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仁贵令桂花儿躺在床上,松开裤腰。桂花儿扭扭捏捏地不肯。白仁贵说:“你不愿意摆治就算了。以后出什么事了,可别怨我没给你说破。”
桂花儿只得顺从了他。
果真奇怪!尹忠安在白仁贵指定的地方錾有约大半个钟头,就錾出来一个黄表纸折叠的小方角儿。他惊奇这个弹花匠真是神了,好像那个坏了良心的土墙师傅筑五猖兵马于墙中的时候,白仁贵就站在跟前亲眼所见一般。他推算的比神仙还准!他忙不迭地拿了纸角儿去给白师傅看。白仁贵正在用燃着的一炷香在桂花儿额上画着符。桂花儿吊着脸,噘着嘴。见她父亲惊惊慌慌地进来,忙用手抻了抻被揉皱了的衣服。尹忠安见桂花儿不高兴的样子,怕得罪了白师傅,便嗔道:“啥事又惹你不畅快了嘛?像谁借你新谷子大米,归还你千年陈老鼠屎一样!”欲跟白师傅解释几句,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说辞。便恭谨地站在一旁稍候。
白仁贵神思不乱,静静地、庄重地、一丝不苟地画完了符,才转过身来。他接过尹忠安手里的黄表纸角儿,展开了让尹忠安父女俩看,上面果然是画的凶神恶鬼!
白仁贵又施了一些法术。然后把五猖兵马送到十字路口焚化了。用艾叶、元胡、香附、胡椒等熬成汤汁,拌些香灰,加些红糖,让桂花儿和尹老汉各自喝了一小碗。
桂花儿喝了几次白仁贵的法水,肚子真的就没有先前那么痛了。
自此以后,白仁贵的弹花弓、匀板、网线以及衣物等,都放在尹家。自己干脆改行,去给别人堪舆阴阳地理。既轻松,又赚钱。
桂花儿毕竟还是个大人似的孩子。不仅小不更事,而且经不住诱惑和吓诈。
白仁贵不做那“穷八代”的弹花营生了,专给运势不怎么旺相的人家摆治邪气。挣回来的刀头肉、死公鸡、插过香的白米或苞谷就理直气壮地拿到尹家去。挣的红包儿钱也暗地里交给桂花儿。桂花儿开始不肯要。白仁贵说:“你们万佛寺的女孩儿真的好可怜,除了割猪草推磨煮饭种庄稼,一点也不晓得享受生活。你看看外面的女人?金项链儿、金耳环、金戒指,浑身上下都是金光闪亮的,打扮得就像金观音。这钱是我凭本事挣的,又不是来路不明的黑货。你先拿着,想要吃啥就买啥,以后我也把你打扮成金光闪亮的观音菩萨!”硬拉了桂花儿的手,把钱从她挺拔坚实的胸脯里塞进去。桂花儿真的无法抗拒。
桂花儿虽然觉得白仁贵比她大了二十多岁,但白仁贵有能力挣钱。再说,像他这样高深莫测的人更不能得罪。桂花儿也就从内心接纳了他。白仁贵的衣服穿脏了,她趁父亲不在跟前的时候,主动要求白仁贵换下来,她帮着给他洗干净。哪里线缝开了或扣子脱了,她不声不响地替他缝起来。白仁贵又请桂花儿在他的衣服里层缝一个塑料膜口袋。
桂花儿问:“缝那个不透气的口袋干嘛用?”
白仁贵笑道:“大有用处,以后你就会知道。”
后来,白仁贵每出去转几天,从没空过手,总是满载而归:除开红包儿钱,刀头肉和死公鸡以外,请桂花儿缝在衣内的夹层薄膜口袋里,还掏出半盆炒好了的肥的瘦的大肉片。
桂花儿悄悄地问:“你在哪里弄来这样的肉片?”
白仁贵狡黠地说:“你猜?”桂花儿摇摇头。
白仁贵说,他给人家堪舆坟地屋场,人家把他当上宾招待。顿顿都是大酒大肉。可想到桂花儿父女俩缺盐少油,他心里就难过。他不让别人给他转碗添饭。自己去灶房里盛饭时,趁灶房无人,就把东家让在他碗里的肉片装在薄膜口袋里揣回来,好让桂花儿父女改善一下生活。桂花儿觉得这样做尽管有点不大体面,但他心里还时常记挂着她和她的父亲,也算是用心良苦了。每每就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桃花儿是去年腊月走的。出嫁的时候,只有桂花儿相送。贺远春把乡政府干部的早饭做好了,骑了乡政府的公务专用自行车到仙人渡水库等着桃花儿。
桃花儿含着泪对桂花儿说:“我对不起爸爸和妹妹。爸爸虽说脾气倔,可是,他一直身体不好。妈妈又不在了。姐姐也要过自己的日子。今后,照顾爸爸的生活就全指望你了。现在,爸爸还在气头上,等他气消些了,我和你春哥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
桂花儿看着姐姐坐在贺远春的自行车后架上走了,直到在水库的湖面与山相融合处消失了,桂花儿才泪眼婆娑地转身往回走。
回到家里,前后门都敞开着。这要在平时,父亲又要啰嗦她们姊妹缺少教导。没有做女孩子的一点素质。桂花儿在屋里屋外找寻了几遍,仍然不见父亲。她想着父亲哪怕是手按压住胃部,弓腰驼背地走一步哼一声,也是闲不住的。她背了背篓,打算去后山背一背篓柴回来,顺便再看看父亲是否又去挖冬地去了?
桂花儿翻过屋山墙后的小土丘,远远就看见父亲斜歪在母亲的坟前睡着了。冬天的太阳被寒风吹得有些冷漠。
桂花儿把父亲摇醒。“爸,我扶您回屋去睡!在这儿冻感冒了,妈也顾不到您。”父亲睁开浑浊的眼睛,手撑住拜台石欲站起来,怀里却掉出来一只酒瓶。瓶里还剩有大半瓶酒。
桂花儿拾起酒瓶,眼泪汪汪地对父亲嗔怪道:“您自己的病自己还不知道吗?您哪能喝酒呢!”
父亲说:“你妈活在的时候,大半辈子连米酒都不尝的。昨晚上,我梦见她喝酒了。我想,是不是快要过年了,她也想喝一盅酒?阴间最注重的是七月半和过年。桃花子是做不着指望了,逢年过节,你还是要上祖坟烧纸钱呢。哪怕将来不给我烧,但千万别忘了你妈还睡在这里。”
桂花儿就跪在母亲坟前,两行热泪顺着鼻沟淌到嘴角上。几次欲把姐姐出嫁的事告诉父亲,却又怕父亲一时承受不住打击。她把酒全部奠在地上。心里暗暗禀告母亲,祈求给姐姐赐福。
“桂花儿,你咋这么敬你母亲的酒呢?这样,你母亲会喝醉的。”其实,桃花儿这么隐悄悄地嫁人,早在尹忠安的意料之中。他是明知却故意装糊涂。只有这样,彼此才都留一个退步的台阶。
桂花儿听姐姐说,她和贺远春那天去乡政府文书那里办结婚证,文书鼓动几个干部吆喝着要吃喜糖。贺远春花了十八块钱,买了几包香烟和两斤水果糖。他们正在抢着,笑着,乡党高官白守礼也正遇上了热闹。白书记剥了一粒糖塞进嘴里,吩咐文书:“我们乡政府也难得遇一次这样的喜事。小贺也是我们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嘛!你出去在街上饭馆里订两桌儿菜,去经销店搞一箱子酒,再拿一条红双喜。按住三百块钱开支,发票开到下个月。这笔钱,我想办法在会议经费中报销。通知所有下村的干部,晚上早点回来,在小会议室给小贺举行一个简朴的婚礼。”
这样,桃花儿也赚足了面子。
过年的时候,贺远春借了乡干部的供应指标,才搞到一条金丝猴牌香烟。另买了两斤冰糖。小两口儿回门去给尹忠安拜年。尹老汉还是不认他们。把他们孝敬的烟和糖惯出大门外。气愤愤地说:“你还有脸回来?你妈已经被你羞死了,还要羞死我?——从今往后,我没有你这个女儿,只当没把你养成器,死了。你也无须认我为父亲!”
贺远春正要给岳父下跪,被桃花儿一把扯起来:“你要膝盖发软,就去给我娘跪去!”
贺远春陪着桃花儿去给母亲烧了纸钱。也没给岳父打招呼,只喊声:“桂花儿,我们走了。”
桃花儿是个服奋的硬气人,幸福是靠艰苦奋斗才会得来的。她十二三岁的时候,就提着篮子跟在母亲屁股后面割猪草,揪住磨把手推磨,有时也握住比自己身高还长的锄把子薅草。从小就熟悉农家屋里屋外的活。提起推磨,她就想起那桩可笑的往事:那年闹春荒,父亲给人家做篾活换了两升苞谷回来。母亲忙着田地里的活,吩咐她看好妹妹的同时,把两升苞谷磨出来。母亲刚出门,她就开始推磨,一直到中午母亲从田里回来要吃午饭,她还在继续忙活。母亲用竹枝条抽打了她几竹枝子,她既痛又委屈,但却不躲不让,使劲咬紧牙巴骨不让噙着的眼泪掉出来。母亲问她把苞谷面磨在哪里的?她一看,见苞谷面全都落在地上,才想起来忘了在石磨下面承接磨缸。那是她挨母亲的最后一次打。母亲知道她性犟,自此以后,母亲对她一句重话都没说过。
她嫁给贺远春,在乡政府住了三天,就急着回到贺远春四五年没有住过了的空土墙房里,要把这个家好好的撑持起来。她对贺远春说:“你妈带了你的妹妹走了,你虽然在乡政府每月有四五十块钱。平时的人情世故,交朋结友,都需要开支。你每个月至少还得三条烟抽。这点钱,原本你一个人都不够花。我一来,马上就要添两张嘴了。死水不经舀,仅靠这几十块钱的工资是不中用的。你家还有那么宽的承包地,都让给别人种去了。如果不趁早把它收回来,再过几年,政策一旦变了,土地被别人永久地占了去,我们就会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将来怎么过生活?到那时,打官司告状都没用。况且,你人虽在乡政府,却又不属干部编制。说白了,就是个临时工。人家说不要你了,还不是只能屎壳郎推粪球——滚蛋?”
贺远春说:“你虑的极是。可你现在是要好好休息。”他用手指点着桃花儿的肚皮,“你的主要工作就是把他保护好!至于说钱不够花,我从现在开始,就把烟戒了。”说时,贺远春就把上衣口袋里的半包“大雁塔”掏出来丢在地上,并用脚踩碎。
桃花儿:“我不是说烟都不让你抽了。再说,仅仅不抽烟,不见得家里就富有了。你的生活,我要是样样都干涉,人家都要骂我搅家不贤了。但有一宗我绝对不能不管——你若乱花钱在外搞女人,你可得见识见识我的脾性!我知道我一辈子只有下苦力的命,从小苦贯了的。我们赶快把空房子收拾出来。——再有两年无人经管就会垮塌的。你这几天偷空儿去捉两只小猪,再买几十只鸡苗儿回来。给种你承包地的人家儿打声招呼,这些地我要种。苦,是要苦一点儿,这却是我们穷山沟里农民活命的法子。我们要把生活过得有模有样儿的,免得自己受穷还落人家笑话!再说,我们奔的有碗饭吃了,我爸爸心里也高兴。他在人前长了脸面,自然也会改变对待我们的态度。”
贺远春:“你说正经话我都听着。我要是花钱瞒着你在外乱搞女人,我就栽崖死!”
桃花儿伸手捂住贺远春的嘴:“我不过说说,给你打个预防针,谁要你赌这么毒的咒?”贺远春就势把她搂在怀里,说:“你不相信嘛!——你说养猪、种地,那是以后的事。你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休息好,养好身体,保证我们的宝宝在你肚子里安然无恙。”
桃花儿:“我没那么娇气。我要的东西,你赶快给我办来。我明天就回去收拾那几间空房屋。你每天晚上回去陪伴我。你那房屋空的时间久了,阴气重。我又是四眼人,火焰低。妈妈在世的时候曾说过,怀孩子的托身婆要经常带些朱砂在身上,才不会撞了邪气。”
贺远春说:“你实在要回老屋去住,我肯定不会让你晚上一个人担惊受怕受孤独。我再去给你弄条小狗养着。狗能通人性,也能辟邪。”
贺远春买了两拖拉机石板,请人把空房子翻盖了一遍。在白书记办公室里要了一沓报纸,把屋里贴糊得亮亮的。又买了一拖拉机煤炭。屋里点上了电灯。桃花儿感到很满足。不像在万佛寺:白天,在田地里忙完了,晚上吃饭还得用干竹片子点火把照亮。晚上想做会儿针线活,灯亮不能点久了。否则,平时抽不出空儿下砂坝坪买煤油。
好坏都有人说。贺家空了好几年的破土墙房子突然有了生机,房脊上升起了袅袅炊烟,狗儿在汪汪地叫,鸡儿在“米呀,米呀”地要,两只小猪见了桃花儿从圈栏边过路,便昂起头“嗯啊嗯啊”地向她打招呼。桃花儿只好又转身拔一把嫩草丢给它们,它们便吃的有滋有味,嘴里砸砸有声。小尾巴二面甩动,浑圆的屁股像模特儿走秀似的晃着摇摆舞。背地里就有人说,“人的好运来了,魔鬼都挡不住。都看着贺家是散了架的油榨,没想到贺远春有福气。一分钱不花,捡了一个便宜媳妇,还那么挣硬气。”也有人接腔说,“不花钱能弄到媳妇?他不是还花了十八块钱么!”旁边听的人就差点笑死了:“他这也算花钱?外地来了一男一女兄妹两人,看上了夏家坎上屋里汤远顺的人才和家当,那女的就不走了。男的要一万五千块钱的彩礼。幸亏他老子汤永贵勤快,老婆不在多年了,靠勤扒苦做,两条光棍儿吃的穿的还不用发愁。汤狗娃儿卖了一头牛,一头猪,还卖了一石二斗新稻谷,才凑够一万三。还差两千是向他姐夫借的。钱到了那男人的手,汤狗娃儿就把他送走了。汤狗娃儿兴致勃勃,兴高采烈地转身回来,满指望和那女的成夫妻。不想那女的早就从后山逃跑了。汤狗娃子花了一幢土墙房屋的价钱,只落得看了一下衣包皮囊,连她身上骚气都没嗅着。原来那两口子是专门出门放鹞子的。——这才几天的事?叫那两个狗男女这一骗,汤家便大伤了元气!”先插话的人气冲冲地说,“谁跟他汤狗娃子比?他八辈子都没见过女人的。单身汉打怂急了,被人宰了活该!”
贺家的承包水田已被别人栽了稻谷。听贺远春说想收回去自己种,那户人家说:“我白捡你的承包地种了这么多年,你也没说要过两把稻谷一把米。现在你有媳妇了,你收回去是应该的。稻秧已栽了,长势蛮好。你赶早撒一次灌浆肥,过两个月就可以收稻子了。”
贺远春说:“不是我现在就要。你栽的稻子已长这么高了,今年的稻子还是你收。再说。我媳妇已挺起个大肚子,谁还让她干水田里的活?我是说明年的事呢。”
那户人家说:“那好!我今冬就把田给你犁出来。明年开春了,我再负责给你耙一耙。到时,你只栽秧就是。”
贺远春:“我照别人一样给你付牛工钱。”
“要你啥牛工钱?你有情,我有义,乡邻才能过得长久。”
贺家房后滴水崖上面还有一块旱坡地。也是被别人在年前种了油菜。桃花儿说那地自己要种,人家也没说二话。那块油菜成熟了,就让桃花收。桃花儿收了菜籽,又种上了二茬地苞谷。那地换了新主人,讨好似的使苞谷苗儿长得格外茁壮。
收油菜时洒落的菜籽生了苗,赶热闹般与苞谷苗竞争着疯长。
桃花儿的胎位越来越下移,上茅厕时往下蹲都很困难。走路也不灵便,像鸭子一拽一拽地慢慢往前挪。看着地里的菜苗儿荒挤了苞谷,桃花儿行动再不方便,也只得强撑着去劳作。
贺远春早晨走的时候叮嘱桃花儿说:“我感觉到你近几天就要临产了。我想请桂花儿来帮你养几天猪儿,你好好歇几天!要不,去乡卫生院检查一下?你又是怀的头胎,我可是啥都不懂。”
桃花儿说:“要你懂啥?瓜熟蒂落。怀足月了,他自然就会出来。你指望桂花儿,她能离得开家吗?爸爸身体不好,吃不得,喝不得,人都瘦成一架骨头了,还老爱扯些闲事装在心里来折磨自己。桂花儿屋里屋外地忙坏了,她怎挤得出时间来帮我!”桃花儿隐瞒了她曾去后坡地里锄苞谷草的事。
贺远春:“我小时候听母亲讲,说怀孕的女人不能从牵牛的绳上跨过,否则,就会怀十二个月的。我怕你也怀过月了。”
桃花儿:“我也记不得跨没跨过牵牛绳儿。你若这么虑心,就让桂花儿给我送一次隔河饭吃就没事了。白仁贵有些搞场,哪天再请他画道催生符,化些香灰喝,肯定有效果。”
贺远春:“白仁贵,白日鬼。我才不信他那套鬼糊灯笼的事呢!”
桃花儿:“自己不懂的事就莫不相信别人。桂花儿喝了他画的张天师祛病符,一喝,不是就见效了么?——那都是我亲见的事!”
贺远春笑道:“是真的,是真的!恐怕还有些事,就是你亲妹妹,也不会让你亲眼见呢!”
桃花儿顿时拉下生满蝴蝶斑的脸来:“不许作贱我妹妹!——一个大男人,扯些扑风捉影的闲是非!当心我把麻绳用大粪泡了,把你嘴给缝起来。”
贺远春嘻嘻哈哈地跑出去推自行车。他左脚踩在自行车左边的踏板上,右脚从后架上往前撂,自行车便滑走了。只听远远地随风飘过来一句话:“在家啥都别干!中午,我回来给猪儿割草——”
经过白仁贵摆治之后,尹忠安的胃病并未有明显好转。他的脾气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倔犟。经常耍性子生闷气。一生闷气,胃病就加重了。时时欲作干呕。白仁贵的确有真本事,他不得不佩服。但他心里明白:他这是老毛病,不是白仁贵在墙里挖走了五猖兵马,他的病就会立即根治的。生死都由命。国家那么多大医院都治不好的病,还能指望通过治邪门把它弄好?既然阎王非要他去,任是神仙也治不了他的病!
桂花儿肚子痛的毛病倒是被白仁贵治见了效,可好像有些矫枉过正,两三个月没见那个了。口味也比以往重些。胃也比往日过敏了,嗅不得烧菜的油烟味,油烟一熏就想呕吐。她悄悄问白仁贵,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了像父亲那样的胃病?白仁贵笑而不答,总是摇摇头说:“没事,过段时间自然就会好的。”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是五黄六月忙夏收的季节。白仁贵几个月没给人家弹棉被了。除了偶尔出几天门,拿些刀头肉、死公鸡和半口袋白米或苞谷回来,大部分时间都是陪着桂花儿种地。桂花儿背背篓满山坡找猪草,白仁贵便去帮着割猪草;桂花儿下地栽苞谷苗儿,白仁贵也去帮着她栽。树上的杏子还是青疙瘩,桂花儿拽住树枝就摘了往嘴里送。白仁贵看着,自己的牙巴骨首先就浸出水来。但还是上树去给她摘下来,塞满她的衣服口袋。
尹忠安看到白仁贵殷勤的表现,想着他是个重情义的人。因为白仁贵老觉得自己给尹家添了麻烦,经常帮他们家做点杂事,以图补报,也是应该的。他当然不知道白仁贵早已暗度陈仓了。
白仁贵帮着桂花儿在山坡上割麦。割累了,他俩躺在麦秸上休息。白仁贵把手伸过来摸桂花儿的小腹。桂花儿的小腹里就有一股一股的脉搏传递过来。白仁贵拉了桂花儿的手,让她自己抚着感觉一下,说:“你摸摸看,这是我们的儿子在动呢!”
桂花儿惊得一翻身爬起来:“你说什么?你是说我已经怀上了孩子?”
“怀上就怀上了呗,值得你这么惊慌吓诧的吗?”白仁贵把桂花儿揽在怀里,给她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拢着。说:“你不能太累了,干不动的活让我来。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当妈妈了。”
桂花儿的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这怎么办呀?爸爸晓得了,要打死我的!姐姐已差点把他气死,现在又出了你这个冤孽!”她用拳头擂打着白仁贵的肩膀。
“那有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总不能尼姑似的在娘家做一辈子老姑娘!怀了孩子更好,我就直接去向你爸摊牌。”
“你还不晓得我爸的脾气?别说撵你走,弄不好,他要把我沉潭的。可你走了......呃呃哇......”她又呕吐起来。
“要不,你跟我悄悄走!回我老家去。”
“啥?”桂花儿立刻停住了哭。“嗖”地站立起来。睁大了眼睛,愤怒地瞪着白仁贵,“你想丢下爸爸,把我拐跑?你一来就没安好心,是不是?你没见,我母亲走了,对我父亲的打击有多大?姐姐出嫁,父亲又怄了气。去年冬天,是你出的点子,烂屁眼儿的万明富做的缺德事,抱住父亲摔了一跤。如今你又把我害成这样了,不指望你替我父亲分担忧愁、分担压力,你,你......你还想起坏心?”桂花儿手指着白仁贵,急黄了腔,好半天喘不过气来。
去年冬天,白仁贵见尹忠安的承包荒山上遍地都是石灰石。如今到处建房子,却到处买不到石灰。白仁贵建议尹忠安在自己的承包地角儿建一口石灰窑。当时,尹忠安的确还佩服白仁贵不愧是跑四外的,不仅见多识广,而且头脑灵活。他尹忠安在这儿住了大半辈子,万佛寺的土墙房子那么多,谁都想把它粉刷一下,愣是交通不便,运不进来石灰,眼前这现成的赚钱门路就是看不见,想不起来。
尹忠安尽管身体不好,但只要是看准了的事,他办事的决心还是蛮大的。他借了一万多块钱。请砂坝坪村的万明富当师傅。整个建窑工程以五千块钱的工价包给万明富。谁知万明富投机取巧,偷工减料。几百方石料的窑炉,万明富另请了两个小工,把大量的柴草填在炉壁的夹层里。不到一星期就完工了。万明富把五千块钱领到手后,就出门下煤窑打工去了。尹忠安一炉石灰没烧毕,就把炉窑烧垮塌了。尹忠安也不知是咋回事,只怪自己家要败,母猪下了两只天五爪仔猪!尹忠安站在垮塌的炉窑废墟里,欲哭无泪。他想不通,自己良心并不坏,为什么倒霉的事尽让他遇上了?尹忠安也攀爬过朝阳崖,可是,没有一个抽签测卦的。那些石菩萨,明知他命运多舛,也不给他点化明白。
白仁贵意识到把话说走了火,忙拉住桂花儿的手,双膝跪地,泪眼汪汪地仰头望着桂花儿,求道:“是我一时急糊涂了,你打我两巴掌吧?我也是一时替你想不出主意呀!”他摇晃着桂花儿的手往他的脸上拉。
桂花儿的心又软了下来。噘着嘴嗔道:“谁要你下跪来?你们男人除了下跪,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父亲除了余少刚的话还听得进一些,万佛寺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泼得进他的水。就看你能不能请动余少刚来说话。你要在这个月还办不转这个事,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白仁贵慢慢把桂花儿拉进怀里,紧紧搂住她,令她喘不过气来。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我今晚就去。你放心吧,我今晚就去请他!”
“桂花子!你两个畜牲!”随着一声吼骂,石块和土疙瘩就向他们袭来。
当白仁贵死死把桂花儿搂在怀里的时候,尹忠安正爬上麦地。他见桂花儿割麦一大早晨还没回去,便料想白仁贵也跟着去了。最近,他觉得桂花儿见了他,神色总有些不安。白仁贵又时常鬼鬼祟祟的。他就感到不对劲儿。
今天,果然证实了他的猜测。
白仁贵撒腿就跑了。
桂花儿反倒很镇静。见父亲手在地上抓石头泥块来打,桂花儿静静地跪在土坡上低头领罪。一时又抓不起来打她的东西,尹忠安就长声嚎啕起来:“怪不得人家都骂我是阴放阳收呢,我咋就养了你们这两个报应啊?那母猪一产下两只天五爪,我就晓得那是要收我走的征兆哦!——你个不争气的女娃子,还不赶忙回去吃饭,还跪在那里讨打么!”
想想也是。先死了一头牛,接着死了老伴儿,去年又垮了一口石灰窑,亏了近两万块。人都说折财免灾,可灾没免,两个女儿又接连出现这丢人现眼的事。那头母猪给他家降下的灾星,使得尹忠安心中的疙瘩始终解不开,而且越积越大。他用手抵住胃,干哕了一阵,看着桂花儿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才掏出伴有薄荷叶子的蓝花烟有一袋没一袋地抽。遇到麻缠难决的事抽闷烟,是尹忠安多年养成的习惯。桂花儿是个温善的孩子。凡事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跟别人争长论短。她不像桃花儿处处不绕人。
女大不中留。她们迟早要嫁人的。尹忠安无法忍受的是她们不该胡来。使得他在万佛寺乃至是沙坝坪以外更广阔的地方都丢尽了人。他原本也不想过分苛责桂花儿。白仁贵有能耐,能说会道。就凭他那高深莫测的手段也是能挣钱的好手。你看他尖尖的脑壳就像穿山甲,这样的人一辈子是吃不了亏的。可惜岁数大了些,几乎与桂花儿整整错了一代辈分。别说是尹忠安,就是整个万佛寺的人也都看不起外地人。但最终又不得不服外地人!
尹忠安抽烟一度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一只牛虻在他背上叮了一口,他才似乎从梦中醒来。他终于做出一个重大决定:这两只五爪猪给他们家带来的恶运只能由他独自一人承受了。他要将这恶运带走,再不能让它没完没了地贻害后人!
白仁贵曾说过,吃了插过香炷的米可以消灾防病。桂花儿回去就用白仁贵在外面拿回来的白米熬好了粥,盛在搪瓷缸儿里给父亲送去,背了背篓顺便背麦子回家。父亲硬东西不能吃,凉东西不能吃,甜的,酸的都不能吃。她怕茶缸儿里的粥凉了,用毛巾捂住捧在手里,急急忙忙往麦地里赶,头上猛地被什么物件一撞。她抬头一望,“啊呀”一声,便一个仰背倒在路上。背篓和茶缸翻着跟头往坡下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