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水钟:受审时刻
雅典市政广场,公元前399年
在这个水钟旁,杀掉一个老头,一个白发苍苍的男人,这像话吗?
——阿里斯托芬,《阿卡奈人》,694[1]
5月,日头轻快地升上了彭特利山(Mount Penteli)。
500个男人[2]正有目的地穿行于雅典拥挤的碎石巷,路过朴素的泥砖房,在一些花哨的公共建筑间绕行:公共澡堂、雅典娜胜利神庙(Temple of Athena Nike)、新铸币厂。在这些公共建筑中,有一些涂料尚未干透,大多数都年不过半百。这些行人有时不得不在一些令人厌恶的、明显标志着创伤的地方中择路而行——行经弃置的房屋和饥肠辘辘的公民。这座雅典娜之城在过去30年里承受的苦难让人不堪回首:瘟疫、外敌入侵、全面内战和政治倾轧。
这里有山羊、狗、鹅、猫、鸭子,但几乎看不到女人。至少那些被归类为女性的人并不多见,只有一些剃成了光头的奴隶。这些雅典的下等人,无论男女,都不过是“像人一样行走的物件”和“活的工具”,[3]他们早在天亮前就开始忙于各自的营生,准备餐食,缝补衣服,擦掉主人鞋子上的屎尿。[4]每天的这个时辰,雅典的大多数其他女性(公民)都会回到家中。夜晚才是属于她们的时刻。天黑之后,只要有人陪同,她们一般都可以出去聊天、交换一些货品,或者参与宗教仪式,在天亮之前,她们会聚在喷泉周围取水。而此时此刻,日头已经爬上了天空,再待在街头就不合适了。白天闭门不出就是一个体面的雅典女性的唯一选择。
不过这段日子并不好过。雅典一度号称有20多万名成员,可在公元前4世纪初,居于该城邦的成年男性只有这个数字的十分之一,接近20000人。自公元前431年与另一个希腊城邦(斯巴达)开战以来,雅典已有数万男性公民丧生:仅在公元前404年至前403年间就有多达1500人被杀,凶手并非外敌,而是另一些雅典人——即在激烈的雅典内战期间由相互敌对的派系扶持的暗杀小组。现在,女性不得不做一些她们的祖母做梦也想不到的事:自己烤面包,过一夫多妻的生活,在街角售卖缎带。幸存的女性无法从那扇30英尺*高、带有青铜装饰的纪念城门进出雅典,她们只能跨过城墙的断壁残垣,这城墙曾让全希腊都称羡不已。
在这个晚春的清晨,那些穿行于街头的男人都要凭借太阳攀升的高度和自身影子的长度来核对时间。[5]但这些着急的雅典人不仅是被明媚的天色,也是被一种水滴所驱使,那是时间的滴答声。在这座最具开拓性的城市里,一架新的机械水钟很快就会开始计时。开庭日即将到来。[6]
这些男人都在向一个法庭进发,也就是执政官(archon)——负责神圣事务的行政长官——主持的宗教法庭。时至今日,这块遗址已被亮眼而嘈杂的橙色地铁列车切割得七零八落,两侧都是售卖饰品和雨伞的小贩。[7]在公元前5世纪,这里的路被人踩得特别瓷实。当时的雅典是个争讼风行之地,法庭每年都可能都要审理40000起诉讼案件。雅典人热爱精彩的法庭讼辩,这种争吵是一项时兴的运动,颇具观赏性。“Agon”是希腊语中的一个常用词,意为竞争、斗争、吵架、赤膊上阵,这个词也是英语单词“agony”(剧痛)的词根。在这一天,这里将会出现一阵特别的骚动。有人认为那位受审的雅典人对社会是个威胁,其罪行或可判处死刑。看来,基本可以肯定一点:这是一场让人心神不宁的交锋。
这批雅典陪审员将在此审判一位壮实的古稀老人、他们的同胞,来自阿洛佩克区(Alopeke)的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并非名门之后,既不是受过勋的将军或拿过奖的剧作家,也不是政坛豪杰,但在他有生之年里仍是家喻户晓。此前的30年间,很多男人(尤其是年轻人)都会从地中海东岸涌入雅典,只为了在这座城市的公共场所里聆听他的哲理教诲。在装饰华丽的餐厅、拥挤的后巷和城内绿树成荫的河岸边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他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没有创立什么哲学流派,也没有哪个贵族资助他的事业,而且他好像也从未将自己的哲思落笔成文。苏格拉底不用辩论术,不大肆地卖弄修辞,不像公元前5世纪的黄金时代末期的雅典人一样追逐这种时髦,他只会向人发问。他的方法,说得委婉些,就是不同寻常。
然而这位如今年事已高的哲学家不仅声名大噪,也可谓声名狼藉。他这种古怪的方法、非传统的生活方式、紧追不舍的诘问,以及对当地青年的那种遭忌的吸引力,给他带来了许多朋友,也招来了许多敌人。在5月的这个清晨,他来到法庭,接受审判,罪名是从事反雅典的活动,破坏城邦团结的纽带。当天,那500名雅典男人将裁定苏格拉底是否腐化了这座城市的希望之源——雅典的男青年,以及他有没有否定这座城市崇高的保障——其传统众神的力量,后者尤其让人忧心。
雅典民众,针对我的第一个指控是错的,我会为自己做正当的辩护……“苏格拉底错了,他太专注于探寻天上和地下都有些什么,还让较弱的主张显得更有力,又把这些东西教给其他人。”[8]
你是怎么说我腐化青年的……按你写的诉状,我教年轻人不要信本城邦所信的神,让他们转而信奉其他的新神,由此腐化了他们,是不是这样?你不是说我是靠教导来腐化他们的吗?[9]
这座雅典人的城市已经花了四代人的时间来应对明显的、即刻的危险,包括入侵的军队和内敌的军事政变。苏格拉底的罪行并不那么确凿,但正因如此,他反而有一种潜移默化的危害性——人们认为他会造成恶劣而危险的影响。担任法官和陪审团的公民(在苏格拉底的有生之年,雅典的司法体系中并没有什么判决的等级制)穿过雅典的各条狭窄的街道,从四面八方匆匆赶来。有些人是从苏尼翁角(Cape Sounion)这样的地区出发的,那里位于雅典城东南将近30英里†处,当地壮观的波塞冬神庙(temple of Poseidon)一直逼视着进出雅典港口的船只;另一些人则住在战神山(Areopagus)山脚的那些裸岩上的狭小棚屋里,[10]他们只用翻身下床,走5分钟就能赶到。雅典人的议事会已在此召开了近300年。这些公民无论贫富,全都在这片乳白的曙光中聚集于此,因为这些古希腊人认为男人都具有某些非凡之处。他们相信每个男人都被神赋予了等份的正义(dike),以及为同侪感到的耻辱或忧虑(aidos)。[11]只要用了心,每一个名副其实的、受到了委托的希腊男人都可以公正而明智地评判另一个人。当时的评论家还会在雅典的公共场合里自豪地歌颂这种希腊特有的标志:
等我从我的公民里挑出最好的,我就会回来;这件事要由他们做出实事求是的裁判,因为他们已经发了誓,决不说任何违背正义的话。[12]
在这山上,公民的崇敬感和天生的恐惧将日夜不休地阻止他们行不公之事,只要他们自己不以邪恶之溪污染这律法‡:若你用秽浊玷污清流,那必将无水可喝。[13]
因此,在2400年前的那个春晨,雅典的普通公民、赤贫的牛倌、手掌光滑的会计和皮肤黝黑的商人将在这里实践公元前5世纪的一种独特的直接民主形式。这些公民要对他们当中的一位公民做出判决。
但今天的这桩讼案肯定不是用什么老套的方式就能够解决的。原因在于他们当中的那名被告,他也在黎明时奔赴法庭了。就在雅典刚刚苏醒之时,这位跻身于众多陪审员之中的公民也走过了雅典这座民主之城的中心。无论以什么标准来衡量,今天这位被告都不是个省油的灯:一个极端的、让人挠头的人物。苏格拉底在人群中格外突出,看着就让人不适。他的同时代人告诉我们,此君喜欢自吹自擂,大肚子、厚嘴唇、鼓泡眼,还有一只塌鼻子和大鼻孔。人们对其生活方式的描述则表明他拥有十足的能量和智慧,即使彻夜豪饮,他也能像“刺鳐之触”§一样直指要害。[14]在一个崇尚形貌之美的城市里,[15]苏格拉底是出了名的丑陋,事实上他自己也认为外在美是内心高贵的一种标志。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忙着给城里的各处注入活力,启发了一些人,缠着另一些人进行意味深长的对话,把这当成了自己的事业。正如他的一位同时代人(按柏拉图的说法)——苏格拉底多年的爱慕者——所言:
亚西比得(Alcibiades):要是我们听到其他人做了一番平常的演讲,哪怕是相当出色的演说家吧,我敢说,没有人会在意的;可一旦我们听到你的话,或者别人转述你的话,哪怕这人是个笨嘴拙舌的演说家,也无论听众是女人、男人还是少年,我们都会感到惊讶和着迷。至于我自己,诸位,我要是看起来还没有彻底喝醉的话,那么容我起誓,证实他的话对我个人产生的所有奇怪的影响,这影响一直持续至今。因为一听见他的声音,我就会比那些狂热的迷恋者还要激动;他一说话,我的心就跳起来,眼泪也涌了出来。我见过好多人都有这样的体会。我听过伯里克利和另一些技巧高超的演说家说话,我承认他们雄辩,但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16]
苏格拉底常用戏谑而无情的调侃来制胜同侪。但有时候,他也会一站就是几个小时,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如同冰封了一般。苏格拉底把这种“恍惚状态”归因于自己受到了“神示”(daimonion semeion)。学界至今仍在争论这种奇怪的僵住症(catalepsy)的原因。这是一种深刻的哲学触击吗?这是不是得了全身僵硬症之类病症的迹象?当时有很多人的怀疑更甚,他们在其背后悄声耳语,说苏格拉底已经走火入魔了。
尽管在社会、身体和心理层面都存在缺陷,但这位哲学家显然是无拘无束又放纵不羁,在过去的50年里,他把雅典公民的概念往上推到了一个极限。
据我们所知,苏格拉底绝不是一个超凡脱俗的老头儿,他就像龙卷风一样在这座雅典娜之城里转悠、喝酒、狂欢(尽管从未失控)、交谈和辩论。女人、奴隶、将军、甜味和苦味香料的供应商,一切都是他的谈资。他古怪、邋遢,头发蓬乱,最出名的是有一次,他去体育场锻炼了一个下午,接着洗澡抹油之后才赶去赴宴,结果把客人们惊得目瞪口呆——这是一种完全不符合他性格的个人卫生习惯。[17]
苏格拉底会在雅典的溪流中蹚水,在城里的烟花柳巷过夜,他崇拜雅典的那些挑剔的众神所组成的近亲王朝,其虔诚不亚于旁人。这种供奉不可低估,因为公元前5世纪的阿提卡(Attika)地区¶有多达2000种不同的宗教崇拜形式,全都沸沸扬扬地想引起人们的注意。苏格拉底也曾为他的城市而战。他扎着亚麻布和皮甲,打磨自己那把短小的利剑,跋涉数百英里,只为捍卫雅典的利益。尽管苏格拉底并不是那种会加入议事会或者自愿担任陪审员和邻里守望者的人,但他为这一城邦的运转投入了无限的精力,他以自己特有的怪异方式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一政治进程之中。那些对雅典人的生活毫无助益的人有一个专门的希腊语绰号(“idiotai”),意为俗人:[18]对这些笨蛋,苏格拉底无暇顾及。在5月的那个早晨,无论他看起来有多么危险,这些笃信民主的雅典人无疑正在审判他们自己的一员。
对苏格拉底的生活和哲学的各种记载都清楚地表明:他能启发人心,让人兴奋,也令人恼火。他聪明绝顶,也天真得出奇。他是不可忽视的。由于这位哲学家要为自己辩护,这场审判看来也不免要引发言辞和智识上的火星。
美诺:苏格拉底!在我遇见你之前,他们就跟我说了实话,你自己也是个迷茫的人,还会让别人陷入迷茫。此时此刻,我觉得你在我身上施了魔法和巫术,确凿无疑地让我顺服于你的咒语,直到我彻底束手无策……我的头脑和嘴唇确实都麻木了,我没什么可以回复你的。不过对于德性,我已经谈过不下数百次了,还在很多听众跟前讲过这个话题,讲得确实很好,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现在我连德性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19]
* * *
在我们看来,苏格拉底或许就是雅典的北极星,让他人可以借此来确定自己的方向,但他也只是这星系中的一员。走过那些喧嚣街巷的人还有不少,他们也都曾放射出万丈光芒。这些在时人看来晒得黝黑的熟悉面孔,如今都已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名人:剧作家欧里庇得斯、历史学家色诺芬、大政治家伯里克利[Pericles,以及他那迷人的花魁和知己——阿斯帕西娅(Aspasia)——她在他朋友眼里是他的“伴侣”,在他敌人眼里则是他的“娼妓”]、头发浓密且年少轻狂的贵族投机者亚西比得、机智的阿里斯托芬、“历史之父”希罗多德(Herodotus)、雕塑家兼设计师菲狄亚斯(Pheidias,他以其天才建成了帕特农神庙),还有年轻的柏拉图。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使得群星都罕见地会聚于此。由是之故,苏格拉底的有生之年才当得起“黄金时代”之名。他就是这段“希腊奇迹”的见证者。
然而在公元前399年春天的那个清晨,随着人们陆续走进法庭,养育了苏格拉底的城邦母亲(alma mater),他心爱的雅典,连同那些让雅典成为世界级城市、见证了家乡崛起为超级大国并开创了与之相匹配的文明的人,现在都想让这个讨厌的哲学家出丑,有些人甚至想取其性命。
苏格拉底的故事就是这样终结的。这是震撼世界的一天,而我们仍处于其开端。
想要了解苏格拉底受审的基调、氛围、味道、气息,乃至表面的张力和涌动的暗流,我们必须站在古雅典市政广场(Agora)中,环顾四周,看看苏格拉底在穿街过巷、走向法庭这一神圣场所的途中会瞧见什么。如果他是背对着旭日前行,那么在他上方,也就是雅典卫城的石山上就矗立着一座壮观的神庙——帕特农神庙,即处女雅典娜(Athena Parthenos)的圣殿。除此之外,山上还有一座雅典娜胜利神庙,供奉的是胜利女神雅典娜。雅典市政广场本身就是训练场,雅典的公民士兵日日在那儿挥汗如雨,以确保自己有能力为城邦赴汤蹈火。市政广场周边都是精美的青铜和大理石雕像,它们栩栩如生,水晶般的眼睛好似会随着每一位路人转动。人们还会在它们的石质皮肤上涂上五彩缤纷的颜料。今天对这些雕像的分析揭示了它们当年有多么华丽,十分类似于戏剧的布景和道具,目的就是要让远处的人都过目不忘。雅典市政广场的空气里弥漫着市场的气味:东方的香料、南方的番红花、出自北方山丘的黄金所散发的刺鼻气味、俘虏的汗味儿,还有等待出售的焦躁的奴隶。
苏格拉底脚下的土地布满了雅典古人的遗骸,这些男女的成就和奋斗也为苏格拉底的前行奠定了基础。
拼合我们的故事,踏上苏格拉底前往法庭的路途,我们也将遍览这位哲学家所居住的雅典,及其深广的军事、文化和社会景观。我们要考察曾让雅典人走向伟大的物质和心路历程。为了理解苏格拉底的思想、生活,以及他的饮鸩之死,我们必须首先更明确地聚焦于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在公元前469年降生了阿洛佩克的苏格拉底的雅典娜之城。
*1英尺约为30厘米。
†1英里约为1.6公里。
‡暗示雅典人在公元前462年对战神山法庭的改革,该改革削弱了这一法庭的影响力。
§刺鳐,俗称黄貂鱼,软骨鱼类,身体扁平,尾巴细长,有些种类的刺鳐的尾巴上长有毒刺。
¶雅典所在的大区。