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宝地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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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肖明勇停住,回头望了一下,见白支书领了这么多人来,以为又是来逼他要什么集资款。他傻呆呆背倚在一棵树干上,吓得瑟瑟发抖,红黄间杂的树叶也微微摇晃起来。

“又没谁吃你,跑什么跑?这大天晴的,人家都在往回收苞谷了,你却无所事事,满山游魂!过几天,下几天连阴雨,眼看到手的庄稼让它在田里发芽霉烂吗?——说,是不是又去偷人家的蜂蜜了?”

肖明勇怯怯地低声道:“......没、没有。”

白支书:“没有?没有,你见人了就吓成这样儿?——当心我又让派出所来把你抓进去住几天!”

肖明勇倒是想进去,那里面有现成的饭吃。可是,派出所再没去请他。

肖明勇:“我在找天麻。”

白进财:“哄鬼!四五月间的时候,天麻正长出金黄色的箭杆子,没见你找天麻。这到七八月了,你倒知道那块山坡有天麻?”其实,人家栽苞谷的时候,肖明勇还天天醉卧在床上。杨红英看不过,硬逼着他种了百十株苞谷,才开始黑须,他就掐嫩粒儿煮四季豆洋芋吃了。有时,他懒得煮洋芋,就掰两个嫩苞谷棒子在柴火里烤熟了下酒。这样凑合着,他又能醉卧几天了。如今,洋芋也吃完了,他就满坡挖蕺耳根煮熟了当挂面吃。今天他运气不错,真的挖到一个天麻。

肖明勇:“不信,你看,这不找着一个了!每年挖过天麻的地方,没有箭杆我也挖得出的。”

吴书记:“问问他,挖的有多少了?我买!要是有真正的野生天麻,我给一百块钱一斤。”

白进财问肖明勇:“听见了吗?这都是县里和镇上的领导。若真有现成的野生天麻,赶快回去给我拿来!”

“有是有的,还没干呢!”

“先拿来看看,若差不多,给你折点潮湿就是了。价钱不会亏你的。”

众人这才看清楚眼前这个山民:矮小、猥琐,脚上穿一双破了口的解放鞋。一只鞋带儿是用一截废电线替代的。一条腿的裤管绾在腿肚子以上,腿肚子上爬了一条红红的蚯蚓,显然是被蚂蝗咬过一直在往外流淌的血痕。另一条腿的裤管儿扎在鞋带里。屁股和膝盖上都沾满了黄泥。看得出,后面是随地而坐留下的印记,前面则是跪地刨土沾上的。时间还没进入深秋,他却早早将那件民政救济的棉袄裹上了身。估计有半月没洗脸了,有生以来就没刷过牙!胡子倒竖着,有如猪鬃似的刚硬、杂乱。

白进财向古书记介绍:“肖明勇是万佛寺村的特困户。他嗜酒如命。一个女儿,送给别人抚养,刚养大成人,被人贩子拐卖了。小儿子在六七岁的时候被酒醉死了。多好的老婆,他不晓得痛爱,喝醉了酒,打跑了......”正说着,见万超朝他脸上斜看,怕说出他姑姑一些难听的闲话,忙“呃呃呃”地支忽过去。

古书记:“现在呢?”

“现在,孤鳏一人。好吃懒做,以烂盼烂,指望民政救济。穷急了,胳肢窝又生出一只手来,学会了偷鸡摸狗。去年,他偷了贺远冬的蜂蜜也就罢了,你说他多可恼?——他竟用杀蚊虫的‘枪手’喷死了蜜蜂。——想要吃蜂蜜,向人家要嘛,干嘛要喷死人家的蜜蜂呢?报到派出所,派出所处了他五天行政拘留。放他出来时,他还赖在看守所不肯出来,想着在那里边吃饭不用自己操心。有人讥笑他,问他“蹲看守所咋样”?他大言不惭地说:“啥都好,就是没酒喝!”就是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

古书记一行走过了这段饿蚂蝗砭,来到夏龙文被迫放弃的钢缆滑索矿洞口。洞口的一旁堆满了破旧罐车、卷扬机、空压机,以及废钢管、废钢丝绳、钢板、角铁等物。杂草已经将其大部分都遮没了,露出草外部分都是锈迹斑斑。洞口早已被卞虎用装载机铲土封埋了。封土上插有木牌,上写“小心塌陷,人畜禁止靠近;出了事故,概不负责”。木牌已经风化腐朽,但字迹清晰可辨。

又转了三个“之”字拐儿,绕过一棵两人拉手围不拢的大核桃树,再翻过小土丘,听到一阵狗吠。路里边是一堵生有许多藓苔的石坎。石坎里边有一坪翠竹,丛林蔽荫,盘根错节。虬根从沃黑的泥土钻出来,又紧贴石坎扎下去。彰显着它的有气有节。竹子是生命力最为顽强的植物。无论是春夏秋冬,不管经过了多少风霜雨雹,它仍然还能保持着挺腰却又虚心地文雅姿态。

穿过这片竹园,石坎逐渐趋入平地。一只黑花狗领了几只小狗在院坝里虚张声势地汪汪叫,它们在虚应着看家职责。院坝里并无一人出来叱咤那几只分不清客人身份的狗。白支书顺手折了一根搭豆架的竹枝“嘘,嘘!”地撵狗,慌忙又回转身来照护古书记和白书记,安慰说:“莫怕,这狗不下口的,你听它雷声响却不下雨,它只是干吠呢!——即便是下口咬人的狗,我们这么多人,它也不敢扑过来。”他又向群狗紧追几步,跺跺脚,做出各种威胁它们的架势。那狗就夹了尾巴尖嚎着跑了三四十米远,还不甘心被人驱赶的屈辱,再回转身来对着人群瞎吠,似乎这样便挽回了被撵得狼狈逃窜而失去的面子。

白支书以胜利者的姿态,洋洋得意地护卫着几位领导上了院坝。

古书记仰望这两间半土墙石板房,墙壁被柴火烟熏得黢黑。房屋的中间开了一道柴门。原本一尺二寸高的门槛中间低了四五寸,那是平时将门槛当枕子,在上面剁柴,剁杂物,将木门槛剁成了不规则的马鞍形。柴门关不严实,猫狗便从马鞍上翻进翻出。门枋被蛀木蜂钻了很多小洞。柴门两侧的土墙上贴过春联留下厚糨糊的痕迹还见证着有妻子时家境兴旺的景象。一侧边屋窗棂上用竹片固定着挡风的塑料薄膜,耷拉的一角被风吹的噗噗响。山墙上,从房顶到墙脚,裂开了二十多公分宽一条口子,裂口中塞满了苞谷芯。土墙满是小裂缝和筑墙时架墙板留下的“牛腿”眼儿。一只小鸟从“牛腿”眼儿里飞了出来,另一只嘴里衔了小虫子的鸟妈妈又飞进去。看样子,这是一窝比人勤劳也比人幸福的鸟家庭。

“这就是懒鬼休眠蛹的住房。你们看!他有多懒?院坝里的草都封住他的房门了。住着活人的房子却像山林里的孤坟一样。”白进财指着肖明勇的危房说。他的院坝和屋子,估计自万明香走后,从来就没打扫过。院坝里几乎辨不出有人走过的路来。梅主任忽然想起鲁迅的一句名言: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变成了路。肖明勇家里走的人不多,所以变不成路。院坝里杂草丛生,老鼠和麻雀倒给这里增添了不少生气。

白支书也给肖明勇的危房拍了照片报上去争取危房改造款,可肖明勇没能力改造翻盖危房,危房越来越“危”,他还得住。白支书将他的危房改造名额移花接木转给了白仁义。白仁义既领取了政府的建房补助款,又获得了民政的危房改造款。这也是白支书惩懒奖勤的一种措施。

肖明勇家里没有电灯。因为他拖欠了三块八角钱的电费,村里代办电管员把他的户外电线用钳子铰走了。晚上,他趁天未落黑灌几口酒,钻进油蜡片被窝里和衣而卧。下雨天也懒得起床。睡到中午了,光着屁股起来咂几口酒,又转身上床去睡。杨红英几天不见他房脊上袅炊烟,担心他死在床上被老鼠啃得只剩下一架骨头了,就在窗子外面喊他。开始他不应,怕嫂子喊他帮着干活。杨红英就放弃了山上林场的所有事务,屋里的家务活何须要他休眠蛹帮忙?——她跟肖明智俩人忙的不分昼夜的时候,也没指望他休眠蛹帮半点忙!杨红英嚷着要砸门时,肖明勇才拼命似的伸了个懒腰,打一个长长的呵欠,表示刚从梦中被人吵醒。肖明勇没死,杨红英也就懒得操他别的闲心,就不管他了。每年腊月,到了年关,支书白进财把肖明勇叫到他的商店里,发给他一小袋米、一小袋面粉、一壶调和油,还有一条劣质香烟,这是民政上给他过春节的救济款。有人说白支书太会算账了,穷人的救济款还要搂进他商店里赚一道利润。白支书当然不完全是为了多推销一点他商店里的货。他考虑的细致,不能叫肖明勇的手沾现金,怕他领了钱都买酒喝了。

古书记要进屋去看看,白支书连忙阻止道:

“走走走,他家有啥看头?除了苍蝇就是跳蚤,屋里臭熏熏的,也没地方落脚。”

这时,先行跑回家的肖明勇从黑朦瞽洞的卧房里钻出来,弯腰驼背的傻笑。白进财问:“休眠蛹,你说,我没作践你吧?”

肖明勇点头哈腰地应道:“是是是,家里穷嘛!”

吴书记问:“你有多少天麻?快拿出来我看看!”

“他有个懒麻!”白进财说,“听他扯淡。你看他懒成啥了?——还有天麻!天麻长在他床上他也懒得动呢!——过几天,我帮你在别处看能不能打听几斤。”

白支书转过脸,对肖明勇训道:“这几天又是灌亡魂汤灌的上床不知道下床了吧?把女人打跑了多好!喝醉了挺死尸,再没人管你。门口的草都把你埋起来了,都不去收拾一下!”

打不知疼,骂不知羞。肖明勇混到这一步,还讲究什么尊严!再说,他也不敢顶撞白进财,每年的救济款还要指靠他呢,官打民不羞啊!他瓮声瓮气地分辨道:“唉哟,我要是动得了,哪个不晓得勤扒苦做?吃五谷生百病呢!腰杆痛的像要断似的,坐也坐不得,站也站不得,还能做啥呢?人家都进山挖野药,一天挣几十块钱,我还不是眼馋?唉,自己身体不好,只能干看呀!”

正说时,古书记还是进了屋。白书记和梅主任也只得跟了进去。卞龙借故去看竹林里的斑鸠,转身离去。万超见舅舅去了,他也跟去。白支书和吴书记,,还有正副两个镇长,见领导都进屋了,他们也只得闭紧嘴唇硬着头皮进屋。

他们进了屋,不说没地方坐,连站的地方都是柴草窝。邱镇长用眼斜着白进财,心中埋怨他不该把古书记领到这个懒鬼家里来,是给万佛寺镇鼻梁上抹石灰。白进财却浑然不知邱逸鹤不高兴的眼色。上了万佛寺,石厚能的脑海里却忽然闪现着当年在白仁梅家掀石板上房脱险的经历,不觉哑然失笑。肖明勇讨好地回应他傻笑一下。石镇长忙把脸严肃地顿了下来,吓得肖明勇脑袋往衣领里一缩,两袖互袖了双手,呆若木鸡地僵在那里。

屋的左角是烧柴火的灰坑。还是万明香在他家时在河沟里背的麻骨石镶嵌的灰坑四周。中间火塘子一池柴火灰,上面颠颠倒倒横着几截烧断了头的树枝。灰里并没有一星半点火种。看样子是有几天没生火了。火坑旁的破筲箕中有半筲箕洗好了的蕺耳根。古书记问:“这是什么?”石副乡长说:“这是鱼腥草根。老肖很会吃嘛!这东西炖猪心肺吃,清肺火效果蛮好的。老肖,你是不是弄来炖猪心肺?”肖明勇“哦——呃”了半天,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白进财道:“炖卵心肺!除非是有人把猪心肺丢垃圾里狗都不吃了,看他能捡了便宜回去才有得吃吧?——他是顿口住粮了挖来当饭食的。不信你让他自己说!”人们都齐把眼睛望向肖明勇,肖明勇羞愧得无地自容。火塘的上方,从竹笆楼上垂吊一根蛇皮口袋结起来的绳,已被柴火烟熏得焦黄。就着吊绳,用竹篾绞了两个小箍儿,箍住一根树丫杈倒过头的搭钩。钩上挂一只用铝丝电线为襻儿的钢筋锅。锅儿也被柴火烟熏成炭黑色。钢筋锅的盖子上落有厚厚的一层柴火灰。古书记揭开盖子看,钢筋锅里还剩有大半碗苞谷糊糊,里面果然掺了一些剁成短节儿的蕺耳根。糊糊表面生了一层暗灰色的霉绒。白进财也伸头去看,知道是休眠蛹煮一钢筋锅糊糊一个人要吃好几天的:酒醒了,就着这凉糊糊胡乱吃些,再灌几口酒,又去睡觉。如此循环,省却了烧火煮饭,洗锅涮碗的许多环节。

白支书气得直摇头。骂道:“你真是懒的世界第一了!——自己看看吃过饭的碗筷!说!几个月没洗了?”

古书记脸色凝重,思绪很乱。

白进财对古书记介绍说:“我家有只白肚子花猫,如果三天不给它洗碗,它就不吃装在猫碗里的食物。”他向肖明勇紧走几步,怒斥道:“你还不如猫狗讲究卫生!活一趟人真是冤屈死了!”肖明勇吓得眼睛直眨,头偏向一边,生怕白支书在他脸上搧一耳光,连连后退。

白支书见那堵竹篱笆还在,只是糊的报纸被烟熏得更黑了,已辨不清印在报纸上的文字。万明香的影子在他头脑里一闪,又倏忽间消失了。他回转身去掀肖明勇床上油光黑亮的被子,突然发现他的床下一只黑塑胶桶。桶与床用一截竹筒相连。这是肖明勇的重大发明,可惜没有申请专利保护,也算一大憾事。——他晚上小便不用起床了!

白支书气不打一处来,飞起一脚向那黑塑胶桶踢去,“嘭”的一声,床下承接的半桶尿水泼了一地!古书记的皮鞋也溅湿了。一股难闻的辣臊味冲鼻而弥漫开来。白书记悄悄捂住鼻子退了出来。古书记和梅主任也紧接着退了出来。接着是吴书记、邱镇长,石副镇长,白支书尾随其后。

吴世权见古书记浓眉紧锁,察觉领导心中极不高兴,心中也埋怨白进财不会办事。今天不仅给村镇干部脸上抹了黑,也给包村抓典型的前任县委白书记出尽了洋相。他又不好当着古书记的面责备白进财。沉下脸来问:“那么,他这一户,你们村上是怎么帮扶的呢?你们帮他规划发展产业了没有?比如养蜂呀,养羊呀,都可以嘛!种几亩茶树、栽几亩金银花,都是很好的致富项目嘛!”

白支书摇摇头,对肖明勇真是恨铁不成钢。他叹气说:“对他有啥扶头?八十岁公公患阳痿,咋刺激他都不中用,立不起来的猪大肠。我看他是螃蟹的眼睛——不眨了。年初,民政上给他的救济款,我怕他全都买了酒喝,就帮他把钱存放在我商店里。给他买了一百斤洋芋种,指望他种亩把地洋芋。过了半个月,我看他的地还是板结的。他请不起牛工耕,自己更懒得挖掘。看看别人播种的洋芋都出苗了,我去催他赶快抢季节播种下去。你猜他怎么着?他煮都懒得煮,就今儿几个明儿几个,在柴火灰里煨烤着吃了。又给他买一袋苞谷种,他拆开塑料封袋用铁勺在火上烤苞米花儿吃,幸亏被他嫂子杨红英发现及时,把他臭骂了一顿——那苞谷种是用杀虫毒药裹了包衣的。后来,他把那袋苞谷种换了一斤散装苞谷酒喝了。那百十株苞谷还是杨红英把苗育好了栽剩下才送给他,逼他栽下的。——这样的人,你对他啥法?等他过两年满六十岁了,就送养老院去,让政府把他白养起来!”

白书记问:“那,他哥呢?像他那样智力低下的人,可以让他哥来帮扶他嘛。”

白进财:“他哥坐牢了,自己都不得脱逃,还能帮他?”

在场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白进财。白支书接着说:“他哥就是跟着夏龙文和尹桃花一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