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的戏剧故事——来源与方法
苏格拉底的话语流传至今,还将永远流传下去,尽管他只字未写,也没有留下任何著作或遗嘱。
——狄奥·克里索斯托(Dio Chrysostom),
《论苏格拉底》(On Socrates, 54),1世纪
我们能得见苏格拉底,惯例上还要归功于几位关键的古代作家,特别是柏拉图和色诺芬(这两人都是亲苏格拉底派),以及阿里斯托芬(态度暧昧),是他们决意要敞开通向苏格拉底的大门。但就在那门口,总会有一面由作者的看法织成的纱网,透露的都是他们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因此,读到苏格拉底的“话语”时,我们很难判断那是他的态度,还是另一个人的态度或哲学抱负。[1]
还有第二个难点。作为苏格拉底身边的同时代人,以及西方哲学、戏剧和编年史领域的鼻祖,柏拉图、阿里斯托芬和色诺芬都是以一种非常戏剧化的方式在讲述苏格拉底。
柏拉图是以剧作家的身份来写作的,一个失意的剧作家。在他的作品中,苏格拉底这一“角色”就像所有伟大的戏剧角色一样,有一种本质上的魅力,口齿伶俐,还有一定的编造成分。戏剧人物兼具放大和干瘪之处,虽格外鲜明,却囿于二维平面。柏拉图的苏格拉底对话集是在苏格拉底去世后的20年到40年间创作的,其结构精湛,旨在引人注目。柏拉图消遣我们,戏弄我们(他把表演者的所有技巧都注入了自己的作品),这无疑给我们留下了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一切都不过是镜花水月。色诺芬也帮不了多少忙。虽然他更接地气,直言不讳,但其笔下那些确凿的历史还是通过生动的、传闻中的对话来传达的。阿里斯托芬则毫不留情地讽刺了苏格拉底,他并非传记作家,而是一个犀利机智的剧作家,他要哗众取宠,他会努力让观众张口大笑。若是花时间好好读一读公元前5世纪和前4世纪的人所写的苏格拉底,你会觉得自己就像是看了一大堆电视纪录片式的“苏格拉底秀”,一系列在伦敦西区、好莱坞和百老汇上演的一个男人的生活。[2]
然而这些人,这些与苏格拉底同处一个时代的传记作家[3]可不仅仅是演出主持人。他们明白,戏剧可以成为一条通往真相的脉线。苏格拉底从未写下什么东西,因为他在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街头开拓哲学事业时,就很相信那些共同见证者的诚实。柏拉图在对话中赋予了苏格拉底一种鲜活的声音,那就是他所能达到的最接近原初的“苏格拉底的”体验了。[4]柏拉图作品中的细节十分显眼。我们知道苏格拉底是在什么树下乘凉,听着什么鸟儿歌唱,在什么样的木凳上躺不舒坦,和哪个鞋匠聊过,以及怎么治好了呃逆。
如果这类细节完全不符事实,尽是凭空捏造,那柏拉图只怕早就在自己于公元前387年左右创建的阿加德米学园(Academy)里颜面扫地,从此湮没于历史之中了。柏拉图、色诺芬和阿里斯托芬的著述是写给公元前5世纪和前4世纪的同侪看的,那都是和苏格拉底同时代的人,其中有不少都跟这位哲学家有过密切接触,而且目睹了那个时代的各种事件。彻头彻尾的谎言是站不住脚的。[5]
柏拉图的记忆很重要。我们这个物种是用图像而非言语来记忆的,我们的思考往往也是如此。我们的视觉记忆比听觉记忆更敏锐。[6]在神经科学中,这类体验被称为“情节记忆”(episodic memory)*,它们生动、零碎,但带有一种有可能极为准确的感觉性质。柏拉图为苏格拉底营造的物质环境多半是可信的,他描写的那种简练可感的现实生活场景很可能正是附着在他大脑皮层上的细节。此外,关于古希腊人对景观的投入,我们也只能想象:不仅是社会生活所必不可少的一些视觉刺激和表达,也包括那个被他们视为精神寓所的世界,一个充满符号和象征的地方。我们逐渐认识到,柏拉图式的古雅典环境不仅仅是便利的背景,也是一片四维景观,现实中的以及柏拉图想象中的苏格拉底几乎肯定曾生龙活虎地居于其间。[7]
柏拉图所做的修补或许是过头了。毫无疑问,其对话集中的某些“苏格拉底式”感想实际上都出自柏拉图自己——他由此给我们构建了一个虚拟世界,里面装满了他和苏格拉底在他们身周看到的真实事物,奠定了他作为苏格拉底的历史代言人的可靠性。但柏拉图的声誉如今得到了考古学的支持。[8]他的哲学体系在很多层面上都发挥了影响,但其中所包含的确凿事实肯定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年复一年的考古挖掘都在精确地证实和支持柏拉图笔下的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那是他在苏格拉底殁后(2400年前)以巧妙而丰盈的笔调所描绘的图景。举个例子,我们如今已经可以在新雅典卫城博物馆下的那条狭窄的街道旁走过,然后穿越绘画柱廊(Painted Stoa,一段有顶盖的区域或走道),年轻而易受影响的柏拉图就曾坐在那儿聆听苏格拉底的演说。这些古老的石块与柏拉图的古老话语可谓相得益彰。[9]
因此,我一直以来都在努力重建苏格拉底的世界。[10]循着柏拉图、色诺芬和阿里斯托芬的线索,去了解公元前5世纪雅典的物质现实,亦即苏格拉底人生故事中的物质现实。柏拉图用他笔下的对话给我们留下了苏格拉底的人生“剧本”,描绘了苏格拉底这一角色所理应寓居的最适当其时的场景。这一场景,这种环境,如今已在遍及全城的挖掘工作中初显端倪。
实质上,公元前5世纪雅典的生活本身就是戏剧性的。苏格拉底的一生跨越了雅典历史上最熙攘、最精彩也最悲惨的70年,而雅典人也确实身体力行地构建了一处民主“剧场”的背景,并且在其中上演了他们自己的生活——民主的建筑、景观、演说、雕像、道具和音乐都有助于让他们崭新的民主制变得真实可感。
最能呈现苏格拉底的绝不是阿里斯托芬的闹剧《云》,而是一个可以站立其上的坚实舞台,在这个舞台上,苏格拉底可以清楚而直接地向我们这些观众娓娓道来。为此,我运用了一些考古学、地形学和文献方面的最新材料,以构建此君的一生,让我们都能从这些许新知中有所收获。[11]
*长时记忆的一种,与语义记忆相对。此类记忆接收和存储的是关于个体在特定时间内经历的情景或事件以及与之相关联的各种时空关系信息,是个人亲身经历的各种事情的记忆,具有自传体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