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苞谷收回来了,林山里的杂草清理毕了,烤烟也廉价处理了,肖明智总算能喘口气了。由于过分劳累,他脸又黑又瘦,双手虬筋暴露,手指皴口密密,缠满了医用橡胶带。
事情总爱见缝插针地追赶缠扰勤苦之人。大儿子肖鸿达来信说,他在他岳父的矿上管理生产,很忙。妻子生了一个女儿,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岳母不准她女儿出卧室门。吃饭喝水都由妈妈和婆母轮流端送。婴儿的衣服和屎尿布也是姥姥和奶奶洗。媳妇原来多苗条的身材,一个月子下来,腰也粗了,屁股也大了,若是带她回老家万佛寺,准能背得动一背篓猪草。妈妈也习惯了这边的生活,就是操心老家的农活忙,怕爸爸一个人忙不过来,又担心爸爸不顾惜自己的身体。爸爸忙起活来,常常顾不得吃饭,迟早会把身体拖垮的。爸爸有胃寒的毛病,每逢冷风一吹,或淋一场生雨,或夏天贪凉不忌口,胃病说犯就犯了。爸爸的胃病一犯,妈妈给他温一杯胡椒吴茱萸酒喝了才得以缓解,所以妈妈急着要回去。我现在太需要妈妈的帮助了,她怎么能离开这里呢?儿子希望爸爸也能来河北看看儿子的家。如果想挣钱,河北这边很好找事做。可以安排爸爸在矿工队烧锅炉,或干别的杂活也行。活不甚重,也没什么不安全的风险。比在家种庄稼、养牲口、植树造林强多了。下雨天晴都有现成的钱挣。旱涝保收还无须日夜操心。以妈妈的能耐,在矿工队开家洗衣店,一年也能挣好几万。你们一辈子在山林里圈地为牢,累死累活,又能赚几个钱?已经植下的林木都长这么大了,让它们自由自在地长几年,转手卖给别人,多少换点现钱,这钱才算真正是属于你自己的了。自己若大一把年纪,七十不管三,八十不管四,何必还要捉些虱子往自己头上放?苦守千亩林山不变钱,人还想活几百岁!
说得肖明智不得不动心。他两个儿子都没上成学,稍大一点就出门自谋家业,做父亲的帮助太少,想着还是很内疚的。即便去河北那边一分钱挣不着,白给儿子帮帮也是应该的。老二肖鸿运出门快两年了,他不给家里联系,家里更是没办法联系他,至今还杳无音信。儿行千里母担忧,小孩子全然不理解父母的痴心。孩子不懂事,做父母的既伤心又愧疚。想起在夏收的季节,老天爷大发淫威,整天哭丧着脸,一连二十几天没出过一天好太阳。三天两头下不停的连阴雨。田地被雨水浸泡成一遍沼泽,脚踩进去就是拃多深的坑。杂草疯长,已经淹没了苞谷苗。还没有收割的油菜籽,看看还是淡绿色,等肖明智在林山住上三天,几夜间就变成褐色,全部倒伏在田地里。已经割倒晾晒在田间地头的菜籽很快被雨水浸泡霉烂变成焦黑色。荚壳里面的菜籽伸展着细长的白腿,盘根错节,互相穿插,纠结成团。落在地上的种子长出了小绿芽儿。肖明智只恨自己分身无术,半夜三更地忙碌还是按下葫芦又浮起瓢。一天晚上,由于过度劳累,肖明智枕着菜籽杆儿睡着了,忽被一声炸雷惊醒,才想起自己歪滑摔倒在地头。
肖明智更加怨责二儿子肖鸿运,不想上学也就罢了,帮着他把几千亩林山看护好,让他腾出手来看顾牲口和庄稼也不错。大儿子在河北有了自己的家,这整片林山都不是老二的?——他一个孩子,却要背着父母出门打工!在这抢水救火的大忙季节不能帮父母一把,不知道替父母分担一点儿忧愁!儿子对庄稼本来就漠不关心,毕竟火没落在他们的脚背上就不知道蹦跳。出门不寄一分钱回家,做父母的不怨他。外面挣钱不容易,年轻人花钱又大手大脚,老鼠存不住隔夜食,挣一个还要花两个。这就是常常挂在他们嘴边的什么“超前消费”理念。没当家不晓得柴米贵。小孩子嘛,这些都情有可原。但出门在外,总该给家里写封信打个电话吧?——也好让父母放心,起码知道他的下落!唉,唉!如今的年轻人......
既然儿子不给家里联系,他想得再多也是枉然。
肖明智卖掉了牛羊,在林山转了七八个来回,就像出远门而又始终放心不下这些还未成年的孩子,依依不舍却又无言相嘱。
他把房门钥匙交给休眠蛹,托他看管房屋,夏天了帮着晒晒被子、衣物。等他从河北回来再送他几壶酒作为酬谢。
一切安排妥当,肖明智轻装上路了。他嘴里不好意思说,心里却是既兴奋又惶恐不安:他毕竟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还不知道怎么坐火车。
肖明智并不笨。外面的好心人很多。汽车司机径直把他送到火车站,指给他哪是买票的地方,买了票又该在哪里候车。进站了,不明白的地方多问问穿工作服的。这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肖明智见了与他年岁相仿的人就问:“老哥您去哪儿?”别人就反问他去哪儿。这办法虽笨,但却很实用,别人很热心地指点他具体的候车域间。尤其是对那些从未出过远门的乡下人来说,候车是焦急的事。候车的人群在闹杂声中一阵骚动,不锈钢栅栏口开始检票放行了,肖明智挤入人流上了车。他站在车厢过道里不知所措。别人都忙着抢行李架的空位置放自己的箱包。肖明智的半蛇皮袋腊肉不敢放上去,他不放心,怕别人给取走了。别人都归了坐,他还站在过道上,手扯住他的腊肉口袋。列车员过来巡视,见行李架满了,令他把蛇皮袋塞座位低下,他才如释重负。但又不放心是塞在陌生人屁股底下的。见别人三人挤一排,两人挤一排,都坐在靠背椅上,面前还有放水果、饮料的小台子。他面前的这排座已经挤了三个人。一个女孩儿,两边耳垂上各坠一个翠绿的镯子。镯子上又挂着金色的穗须辫儿。肖明智担心怕把女孩儿耳垂坠豁了。然而,他的担心实属多余。那耳环看上去像玉镯儿,其实那是两个空心塑料环儿,并不甚重。女孩儿穿件半透明的衫子,衫子很窄紧,把女孩的奶子勒的涨鼓鼓的,下身却穿一条破破烂烂的牛仔裤。膝盖和大腿上的肉都露在外面。烂成这样儿了也不用针线缝一缝,一看就是个又穷又懒的人家养出来的娇儿。
女孩儿歪斜在一个小伙子的大腿上,旁边正好空出一个座儿。肖明智从“红军不怕远征难”帆布挎包里取出昨晚上在家里煮熟的鸡蛋放在台几上,挤过去坐在女孩旁边的空座儿上,正要剥鸡蛋吃,女孩横眉怒眼瞪他尖叫一声。肖明智以为自己不小心碰了女孩儿的腿,或是没长眼的屁股压住了女孩儿的什么物件,忙伸手在屁股下去摸,并未压到什么东西。
怀抱女孩儿的小伙子问:“票?”
肖明智忙把手伸进裤裆去抠,又怕把内裤夹层里几百块钱抠出来露了白。摸索了半天才把车票抠出来,小心翼翼的递给小伙子。小伙子并没接他的票,只瞟了一眼,向后努努嘴说:“后边!”
刚才过去整理行李架上没摆放整齐行李物品的列车员返回来,伸手要过肖明智的车票看了一下,帮他找到了座位。肖明智心里一热,觉得应该给人家敬一支烟,列车员却转身走了。
在万佛寺,大多数村民不知道还有电视机什么的,有电视机也无法收到视频信号。家家户户都安装的有线广播。为了使“广播”经久耐用,都时兴将扬声器装在木匣子里。。肖明智坐在火车上,拉开窗帘远眺。窗外,离得近的景物闪电般往后闪飞,只有远处幢幢高楼在缓缓移动。楼房的外墙上横平竖直,整齐划一,都装有银灰色方箱。箱子上两个圆形的东西颜色显得深黑。肖明智看得兴奋,便对同座说:“你看他们安装了好多广播!”
同座是个比他年纪更大的老汉。蓄着七品芝麻官儿的三绺花白胡须,飘飘然有仙风道骨之姿。他听了肖明智没头没脑的话,有些莫名其妙,用迷茫的眼神看着他。肖明智把远处楼房上的箱子指给他看。同座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说“这不是广播,是空调”。肖明智不明白:“空调是调啥的?”
同座忍住笑,摇摇头,觉得不屑跟他解释。前边抱女孩儿的小伙儿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说:“比方说,有人调戏你老婆,你老婆不上人家的套路,别人枉费心机,就是瞎费精神没有效果的意思。”别人还没笑,那小伙自己却先笑的双肩乱耸。女孩儿大概在小伙儿身上哪个部位揪了他一把:“缺德!人家的年纪比你爸都大。你爸不也是个乡巴佬?”
桃花儿是个行事雷厉风行的女人。在大骂了鄢清志的第二天,催促贺远春去封滴水崖巷道口。贺远春劝道:“越在气头上,做事越要冷静,你这样做,未免太性急了些,我们还是三思而后行。鄢清志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卞家豢养的一条看门狗。这条狗固然令人厌恶,但打狗须看主子面,卞家这几年如日中天,势焰正旺。卞龙不仅是白沙县的人大代表,还是安泰市政协委员。如今放个屁,就像天上响声炸雷。
桃花说:“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我就看不惯太窝囊的男人。树上落一片树叶都怕砸伤了头。即便你天天藏在屋里,风还钻进来把你吹感冒!你想做一个不惹事的本分人,可人家偏偏就找你软柿子捏。恶狗咬的都是收头缩脑的人。当你手里握着棒子,勇往直前向它奔去,它们夹着尾巴跑掉的居多。除非有它的主子在,或有几只同类相聚成群,它们仗了势力才虚张声势扑来。对付这般恶狗,千万不可让着它躲着它。它狠你要比它更狠,它凶你要比它更凶,非得压住它的嚣张气焰不可!无事不惹事,遇事莫怕事。有啥可怕的?不外乎鱼死网破,两败俱伤!我也见过许多恶狗,它们开始来势汹汹,当它发现你弯腰向地捡石头沉着迎敌时,它总是尖声叫着逃跑。我现在哪怕弯腰向地没有真找打狗石,也要把捡石头打狗的架势摆出来!”
贺远春强不过她。
第二天早晨,桃花儿早早起床,猪槽里添了猪食,鸡栏里撒了鸡饲料,安置了饮水,自己同贺远春草草吃了早饭,就去堵路封洞口。
卞虎不在现场。鄢清志也几天未见露面。贺远春先去给矿工打招呼。巷道见了煤,矿工的工程走毕了,已进入采煤阶段。只是工程还没验收:没丈量巷道的进尺,暂时结不清工人的工资。采煤的工价也没定出来。这里路近巷平,装载机、挖掘机、六十吨自卸王大卡车都能从巷道里进出,运输条件好,也少了送风抽水许多工作量,肯定比万佛寺诸多矿点出煤工价要低。但还没有具体方案。矿工暂时没有事做。
矿工们说,封不封洞口,那是你与矿老板之间的事,不与我们相干。我们打工的既不向灯,也不向火,谁管你们牛打死马,还是马打死牛?只要不伤害到我们打工仔的利益,我们才不会学坟园坪洞口的工人那样替工头儿当棍子使呢!棍子打了别人,折断了自己,挥舞棍棒的人大不了把折断了的棍子丢掉,重新再换另外一根。
就在上个月,夏龙文不在家。唐莲芬堵在坟园坪卞家新开的洞口不让出煤。卞家当然有自己的理由:既没占他夏家的井口,又没用他夏家的钢索滑道,我们另行开的洞口,与他夏家没有任何关系,他凭啥要阻碍我正常生产?遂指使矿工:“他夏家若敢闹事,逮住就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大不了给你们几万块钱,让你们远走高飞。反正你们都没在我这儿签订劳务合同,更没拿你们的身份证进行实名登记。你们只要跑出了万佛寺,公安就没法追查你们了。你们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用外地人而尽量不用当地人吗?当地人很难制服当地人!”
夏家连他矿井周围方圆几十米都守不住,让卞家一口吞了他一个枣儿连核都没吐出来。
夏龙文的煤矿在正常开采的时候,也就是高局长没停他的矿之前,曾听高局长闲侃中说到过一种现象:譬如出门欲往哪儿去,等几个小时也等不来一趟车。纵然等来一趟班车,却又满了座儿,司机不敢超载;若哪儿都不去了,车也格外多。熟人的车也来了,班车也有座儿了。再如,当你勤勤恳恳做事,或者,想在顶头上司跟前好好表现一下自己,却偏偏没有机会引起领导对你的注意;当你松懈下来,或在某个工作环节上有一丝儿疏忽,领导却正好注意到了。倒霉的曹操遇蒋干,聪明人往往干出愚蠢事。说这叫什么抹灰定律。夏龙文这段时间怕是正遇上了抹灰定律:他的煤矿在正常生产的时候,高局长三天两头都要去他的矿上转转,特别关心夏家煤矿生产安全,好像他是专为夏家煤矿单独当的局长;如今,给夏家把矿停了,卞家却可以随心所欲,想怎么开就怎么开,高局长再也不来矿上关心生产或安全了。馍馍不熟气不匀。未必这地下的资源,非要排挤了别人,专留给卞家开?夏龙文找高局长,就是请矿产资源局给他的煤矿划出一个地盘,明确开采权限。
有两个外地来的矿工,异想天开,想挣卞虎“几万赏钱”,真的就对唐莲芬和她的婆婆动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