
(8)豪格维茨,时任普鲁士外交大臣。
(9)温青格罗德(1770—1818),奥地利将军,于1797年入俄军服役。
(10)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库图佐夫(1745—1813),俄国军事统帅。在1805年第三次反法同盟中,任驻奥地利俄军总司令。
(11)昂基安公爵(1772—1804),法国皇室后裔。1804年法国保皇党刺杀拿破仑失败,拿破仑认为昂基安公爵与此事有关,命人抓捕并处决了他。
(12)译注:这里是想表达伊波利特说话毫无意义。仙女原指管理花卉、泉水、树林、山岳的女神。
(13)德米特里·弗拉基米罗维奇·戈利岑(1771—1844),俄国著名骑兵将领、政治家、军事作家,在拿破仑战争期间作战英勇。
(14)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鲁缅采夫(1754—1826),俄国杰出的政治家、慈善家、文化庇护人,1807—1814年任俄国外交大臣、总理及国务委员会第一主席。
(15)路易十六(1754—1793),法国波旁王朝国王,被法国大革命推翻统治,于1793年1月被斩首。路易十六的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于1793年10月被斩首。妹妹伊丽莎白·德·波旁于1794年5月被斩首。
(16)原文为英语。
(17)《社会契约论》,法国思想家卢梭的作品,提出了“天赋人权”和“主权在民”等思想。
(18)雾月政变,1799年11月9日,拿破仑在大资产阶级的支持下发动军事政变,推翻了法国督政府的统治,接管了革命政府的一切事务。
(19)雅各宾派,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激进派政治团体,致力于推进自由、平等、民主等理念,并试图通过改革法律和社会制度来实现这些目标。
(20)这里指阿尔科拉战役(1796年11月15日—1796年11月17日),在此战中,拿破仑率领法军战胜了奥地利,由此在法国政治领域中赢得一席之地。
(21)共济会,一种带有宗教色彩的兄弟会组织,以道德的自我修养为主旨。起源于英国,后来陆续传播到欧洲其他国家,并逐渐参与到西欧社会的政治和思想活动中。
(22)译注:彼得堡七月的夜是极短的。
(23)俄国习惯,打赌时要握手,然后由证人把双方的手分开。
(24)命名日,俄罗斯文化中的重要节日。婴儿出生后会被送去教堂受洗,由神父取名。神父一般会选择圣徒或使者的名字给婴儿命名,该圣徒或使者的纪念日就是婴儿的命名日。
(25)译注:娜塔莎是娜塔莉娅的爱称。
(26)德·让利斯夫人(1746—1830),法国女作家,小说多取材于上流社会,描写了很多古板礼节。
(27)原文为拉丁语。
(28)指东正教的涂油礼。教徒临终时,亲友会请来神父听教徒做最后的忏悔,由神父用“圣油”涂擦教徒的身体,并诵念祈祷经文。他们认为这样可以赦免教徒的罪过,让其得到上帝的祝福,从而在死后升入天堂。
(29)威廉·庇特(1759—1806),英国政治家,时任英国首相,先后组织并领导了三次反法同盟。
(30)加来海峡,位于英国和法国之间。
(31)布洛涅,法国北部港口城市,拿破仑于1804年在此集结军队,准备入侵英国。
(32)皮埃尔·夏尔·维尔纳夫(1763—1806),法国海军将领。
(33)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苏沃洛夫(1730—1800),俄国杰出的军事家、战略家,俄罗斯军事学术和军队改革的奠基人之一。在第二次反法同盟中,于1799年被任命为驻意大利北部俄军总司令,屡次击败法军。
(34)俄国正教会规定,近亲通婚必须得到总主教的许可。
(35)译注:原文удар有这两种意思。
(36)保罗·彼得罗维奇(1754—1801),俄国皇帝,1796—1801年在位,史称保罗一世,是亚历山大一世的父亲。
(37)俄制长度单位,1俄里约合1066.8米。
(38)指拿破仑,他出生于科西嘉岛。
(39)一种长袍外衣,通常由羊毛、丝绸、棉布制作而成。
(40)格里戈里·亚历山德罗维奇·波将金(1739—1791),俄国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陆军元帅。在1762年俄国宫廷政变中,拥叶卡捷琳娜二世称帝。曾参加第一次俄土战争(1768—1774),在第二次俄土战争(1787—1791)时任总司令。
(41)让·维克多·马里·莫罗(1763—1813),法国大革命战争中的主要将领,后因坚持共和、反对帝制被拿破仑放逐到了美国。
(42)腓特烈二世(1712—1786),普鲁士国王,被公认为欧洲历史上最杰出的军事统帅之一,在位期间大力发展军事、扩张领土,让普鲁士成为欧洲大国,被后世尊称为“腓特烈大帝”。
(43)老公爵对奥地利军事参议院的轻蔑称呼。
(44)译注:指怀孕。
(45)劳伦斯·斯特恩(1713—1768),英国小说家,其代表作《多情客游记》《项狄传》对托尔斯泰影响深远。
(46)俄制重量单位,1普特约合16.38千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