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苍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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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塬生施计,巧退苍狼

古塬生起了个大早,他把自己心爱的一对铜钹装进褡子里,一边一个,正好轻轻地搭在肩上。

临出门,他又返回到炕边,探头看看还在熟睡中的宝儿。儿子宝儿一张胖乎乎肉嘟嘟的圆脸儿,露在被角外面,极鲜嫩,极水灵。塬生就探过嘴去,在细皮嫩肉上亲了一口。

胡子拉碴的,看把咱娃儿扎疼了。塬生的女人边穿衣服,边对塬生说,能早些回就早些回来,咱娃儿可盼着你带回来的卷卷馍哩。

古塬生点点头,走出了家门。

古塬生是乡村鼓乐班子的一名成员。农活儿尚不繁忙的时候,七村八庄的有个红白喜事,就离不开鼓乐班子的吹打。鼓乐班子的人员是由几个村的几个志同道合者组成,当然,得有吹打弹唱的技艺了。遇到白事了,吹打个《苦伶仃》之类,遇到喜事了,吹打个《喜洋洋》,吃两顿饭,挣两块钱,外加十个八个的白馍馍。

古塬生使用的乐器很简单,两片铜钹,帽子一样的大小。当乐曲进行到高潮时,铜钹就随了节奏使劲地敲打,便在高潮中掀起又一个高潮。铜钹的特点是响亮,激烈,有气势,让人的心在韵律中感受着激荡。

今儿是南塬村一家办喜事,昨日领班派人捎信过来,让塬生早饭前一准赶到,赶上早饭前的第一轮吹打。

古塬生喜滋滋地走在村路上。他的家在村边,无须绕村巷的。从村路一直往南走,沿着村南涧沟边缘的那条偏僻小路,就可抄近道走到南塬村了。

哟,这大清早的,又去赶好事呢,当心碰上狼娃子哟——

古塬生一抬头,看见迎面走来的青皮,青皮正担着一担土,汗涔涔地过来。

这青皮,就没个正经,好好垫你的羊圈吧。

塬生没停脚步,他想绕过青皮赶他的路。

青皮却放下了担子,一副要和他交谈的样子。

青皮每天都是起大早的,几乎天天都要清理羊圈前场地上的水槽。水槽是石头凿成的,有些个年月了,结实、耐用。清理完槽里的秽物,再一担一担地挑满清水。水是要早早挑好的,一天的日光晒过,水就成了熟水。牧羊归来,渴极的羊儿喝过,不会生病的;从井里刚刚挑出的水生冷,羊儿喝过,肠胃会不舒服。今儿青皮是担着垫羊圈的黄绵土,古塬生知道,羊们在一孔高大的土窑里圈了一夜,里面有浓浓的、稠稠的羊腥味儿在弥漫,尽管清早圈门开着,窑顶的气眼敞着,味儿还是呛得让人憋气。几十只羊,一夜在圈里又拉又尿,有稠有稀,花花绿绿。青皮就隔三岔五在上面铺一层绵绵的黄土,圈垫得平整了,羊儿舒服,也给村里增加了上好的底粪。

青皮抽空在不远处的崖下,把绵土刨好,再起个大早,一担一担挑到羊圈里。这些古塬生都知道,更知道这青皮把羊看成他的小命儿一般。塬生不知道的是,为何青皮大清早把他拦住,古塬生用眼睛问他。

青皮就对塬生讲了他昨天在东山山峁上遭遇二狼一事,提醒他一人出门,一早一晚里,可得时时当心才是。最好手里拿件家伙,以防万一。你家老人以前是打猎的,不是留下一杆猎枪吗,还是应该带上的……青皮这样提醒他。古塬生心里有事,又要忙着赶路,暗暗责怪青皮多事,他一个七尺男儿,又在大白天里,任他猛虎饿狼也得远远躲开,心想,这青皮还没被蛇咬呢,就开始害怕草绳了。古塬生的脸上就闪过一阵不屑,他就胡乱应酬几句,点几下头,颠起小碎步,急急地走了。

两顿喜饭吃过,几轮吹打结束,办喜事的主家给他们每人两块钱、十个白面花卷馍。古塬生就往家返了。

那时候的日头已经偏西,塬上风大,似要把日头也吹得颤颤地朝西山飘去。

吹打班子里其他人都有一辆时兴的自行车,这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是很奢侈的。他们脸上挂一团喜色,骑着比毛驴快的车子,乐呵呵地各自返回了。塬生家贫,跑东村走西庄就靠了两条腿,他的腿就是他勤快的车子。

古塬生原打算把卷馍放进褡子里去的,又怕铜钹的硬棱切碰了卷馍,这可是给自己可爱的宝儿的,就把头上缠的羊肚手巾摘下来,小心地将十个卷馍裹了,提在手里。

塬生走路疾快,步子虽说不大,节奏特紧,远远地看,形同小跑,像挟带了一股风。

塬生走路时喜欢想事,无非是他过光景的琐碎事,想想前因后果,理顺事由脉络,路子再远,也不显得远。有时候一件事情还没想出个样子,古塬村就到了。今天的路上,古塬生的脑子里想的就是儿子宝儿,宝儿刚两岁,断了奶,能吃馍馍饭了,昨儿还念叨着他这个当爹的,今儿就给他带回卷卷馍来。天黑前,他就可以回到家里了,宝儿见了这么多个卷卷馍,还不知乐成什么样……

宝儿胖嘟嘟的笑脸,是古塬生走路的动力,他的两条腿倒替着,刮风一样,就来到了涧沟的边上。涧沟在古塬村南边,过了涧沟,还有四五里地就到村里了。

古塬生踩的是小路,小路近,却偏僻。小路紧靠涧沟,是深沟垅上踩踏出的捷径。沟两边一两尺的草早已枯了,新萌发的嫩草只有一两寸。一走上沟边小路塬生就觉得倏忽间静下来,是那种瘆人的寂静。沟涧里的风,呼呼地掠动着沟边的荒草和颓树,似乎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在这里隐藏。

塬生的脚步就颠动得更快了,沟边,除了风声,就是他走路的脚步声,还有大口大口的呼吸声。

日头像一个疲软的橘子,滚到了西山顶,把一抹淡淡的微红撒到涧沟的边垅上。古塬生知道,只要这层虚虚的微红一旦被收敛去,天可就黑了。

忽然,枯草丛里有了可疑的响动,继而声响大起来,唰唰啦啦地,古塬生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就见有一团灰黄灰黄的东西,快速而霸道地横陈在他面前两丈远的地方,堵住了他前行的小路。

哦呀,是狼,是一只高大细瘦的苍狼!

古塬生的头发,枯草一样“唰”地竖起来,头皮麻麻的。他如同一截电线杆,一下子就杵在了小路上,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家伙。

大苍狼黄黄的瞳仁,凶凶地盯着他,像两把黄黄的小刀,剜着古塬生因紧张而僵硬的脸,他的脸,被割得生痛起来。正是这种痛,唤醒了他的意识,面对恶狼,万不可慌张,一慌张就慌乱,一慌乱就出差错。比如,他不可以掉头去跑,他一跑,狼就知道他的精神垮了,他已没有一点应对能力,狼对他的一点警惕也无须再有。那么,狼就会箭一样蹿出去,一下扑倒他,先咬断他的脖颈,再一扑一吞,撕扯开他血淋淋的肉……

片刻里古塬生一动不动,他的脑子转动开来。他首先定在原地,做出镇定和深沉的样子,这样,狼暂时还摸不透他的企图,弄不清他的水多深多浅,狼就不敢贸然扑上来。

古塬生一只手提着羊肚手巾包裹的卷馍,另一只手在腰里轻轻摸揣。终于,塬生摸到了腰带下别着的旱烟袋,那是尺把长的旱烟袋,铜嘴、铜锅、竹子杆,装烟的小布袋就系在烟锅下面。古塬生娴熟地装好烟锅,又点燃火柴,佯装悠闲地吸开烟锅。他发现,在火柴点燃的一刹那,大苍狼的眼里露出一缕惊恐,同时后退了两步。

一锅烟很快地吸完了,他又续了一锅。现在,他唯一的武器就是这一尺长的烟袋杆了,握在手里,他的手心里居然捏出了手汗。

狼又前进了两步,它似乎觉得方才的后退失去了面子,它要挽回尊严,又前跨了一步。这一次,狼紧盯着他,那可是凶恶的,带有仇视的目光。

古塬生一时没了办法,身子有些发软,虚汗也流了出来。这时候,他后悔没听青皮早上的劝说,要是把老爹留下的那杆土枪背在身上,谅它恶狼也不敢如此逼迫自己。现在岂止是不敢逼迫呢,他怕更大的危险还在后面。

恶狼似乎窥见了他的心思,同时也试探出他那杆烟管对它造不成威胁,狼的双耳就竖了起来。它突然扭转身子,两条后腿使劲刨地,那坚硬无比的爪子把小路上的土粒土块刨起来,扬起来,如同下雨,如同冰雹,纷纷朝古塬生的身上、头上和脸上袭去。

狼是想利用飞扬起来的大小土块尘土眯住他的眼睛,让他抱头而逃,而在他仓皇逃窜的时候,狼会飞扑过来,将他生吞活剥。

古塬生紧紧闭住眼睛,并用提着卷馍的羊肚手巾挡在脸前。

大小土块飞落在他的身上,片刻间他成了个土人。但古塬生就像一棵山树,牢牢地栽在路上,一动不动,并下意识地将烟杆探出去,像拿着一把手枪指着恶狼。

狼刨累了,见无效果,又见他用手中物件直戳了它,一时揣不透人的用意,便站立不动了。

人与狼,在日薄西山的时候,就那么难挨地对峙着。

天色走向灰暗,白亮一点一点淡下去,暗下去。狼喜欢这样的天色,古塬生却顿感大事不妙。

他多么希望这时候小路上出现一两个和他一样赶路的人呀。狼怕声音的呼应,这边一喊救命,那边应一声打狼,不知虚实的野狼便会吓得跑掉。可这时的小路上依然空空如也,这原本就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古塬生心里叫苦不迭。

为了拖延时间,巴望着路人走来,他想到了羊肚手巾里包裹着的卷儿馍。

古塬生捏出一颗比拳头小比核桃大的卷馍,试着朝大灰狼投去,卷馍白花花地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落到狼的前爪边。

苍狼警惕地一跳,躲开,又小心地一嗅,可能是白面香味的诱惑吧,它一口就吃了进去。

这时候,古塬生就顾不上儿子宝儿了,这原本是给宝儿带回去的,现在,却得一个一个地去喂这可恶的苍狼了。

每吞吃完一个,狼就扬起细长的脖子,急切地等待,它的嗓眼里,滚出呼噜呼噜的沉闷吼声。小小的卷卷馍,挑起了它的食欲,又难以满足它的食欲。

七个、八个、九个……拿起最后一个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空旷的小路只剩下模糊的白,依然没有过路的行人。古塬生已完全陷入了绝望,他不甘心地把最后的卷馍轻轻投出,他要使个猛劲用馍去砸这可恶的家伙。

反正是个死吧,日它的……古塬生一骂就奋力一掷,身子就倾斜了,卷馍砸出的同时,肩上装铜钹的褡子便掉在地上,铜钹与地面的碰撞就击打出脆亮的声响来。啪——啪——两声,在这沟涧边空寂的小路上就异常响亮,那只苍狼在声响里一窜窜出了老远老远。

古塬生绝处逢生,他忽然想起那句民谣来:

狗怕摸,

狼怕掴,

老虎害怕铜家伙。

人一摸地,狗以为人捡砖头砸它哩;狼的前腿不结实,最怕用棍棒去掴打;而老虎之类猛兽,最害怕咚咚敲打的锣鼓铜器。敢情,狼也怕锣鼓响?

古塬生好生欢喜,那可是绝处逢生中侥幸的欢喜。他颤抖着双手,从褡子里掏出铜钹来,就是一阵没命地敲打。

拍七拍——拍七拍——拍七拍七拍七拍——

那可恨的家伙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古塬生没忘记在地上捡起第十个没被恶狼吃掉的卷卷馍,吹吹土,装进衣袋里,一路使劲敲打铜钹,给自己壮着胆儿,心还是咚咚狂跳,踏着夜色,回到古塬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