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烛台倾倒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周业成看着那簇火苗顺着酒痕蜿蜒爬行，像一条苏醒的火蛇，吐着信子游向垂落的红绸。火蛇每前进一寸，他的呼吸就轻一分。

火舌突然窜高，吞噬了悬挂的“囍“字。金箔在烈焰中蜷曲发黑，化作片片灰蝶。周业成恍惚看见母亲站在火光那头，素白的衣袖拂过燃烧的楹联——那上面还沾着昨日宾客题写的“鸾凤和鸣“。

热浪掀起他的衣摆，火星溅在手背。这点灼痛比起乱葬岗的夜，实在算不得什么。

“您总说...“他对着火焰中的幻影轻笑，“'业成'二字，是盼我光耀门楣。“

爆裂声骤然炸响，主梁轰然断裂。纷飞的火星中，他仿佛看见母亲摇头叹息，发间银簪坠入火海，化作一滴银色的泪。

周业成突然大笑起来，笑声混在木材的爆裂声里，支离破碎。

“您看啊——“他张开双臂，由着热风灌满衣袖，“这满门'光耀'，可还够亮？“

远处传来周老爷撕心裂肺的喊叫，他却只是静静看着自己的影子被火光投在照壁上，越拉越长，终于“啪“地一声，随着倒塌的院墙碎成满地残红。

火势渐猛，热浪烤焦了他的鬓发。周业成终于退后两步，喉间泛起血腥气。

“够亮了...“他抹了把脸，掌心沾满不知是汗是泪，“足够照亮黄泉路...您慢慢走...“

转身时，一粒火星落在他后颈，烫出一朵小小的梅花。

黎明前的官道上，周业成踉跄前行。背后周府的火光将半边天染成血色，前方是无尽的黑暗。

他走了一天一夜，靴底磨穿，脚掌被碎石割得血肉模糊。在渡口昏倒时，船家以为是个乞丐，将他扔在装鱼干的筐里带过了江。

丹城的雨季来得突然。

周业成在桥洞下醒来时，雨水正顺着石缝滴在他脸上。身边蹲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正用破碗接雨水喝。

——

浩子发现江边躺着个人时，暴雨刚停。

那人半截身子泡在江水里，苍白的脸被乱发遮住，只露出青紫的嘴角。浩子蹲下来戳了戳——还热乎，没死透。

“喂！“他扭头冲桥洞喊，“这儿有个人！“

几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呼啦啦围过来。阿黄伸手去摸那人袖间的荷包，被浩子一巴掌拍开：“摸个屁！泡成这样早没值钱货了。“

他们七手八脚把人拖回桥洞。小六子掏出珍藏的破棉袄盖上，妞妞拧了把衣角的水滴在那人唇边。

周业成在霉味中醒来时，最先看见的是桥洞顶渗水的裂缝。雨滴正顺着缝隙往下落，有颗恰好砸在他眉心，凉得他一个激灵。

“喝不喝？“豁了口的陶碗怼到面前，水里还飘着根草屑。

捧碗的是个黑瘦少年，正龇着缺牙笑：“我叫浩子，你叫啥？家在哪？“

周业成张了张嘴。江水、暴雨、刺眼的阳光......记忆像被撕碎的纸，只剩几个零星的画面在脑海里浮沉。他茫然摇头。

“得，又是个糊涂鬼。“浩子挠挠屁股，“那跟我们混吧。桥洞漏风但淋不着，馊饭难吃但饿不死。“

阿黄突然插嘴：“上周老刘头捡的馒头长绿毛了还——“

“闭嘴！“浩子踹他一脚，转头咧嘴笑，“咱们是没瓦片遮头，可也不用给谁磕头。“

桥洞外雨幕如织，江水翻涌着吞没了周业成最后的记忆。

三年后的立夏，拾荒的江云青在旧货摊前突然昏倒。

梦中妖兽的獠牙刺穿祖母脖颈时，他尖叫着惊醒，发现怀里紧攥着半块发霉的梅花糕——是今早从酒楼后巷捡的。

“又做噩梦了？“浩子踢了踢他，“你最近老喊什么'娘'啊'火'啊的。“

江云青抹了把脸，掌心湿漉漉分不清是汗是雨。他低头看腕间的木手串，有几颗珠子被磨得发亮，隐约露出刻痕。

遇见莫致那日，阳光毒得刺眼。

青绿剑穗扫过脏污的街面时，江云青突然头痛欲裂。记忆如洪水冲破闸门——

他看见那晚妖乱，看见那场大火……

“周业成？“白晓的惊呼远远传来。

江云青——不，周业成——缓缓抬头。阳光穿过莫致手中的长剑，在他眼底映出一道雪亮的伤痕。

“原来...“他摸着腕间开裂的木珠，轻笑出声，“我连忘记的资格都没有。“

远处钟楼传来悠长的声响，惊起满城飞鸟。有燃烧的碎纸随风飘来，沾在他粗糙的手背上，像极了那年喜宴未烧尽的“囍“字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