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余少刚不假思索地把万明香扯到背上,一口气跑到她家里,轻轻把她放在门口。她家的门并未上锁。余少刚推了一下,里面闩住了。他无名火起,倒退数步,飞起一脚踹去,门闩被迸得脆断。
余少刚冲进屋,休眠蛹在酒精的麻醉中始终呈休眠状态。一股隔夜的酒气从他鼻孔里涌出来,令人作呕。余少刚一把抓起休眠蛹的颈子问:“说!昨晚上到底是咋回事?”休眠蛹梦里朦胧,翻着白眼,半会才有点清醒。但还是睁大惊恐的眼睛望着突如其来的余少刚,不知所措。
余少刚稍微缓和了一下情绪,把肖明勇从床上扯起来,指着睡在地上的万明香,问:“到底是咋回事?你是不是马尿灌多了欺负了她?”余少刚食指点住肖明勇的额头:“她若有了三长两短,你知道自己将会是啥样的后果吗?你!”肖明勇这才看清万明香已被颈项里流出紫红乌黑的血液污染了半截身子。他这才惊慌了,说:“昨晚上是说了她几句,我还以为她赌气回娘家了,就没管她。谁知她......”
不用再多问了。也无须听那醉鬼作过多无用的解释。余少刚背起万明香就往砂坝坪卫生院跑去。卷尾巴也不回去,一直跟在余少刚的后面。
为了抢时间,余少刚连跑带滚,连背带拖,用了一个多小时,把万明香背进了医院。医生一看,伤势严重。除了脖子上有一条长口外,头上也有多处肿瘀。首先得赶紧止血,清洗、消炎并缝合伤口。但医院有规定,要先交5000元预付资金,医生才肯动手术。如果是打架斗殴致伤,除了必须先交够足额医疗费用外,还需提供公安派出所的处理结果。余少刚向医院领导解释说:“我也毫无准备。刚从山林里出来就遇上了,谁能见死不救呢?看,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哪里顾得带钱?——请你们先抢救,钱的问题,我保证不会差你们一分的。”
院领导说:“这是制度,谁敢违反规章制度呀!——呃?她亲属怎么没来?”
“哎呀!调查案子的事,让公安去弄去。你们先抢救人!我这就给你们拿钱去。如果是因为抢救不及时出了什么问题,后话就不好说了!”余少刚旋风般跑出了医院。
“这个余少刚!这是哪个女人,使他这么上心?”医院领导只好破例,先把血糊淋漓的伤者抬上手术床。
余少刚一口气跑进信用社。信用社的主任和几个信贷员也都认识他。见他浑身血迹斑斑,都很惊诧:“你这是......?”
“现在来不及跟你们细说,快把你们各自身上的私款给凑5000,有急用!明天,或今天晚上回去拿工资卡来取了钱还你们。”余少刚简要将路遇垂危病人,急用钱抢救的话说了一遍。可是,他们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了,还是凑不够这个数。信用社主任过来,在柜台上抽了一张纸,迅速地写了一行字,递给出纳,说:“按这张条子给少刚取五千元现金,老余你明天可要按约来补个手续哟!——什么他妈的规定,不就是按住葫芦抠籽儿嘛!如今除了钱,哪还讲什么人道主义!”
出纳手持字据,仰头望着主任,愣在那里。原来,条据上写着“凭此据扣我当月工资5000元整。(签名,时间。)”
主任说:“还愣什么?等钱救命!”
出纳把条据夹在档案夹里,快速点了五千块钱,又在点钞机上过了一遍,递给余少刚。少刚接过钱数了一遍,问主任:“我要写个字据吗?”
主任摇摇头,说声“你快去吧”,返身进了里间“主任办公室”。
余少刚拿到钱,也不言谢,大步流星去医院了。
余少刚给万明香办好了住院手续。医生已经开始抢救了。
余少刚守候在手术室的门外,焦急地等了两个多小时,却始终没见肖明勇到医院来。他在心里骂肖明勇是冷血动物。原以为既然自己身残,就不应该捆绑着无辜的人跟着一起遭受精神折磨。不想自己却把她从一个空虚的深渊推进了另一个痛苦的深渊。他自己当然更加痛苦,而且,这种痛苦是埋藏在心底的。他没机会解释,更没必要解释。越解释越增加双方的痛苦。
度日如年的两个多小时过后,手术室门终于开了。余少刚激动地去抓主治医生的手,医生把听诊器从耳朵里取下来,挂在脖子上,告诉他:“幸亏抢救及时,但现在还不能过于乐观。还需要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一段时间。病人需要安静。请你和她的家人配合我们,暂不打扰她。我们已安排了夜班护士守候。有什么异常,直接告知我!”
“你们费心了,我是知道的。更不要考虑钱的事,尽快使病人恢复健康为是。”
余少刚出来在馆子里订了一桌子菜,两瓶8年陈西凤酒,叫送到医院去,请几个医生吃顿饭。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想起自己还没吃东西。此时见了酒菜,饥饿才突然袭来。他陪医生一起吃。医生谈起万明香的伤势,觉得奇怪:检查发现,万明香头部有多处碰伤。从小腹到脚背,到处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瘀青。腰背有大面积擦伤。颈脖左侧的刀伤显然是自残所致。大概是伤到一定程度,自己见血害怕了,一时手软无力,人昏刀落,才不至于当场毙命。
医生检查的当然没错!白支书走后,肖明勇不问青红皂白,抓住万明香的头就在墙壁上猛碰了好几下还不解气,还把她倒拖回娘家找万明富“唱臭戏”。万明香本来有愧于丈夫在先,这次她本身无有过错,但她浑身纵然长有一万张嘴也解说不清。一个女人,体力本来就不敌男人,何况万明香抱定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主意呢!
见万明香咬紧牙关不说话,肖明勇更是认为自己逮住了万明香的把柄,自己更占住了充足的理由,将万明香的两只脚夹在他左右胳肢窝里,顺着狭窄的土路往下拖,说把她拖到蜈蚣岭,从一炷香悬崖上抛下去,或把她沉入仙人渡水库去。可拖着一具活的肉体,实在太累。他酒也醒了大半,想着万一把她逼死了,他也感到后怕。但是,为了男人的尊严,他不可能就此原谅她。他把万明香弃在土路上,并撂下狠话:“你也没脸见你娘家人,也就不用回去了。我也懒得受那个耻辱!你想去哪儿,随你的便,我家门低屋窄,反正是容不下你了!”肖明勇扬长而去。回家一觉睡到天亮,起来去茅厕尿了一泡,抱住塑料壶猛灌了一气,倒头再睡,直到少刚踹门叫他。
万明香在土路上卧了半夜,饮泣了半夜。她完全忘却了身上的伤痛。她已经麻木了,包括大脑!肖明勇整天喝得醉熏熏的,从然不挺在床上,也是病恹恹地走路挪不动脚步。她忙里忙外,整天没有一时空闲。她经常一个人自怨自艾:自己的命苦是自讨的,谁也怪不着。赌气嫁了这样一个男人,找谁诉苦也是枉然。咬碎了牙齿和血吞,吐出来都是丢人现眼!人家的苞谷长得像竹笋子,她家的苞谷才从垄里移栽到坡地里,要死不活的样子,与休眠蛹健旺不了多少!
万明香又想到她的牛儿也先她而去了。一朵刚刚才冒尖的花蕾,就被劣畜践踏折碎了。她的英英,听说被招进了啥梦电影厂,但那已经不是她的女儿了。她太伤害了女儿幼小稚嫩的心灵。她没能力养育女儿的小,女儿即便做了正宫娘娘,又与她无用的母亲何干?女儿心目中早已没有她这个生母了。她初恋的人看不起她,冷落了她,极度地伤了她的心。赌气嫁给这个人,以为能安安稳稳过日子,谁知命运就这般捉弄人!这个噩梦确实该结束了。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有什么留恋的呢!只是一点使她走得极不甘心的是没想到走得这般窝囊,这般不光彩!她想回家换身干净衣服,好使自己走的风光些,可是,那个酒鬼,一个绝情的冷血动物,回家后真的就把门闩死了。她在门口犹豫了片刻,她不会求那个畜牲开门的。她返身走下阶沿坎,似梦非梦地来到牛儿的坟旁坐着,牛儿的坟堆上已经长满了杂草。牛儿本来就是一株小草,只是刚刚冒芽就枯萎了。万明香直坐得冷风飕飕,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穿什么衣服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要有想解脱一切的勇气!既然决定要走了,就没有回头顾盼的理由!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
经过抢救,万明香的命暂时算保住了。她的脖子左侧被割开13cm长的口子,医生在这条长口上缝了九针!幸亏她的镰刀不快,下手后,手又软了,还没伤到食管和气管儿。
她苏醒过来后,极不配合医生的治疗。几次趁护士离开床位后,她自行拔掉静脉注射针头,还造成了“滚针”,手背上积有鸡蛋大一个瘀血包。医生只好在她的吊瓶里加了镇静剂。医院安派了护士专守她一人。护士守着她输完了药液,人也安静地睡眠了才敢离开。
护士离开后,余少刚就一直守候在她的病床前。由于镇静剂的药理效应,万明香酣睡了五六个小时。
天亮了,余少刚急着回家取工资卡。他走后,护士告诉万明香,她被抢救的经过。万明香睁开眼睛开闸泄洪了。泪水泅湿了大半个枕头。但她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不说一句话。医生和护士问她话,她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觉。
清晨七点多钟,余少刚回到了万佛寺。他的卷尾巴不知是晚上一直睡在半路上等候着他呢,还是它有着特殊灵觉,当少刚爬上蜈蚣岭,过横砭路到夏龙文煤矿滑索处,卷尾巴又蹦又跳,欢天喜地把他迎住。
余少刚顺便又去了肖明勇家,肖明勇像家里根本就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他仍然醉熏熏高枕无忧地进入到休眠状态。他把自己的女人毒打了一顿,心里郁积了好久的窝囊气都得到了释放,心里轻松多了。尽管他不敢找支书白进财的半点麻烦,打了自己的女人,女人却不敢还手,无论在行为上还是在精神上,对他来说,都是一次绝对的胜利。他不怪罪白进财,母狗不摇尾,公狗不爬背。哪只猫儿不喜爱腥膻味?这种腥膻味如果不释放出来,再爱打荤的猫对此也是不敢下口的。
事到如今,休眠蛹还是这种态度!余少刚再也控制不住猛然烹起的怒火,他抓住休眠蛹揍了一顿拳头,直打得休眠蛹跪地告饶。余少刚的责骂声,肖明勇的哼叫声,夹杂着器具的碰撞声,清晰地传到坎上屋里。肖明智和杨红英都跑下来看:究竟又发生了啥事?一见是余少刚在教训肖明勇,他俩心一沉,一种不详的预感在脑海里一闪,急切地问:“人怎么样了?”
余少刚好一会才把气急的粗气喘匀,说:“命倒是保住了,可这个畜牲!还跟没事一样。——算他小子走运,稍微迟缓一点儿,一旦抢救失败,你小子不抵命才怪!”
杨红英说:“我们这几天都在水井湾林场忙活,连饭都顾不得做着吃。昨晚上回来,也没注意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肖明智摸黑去看庄稼,发现坎下屋的猪跑出了圈栏,把一园菜拱得稀烂。老肖正要找坎下屋发脾气,还是我把他挡住了:你想啊,万明香是个精细的人,平时不可能让猪出来损害任何人的东西。看样子,这猪跑出来有些时候了。她怎么就不管呢?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下到坎下屋看,果然不见万明香。问肖明勇,他支支吾吾,说去医院了。问他咋回事,他哑巴一样,再不说话了。我就料想他俩肯定是骂了架的。这不儿,我正逮住一只鸡,还有三十枚鸡蛋,准备给万明香送去。我给肖明智做点饭吃了,让他先去林场抢着挖蓄水池,不然,梅雨季节一到,挖个水坑就有可能引发泥石流。——我马上就去医院看她!”
余少刚回家拿了工资卡,胡乱给卷尾巴煮了一碗面条,不敢停留,去约了杨红英,直奔砂坝坪镇卫生院去。
肖明勇倒是起床了。他见余少刚在坎上屋同肖明智说话,便悄悄溜进山林里躲了起来。他伏在树林里望着余少刚和杨红英一前一后走下了坟园坪,他才放心大胆的回屋。不用说,又是仰起脖子灌了一阵“老鼠眼”,再倒在床上,很快就进入了休眠状态。
余少刚先把杨红英领进万明香的病室,他自己急着往信用社去还钱。他从卡里转了账,抽回了信用社主任的批条。并给主任和会计各塞了一盒万宝路。出纳是个女的,不抽烟。余少刚又上街买了一袋红富士。女孩儿推辞说不要,余少刚说:“我这人是轻易不给人行贿的,你若再不接受我的贿赂,就是想请领导给你批条子了。”他向主任挤着眼睛。主任笑道:“你这人真够麻缠的。再麻烦的事也愁不倒你!啥时候都是一张贫嘴!——人家是怕吃了你的嘴短,拿了你的手软,再碰上与你毫不相干的事,又向她支公款,好让她进退两难啊?”
出纳道:“看看看,——还说别人耍贫嘴呢!”
主任:“你这人不知好歹,我这不是暗示鼓励你受贿么!”
出纳:“既然都想拉我下水,那我就不顾这水的深浅了!”笑着把余少刚手里的苹果袋子夺过去。去到水龙头处洗了四个苹果,分给每人一个。会计说:“这还差不多。若有人查起来,我们也好与你订个攻守同盟!”
出纳:“你想得美,你们既收受了人家的香烟,又分得了苹果,本来就分赃不匀,还想拉拢我跟你们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