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贺远红怎么不晓得蜈蚣岭那段路在黑灯瞎火的深夜无法走?他正好就这次上万佛寺的机会,去找夏龙文协商卖宅基地的事。
贺远红进了城,砂坝坪的旧房就空闲了。如果几年无人居住,无人照管,很快就会坍塌。万佛寺也有几户人家想要搬进去住,都因付不起两万块钱的房价而交易未能达成。他的那块水田,都被熟人要去白耕种,又不好意思收人家每亩一年那么几十块钱的租金。他当然想连房产带承包水田一次性转让出去,落得倒几个现钱出来做生意滚雪球。
夏龙文做了煤矿老板,手头活泛了,想把房子建在砂坝坪公路边上,出行做啥都比在万佛寺方便。他已预见到贺远红的房基及其围屋地将是砂坝坪的黄金地段。他几次找贺远红商量,想买过来,几次都不凑巧,贺远红开车给乡下人送钢筋去了。
贺远红的老屋场视野开阔,地理位置好,将来一定有升值的发展空间。做生意的人头脑精,他知道那房子如果在万佛寺,八千块钱都不值;而在砂坝坪集镇上,两万块钱是最低价位。他急着要出手,自然不能把价位定高了,吓走了买家,反倒把自己弄得很被动。
当贺远红主动找上门来商量时,夏龙文反倒不显得那么急于求成了,好像是他不想要了似的。夏老板有他自己的盘算。他并不是嫌旧房贵。再过几年,仅凭这个屋基场也要值十万。他想要的,主要还是贺远红的那块承包水田。他对贺远红说:“且不说你把房价定的有点贵——三间土墙石板房,你等于出了个同等面积的砖混平房价。这我都可以接受,不还价了。可是,你看,我从万佛寺那么远下来买你的破旧房子,周围连一脚土都没有,农民离开了土地,连一株青菜都没得吃哪行呢?我的意思,买你的房子,你必须把你承包地搭上!你现在已经是城里人了,留着那块田,你自己也不可能耕种。你生意做到这么大了,也不可能有分身之术啊?——还不是让别人捡便宜?到头来,连人情都没有!”
贺远红想了想,说:“你看这样行么,老夏?我也不指望在那承包土地里挖金娃子。你再多少出点,我也给你让点:原定房价不变,你加八千块钱。我这水田是一亩七,你可以看承包合同书,也可以丈量!房后坡还有三亩茶园,十二亩荒坡林山,山上的板栗树都有水壶粗了。光碗口粗的杉树就有几十株。我把承包田和这些山林一并转让给你。你老夏如今是矿老板儿了,办大事的人,也不在乎这么几千块钱的交情。”
夏龙文:“快别作践人了。我算啥子老板?像你做这么大生意的人才真正是老板呢!你不知道我们开矿的,投资大,回报少。冒好大的风险在阎王脚下争抢几个银角子出来,多少人眼睛都红了——处处都得花钱打点!坩埚里煮米,除了锅巴没有饭了。不过,我这个人跟你一样,做事图个爽快!你既然这么说,我也瞧不起为针鼻眼儿大点小利讨价还价磨嘴巴皮的人,不值得!明天晚上你抽点儿时间去城南‘重庆火锅店’吃羊肉涮,我把卞老师也请去,顺便拟一份协议。”
贺远红:“你安排,到时我一定奉陪!”
夏龙文拿到了这块地,并没有像他对贺远红说的那样,要去耕种,要去开辟菜园。他有更庞大的设想。他把矿场的装载机叫来,一上午就把贺远红卖给他的旧房屋铲坪了。被拆下来的旧椽木檩料,乡政府买去作柴禾。
旧房被扒掉后,用砖头沿河堤挡墙砌了一道两米高的围墙。这块水田就显得更加宽展。站在派出所后院阳台上望去,就像一个高尔夫球场。冷所长暗暗佩服:“这个夏龙文!真还有些鬼神气。别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却开始行动了。”
夏龙文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指挥车辆清方渣,联系建筑承包人,购买建材等。有时甚至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吃过饭否?矿上的事,他根本没工夫过问。
他把夏龙武安插在矿部核心管理层,心想毕竟是亲兄弟,自然更加可靠,是把他作了天大的指望的。可是,夏龙武对开煤矿啥都不懂,根本不适宜在矿上搞管理。他胡乱指挥井下生产,乱挖滥采。同矿工的关系搞得也很紧张,弄得自己常常指挥失灵。工人不听他使唤,他就去找夏龙文告状。请求夏龙文动用做老板的权力惩治工人。夏龙文回答他:“不要埋怨工人!先找找自身原因吧。工人有很多主张和想法都是对的。”夏龙武触了一鼻子灰,心中不免又对夏龙文产生了幽怨。心想:给亲兄弟做事,还不如给旁生外人打工。又在矿工中间常出怨言,说夏龙文没在工人中给他树立威望,致使他在整个矿上灰头土脸。回到井上,他便百事不管,更是不顾身份,同工人在一起赌博,每每为小五块而争的红脖子涨脸,有一次还差点跟工人动起粗来。
万明富懂得如何掘进巷道,,如何布局巷道走向以及巷道掘进到何种程度才可开始回采。但他毕竟是外姓人,夏龙文不能把权力给他太大了。其实,已经有迹象表明万明富在吃里扒外,只是没有引起夏龙文注意罢了。近几个月,卞虎几乎没在河北,差不多时间都见他背着双管猎枪在夏家煤矿周边转悠。山里喜爱打猎的人都知道,打猎不钻林进山,成天在这人声闹杂的矿区打蚊子么?矿井里白天黑夜放炮,不说炮声震得万佛寺整个地皮都在颤抖,就是浓烈的硝烟冲劲儿把蛤蟆老鼠也熏跑了。卞虎背着猎枪明显是做幌子而另有图谋!唯有万明富心里明白:他把疑心万佛寺地下可能有巨型煤仓的推测透露给了卞龙。卞龙明里不好直接派人勘察,遂许给万明富五万元探勘费,让他利用现在给夏龙文煤矿做安全矿长的身份继续探察。卞虎满地转悠的目的就是寻找开井口的理想位置。
卞虎玩枪,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显摆自己的身份和面子。
谁都知道,万佛寺山大人稀,山里野生动物多。每到秋季,野猪和狗熊早早就下山破坏村民即将到手的庄稼。因此万佛寺的村民几乎家家户户都置备一二支土铳。这些土铳大多都是矿井下打炮眼用的风钻杆经简单铣堂钻眼封底包箍改制的。用这种土铳也能打死野兔和山鸡。对付野猪和熊黑子,只能在晚上等它们下地刌苞谷的时候,躲在守秋的棚子里盲目的向外放一铳,以达到吓走它们为目的。要真正想撂翻它们,想吃它们的肉,只有猎人用猎枪装以轴承钢珠向它们射击才有八成把握。前几年,有猎人放枪没有把熊黑子撂翻,反把它激怒了扑过来伤人的事时有发生。还有人在野猪和熊黑子经常过路的径口上安装触发枪,却被进山挖野药的村民误触了枪栓引线而走火伤了人,甚至有人被“电枪”打死了的,没人举报,派出所也不知道,无法去查。后来,国家出手,民间枪支得到全面管控,万佛寺的枪支也都被公安派出所挨家挨户收走了。现在万佛寺村民拥有枪支的,除了白进喜偷藏了一支辽宁猎枪以外,就只卞虎有一支双管猎枪。
白进喜藏的辽宁枪枪管长,手托力也不重,打得远,杀伤力强。准星好,后坐力也不大。但比起卞虎的双管猎枪差远了。卞总的这支双管猎枪除了没有连发功能外,其它性能可与冲锋枪媲美。一把藏刀,一支双管猎枪是卞虎爱不忍释的两件宝物。
白进喜爱玩枪打猎,就像砂坝坪的女人爱上了麻将牌一样沉溺于此而不能自拔。白进喜的猎枪是藏在竹笆楼上斑竹筒里才没被公安派出所收去的。他当然不敢明目张胆在大白天把猎枪拿出来显耀。
而卞虎就不同了,他是办有持枪证的。我们不知道办持枪证需要满足哪些条件,因没必要办这种证,也就不去研究和了解。说句实话,卞虎持有的这支双管猎枪连一只麻雀都没打过。他并不像白进喜那样拥有猎枪就是为了打猎。卞虎是要寻找“别人不可能有的,我偏就有了”的那种自豪感、超越感!它是彰显一个人的社会能力和身份的标识。
卞虎自己不会打猎,却也听说过一些打猎的趣闻。最刺激的,莫过于晚上进山打伏击。
一天晚上,几个人打了半夜麻将,卞虎赢了一万多块钱。散摊儿后,由于兴奋,鄢小红也不在,他一个人难以入睡。天上有些淡淡的月光。他突然心血来潮,想要进山去打伏击。于是便腰间挎了易贡藏刀,肩上扛了双管猎枪,悄悄潜伏于水井湾山脚下。怕过早惊动猎物,卞虎不能开灯看时间。根据风的清凉感觉判断,大概是凌晨三点多吧?他果然发现了目标!就在他上方大约五十步远,一颗夜间分不清是什么树的后边,估计是只山羊,或许是别的什么野兽。外边的那枝叶微微在晃动。一定不是野猪拱动的。他曾听有经验的猎人说,野猪或狗熊来时阵仗很大。而且野猪或熊黑子嗅觉灵敏,警觉多疑,十分狡猾。那树枝微晃的叶子正好遮住了那动物大半个身子。他第一次独自一人进山打“悄”,既兴奋又紧张。
卞虎看了半天也没看清是什么野兽,不敢贸然响枪。怕真要碰上一只熊黑子,一枪没打死,它会反扑回来抓死他的。他把枪始终都在向那动物瞄准着,引撞已经拉开。右手的食指就抠在引火的扳机上。只要那野兽一探头,或向任何方向移动几寸,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抠下扳机。打猎,抢的就是瞬间当机立断,扣动扳机,果断神速!有时犹豫几秒钟就有可能坐视良机。
大概是天上游移过来一片云,月光更暗淡了。他屏声静气,可是,他盯视的对象也似乎极有耐性,根本没有惊慌而逃的打算。他的“黑猛”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边。轻轻摇晃着尾巴。“黑猛”望着被枪瞄准的目标出了一会神,但它并未吠叫或勇猛奔扑上去撕咬!而是从喉咙里发出轻微地,几乎听不出来的哮鸣音。“黑猛”的这种喉鸣音,只有在它已经辨识清楚不是敌人或猎物时表示友好的低鸣!
卞虎有所警觉,把一直瞄准目标的双管猎枪慢慢收了回来,把枪口向着天空,缓缓举起来,轻轻摇晃两下,挂在枪管儿上的弹药葫芦在枪管上碰撞出清晰的轻响。他瞄准的目标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缓缓竖起瞄准对方的辽宁枪,并故意轻晃枪杆,让火药葫芦在枪杆上碰出同样的轻响来回应。
卞虎轻声问:“哪个?”
“唉呀!是你呀?卞总——”
“喔哟,进喜呀?好险啊,差点儿把人的苦胆都吓炸了!”
原来,两人都把对方当成了正欲射杀的猎物!若是任一一方稍微冒失一点,抢先抠动了枪扳机,后果则不堪设想!两分钟前,白进喜已发现了卞虎的“黑猛”,就已经猜到了卞虎正用猎枪瞄准了他。但他不敢声张,也不敢轻举妄动摇晃一下树枝或弄出一点响声,生怕引起对方误判而擦枪走火。
卞虎越回味刚才的情景越觉得后怕。站在那里连打几个冷颤。手掌心里湿津津的汗水把枪杆都握湿了。白进喜迸着打火机向他走来,掏出一支劣质香烟递给卞虎,并给他点燃。卞虎吸了一口,呛得一阵咳嗽,顺手把烟弄灭丢掉,拽了白进喜说:“倒也玩了个够刺激的唦,可太危险了。咳!往后哪个还敢玩枪?今天你我都没出事,肯定是朝阳崖的菩萨在暗中保佑我们!——还玩个屁!走,回去搞一杯酒,庆贺庆贺!”
“到我家去喝吧!”白进喜邀请卞虎。
“去你家喝寡酒啊?没有下酒的东西,再好的酒我都喝不下去!走吧,我冰箱里下酒的菜都是现成的。”
白进喜说:“等我把枪送回去。别人晓得我还有一支枪就坏了!”
卞虎拉着他就走:“怕锤子啊?有我在一块儿,别说有一支破枪,就是有一包海洛因也没人敢把你怎么样!譬如一户人家养了一群恶犬,你非得要从那儿经过,你越婆婆妈妈的胆小,缩脚缩手,越是招群狗围攻。你索性大摇大摆往前去,群犬反被你震慑......,走吧,别管他!”
白进喜:“还是谨慎些好。派出所把枪收去了是小事,万一把我抓进去关起来,就划不来了!”
卞虎不耐烦听这些:“走吧,说了有我呢!别说冷玉兵他们,就是县公安局、省公安厅那些人又怕什么?”
自此以后,卞虎再也不敢把他的双管猎枪背进山林里狩猎了。他只是经常背着枪在夏家矿山上山下晃荡。那把藏刀和那支双管猎枪在他手里,就像贵妇人脖子上的金项链儿,手指上的金戒指,早已没有什么实用性了!
夏龙文无意间发现了万佛寺地下的矿藏,心里最不平衡的,就是卞家弟兄。不知多少万年才形成的地下煤炭资源,就该由他夏家一家独有?万佛寺山上的木料,也是经过几十年几百年长成大树的,为什么就该他白进财砍伐倒卖?而卞家兄弟却跑去外省来开煤矿!家门口的自然资源,他卞家绝对是要占有一份儿的!
是的,世上的万物都是公共的。阳光、空气、水,以及山川草木,任何一个生命只要降临在这个世上,上帝就把这些东西无偿地赐给了他。上帝不偏不倚,一切动植物包括人类所得到它的恩赐一律是公平、平等均衡的。可是,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凡是对人类有利的资源全都被人类占有、控制甚至垄断。而这占有、控制和垄断权又操控在极少数人手中。上帝的悲哀就是人类注定要有巴莱特定律的存在。联想到痴心父母养了忤逆不孝的儿孙,上帝悔于造人的心情也就不难理解了。
卞家不仅也要占有、掌控万佛寺地下的煤炭资源,而且,还应该出让一部分资源与权力部门的权力人共享!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占有更多的自然资源和社会资源。卞家出资给某些机关单位盖办公楼、餐厅等,其目的就是要借助权力去占有更多的财富资源。开煤矿,要占村民的承包耕地,修矿山运输专道,都要占用村民很多承包耕地。没有掌权人撑腰,是什么事都弄不成的。如果这些权力人不支持,或者一卡压,即便挖出一窖黄金抱回家了,到头来也还不是你的。既然生就了肉眼凡胎,自己看不透地下有矿藏,看不清山上有林木,又何必眼红占有这些资源的人?还不如做一个循规蹈矩,目光短浅,愚昧固执,胆小怕事——怕吓、怕官,怕出风头得罪人,只晓得死守那几亩贫瘠土地的黎民百姓!问事不知,闲事不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破棉絮包脑壳,懵懂度日。只有那些善于钻营的人,满脑子想的都是借力发力的道理和技巧。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千万不可怠慢权力,更不可得罪掌控权力的人!卞家在河北能够把偌大一处煤矿成功包过来,如果不让龚行长吃几十万回扣,他能把五百万元资金贷出来?
相反,夏龙文就缺少那个机灵劲儿,不懂得借舟渡水的道理。
夏龙文拆除了刚买的贺远红的土墙房子,等着别人收割了种在贺远红承包水田里的油菜籽,他开始在田坝里放线挖基脚。他在这块坝基坪里设计了两幢楼房:靠东面向省级公路的那幢楼房是一字排开八个门面房,建成后,先租给别人经商开店铺。西边那幢修建成六层宾馆楼。两幢楼房之间还有一个宽敞的停车场,停车场的上空焊以不锈钢钢架雨棚,雨棚全部盖透明塑胶亮瓦。停车场的南面盖餐馆,娱乐厅,浴室;北面一个大朝门,朝门右侧是他们自己的起居房。起居房是五间四层。意大利风格别墅式建筑。
承接这一工程项目的是白沙县建筑公司。钢筋,水泥等全由贺远红供应。为了延揽后续墙面、地面、吊顶等建材生意,贺远红除了免费送货上门还外加让利5%的保价供应。贺远红是个生意精,夏龙文的建房工程若全部购买他一家的建材,他将赚净利十几万。这样的大买卖,就是在县城,一年也难遇上几宗。
现在,承建方用彩钢瓦把建筑工地的外围都圈围了起来。里面搭建有简易工棚,到处堆满了钢筋、红砖、水泥和砂石料。还有小型挖机,混泥土搅拌机,砂浆拌和机,电焊机等等。
白仁贵几次去夏龙文的建筑工地瞎转悠。并建议夏龙文把楼房建成后,在修建北面朝门时,一定要在门的两边各雕塑一个吞口(饕餮),因为万佛寺天池下面的白崖正迎向这个朝门。白崖属白虎。白虎门前坐,非灾即是祸。只有吞口才能降住它。夏龙文听了,一笑了之。也没顺便请他摆治的意思。白仁贵也就支敷扬搪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