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宝地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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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我在住院期间,部队给我转来你寄给我的一大摞信件。我当时看了,真如万箭穿心。直到今天,我还把它珍藏在箱底里。不信,我马上拿出来你看!我要把它珍藏着,将来把它作为我的陪葬物,让它一直陪伴我,直到除非地球毁灭!我当时也曾悲伤,也曾绝望!觉得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难于言状。但我挺过来了。真的,要感谢曾经帮助过我的人,不管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帮助,都值得我永远铭记。后来,我给部队首长写信,曾经说过这么一段话:灾难是无情的,然而我却又是很幸运的。我既没被埋葬在坍塌的废墟中,也不像我在医院里见到过的那些失去了双眼,或者失去了手臂、或者失去了下肢的人。我只是弄丢了身体上的一个小部件,我的其他部件都还是完好无损的。五官具在,四肢健全,照常能够劳动,部队还给我授予了二等功!我觉得受之有愧,坚决要求再回到部队。那里需要我,我就会毫不含糊地往前冲,绝不做孬种!但部队还是让我退伍了。那一天,我没能参加退伍仪式,是我在医院里疗养了将近一年之后,部队才通知我的。接到退伍通知,我哭了。这是我在部队一年零三个月,在第四军医学院三百四十八天,唯一一次哭鼻子。”

万明香伏在少刚的怀里,侧耳倾听着那有节奏的心跳声,她似乎又找到了十八年前的那种既胆怯又兴奋的感觉。她的情绪稍微稳定。她在极力抑制着阵阵寒颤和抽泣......

余少刚抚摸着万明香枯焦的头发。“自那天晚上从水井湾药材场送你回家以后,我一直都无法忘记你。我在云南受了伤,得知自己成了废人,如果我不冷淡你,我怎么忍心把你捆绑在一堆行尸走肉上?我也希望你能嫁一个有出息的丈夫,恩恩爱爱,一生幸福。我退伍回来,知道你已经组建了自己的家庭,我心里多少得到一点慰藉。谁知你嫁了这样一个不成器的窝囊废,我的心何时不在滴血?此后,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尽量避开你,冷淡你。以为时间久了,我们双方自然都会将那段岁月忘记。谁知,感情上的事,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我傻,你比我更傻!”

“你从部队回来,不是直接就安排在县纸厂的么!后来,一场火灾,把县纸厂烧垮了,你回到家里,人家都说你曾敲过夏龙武老婆白玫瑰的后檐窗,说你还偷了她的一条红裤衩儿。你既然残废了,为什么还要去讨那个下贱?”为此,万明香同样莫名其妙的怄了余少刚好几年的气。

“你也相信?”少刚反问。

“哪个男人不爱惹是生非?何况白仁梅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女人!当时,我肯定相信喽。可我现在还是不明白:你已经残废了,干不了那种事。既然嚼不碎羊肉,为啥还要惹那些膻臊?”万明香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地方。

“好斗的公鸡殴斗起来,互相啄得头破血流,是因为它们不懂得退让,不懂得为什么要斗。每个人的处事态度,取决于各自的处事目的。那些无聊的人非要往我身上泼脏水,就让他泼去。索性不去理睬,泼脏水的人感到没劲头儿了,也就算了。”余少刚满不在乎。

“你这个人真是!有那事就有那事,好汉做事好汉当,哪个男人一辈子不沾惹几个女人!如果没那回事,你就任人诬陷,任人造谣,结果连屁都不敢挤一丝儿出来?——原以为在部队立了二等功的英雄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谁知还是一个外强中干的稻草人。把它安插在菜园里吓雀儿,雀儿反在草人头上拉屎!懦弱得还不如那个不成器的酒鬼。那个酒鬼嗜酒如命,成天像具死尸,可要是谁冤枉了他,他会红了眼睛与人拼命的。”

“不,你还不完全了解我。也许我的确懦弱,遇事绕道走。那时候,我父亲还是村主任。他也老了,见新上任的村干部独断专行,且有排挤老主任的意图,父亲巴不得早点撂挑子。一转眼,父亲又走了六七年了。我没有任何资格评论他老人家生前的是非功过!一场火灾,县纸厂破产倒闭了,我也失业了。朝阳乡政府见我头上顶了个“二等功”的光环,找我谈了几次话,要求我协助白进财抓好万佛寺村的各项工作。可是,白进财误以为我是他的竞争对手,把我视为他职务上的潜在威胁。我还给他讲了惠施和庄子的故事。我根本无心要争抢猫头鹰拾到的那只死老鼠!可白进财还是编造了这种笑话来搞臭我。我没有站出来澄清是非,是因为:一,我受伤、立功,是全国都知道的事,可伤残的部位是我的生殖器,我不可能因为这点无聊的恶作剧而泄露我的隐私;二,我享受着现成的军人伤残补贴和抚慰金,干嘛非得去争抢白进财的饭碗?三,白进财造谣的目的,不外乎是给我在社会上造成一点负面影响,反衬出他正直的形象,以便稳住他的村支书地位。我如果真要接过父亲的担子,白进财会给我挖更多的陷阱,稍不留神便会跌进去,工作上也会处处受到他的掣肘。与这种人争长觅短费精力不值得。我如果跟他们一样有官瘾的话,县纸厂烧垮了,我就赖在退伍军人安置办,凭我立功授奖证书和残疾军人优抚证,他们在哪个县级单位也能把我塞进去。我人残了,但心不能残,凡事要想得开。是非朝朝有,不理自然无。时间久了,谁还有雅兴炒作哪些扑风捉影的闲闻?”

“我不管什么废屎废尿,庄子院子,白进财拿他白家的人来给别人扣屎盆子,那些丑话也说得出口?要换了我,我绝对不答应!”

“好了,我们不管别人的闲事了。我去给你温一盆热水来泡一泡,暖和一下。不然,真的再去住几天医院就划不来了。”

外面风小了,雨还在零零星星地洒着。

余少刚用木炭把炉子生燃,用钢精锅烧了热水,给万明香洗了澡。他把万明香的湿衣裤洗了,晾在竹篾编的烘罩上烘着。忙完了这一切,才想起烧了灶火煮了几个糖鸡蛋,端到床上,递给万明香,说:“冻了这大一夜,这里面放了很多生姜和胡椒,趁热喝了,把寒湿逼一逼。”

万明香嗔道:“你这是在伺服月子婆呀?”她接过碗,痴痴地发了一回呆。又不免伤感起来:“我这辈子是再也休想享做月子婆的福了。后半生,两个孤老能在一起相互捂着取暖,搅搅棍儿伙,我也心满意足了。”

“你还没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呢!没有性爱的‘夫妻生活’总有些不敢想象!”余少刚坐在床沿上,忧心忡忡地说。

“这就是命吧?我们可能是前世烧了断头香的,菩萨要在这一辈子惩罚我们。”万明香笑了,笑得有些凄苦。

季节催农活,农活催人。肖明智几乎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有时,人站在地头,手里还在忙活,瞌睡虫就爬上他的眼皮。忙去找冷水搓一下脸。可是,过不了半个小时,上下眼皮又开始粘合了。

他种的烤烟,下脚烟叶由绿转黄,叶面上起了焦黄斑点。再迟一二天采收,烟叶枯烂了。采摘烟叶不适时,烤不出金黄的颜色来,烟站是拒绝收购的。烟杆上的顶芽往上疯长,却请不着临工帮他抹顶芽。摘回来的烟叶扎上了杆儿,架上了烤房,他又抽不出时间砍炕柴。烤烟柴砍回来了,白天忙的伸不直腰,晚上还得守候半夜炉火。在烧炉火的时候才能偷空打个盹儿,瞇乎一会儿。肖明智利用放牧牛羊的时候,从山坡上捎一捆茅草回来,放在地坝上晒一晒,晚上丢烤烟炉外的拐角里。他把炉火烧旺了,身子往茅草上一倒,如狗一样,躺卧在茅草上便鼾声大作起来。只有在这个时候,肖明智才是最舒服、最贪婪享受的一刻。

肖明勇打跑了老婆,更加自由了。他有大把的闲时间来喝酒,来睡觉。肖明智恨他是一块成不了钢的废铁,现在又把一块废铁锈蚀成一坨臭狗屎!肖明智忙得哪怕连打盹儿的时间都没有,他也不想喊肖明勇来帮半个小时的工。

人在消闲的时候,啥事都没有。越是忙得不可开交,越是就冒出一些事儿往一块儿挤。肖明智正忙得焦头烂额,他的在河北倒插门的儿子突然回来要把他唯一的帮手杨红英接到河北伺服媳妇生孩子。

肖明智此时的心情很复杂:他既对儿子有了自己的家庭,他也即将有了孙子而感到由衷地高兴,又为儿子在他正忙的关键时刻抽走他的得力助手而感到恼火。按说,儿子自出门,三四年没回过家,现在突然回家,父子见面不知有多高兴。但肖明智对此却平平淡淡,对儿子不冷不热。儿子虽然理解父亲的心事,但他也太需要妈妈的帮助了,也就啥话不说。在家里住了两天,等他妈妈把最当紧的活安排妥当了,跟他父亲打声招呼,母子俩就上了长途大巴。

肖明智的核桃树、板栗树,都有茶杯粗细了,树梢已经高过了他的土墙房。花椒树已开始零零星星结了花椒。在夏末秋初那火热的阳光下,开始由青绿变红,上面湿润的椒油像被太阳晒出的细汗。杏子熟了,由于抽不出工夫采摘,落在地上,被太阳烤得稀烂,遍地焦黄。苍蝇绕扰,蚊虫嘤嘤。

经过几天几夜不间断地劳作,烤干的烟出了烤炉房。杨红英被儿子接走了,肖明智一人,晚上选烟,分类扎把,分出等级,打包扎捆。白天,趁牧牛羊之机,他拿了砍刀清理树林里的荆棘和藤蔓。被他栽植后“禁牧”了三年的杉树秧苗都已超过了人头,已经成林。他一边清理杂物,一边补苗。这些苗木,吸足了肖明智的心血和汗水,一天天茁壮起来。在对面坡上望过来,漫山一片翠绿,有如张大千的泼墨大写意。那蓝蓝的天空,点缀着飘逸淡雅的闲云,正是巨笔题诗的留白处。

山羊最爱啃食杉树稍的嫩刺尖儿。树苗已长高,牛羊够不着树梢了,肖明智把牛羊群赶进林带间放牧,让牛羊啃啃杂草,也相当于请了几十人给杉树除草。柔和的夏风,如梳篦一样梳理着杉林,树梢欢乐地轻摇她那嫩绿滴翠的刺枝儿。

这个季节,给树林清理荆棘和杂草,最要当心的,是避免扰动了胡蜂或露蜂房。胡蜂采集杉树的糙皮和浆脂,在树枝上或葛藤架中筑成一个大葫芦巢窠。这种野蜂异常凶猛。凶猛的胡蜂极具报复性。一旦误触了它们的巢窠,它们则群起而攻之。每年山上板栗成熟了的季节,也是村民进山挣钱上缴各项税费、集资、摊派的大好时机。他们进山捡板栗卖,摘五味子卖,摘野生猕猴桃卖,常有人因误触了隐蔽在树叶中的胡蜂巢窠而被胡蜂蜇死。地方政府和公安派出所在山下的公路边也立了很多警示标语牌,提醒村民注意防范。虽然露蜂房比葫芦包(胡蜂巢)要小很多,蜂虫也在几只到十几只之间,尽管没胡蜂那么可怕,但它更具隐蔽性。它们喜欢选择淋不到雨的背风石坎罅隙里筑巢繁衍。人们往往不易发现而惊扰了它,也会攻击人。桃花儿的母亲就是因为割猪草时未发现隐蔽在石坎檐罩下的露蜂房,误触了蜂巢,遭蜂袭击时不及躲避。她原本有心脏病的,被蜂毒一逼,心脏就骤停了。

为防止野蜂袭击,即便是天气闷热的令人窒息,肖明智也得扎紧衣袖,戴好草帽。还得常备一把干草,以便发现了这种可恶的能飞善追攻击对象的小虫就及时将其烧掉,以绝后患。

还有一种虫子,也是肖明智要提防误触的。这类虫子体长寸许,行动缓慢,虫体却长满恶森森的毒毛。它们潜伏在树叶的背面,极不易被人发现。一旦误触到它鬣鬃似的毒毛,皮肤立即起一片燎煎泡,疼痛难忍。万佛寺的人把这种毒毛虫叫毛火辣子。

杨红英去了河北,肖明智缺少一个帮手便有些失魂落魄。虽然忙碌却无精打采,手里拿着某物还要陀螺似的旋转着身子寻找某物,而且找寻得烦躁不安,无名火起。他一忙上活,也顾不得做饭吃。山里敦厚的村民坚信勤劳便可以致富,肖明智忙碌起来就不要命了:人都笑他鳏夫房上炊烟少。实在饿的心慌胆颤,四肢无力,冷汗直冒,不得不吃喝的时候,便用白开水泡一包方便面。即便如此,他还嫌吃泡面耽误干活。不如爆米花来的便捷:嘴里塞一把爆米花嚼着,这样,吃食干活两不误,是最理想不过的。烤烟的时候,晚上在烤烟炉旁干茅草上睡一会儿;不烤烟了,他又去林场麻柳树皮盖的房里住上一二天,再轮流回到家里。他把牛羊驱赶在后山任其牧放,几天也顾不得把牛羊收赶回来。它们好像很懂人事,晚上,它们在朝阳崖檐下自寻干燥处卧下,歪着头慢慢把白天在山坡上囫囵吞下的杂草和树叶反刍回来再细嚼慢咽,享受着恬静的生活。唯有圈里那头猪饿急了,常常做些不安分的举动。它翻越圈栏,跑进肖明智的菜园里,把刚刚铺满垄行的红薯蔓儿拱得一塌糊涂。像是主人对它照顾不周,太怠慢了,它忍不住要发泄不满似的。园里的瓜果、蔬菜,都被它糟蹋的一片狼藉。特别令人心疼的,是肖明智费了多少心血才培育出来的特种红心猕猴桃苗圃,被它拱的大坑小洼,还把秧苗连根拱起来,已晒成了干柴禾。

这天下午,幸亏肖明智回家比往常早些。因为贪活,他平时总是忙到半夜才回去,想起来了,给猪随便倒半箢箕诸如干苞谷棒子、生红薯、生洋芋、生萝卜在猪的食槽里。自己若实在疲乏了,甚至脚都懒得洗,倒头便睡。直到天快亮了,再惊魂似的翻身起床,还是给猪投放了上述这些东西,就慌慌急急又去忙那些拥挤不堪的杂活。

趁天未落黑,肖明智察看菜园,才发现他的猪闯了大祸:毁了他的猕猴桃苗圃!他越看越气,好不容易把猪哄诱进了圈。当他转身给它添食时,那猪作出极不领情的样子,嘴在食槽里咕隆咕隆嘬几下,觉得不合它的口味,仰起头“哼,哼”地东张西望,还想越拦而逃,出去过毫无约束的自在生活。肖明智气得失去了理智,顺手抄起靠在墙角里的钢钎,对准它的肚子捅去。那猪吼地一声,倒地了。钢钎从猪的左腹穿透倒右腹。

肖明智心里一紧,又迁怒到两个儿子:大儿子不该在他最忙的时候把杨红英接走了,二儿子自逃学出门就乐不思蜀,不跟家里联系。同时又怨自己太急躁,太不冷静。更怨自己发财心切,揽事过多,已经超越了量力而行的极限。过度繁忙则心生烦躁,这是一种多么愚蠢的危险情绪。

他埋怨了一夜:有对别人的怨怼,也有自责。辗转反侧,直到天亮,刚瞇乎一会儿,听见鸡叫,便一翻身爬起来,去找在砂坝坪开肉案的舅子杨红兴。

杨红兴极不情愿地攀爬了两个小时,才喘着气儿,站在肖明智的猪栏边摇头叹气地说:“不要,不要!我以为还是活的呢。这死猪,”他夸张地摇摇头,“肉不好卖!”

站在旁边的肖明勇接口道:“哎——我说表哥!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人家的猪患瘟病死了,埋在土里,你晚上打着电筒把它刨回去都卖肉了。哥的这头猪健健康康的,一不患瘟,二不中毒,是我哥一时火起,把它捅死了,你却说‘什么死猪不好卖’!你买人家的活猪还不是杀死了卖肉?你是嫌我哥上次没让你给一千二逮便宜,现在该轮到你来敲他竹杠了事吧?亏你还是亲戚呢!”

杨红兴涎着脸笑道:“表弟好会作贱人。——不是我不给姐夫帮忙推销这头猪的肉,他这捅死的猪,肉的颜色就不同于患瘟病死了的猪肉颜色。瘟猪肉的颜色是白的,一般不细看,也辨不出是瘟死的还是正常屠宰的。你这捅死的猪体内瘀有血,猪肉红不拉腥的。同从山上摔死的牛肉一样的颜色,人家一眼就能辨识出来不是正常屠宰的猪肉,你说,谁买?我跑这么远,弄了去,也是图多少赚两个。我就算一分钱不赚,给姐夫白帮忙都可以,你总要我脱得了手,也不至于让我倒贴呀?我卖不出去,几天腐烂了,把店子门口弄得臭熏熏的,惹的周围人厌恶了,他们向环保局投诉,人家又要罚我的款呢!再说,我吃了亏,倒赔了,谁领我的人情?——没事的,自己的东西最安全,最放心,姐夫留着自己吃吧。我白跑这一趟路,算是来走亲戚的啦。”

肖明智对肖明勇说:“你拖去收拾出来下酒吧!我没时间去弄它!”肖明勇“嗷”了一声,纵身跳进猪栏,扯出来就往坎下屋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